錦棠恍惚間記得, 上輩子臨分彆時,後一任的丈夫林欽也曾這樣望著自己。善始而無善終,是她負了林欽, 害了林欽。
她兩眼一酸, 隨即彆過了眼。
“你覺得我和你娘之間的爭吵皆不過雞毛蒜皮,是小輩就該敬著長輩,就不該把她說的話放在心裡,就該過自個兒的日子。可是陳淮安, 你瞧瞧這三尺寬的窄院子裡,你轉身走了,我卻永遠被困在這個地方。我吵,你就認為我是心胸狹隘,眼裡隻盯著你娘的不好。可你不懂, 我是一隻井底之蛙啊,眼裡就隻有哪個井口, 而你娘,就是哪個井口。”
她今夜吃酒又吃肉的,也不過為了激怒齊梅爾。按理來說, 老公公死了, 喪三年,常悲噎, 從如今開始, 一家人都要披麻袋孝了。
但齊梅就是氣死,也不敢說她啥, 畢竟上梁不正下梁歪,這個家的亂,都是由齊梅和陳杭倆口子禍禍起來的。
陳淮安雙目柔柔的望著她,不辯解,也不說話,就哪麼看著。
燈在低處,照著他年青俊朗的眉宇,便目光,也依舊是上輩子望著她時的寬厚與慈忍。
鬨了半晌,錦棠忽而就覺得沒意思了。她將酒盞倒叩在桌上,揩乾淨了手,趕著陳淮安替自己燒好了洗澡水,洗罷了澡,舒舒服服躺到了床上,道:“今兒太夜了,我要回家去,我娘必會著急的。但明日一早,咱們各自寫休書,你從你娘哪兒把我的十畝地討來,我收拾整理好我的東西,就該回自個兒家去了。”
陳淮安收拾乾淨了屋子,倒罷了水,將炭火燃的旺旺兒的,就在桌前坐著,背影筆挺,輕輕翻了一頁書,極溫柔的應了一聲好。
錦棠又道:“齊梅在我麵前是個什麼樣子,我估摸著今兒你算是看清楚了。但你的親娘陸寶娟,你的親爹陳澈,你的黃愛蓮,你的嬌表妹,他們在你麵前的樣子,和在我麵前,是全然不同的,陳淮安,我或者以片概麵,你也永遠不必知道。
反正,徜若沒有這一回重來,我依舊會被你誤解至死,埋了,化成灰了,他們在你心中,和在我心中,依舊是孑然不同的樣子。”
陳淮安背影依舊坐的筆挺,輕輕喚了聲糖糖,卻並不說話。
他想問一句,自己離開京城之後,她到底是怎麼淪落到討飯的地步的,可是想來,就如同他最後的末路窮途,自己不願提及一般,他要多問一句,換來的,也隻有挖苦。
她是不會多說一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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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淮安是個男人,而且是個交遊廣闊,喜歡廣結親朋的江湖道義之人。
他上輩子不信嘉雨和錦棠有過什麼苟且,但他至少覺得,錦棠的行為有那麼一點不夠穩重自持,於是誘惑了嘉雨,也許他隻是在幻想之中與她發生過關係,然後便寫到了手記上。
他隻是想讓她忘了那些惱人的舊事,重回新婚之時的魚水相融,才會刻意的回避,到最後就回避成了習慣。
但另一點,他是絕無可能逃脫指責的。
確實,上輩子他越走越高,她卻永遠困在哪點小小的宅院之中。他本就是憑空而起,走的太快,形勢又複雜,忙著要在生父麵前證明自己,要讓生父肯定自己,要搏得皇帝的重用,幾乎是從一個混混一躍而簇,就進了權力鬥爭的漩渦中心。
忙,真的是非常忙,而且是那中充滿著興奮與成就感的忙碌,是壓抑了半世之後,終於一朝可以成為朝之棟梁,荷載著功成名就感的興奮。
以致於他從來沒有回頭看過一眼,想要跟上他腳步的她會有多辛苦,沒有想過,夾在兩個母親之間,她會有多難過。
陸寶娟倒還罷了,大家閨秀,大氣知禮,雖說看不上錦棠,但也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她自己本身曾經就是個外室的原因,反而特彆支持陳淮安養外室。
黃愛蓮和外子,基本就是陸寶娟一手促成的。陳淮安也不過酒醉之後,吃了個悶虧而已。若非著實愛兒子,他跟黃愛蓮之間,連陌生人都不如。
齊梅在他麵前是慈母,在錦棠麵前簡直就是潑婦,有這樣一個婆婆,十年婚姻,仿如一艘行駛在驚濤駭浪中的小舟,要不分崩離析了才怪。
正房裡,齊梅這時候才開始嚎天嚎地的哭了。
因為竹山書院的夫子來劉之心來吊唁的時候,對齊梅說,從下個學期開始,陳家三兄弟就不必去書院了。
自古以來,天道地道,孝道最大,隨著陳杭的死,陳家三兄弟要‘喪三年,常悲噎,居處便,酒肉絕。’慢說科舉,就是連渭河縣都不能出,胡子都不能刮,鞋跟兒都不能提起來,得披麻袋孝,守三年的孝了。
相比於一個知縣隻是幾萬兩銀子的損失,倆兒子有三年的時間不能進階,生生要磨蹉白了頭發,才是叫齊梅最痛徹心肺的事兒。
她原以為憑借陳家的勢力,塞點兒錢,此事還能蒙混過關的,卻不期當今科舉,因為生員眾多,於這一塊管的非常嚴厲,陳杭一下葬,州府並學政除名他們兄弟三人科考的公函就已經下來了。
她這時候才知道怕,可是已經晚了,丈夫已經沒了,兒子們的前程也耽擱了。
齊梅直接哭到死去活來,於正房裡嚎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