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茶杯款款擱到幾上, 錦棠站了起來,走至縣令張其昌麵前,輕撩袍簾而跪, 柔聲道:“縣公大人, 你們總說,婦人就該在家相夫教子,哪您說,婦人足不出戶, 一生的仰仗,為何?”
張其昌未語。
錦棠接著道:“嫁妝。一個婦人一生的依仗,非是丈夫也非是兒子,而是爹娘拚死為其置備的嫁妝。”
耳璫微顫,鬢間的白孝, 綰成一束純白的梨花形樣,她這不卑不亢又柔和的聲音, 使得在場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靜靜兒的聽著。
“所以,大明律法, 嫁妝者, 皆是由女子自主保管。但民婦的嫁妝,卻由婆婆掌管, 嫁過來一年多, 十畝田地之中產出如何,又投了多少糧種, 民婦從來不知,收成皆幅婆婆掌握,此時出了人命,要賠銀子,卻要由民婦來擔這筆銀子,縣公大人,您覺得合適嗎?”
張其昌斷然道:“嫁妝該由女子自己掌管,這是古例,也是規矩,陳老夫人此舉,確實不合適。”
錦棠再道:“民婦曾幾番索要嫁妝,婆婆卻推三阻四,絕不肯給,還拿出族中做威脅,民婦懾於陳氏一族在渭河縣的聲望,隻能忍氣吞聲。
說句難聽的,一同作賊,有了肉婆婆吃,叫人抓著了卻是媳婦挨打,民婦就因為嫁到他陳家,就因為他們陳氏宗族在渭河縣的勢力大,就活該被如此欺負?”
雖說形容的粗俗,但說起來,還真是這麼回事兒。
張其昌到底是縣令,也敬陳杭的為人,起身,抱拳道:“陳老夫人,看在本官的麵子上,就把羅娘子的嫁妝還予她吧。至於欠的債,地在誰手上欠的債,自然由誰去還,這個當與羅娘子無關的。”
齊梅可是為了賠償叫河水衝走的人,真金白銀賠了兩千兩銀子啊,須知她齊家商棧,這些年總共存餘的銀子也就這個數兒,驀然聽說誰的手上欠的債由誰去還,直接氣的跳了起來,聲音也無比的尖厲:“張其昌,我家陳杭可是為了皇上而死的,你這是仗著羅錦棠年青貌美,要欺負我個老太太。”
沒人替她出頭,她直接衝到了張其昌麵前,手指就指上了張其昌的鼻尖,瞧架勢,想打人?
張其昌笑著說了聲不敢,又道:“羅家小娘子是年青貌美,但咱們皆是一把年紀的人了,陳老夫人,您家兒媳婦是能做本官兒媳婦的人,吾等老輩,於小輩都不曾多看過一眼,你何苦要如此誣賴本官?
要說你非得要耍潑,我等為著陳公也不敢怎樣,本縣令,任你出氣。
但田地必須還給羅娘子,債,也得由你擔著。徜若你還要耍潑,本縣親自,到你陳家取田地契去。”
齊梅癱坐在地上,揚天一聲長哭,驚的花間鳥兒都撲啦啦飛了起來。
“孤寡老婆子叫人如此欺負,天下間還有良心嗎,還有天理嗎?”齊梅大聲的嚎著,可是少了何媽哪麼個能給她搧風點火,添油加醋的,總歸有那麼點兒勢單。
錦棠咬唇笑著,所有的人沉默的看著,確實,沒有一個人幫她,孤寡老婆子,就這樣叫人給欺負了。
像齊梅這樣的潑婦,在自家撒潑慣了,因為兒子都是自己生的,兒媳婦都是外人,多年媳婦熬成婆,誰都由著她稱王稱霸,漸漸兒的,便膨脹出一種天下唯我獨尊的心來。
她一手又一手的,還正當自己的計劃無懈可擊,殊不知,真講起律法來,她哪些全是歪理。潑婦的哪一套,自家或者靈,出了自家,就不靈了。
這下倒好,錢失了,地也沒了,還當眾丟了個大臉,名聲倡遍秦州城,這霸占媳婦嫁妝的,惡婆婆的名聲,是再也洗不去了。
於齊梅來說,失了銀子失了地,就已經夠慘的了。
偏偏這時候,還有人要雪上加霜。
一直躲在齊梅身後的齊如意忽而往前一跪,顫聲說道:“縣公大人,民女有件事兒,今日必得要講出來,還請縣公大人為我作主。”
眾人的目光,於是又全投到了齊如意這個胖姑娘的身上。
齊如意拍著自已鼓鼓的胸膛,道:“齊梅是我大姑,我本是她家二房的女兒,可是,你們大約不知道,齊梅的弟弟齊功,也就是我大叔,是個半傻子,雖說家中富有,但因其人傻,總是討不來娘子。
一年前,我大姑哄著,拿酒灌醉了我,卻是讓我……讓我懷了我大叔的孩子。”
齊如意掩著臉,抽噎了兩聲,忽而一手指上齊梅,恨恨道:“生下來是個傻的,她居然就,居然就給我填炕裡頭去了,這老婆子不是東西,她是個魔鬼,惡鬼,該下畜牲道的東西,她就不是人!”
說著,齊如意也是攢了一年多的怒氣,忽而撲上去,騎到齊梅身上就開始抓她的臉,扯她的頭發,大庭廣眾之下的,倆人居然就扭打到了一處。
把自家的侄女配給傻子一樣的兄弟,隻為能生個孩子出來,這樣的糟惡之事,真真兒是,天下間能聞說的也不多。
縣公張其昌氣的捏了幾番拳頭,故意放縱著齊如意打夠了,才喝道:“真正兒的道德敗壞,將這倆婦人全給我押牢裡去,徜若查明事實果真如此,抄了齊家商棧,至於齊梅,你可真真兒的是,配不上陳公的為國而殉,本官要叫你把牢底都坐穿,才叫你知道什麼叫倫常,什麼叫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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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淮安其實也在碧水園,隻不過,他是跟王金丹在一處,在遠處的亭子裡。
他懷裡還抱著個四五歲的小娃兒,小家夥黑黝黝的,仿佛幾年沒洗過的兩隻手,緊緊摟著陳淮安的脖子,頭就揉在他胸膛上。
這小家夥名叫呱呱,是陳淮安的義子,本來是養在齊高高家的,但是齊高高是個連自己都養不活的主兒,小家夥這些日子來,給餓的褪了一層皮,而陳淮安如今還要出趟遠門,齊高高騾駒都得跟著,無奈之下,他無處托付,居然把這小家夥,托付給了四喜樓的老鴇,瓊芳姑娘。
瓊芳這時候正伸了兩隻手哄著,想把呱呱給哄過去,但呱呱就是跟著陳淮安吃糠咽菜也歡喜,死活不想去那香噴噴的,大姑娘的懷裡,把陳淮安的胸膛揉了個濕淚滿襟。
“瓊芳,咱們多少年的交情,這孩子你可千萬不能透給我家娘子知道,徜若叫她知道有這麼個孩子,咱們的交情可就全完了。”陳淮安鄭重其事的叮囑。
他於兒子,有種固執的偏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