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親眼所見,錦棠都不敢相信,陳澈會有那麼像陳淮安的一麵。
他們生氣的時候,似乎都不會大吼大叫,也不會吵來吵去,隻會默默的站著,能消磨就消磨那份憤怒,徜若不能消磨……
錦棠也不知道這個公公到底要作什麼。
他臨著水榭的紅柱而站,宮燈照在頭上,胡茬橫生,兩目猙獰,好不嚇人。
“鳳林初喪之後,曾托夢予我,說自己的牌位不想呆在府中,讓我尋處安安靜靜的尼庵將她供養了即可。”
陳澈初時隻是緩緩的說著,忽而一隻手拍上桌子,頓時茶碗翻砸,咣啷啷的一片:“卻原來,她早就看到這府中所有的人,從她耗儘心血養大的兒子,到她尊了一世,孝敬了半輩子的婆母,都為了虛榮,權勢而壞透了心肝。
而她的丈夫,是個蠢透了的糊塗蛋,是個徹徹底底的廢物,沒用的東西。”
他吼道:“打折陳淮陽的雙腿,把他關起來,沒我的命令就永遠不準放他出來。”
陳淮陽隻當父親牽怒到老祖母就沒自己什麼事兒了,沒想到陳澈居然要人打斷他的雙腿,他吼道:“父親,好歹我讓我娘明明白白的去了,您何故要打我?”
陳澈見府中仆人還不來,再度高聲吼道:“人了,都死哪裡去啦?”
終於來了幾個家人,將陳淮陽一捆,給拖走了。
郭蘭芝一開始隻是看熱鬨的,那知道自己的丈夫到最後居然要被打斷雙腿?
但是同為陳家兒媳,對於婆婆所受的屈辱與不公而生的同情心,在短時間內替代了對於丈夫的關心。
便是陳老太太,她一直當成親祖母一般尊著的,哪裡能想得到,她為了公公的前途,居然敢親手下藥,害死兒媳婦。
她又惱又氣,當然也不好指責陳老太太,索性一指頭指在陳淮陽的額頭上,罵道:“沒心沒肺的狗東西,親生了你的娘,你居然敢這樣對待,我的世寧和佑寧要敢像你這樣子,我趁早一把掐死他們。”
雖說嘴裡這樣說著,見家裡的老仆們來捆陳淮陽,卻又不停的小聲哀求:“捆輕些,捆輕些,沒看著勒到他的肉了?”
……
陳老太太似乎也知早有這一日,坐在那裡揉了半天的鬢額,終於道:“罷了,我也早知此事有聲張出來的一日。你們皆在為官,娘此時若去了,就是斷了你們的官途,娘背負所有的罪過,從明日起,娘就到慈悲庵去為鳳林念經,超度她,吃齋禮佛,這總行了吧。”
“娘,您想要為宰為輔的兒了,如今有了。您想要兒孫繞膝,如今也有了,就叫淮陽孝敬著您不好嗎?出的甚家,禮的甚佛?您可禮佛,您覺得佛祖會同意嗎?”陳澈反問道。
陳老太太揚頭望著兒子:“明洞!”
陳澈道:“這是你們的家,與我和鳳林無關。從今往後,老夫出家,老夫去陪著鳳林,至於母親您,身為兒子沒有打折您腿的道理,但兒子想著,您應當會很願意陪著淮陽的,是不是。”
這就是說,兒子不由分說的,也要把她給關起來了。
陳老太太粗喘了幾口氣,道:“罷了,惡人我作,隻要你們父子前途無量,我便今日死,又有什麼呢?”
要不是她全力以赴的活動,此時那裡有陳府這一切,那裡有他們父子的今日。
但為人父母者,隻付出,不求回報,便被罵了恨了,也隻能忍著,誰叫她愛自己的兒子,愛自己的孫子,恨不能以自己為基,好為他們鋪平道路了。
陳淮譽是一直跪在地上的,本來直挺挺的跪著,此時頹然一鬆,癱坐在地上便淺淺細細的抽噎了起來。
男人哭起來是很怪異的。
尤其是這樣淺淺細細,像女子似的哭。
此時水榭中涼涼,周圍蛙聲一片,陳淮譽哭來,隻讓人聽著覺得格外的悲傷。
陳澈忽而屈膝,跪到兒子麵前,抵上他的額頭抵了抵,默了半晌,將兒子扶起來,這是準備要走了?
事實上,錦棠依稀記得上輩子,府中大鬨過一場之後,袁俏當時已經死了,而陳淮譽出了家,至於陳澈,也是甚少回府,多一半的時間都是呆在龍泉寺做居士。
他在十年後,是文官一派的領袖。
當然,那時候他已然冷酷無情到,連父子間的親情都罔故了,陳淮安將死,他不聞,不問,不置一言,任其赴死。
是不是也就是在當時,餘鳳林的死被陳淮譽查了出來,並且也告知了陳澈,然後,陳澈才會到龍泉寺去做居士的?
當然,她到龍泉寺去上香,能被陳澈拘在龍泉寺中整三日,也是因為陳澈一直是龍泉寺中的常駐居士的緣故。
這輩子情況似乎有所不同了。
首先,袁俏未死,再者,陳淮譽沒有選擇獨自吞下母親的死因出家,而是把它揭露了出來,揭露到了大庭廣眾之下。
這大約和她此時的處境有關,因為上輩子,陸寶娟和陳淮陽沒有威脅過她的人生安全,而這輩子,是因為她的生命受到了威脅,陳淮譽才選擇挺身而出的。
但是,所有人都有罪了,陸寶娟反而是清白的?
她踩著餘鳳林的屍骨得到了正室之位,兒子成了嫡子,擁有相府的一切資源,甚至學著陳老太太的樣子,想不動聲色把自己這個正室也除掉,從而給他兒子一個更好的前途與將來。
這一通吵之後,陸寶娟反而沒人管呢?
錦棠站了起來,也沒有任何迂回的,隻問了陳澈一句:“父親,您覺得您自己犧牲的夠多嗎?您犧牲掉了妻子,自己的愛人,才能有今日的位置。是否淮安也得犧牲掉他自己的生活,才能獲得像您一樣的成功?”
這身量不算太高的公公,便上輩子也沒有像此刻一樣,叫錦棠覺得駭人。
他聲音略有幾分沉啞:“你講。”那目光中的怒火,讓錦棠覺得他此刻便吃人都是正常的。
錦棠壯著膽兒,指著陸寶娟說道:“陳淮陽約我在雲繪樓外整整等了半日,其間我在慈悲庵還吃到一隻會讓魚翻肚子的饅頭,然後,袁晉身著便衣而至。
後來在英國府於後海邊的法事之中,尊夫人故意讓兒媳一個人去買青蒿油。而就在棧橋上,兩個五城兵馬司的人尾隨而至,若非二哥相救,隻怕兒媳婦就得溺死。難道父親不覺得,尊夫人這是要效仿祖母的手段,讓淮安也來一個喪妻?”
陸寶娟終於強硬了一回,指著錦棠的鼻子道:“你放屁,沒有任何證據的胡言亂語,你全是在揣摩,果真鄉間潑婦,什麼屎盆子都敢我身上扣。”
說白了,她作人作事向來謹慎。
便袁晉在私底下作的任何事情,都本著見好就收幾個字,不會輕易露出破綻,當然也會立即掃去。
所以,她才敢理直氣壯,畢竟陳澈向來,是個講理的人。
陸寶娟已然叫丈夫恨了,如今手中獨攬最大的,大約就是這相府的家權,隨著婆婆要被關起來,相府之中可就屬她獨大了。
失去一切,擁有一座府第,擁有宰相夫人的權威,她依舊可以找機會,慢慢除掉羅錦棠這個眼中釘不是?
但是隨著羅錦棠這據理力爭的一句,陳澈轉過身來,就冷冷的望著她。
對於母親的憤怒,對於兒子的失望,陳澈一切蘊在心頭的憤怒在這一刹那被點燃。
他大步走了過來,照著陸寶娟的臉就是一巴掌。
瞬時便是四指的印子,從她白皙,而又頗大的麵頰上凸了起來。
那種突然脹起之後熱辣辣的劇痛,激著陸寶娟流了幾滴眼淚出來。
不等她還想回避,又是一巴掌。
這一巴掌太過用力,陳澈一巴掌飛過去,甩過陸寶娟的臉龐之後,還打在她身後的柱子上,哐的一聲響。
府中的婆子們,丫頭們,甚至連外院的粗仆們,此時其實都擠在暗處默默的望著。
他們是從來沒有見過自家這斯文的首輔大人動怒。
男仆們倒還罷了,有個才入府不久的小丫環,正在捧著塊發糕吃,因陳澈那一巴掌一巴掌的甩著,沒有停的時候,嚇的一口糕噎在喉嚨上,上上不來,下下不去,於是不停的打著咯。
咕唧一聲,連忙捂上嘴,過了半晌,再咕唧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