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牙妹接過梳子,仰望著高高瘦瘦的兒子,他從十二歲那年身高超過了她,就成個大人了。
念堂將直裰袍擺一甩,紮個馬步,閉上眼睛,就開始讓葛牙妹替自己梳頭了。
他的到來,總算讓錦棠短暫的歡愉了起來。
“我能抱一下嗎?”念堂笑著問錦棠。
錦棠立刻就把孩子遞了過去:“當然可以,阿荷,快來,叫聲舅舅聽。”
這般小的孩子,隻會無意識的哼哼唧唧,哪會叫什麼舅舅呢。
念堂接過小小的孩子,軟萌萌的。他看了太多的弟弟,每一個生下來都氣勢洶洶,哭起來嗓音嘹亮,而這是個不哭的孩子,兩隻眼睛又圓又亮,也不會像那幾個弟弟一般咧開大嘴就哭,大約因為換了個男子抱著自己,不滿意了,但也隻是嘟起嘴來,小聲的哼著,以表達著自己的滿,怯怯的。
“娘說你早成親了,妻子了,緣何不曾帶來?”錦棠試著問道。
念堂長長的睫毛毛疾速的跳躍著,將孩子抱的略緊了緊,道:“死了。”
錦棠訝然。
“在君子津渡渡船時,半路碰上叛軍們往北而逃,撞翻了船隻,陸姐姐溺死了。”
說著,眼中聚攏了淚,念堂疾速的揩了一把,彆過了眼。
比他大五歲的,高,胖,壯,還粗,還野蠻的女子,其實是在黃河上與對岸而來的士兵們爭吵時,叫士兵們推下水的。
念堂為了救她,還差點把自己給溺死。
但他確實仿如愛著母親一般的,愛著陸氏,這無關她的相貌,他喜歡的,隻是陸氏的強壯,強悍,以及,像母親一樣的安全感,遂在說起她的死時,特地粉飾過一番。
錦棠與念堂並肩坐在一處,恍惚間,還是當年父親喪去,倆人坐在渭河邊守靈時一般緊緊的偎著,錦棠決意狠命的弄死了林欽,念堂失了妻子,倆人的心中一樣棲惶。
念堂在很小的時候就沒有家了,當然,他心裡或多或少的,也因為陸桂枝整日裡碎碎念的影響,對錦棠和葛牙妹有些不滿。
錦棠拿走了他的酒肆,葛牙妹嫁人之後就甚少過問過他,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在羅家要忍受大伯娘黃氏和老祖母的唾棄,而酒肆由葛大壯的妻子張氏管著,慢說他插不上手,有的時候甚至回去一次,張氏都要給他甩臉子。
至於學費,束侑,就更不必說了。
他不喜歡開口去要,而張氏明明掌著他的錢,卻從來不肯給他一個銅板兒。
葛牙妹和錦棠倒是願意給的,可那不是他的,是她們施舍給他的。
他自覺自己成了家裡唯一多餘的人,於是轉而,替自己另找了一個家。
便在上京時,其實陸桂枝是準備了一大遝的東西,包括當年齊梅的案子,並羅根發認罪時的狀紙,以及酒肆最初的歸屬權等物,是決意要上京城,來打酒肆官司的。
若非陸桂枝死於半途,他和羅錦棠,此時非是如此相見,而是對搏公堂了。
但因為小阿荷,念堂把張氏給自己的虐待與罵,這些年受過的苦楚全都吞回去。
姐弟之間,一個孩子似乎是最好的黏合,他喜歡那個小小的小嬰兒,隻看到第一眼便挪不開眼睛。
念堂決口不提往事,也住到了錦棠這兒,每日除了讀書,就是陪著錦棠一起逗弄個孩子。
隻是,葛牙妹本以為念堂來了,錦棠的病會好起來,但她似乎病的更嚴重了,便抱著小阿荷的時候,偶爾都會失神。
沒人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也沒人知道她究竟是怎麼了。
而陳淮安了。
一場瘡痍過後,他雖未被正式起用,但皇帝指派了源源不斷的差事,每日早出晚歸,回來便是月夜,為了不吵著錦棠和孩子,也隻能單劈屋子新住著。
他太忙,又因為家裡有葛牙妹照料著,甚至經常連錦棠的照麵都不打就走。
小阿荷滿百歲的這一天,葛牙妹總算來的早,把陳淮安給堵到了門上。
她道:“棠怕是真生病了吧,淮安,你這一天到晚的在外頭,就不管管她?”
就在這時,陳嘉雨恰牽著馬來接他,陳淮安也來不及應付丈母娘,倆人俱是疾匆匆的,轉身便走。
沒堵著女婿,葛牙妹本就生著氣了,再兼伺候小的久了,肚子裡總歸有氣兒,氣呼呼進了屋子,見錦棠端起滾燙的粥吃了一口,竟也不覺得燙似的,又心疼她,又莫名的火大,收騰著孩子的尿布時便語氣有些兒不好。
“要說真撞了邪吧,我也替你請了幾回道士了。要說身上有病吧,宮裡的太醫三天問一回脈,也沒見你哪不好,可你瞧瞧你如今這個樣子。
我聽說林欽就是你原來的舊相識,但他作了什麼了就能叫你如此魂不守舍,難道說,就為了他,你和淮安兩個這是夫妻也不作了,你這是魂也跟著他走了這是。淮安也真是的,終歸你們還是夫妻,就算真的上輩子有過什麼,人都死了,他這仇是要記兩世還是怎麼的?
我真就不懂了,好好兒的年青夫妻,瞧你們如今這一個不理一個的樣子。”
錦棠依舊在吃那碗粥,葛牙妹都能瞧得見碗邊上的熱氣,偏她就不知冷熱似的。
她也是生氣,一把奪過碗來,再看她的手,也不知什麼時候叫針戳了一堆的針眼在上頭,也混然不覺似的。
葛牙妹氣的在錦棠肩上拍了兩把:“既這麼著,你何不跟他一起死了去,真是,白白疼你這麼大,連愛惜自己的身體都不會,你瞧瞧你的手。”
她下手有些狠,是真把錦棠給打疼了。
錦棠啊的一聲,見阿荷因為外祖母的聲音太大,給嚇撇著嘴,兩隻大眼睛楚楚可憐,全是淚花兒,眼看就要溢出來了,連忙將她抱了起來,在懷裡顛著:“娘,您就出去吧,您讓我和阿荷單獨呆會兒,成嗎?”
“沒出息的東西,你一個人呆的時間還少嗎?就不能出去走一走,敞一敞曬曬太陽,或者心情就好起來了呢?”葛牙妹又罵了兩句,這才出去了。
錦棠抱著孩子,也覺得自己似乎悶的太久了,遂從後門上出了院子,於涼森森的黑龍潭邊渡著步子。
對岸就是慈悲寺,慧祥法師正在頌經,經聲遙遙可聞。
小芷堂和小宣堂一前一後,兩隻小狗兒似的跑了來,此處人家的幾個孩子見了宣堂,自發的要了他,幾個人一塊兒頑去了。
芷堂也想,但其中一個個頭兒高些,叫胡三的孩子立刻就搡了他一把:“醜八縣,我們不要你,快滾。”
宣堂道:“胡三兒,這是我弟弟,你要我就得要他,沒他就沒我,我也不跟你一塊頑兒。”
胡三鄙視了芷堂一眼,道:“那來吧,但得讓他跟的遠遠兒的,不許離咱們太近,你瞧他那醜樣兒。”
說著,一群孩子就跑了。
但芷堂並沒有跟著,醜,還好麵子的小芷堂,如今外號叫醜八縣,就是說,整個京城周圍八個縣,屬他最醜。
“姐姐覺得芷堂不醜。”錦棠笑眯眯的說:“阿荷也覺得舅舅不醜。”
芷堂撇了撇嘴,兩手托著腮膀子,聚精會神的望著繈褓裡的小外甥。
說實話,方才他想打那個喊他醜八縣的胡三兒來著,就是因為看到小阿荷在這兒,怕要嚇哭了孩子,才沒有打的。
“姐姐,你就不怕自己把病傳給阿荷嗎?”芷堂抬起頭來,一本正經的說。
錦棠一臉訝然:“姐姐沒病啊,姐姐怎麼會有病呢?你從哪兒聽來的這種話兒?”
芷堂坐在亭子緣邊的木椅上,兩腿晃蕩著:“你的手一直在抖,你自己沒發現?”
錦棠伸了一隻手出來,望著。
確實,她的手似乎一直在抖,應該說,把林欽推下城樓之事,她的手就開始抖了,總是不由自主的抖,想要刻意停下是不可能的。
但這算不得病啊。
“你還總躲著姐夫,隻要估摸著他回來,就早早兒的睡了。”
“這也沒什麼啊,尋常夫妻日子過久了,相看兩厭,就是這樣的,你還小,不懂這個。”錦棠道。
“阿荷喜歡爹爹也喜歡娘,可你們居然一個討厭一個,哼!”
芷堂再說了一句,瞧見遠處有隻螳螂,一蹦一跳的,往草叢裡捉螳螂去了。
錦棠確實怔了一怔,她討厭陳淮安嗎?
也不是討厭,但自從河間府回來,他們確實就不似曾經那般親昵了。
當然,陳淮安在親耳聽她說過自己與林欽的那些過往,在她當著眾人的麵抱著林欽的屍首不準他帶走的時候,目光中那種驚訝與隨後的冷漠,錦棠從不曾見過。
他肯定以為她是因為愛著林欽,才不肯接受他的,索性也就躲的遠遠兒的。
兩世的夫妻,在有了孩子之後重燃了對於彼此狂熱的愛,但在一場生死大難之後,那狂熱的愛蕩然無存,陳淮安愧疚於自己沒能保護好妻子,也發現妻子除了他之外,還深愛著另一個人。
他有禮有節的退回了丈夫的位置上,自覺擔負起了一切家用,每日早出晚歸,忙著掙銀子,養家糊口。
而她,在他那般無情的扯走林欽屍體之後,也就放下一切,回頭,專心去補償阿荷了。
他們之間有著比山還高,比海還深的恩與義,但沒了愛,怯於見彼此,於是相互躲避著。
錦棠並不覺得自己有病,隻是覺得,她和陳淮安經了一場生死,再也無法愛上彼此了而已。
枯坐到了晌午,看了回子芷堂捉蛐蛐兒,宣堂和一群孩子打仗,錦棠估摸著葛牙妹的氣該消了,這才自後門上回家去。
一進家門,便見宮裡來的太監、內侍,侍衛,以及年青的六科臣子們,站了滿院子。
陳淮安並不在,這些人整齊有秩的,在西廂進進出出,鴉雀無言,院中負責接待他們的,是念堂。
“怎麼了這是?”錦棠問葛牙妹。
“說是咱們淮安入主戶部,作了侍郎,這些人是來送他的官印、朝服,授帶,魚符等物的。”
這麼說,陳淮安終究還是起複了,而且,在他二十六歲的這年,就入主戶部,成了侍郎。
戶部侍郎,正三品,按理來說,他的入閣之路也就穩了。
但是,他父親陳澈了?
陳澈可是一直以來極力反對陳淮安再為官的,擁簇他的老臣們,也力壓著陳淮安,不準他再為官,既陳淮安作了侍郎,那與陳澈二人,是否從此父子就反目了呢?
是夜,葛牙妹帶走了孩子們,念堂也去讀書了,家裡唯有個錦棠。
月光涼涼,仿如玉泄,錦棠忽而想起小芷堂說的話。
錦棠覺得彼此也冷夠了,於是想跟陳淮安談一談。
或者他們躲著彼此,倒也沒什麼,但阿荷是他唯一的女兒,他為何總要躲著孩子了,雖說住在一所院子裡,因為他的早出晚歸,阿荷這些日子來連爹爹的模樣兒都忘了啊。
甚至於,今日是阿荷的百歲,就算不開宴,倆口子難不該像原來那般,圍著小阿荷,仨人一起坐上片刻?
這夜陳淮安來的依舊晚,錦棠一直等到敲過更聲,才聽到他在敲門。
沒有彆人,她得親自替他開門。
門開,陳淮安身著正三品的朝服,清瘦,高大,胡子刮的乾乾淨淨,月光灑在頰上,泛著幽幽的青光。
見是錦棠,他語中帶了些顫,卻自然而然的就往後退了一步:“為甚不早早兒睡了,你怎的這半夜還在等門?”
要是在往昔,不說一把抱起來丟一丟,他至少兩隻粗手要揉上她的臉,胡茬子刺上來,狠命的嘬上一口的。
月光下,一扇門,夫妻之間至少隔了三尺,望著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