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到了這年的公曆十一月。
十一月下旬的一天晚上, 珍卿下學回家時,杜太爺還沒回來。
自從農活不太忙以後,這一個多月的時間, 這杜太爺雖說常在縣裡,但幾乎是天天出門,而且一出門就是一整天。
他還時不常地, 弄到很晚才回來,神神秘秘地, 也不曉得在忙活什麼事。
這天晚上, 珍卿做完了功課, 把《駢體文鈔》拿出來——這是梅先生送的書, 說讀一讀、背一背,對於寫作文大有好處。
她前後翻了一翻,發現多是很工整的駢文,就是那種駢四儷六、字句兩兩相對的文章,講究對仗工整和聲韻鏗鏘的。
梅先生是啥意思?覺得她的作文, 還有可以更有韻律美和形式美嗎?
她正專心翻書,忽聽見杜太爺的聲音:“你看的啥書?以前咋沒見過?”
珍卿嚇了一跳,暗歎這老頭兒神出鬼沒的, 也不知道想嚇死誰。
她半晌無語, 就把書遞給他,說:“是梅先生給的,說我多讀讀, 文章做得更好。”
杜太爺接過書翻了幾翻。
按照他的標準, 花花綠綠圖畫多的書,那多半不是啥正經書。
這書不但圖畫少,他不認識的字也多, 那就指定是好書了。
他把書還給珍卿,說:“今天彆念其他的書,把你跟匡先生學的各種字,都寫一篇,我要拿給人看。用好宣紙寫。”
珍卿問:“給誰看?”
杜太爺很傲氣地說:“這你先彆管,隻管寫你的。”
哼,這老頭子拿了她的字,不知道又上哪去賣弄,真無聊。
珍卿沒奈何,拿出學校獎的宣紙,擺正壓平了,壓上鎮紙,心裡默念十遍“我愛寫字”,讓呼吸靜下來,才開始拿起筆來寫字。
杜太爺每回看她寫字,總是這麼一套架式,總有點不明覺厲的感覺。
他默默看了片刻,悄悄地走開了。
到吃飯前,珍卿就寫了一張楷書,一張行書,還差著篆書和隸書。
吃完飯再寫吧。
晚飯袁媽做的羊肉湯麵,實在好吃得不得了。
她一不小心吃撐,在院子裡溜達半天,才回來繼續寫字。
散完步回到書房,珍卿拿起一支兼毫,還是老一套程序,心靜下來,才開始落筆寫字。
她在寫字的時候,一貫非常專注,眼見一篇隸書快要寫完,忽然一聲炸雷似的巨響,把她嚇得一個哆嗦。
她勉強定了一定神,再低頭看快寫完的字,忍不著嘴唇抖索著,悲憤地念叨著:“發發發,發發發,發發發……”
杜太爺站在窗外,喝了一聲:“你‘發’啥呢?”
珍卿拿起寫的內容,哭喪著臉,給杜太爺看,說:“發……發現落了一滴墨,這張寫廢了。”
杜太爺從窗外接過去,瞅了半天,悶聲說了一句:“寫壞了重新說,啥大驚小怪的。”
呦嗬,這個老頭兒,還會用成語了!你說得倒輕巧!
她寫各種書法,寫隸書最為費勁,就寫這麼一張紙,她至少要三十分鐘。
今天晚上,非要點燈熬油不可了。
杜太爺走了,珍卿欲哭無淚,一邊重新鋪紙,一邊小聲地碎碎念:
“發克、發克、發克,Fuck,Fuck,Fuck,為毛這樣對我,到底哪兒在打炮嘛!早不打晚不打,這關鍵的時候打!”
這天晚上,珍卿寫完字,已經九點多,洗漱完都十點了——她很少這麼晚睡覺,每回睡晚了,就感覺對不起誰似的。
第二天一早,杜太爺把她寫的字拿走,不知道出門乾啥去了。
到學校,聽同學們議論,說督軍跟省主席鬨矛盾。
省主席手裡沒幾個兵,鬥不過督軍,逃回隔壁長治縣老家。
沒想到督軍派兵追來,路過睢縣,還以為是長治縣,昨天就在外麵打炮。
珍卿聽不大明白,一省的督軍和省主席鬨矛盾,竟然嚇得省主席回老家,還動起了炮火——這也太亂了吧。
珍卿略略忐忑幾天,睢縣還是一如既往地平靜,她就漸漸放下心來。
又上了三天學,到周六放假的那天晚上,杜太爺跟珍卿交代:“晚上早些睡,明天要出門。”
珍卿問:“去哪兒?”
杜太爺就說:“去見一位李鬆溪先生,老厲害了,十六歲中的進士,做過翰林院編修,當過好多地方的考官、學政啥的。
“他做官做了三十年,學問好,寫字好,寫的字連皇上也喜歡……你明天去見李先生,放精神些,彆塌我的台。”
聽起來是很牛氣的人物,這樣的人物,杜太爺怎麼搭上線的?
珍卿問:“遠不遠,多久回來?”
杜太爺答:“就在城東郊外的磨坊店,不到十裡路。”
好吧,難道她還有說不的權利?
說著第二天要出門,夜裡卻嗚嗚刮了一夜北風,早起果然冷得厲害,像是要下雪了。
杜太爺和珍卿吃過早飯,就坐上馬車出門。
天色暗沉得厲害,剛出了東邊城門,天上開始下麻風雪,馬車裡漏著風,把人的身體漸漸凍僵了。
到達目的地磨坊店時,已經飛雪漫天,北風嗚咽。
這景象,更為這次拜師之旅,增添了幾分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