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講到, 珍卿在後園水池邊,跟胖媽講一個道理,沒料到三哥就在紅葉石楠後麵的泳池裡。
陸三哥啥時候回的謝公館, 她真的一點不知道啊。
她前兩天下午來這玩兒,都順便瞅一眼泳池裡有沒得人,隻一回沒檢查,這就崴了泥了。
胖媽也有點驚慌, 原地挨蹭一會兒, 抱著珍卿吃完的瓜皮, 還是回到小樓裡麵。
珍卿心裡也七上八下, 腦袋裡轉過好多頭緒,最後都化成沮喪的歎息。
三哥固然很有魅力, 她心裡也確實有一點好感。
可她又不是傻白甜,也沒打算做任性的戀愛腦——她在陸三哥身上,也沒想額外得到什麼。
所以, 她現在到底在怕個啥呢。
哎,醜媳婦總要見公婆的。還是先回去吧。
珍卿回到小洋樓,正遇到胖媽吊著臉從樓下來。
她跟珍卿嗡聲翁氣地說:“五小姐,三少爺正找你, 你快去吧。”
珍卿好容易平複的心, 立時間又提起來, 忙壓著聲音問:“三哥, 是不是教訓你了?”
胖媽一副鬱憤之態, 但是她嘴上動了幾下, 終究沒有透露陸三哥跟她談了什麼。
看來,胖媽雖對大房不以為然,對陸三哥還是有敬畏心的, 要不然,不會是這副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
然後又哼了一聲,說:“五小姐,三少爺不叫我服侍你了,說以後叫金媽服侍你。”說著重重地跺著腳,走下了樓梯。
珍卿看她走下去,悻悻站了一會兒,還是繼續走上二樓走廊,這時就聽到有交響音樂的動靜。
這交響樂變化多端,一會兒管樂器,一會兒弦樂器,時而沉鬱,時而細膩,起起伏伏的——正合了珍卿此時惴惴的心情。
走到樂聲最近的地方,發現陸三哥的門開著。
她站在門口探頭向裡看,心裡正在忐忑,聽見陸三哥在裡麵,朗朗的聲音說了一句“五妹進來”。
珍卿握著拳頭,暗暗給自己打氣,慢吞吞地走了進去。
珍卿這還是頭一回,進入陸三哥的房間,這房裡的裝潢陳設,整個是一種暗色調。
中式的桌櫃是紅木的,西式的沙發是黑色的,眼睛能看見的窗簾,全是綠色的絲絨。
房間裡的不同區域,都用簡單的木製結構隔開。
南邊有一個典雅的四季屏風,屏風旁的四腳高凳上,放置著一個大喇叭花似的留聲機。
很有腔調的西洋交響樂,就從那銅色的大喇叭裡,愜意地流淌出來——昭示著主人與眾不同的品味。
珍卿對西洋交響樂,真是一點研究都沒有,從頭到尾,都覺得這音樂很陌生——從前完全沒有聽過。
她正在胡亂想著,陸三哥從北邊,大約是臥室的地方走來,將擦頭發的白色毛巾,隨意搭在一個衣架上。
他見珍卿在瞅留聲機,就笑著跟她說:“這裡麵播放的是西洋樂曲,《羅密歐與朱麗葉》幻想序曲。有沒有想聽的曲子,三哥幫你找一找。”
陸三哥半乾的短頭發,東倒西歪地臥在他頭上,上身穿一件白襯衣,扣得並不整齊——晃亮的日光映在他身上。
他的笑容親切而溫煦,像個十幾歲的大男孩子。
陸浩雲暗暗納罕,這小女孩兒神情靜謐,眼睛黑亮亮地看著他,全不見一點緊張局促。
他覺得這小孩兒身上,真是很有奇異之處。
剛才在泳池邊的事,雖然他沒有明白跟她說破。
但尋常的女孩子,背後論人是非,恰被當事人聽見,要麼是忐忑不安,要麼是急於解釋。
一般不會像她這樣若無其事吧。
剛才胖媽在他麵前,都有點縮手縮腳,不大自在的樣子。她反倒是不派坦然。
陸浩雲回想著剛才,在泳池邊聽到的話,看著眼前的女孩兒,心裡驀然發了一陣軟,生出一種奇妙的親切感。
他說不出怎麼來的,但是好像覺得,這孩子可以陪他聊一聊天。
陸浩雲攬著珍卿,把她拉到小客廳坐下,問起她在老家的一些事。
他那淡淡的目光,似有若無地,縈繞在她的身上,慢慢地審視著這個小女孩兒。
這孩子在謝公館養了兩個月,氣色總算好了不少——但好像也沒長多少肉。
珍卿這麼近被他盯著看,麵上還不露端倪,心裡卻真有點局促。
陸三哥問她:“上啟明學校之前,一直在杜家的族學嗎?”
珍卿看著眼前的桌子說道:“不是,我從五歲開始,跟隨一位匡先生習國學,十歲匡先生辭館,我才到杜家族學。”
陸三哥點一點頭,若有所思,和藹地問:“很喜歡匡先生嗎?”
珍卿果斷地點頭:“匡先生學問好,人也和氣,教了我很知識,還教了很多道理。”
他們正在隨意聊著天,金媽在外麵說:“三少爺,您吩咐的蛋糕切好了。”
陸三哥起身開門,金媽端著放蛋糕的餐盤,放在廳裡的小餐桌上,她就又從房裡出去了。
陸三哥招呼珍卿坐下,親自幫她把刀叉擺好,跟她說:“這是冠生園的蛋糕,很不錯的,你嘗嘗看。”
這蛋糕隻用一個小盤裝著,盤中是黃色暄軟的一小塊,珍卿使著刀叉,切下一點吃。
她細細地咀嚼著,味道還是挺鮮香的,甜度也沒到發膩的程度。
雖然覺得味道還可以,但小小吃幾口,也就不想吃了。
陸三哥取了一份報紙看,看見珍卿放下刀叉,詫異地問:“不好吃嗎?”
珍卿不太好意思:“我吃了西瓜,不太餓。”
剛才在遊泳池旁邊,半拉西瓜,她快給它吃完了,而且大概是體質的原因,她從小不喜歡吃甜食。
陸三哥摸了一把額頭,突然想起來似的:“是聽見你一直在吃東西。”
他輕輕笑了一聲,忽然笑睨著珍卿問:“依五妹你覺得,那些小報上的女士,我喜歡哪一種類型?”
很隨意的聊家常的語氣,談論的卻是哥哥的感情問題,珍卿覺得自己好難啊。
珍卿在腦中急想,要不要稀裡馬哈地混過去?想一想又覺得不好,這明擺著是糊弄三哥。
糊弄一下他,他會包容她嗎?
珍卿思前想後,覺得有點無所謂,於是就試探性地說:“你喜歡薛小姐那樣的,喜歡有學識、有教養的大家閨秀。”
陸浩雲瞬間眼眸一深,嘴唇抿了一抿,手搭在她脖子上問:“五妹,這你又是怎麼分析的?”
珍卿感受著捏她脖子的手,分明沒怎麼用力,覺得不至於生命危險,然後小聲地說:
“三哥,你不是跟她交往過嗎?你不喜歡她那樣的,怎麼會跟她交往?”
偉大的領袖曾經說過:不以結婚為目的戀愛,那都是耍流氓。
這陸三哥雖然挺有個性,但基本上還不像一個流氓。
所以,可以大膽地推理,陸三哥喜歡薛小姐,才跟人家認真交往。
陸三哥拿過煙盒來,拿火柴把煙點燃,淡淡地問珍卿:“上回去醫院,我跟姐姐的話,你在外麵聽見了?”
珍卿頓時一懵,這都過去多久了,她前一陣子忙著畫圖,早把這事拋之腦後,說到去醫院,感覺像很久之前的事。
但陸三哥的表情,有點明明暗暗的,她有一種直覺,他大概想起什麼不快的事。
她就老老實實地點頭:“聽見了。”
陸三哥神情一轉,低頭莞爾一笑:“想來也是,你在外麵打噴嚏,我們都得很清楚,我們說話,想必你也聽見了。”
但他並沒有多說什麼,沒有告誡珍卿不要亂說話,也沒向她一個小女孩兒,特意解釋什麼。
珍卿覷著陸三哥,他的神情淡淡的,但這種淡漠之間,隱約還有彆的情緒。
珍卿有點看不懂。
看來,他跟那位薛小姐的過往,真是像霧像雨又像風,讓人琢磨不透啊。
陸三哥像摸心愛的寵物一樣,把珍卿的腦袋摩挲兩下,吐出一口煙,又問她:“你那覺得,薛小姐肚子裡的胎兒,跟我有沒有關係?”
珍卿有點無語,薛小姐肚子裡的孩子,跟你有沒有關係,最有數的難道不該是你?!
她還是個未成年啊!她在學校,連胎兒是怎麼形成的,都還沒有學到,怎麼能回答胎兒是誰的這麼高深的問題?
珍卿小心觀覷他的神情,陸三哥雖然自己提的這問題,但提起來心情又像不太好。
珍卿琢磨一下,謹慎地回答道:“我覺得不是。”
陸三哥背往後靠一下,又摸一把她的頭,問:“怎麼分析的呢?”
珍卿爪子揉一把臉,絞儘腦汁地想依據,然後很光棍地說:
“不是一年多前就沒交往嘛,除非她肚子裡揣的是哪吒,要不然早該生出來啦!”
陸三哥頓了一下,拿眼睛睨著她,忽然把頭一仰,他就朗聲大笑起來。
他聲音清潤而開闊,笑得也放肆而鮮活,珍卿也隨著他意思地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