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母螳螂和家鄉人(2 / 2)

陸浩雲回想一番,他平常事情太多了,一點印象沒有,倒意外珍卿記性這麼好。

吃完飯後時間不早,兩人趕緊坐上車,往聖音女中趕。

徐師傅一邊開車,一邊跟兄妹倆說:

“陸先生,杜小姐,姓蔣的探長過來說了一聲,救的那女人姓徐,是從贛州過來投奔丈夫的,丈夫說是教書先生,在海寧沒找見她男人,說不清到哪兒去了。

“說住旅店的時候,錢讓小偷踅摸走,小孩病了幾天,走投無路了。”

珍卿問小孩子生得什麼病。

徐師傅說,說是孩子走在路上,被驢一腳踢在胸口上,住在旅館就一直發燒,後來錢花光了,叫人從旅館趕出來了。

這母子倆舉目無親,在街上都晃蕩三四天了。

孩子送到醫院檢查後,醫生說是肋膜炎,確診以後,就開始打針了。

徐師傅說,隻掛個號再加上打針,一下就花了三四十塊錢,這肋膜炎也不是一兩天能好,他又給那女人留了些錢。

珍卿奇怪地問:“三哥,你也給那女人送錢了?”

陸三哥點點頭:“隻是小事,彆太上心。”

珍卿沒吭聲了,三哥叫她不要上心,她也就不上心了,她也上心不起。

她現在所有錢加起來,也不過七八十塊。

她要是打腫臉充胖子,把陸三哥給那母子墊的錢,全都還給陸三哥,以後那就真變成窮光蛋了。

以後還是在彆的方麵,好好孝敬孝敬陸三哥吧。

先後耽誤不少時間,珍卿返校的時候,又差一點搞遲到了。

陸浩雲站在校門外,看著小妹匆匆跑進去,一直看到她身影從拐角消失,他才回到車裡。

剛關上車門,他才拍著腦袋想起來,小妹送他的那幅畫,他一直想問寓意是什麼,竟然完全沒想起來問。

駕駛座上的徐師傅問:“陸先生,您現在去哪兒?”

陸浩雲說了一聲:“回公事房。”

今天午前跟大哥不歡而散,想到人心不足蛇吞象,想到他們兄弟隔閡,對母親和姐姐的影響,陸浩雲自然心中不快。

可這無法言說的不快,在見過小妹一麵之後,卻莫名得到了開釋。

他想起兩個月前,二姐隨手送她一點保健藥,小五她倒特意挑了一對耳墜子,做好做歹,一定要二姐收下。

他從心底裡覺得,有一個這樣的小妹,總算讓人心有所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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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州永陵市睢縣東橋鎮杜家莊

鄉下一入了冬,天氣就乾冷乾冷的。

村子裡的小道之上,零星走著一些閒人。他們穿著黑灰的襖子,縮手縮脖地,在路上慢悠悠地閒晃著。

冬天的鄉村是寂靜,偶然能聽見人的說話聲,還有雞和狗叫喚的聲音,但都聽得不太真,像蒙著一層布似的。

餘二嫂沒啥事乾,倚在前門外頭,一邊嗑著瓜子,一邊跟後屋的駝包嫂,神眉鬼道地說著東家長西家短。

這兩個婦女正說得挺來勁,就見村北邊走來了杜太爺,身後還跟著他家的一個長工,那長工懷裡還抱著兩個大包袱。

餘二嫂和駝包嫂看得呆住,杜太爺今天穿得可真精神:

他身上穿著嶄新的藍嗶嘰長棉襖,綠色的團花織錦馬褂,暗綠色的綢緞瓜皮帽,馬褂的前襟上,還露出一截金色的懷表鏈子。

更驚人眼球的是,這老頭子腳底下,還踩著一雙黑得發亮的皮鞋——不過他大概穿不大習慣,他穿著皮鞋走動的樣,就跟踩著高蹺似的。

餘二嫂看得眼饞口涎,想這老頭子一身行頭,穿在她家那口子身上,肯定比杜太爺氣派一百倍。

這杜太爺長得麻杆樣兒,白瞎了這麼好的穿戴,他真是不配穿戴這一身。

餘二嫂在心裡犯酸,駝包嫂卻跑過去跟杜太爺搭話:

“您老人家這一身,真比縣太爺還排場嘞,杜太爺,是她姑奶奶給置辦的吧,這親戚真是太敞亮了。”

杜太爺厭煩餘二嫂,對老跟餘二嫂一起玩的駝包嫂,那也覺得是膿包上長的一根毛,怎麼看怎麼覺得嫌惡。

不過,珍卿給他寄了好多東西,他在家看了一遍又一遍。

這出了門不管看見誰,杜太爺都有一種訴說的欲望。

杜太爺就翻翻耷拉的眼皮,很高傲地跟駝包嫂說:

“這都是珍卿從海寧,給我郵來的。袍子馬褂,都是洋布做的,這金表皮鞋,在省城都買不見。就是人家大城市裡才有嘞。”

駝包嫂滿臉堆笑地恭維他:“太爺,早聽說大老爺,在城裡放了學道的,那他教的那些舉子們,可不得月月孝敬先生錢。太爺,大老爺眼見發達了,您老的福氣來啦。”

餘二嫂嫉妒得眼生恨,想老天真是不公平,叫這種老砍頭的歪貨享福,偏偏他們家非得死掙苦乾。

她心不平腦子發熱,於是遠遠地向杜太爺喊道:

“太爺,您老福氣大啦,說大小姐的後媽闊得很,家裡銀子多得堆山填海。

“彆說是大小姐跟她爹花不完,太爺你就是帶著杜家一門子人都去花,那花幾輩子也花不完嘞。

“大小姐她後媽,以後生了孫少爺,叫孫少爺跟他娘的姓,讓他娘把家業都給他,那您老的福氣,那才叫大嘞……”

杜太爺一聽這話,立時怒火中燒,頭頂上跟挨了一個雷似的。

這餘二的婆娘就等於說,他兒子傍富婆,他孫女吃後媽的,他杜家一門子的人,都成了吃軟飯的。

杜太爺不是個君子,他要是生氣了,可不講什麼動口不動手。

火冒三丈的他,這一會兒往地上一蹲,從地上揀起一大塊土坷垃,小跑著向餘二嫂家門過去。

等他到了餘二嫂近前,就把手裡捏著的土坷垃,不由分說就往餘二嫂身上丟,丟了一塊再揀一塊。

他砸得餘二嫂抱頭鼠竄,趕緊跑回自家的正屋門裡,把門栓得緊緊的不敢出來

杜太爺至此還不想歇手,繼續撿了土坷垃,直接高高地往餘家的院子裡丟。

餘二嫂藏到門後麵,大約是被砸到,一邊吱哇地呼疼,一邊嘴裡罵罵咧咧的。

駝包嫂趕緊過來兩邊勸,那邊勸餘二嫂積積口德,這邊勸杜太爺顧顧身體。

直到把餘二嫂打得鬼哭狼嚎,杜太爺這才鳴金收兵,收了狂丟土坷垃的神通。

杜太爺年紀大了,半路跟人乾了一仗,還真是有點耗精神。

他到了侄孫子杜向淵家,跟他一家人說,那一大些東西,都是孫女珍卿讓人捎回來的,特意交代送給他們一家人的。

這要收禮的一家人,難免有一番推辭。

杜太爺很霸氣地揮手說:“不值個啥,長輩給你的,你就好好收著,彆跟我假模假式的瞎客氣。”

杜太爺這一套勸人收禮的話,說得人家一家子無語。不過也沒法跟他計較,自來知道他不會說話。

杜太爺坐在一旁歇氣,看族長一家人,把那兩個大包袱打開,一樣一樣翻看裡麵的東西。

玉琮他娘和他姐,對那些雪花膏、洗頭水、胭脂、香粉最感興趣,尤其玉琮他姐,一件一件翻著看,那是看得兩眼發光、如獲至寶。

玉琮他娘一邊摸著東西,一邊跟大家大歎:“珍姑姑真是心細,這麼些得花多少錢啊。”

玉琮他爹摸著兩盒香煙和四瓶養生藥酒,跟杜太爺說:

“太爺,叔爺、叔奶和珍姑姑,對我們如此破費,讓我們做晚輩,真是承受不起。

“您老寫信的時候,跟長輩們都說說,彆花這些冤枉錢,鄉下人咋過不是過,用不著花裡呼哨的,弄這麼多名堂。”

杜太爺看他們那一個個,都活像是沒見過好東西的樣子。

他頓時覺得倍兒有麵子,他就很自得地,揚著腦袋說:

“這些那都不值個啥,你們敞開了用,珍卿他爹,一個月開一兩百的工錢,他跟珍卿哪花得完,那花一輩子都花不完的。不貼貼你們這些小輩兒,難道還貼外四路的人?”

玉琮奶奶歎著說:“要我老太婆說,還是珍妹妹心細,從小就知道心疼人、體貼人。叔爺,你這個孫女算是養著了。”

杜太爺深以為然,珍卿還沒去海寧,他兒子兒媳婦,其實不怎麼寄東西回來。不但不給他寄東西,也沒給彆人寄過。

他那個糟心的兒子,連寫信都不直接給他寫,就寫到杜族長或珍卿他三表叔那。

可自從珍卿去了海寧,信是沒間斷地寄,還時不常地捎一大些東西回來。

尤其這一回捎得更多,各處親戚師長她都想到了。

杜太爺把捎回來的東西,送到各家手裡的時候,看著這些人的歡喜反應,聽著他們的恭維誇讚,真覺得特彆長臉,特彆顯得自己教育有方。

杜向淵看到那包袱裡,杵著兩個大藥瓶子,以為是什麼藥岔進來了。

他見上麵貼的還有紙條,就叫丫鬟拿他的老花鏡來。

杜向淵戴好了老花鏡,看見字條上確實是珍妹妹的字。

瓶身上麵貼的字條,寫這是德國的魚肝油,那是美國的維他命片,然後怎麼吃、吃多少,樁樁件件都寫得清清楚楚。

杜向淵看完藥瓶上的字條,又把珍卿給他寫的信打開看。

看著看著,杜族長突然老淚縱橫,不能自已。

一家人連忙過來勸說,等他哭夠了,他又連聲說著:“珍妹妹是個好妮兒,是個好妮兒,叔爺,你養她是沒白養,你老的福氣在後頭。”

杜太爺見侄孫子感動哭了,更是覺得露臉,很大氣地道:

“這東西你們吃用著,吃用了要是見好處,我再讓珍卿從海寧捎回來,就是他們那大城市才賣嘞。”

玉琮奶奶見老伴哭,拿話羞臊他說:“都有重孫子了,你還流貓尿,你羞不羞的。”

杜太爺就咂著嘴說:“給她師父師娘送東西,她師父師娘也掉眼淚,說這個徒弟沒白教她,比他們閨女還會上心呢。”

大家都連忙附和著讚歎,說珍姑姑打小就是個好的,到了大城市享福,也沒忘記鄉裡人。

玉琮奶奶倒是心疼老伴,這滿屋子的人,隻有她能理解他老伴的感受。

他們這個小叔爺——就是杜太爺,跟他老伴杜向淵差不了兩歲。

杜向淵活了多少個年頭,就給他這個小叔爺,收拾了多少爛攤子。

這其間多少辛苦為難,又是怎麼一忍再忍,隻有老太太這當老伴的最知道。

就這位不著調的小叔爺,還他那個兒子杜誌希,那都是不叫人省心的人。

兩父子做事都由性子,一點也不懂人情世故,也不夠體諒彆人的艱難辛苦——他們這些親戚,也沒指望過這父子倆會回報什麼。

沒想到他們家的女孩兒,卻是這樣記念恩情,體貼人意,真是讓人百感交集,說不清什麼心情。

杜太爺被恭維得飄飄然,特彆願意做個好長輩,就跟玉琮他娘說:

“你閨女要出門子,珍卿還給我捎了幾匹綢緞,還有那顏色豔花花的,我老頭子也不用,給你閨女添到嫁妝箱裡,婆家看著也高興。等大田回來,我讓大田給你們搬過來。”

杜族長一家老小,連忙推拒說不能要。那杜太爺犟起來很犟,他要願意給,就不許彆人不要的。

與此同時的楊家灣,黎大田給楊家送了東西,連忙往李家莊裡趕。

楊家的姑奶奶,還有大房、二房的人,一起看著那些東西,良久地無人說話。

就在兩個月前,二房的昱衡少爺,深更半夜投梁自儘,這一回差一點就真死了。

昱衡少爺的親娘二太太,她傷心自責,痛苦恐懼,是人都看得出來。

她日裡夜裡地哭啊說啊,也不能好好吃飯,也不能安穩地睡覺。

他的大兒子、小兒子死了,二兒子再有事的話,她真的活不下去了。

對於二兒子的安排,她還是抱著那樣的心思,跟姑奶奶說,隻要珍卿跟昱衡定親,她什麼條件都答應,要她立刻去死都行。

病瘦了的姑奶奶,撚一撚佛珠,神情虛淡,落寞地說:

“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老二家的,前三年,我隻差跪下求你,讓你把小花聘給昱衡,你死活不願意,找足了借口糊弄我。

“小花是我看大的,她是個好孩子,她不是個不知恩的。要是你早早聘下她,就算若衡變成這樣,就算他爺想悔婚,看著我的情麵上,她也不會悔婚。

“現在說啥都晚了,她到了他爹那邊,輕易不會回來。就算她想回,你表舅也不會讓她回。

“老二家的,事情成這樣子,啥也不用說了。你做娘的人既要照顧好昱衡,也彆把若衡撇在一邊,再過一年,她也要出門子了。”

若衡聽奶奶這樣說,不由拿帕子捂臉哭,哭了片刻就生生忍耐住了。

這一年家裡屢遭不幸,她早改了以前的天真爛漫,學會為母親分擔許多事情,她人也變得懂事多了。

二表娘看著女兒哭,自己也是眼淚倘個沒完的。

二表娘常日哭得多了,整個臉都是浮腫的,人顯得特彆憔悴,眼見她又流出眼淚,想向老太太哭訴,二表伯給女兒遞眼色。

若衡就站起來,拉著她娘的手說:

“娘,你看小花還給四哥,帶了這麼多東西。娘,如果四哥知道,小花不但沒怪他,還這麼惦記他,他肯定會高興的。娘,我們給四哥送過去吧。”

二表娘一聽,覺得說得有理,就跟女兒拿著東西,一起去找二兒子昱衡。

大表伯和二表伯,看著老母親落落寡歡,心裡也是不落忍。

大表伯拿著一瓶魚肝油,右手拿一瓶維他命,走上去跟老母親說:

“娘,這可都是好東西,還是從洋人那進口的。娘,您吃了這個,晚上眼睛就能瞅清楚。你瞧瞧,小花這個妮兒真是有心,還交代您啥時候吃,吃多少。您吃一陣子,身體就會見好的……”

姑奶奶虛弱地歎氣:“這好的妮兒,到我們家多好。”

二表伯就長歎一聲,看著前堂的房頂上,有一束枯草被風吹動搖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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