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先生,小女自幼嬌寵,在貴校寄宿學習,聽聞頗煩師長勞心,作為父母,著實感激不儘。
“遺憾的是,家人都說自從小女寄宿以後,這半年跟家人情感生疏了,她哥姐不想再叫小妹住堂,而該找個僻近學堂由她走讀。
“柏先生見笑,我也是歲數大了,總想兒女常在身邊,儘享天倫之樂。這回適來貴校,正好給她辦好退學,給貴校添麻煩了。……”
柏先生愕然失語,然後小心解釋:
“謝董事長,若是為打架的誤會,事前在公事房,不是……不是已經解釋清楚……
“這件校園事件,實與令嬡無關謝。董事長,這都是一場誤會,本校有失察之過,還請謝董事長,慎重考慮……”
柏先生暗覺苦惱之極,杜珍卿同學從來聖音,從未聽說她是謝公館的人。
所有人都以為,她就是個大學教授的女兒。
而柏先生,也是聽一位理事說的,說杜珍卿同學,與他們一位慷慨的捐贈者列基富先生,有著不為人知的關係。
所以那位理事交代柏行生,需要照顧一下這個學生。
這一朝謝董事長閃亮登場,人們才曉得杜同學身世不凡。
不但校方有的人對珍卿格外殷勤,連同學們也變得空前熱情。
下了第二節課的時候,同班的不少同學,都過來幫珍卿打包行李,嘰嘰喳喳地和她聊天。
珍卿去給梁玉芝拉架時,對珍卿無差彆打擊的三女生,上來先是誠懇地道歉,然後也幫著珍卿收拾東西。
珍卿的一些文房用品,都是自己收拾的。
她把不方便帶走的小玩意兒,比如零碎的墨水紙張,還有拆開的雪花膏、洗頭膏等,分給了室友和同學們。
連根本不與人交際的施祥生,珍卿也把她攢的報刊留給她。
施祥生是個孤僻的人,平時像個神仙一樣,完全不跟任何同學交往,就是喜歡看書籍報刊。
珍卿收拾好東西,梁玉芝拉著她道歉。
珍卿對她感觀很複雜,但也沒有跟她說難聽話,隻勸梁玉芝以後要收斂脾氣。
謝董事長帶了秘書過來,退學的一應手續,不到一個小時就辦好了。
珍卿收拾好東西,同學們已經被趕去上課。
傭人們幫她提著行李,謝董事長拉著珍卿向外走。
還是柏寅堂先生和四個中國教員,殷勤地把他們送出校門。
柏寅堂先生送走一家三口,跑到克雷恩·胡校長的辦公室,捶胸頓足地跟他說:
“胡校長,是你的臉麵重要,還是學校的前程重要?去跟謝董事長致歉服軟,就能平息她的怒火,何樂而不為?
“他們這種世代經商的人,個個都長著三頭六臂,冷不丁給你設點障礙,就能讓你焦頭爛額。”
克雷恩·胡校長一派坦然,剛才他已經想明白了:
“我們是德國天主教會學校,聖音女中是在德國注冊,落地在租界裡麵,根本輪不到中國政府管。這是天主關照的地方。
“中國商人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插手聖音女中。如果他們膽敢倒行逆施,乾涉聖音女中的教育活動。
“我會敦請德國使館與他們交涉,維護德國學校的合法利益……從來隻有中國人畏懼洋人,沒有洋人畏懼中國人的……
“像杜珍卿這種,愚昧不知歸化的野蠻人,我應當再示強硬,也將她開除學籍的。可我們以天主的旨意來辦教育,本應感化這些愚蠻之人……”
柏寅堂先生聽得目瞪口呆,一時間愁眉煩惱,無可奈何之極。
中國是個半殖民地,這裡麵勢力錯綜,比哪個國家地區的事都複雜。
這個克雷恩胡,真以為在洋人的勢力範圍,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想他柏寅堂沒有在教,在聖音女中,隻做了個小小的雜務官,大大小小任何事都管,相當於是個救火隊長的角色。
天天勞心勞力,累死累活的,人們暗地裡還戲稱他為“幫閒”,在洋人麵前一點地位都沒有。
算了,跟姓胡的這個愣頭缺弦的貨,講也講不明白的,他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跟父母一起坐上汽車,珍卿回頭向後看,聖音女中越來越遠。
珍卿這一會兒,才跟父母兩人,講了整個打架事件的經過。
謝董事長柔聲安慰珍卿說:“德國的教會學校,確實太過古板苛刻,退學也好,母親再給你尋個好學校。”
杜教授也歎著說:
“其實德國學校,辦教育還是嚴謹的,不過,管理確實專zhì嚴苛.
“那位胡校長太自以為是,仗著教會勢力,不把自己同胞看在眼裡。”
珍卿溜了杜教授一眼,總算還沒有傻到底,沒到如此境地,還一味誇德國教會學校好。
謝董事長瞅瞅父女倆,攬著珍卿笑說:
“我看小妹在聖音,著實太悶,不必急著再叫她上學,再有一個來月,就是農曆新年。
“誌希,不如讓小妹在家,好好休養一陣,我跟她哥姐若是有空,帶著她出去散散心。”
就見杜誌希一解愁顏,滿含感激地拉著老婆的手,挺動感情地說:
“如鬆,多虧有你,虧你一片慈母之心,事事幫我計較在前。要不然,我個粗枝大葉的男人,不曉得怎麼養女兒。
“如鬆,我是不信神靈的人,有時候也忍不住,要跟過路的神仙們祈禱,以後我們無論遇到什麼風波,都能順順應應過來,一輩子相守……”
默默地當背景板的珍卿想:真是什麼鍋配什麼蓋兒,像謝董事長這種大女人,還就該配溫柔小意的杜教授。
杜教授也熱衷於表達,挺願把對老婆的愛意和謝意,表露在形色和言語上,而謝董事長還真吃他這一套。
珍卿看他們溫情脈脈,覺得自己像個電燈炮,就調開目光不再看。
謝董事長清清嗓子,回頭又拉著珍卿說:
“你四姐上的培英女中,去年一直鬨yùn動,教員也有不少離職,我先前還想讓惜音退學。
“現在一切都平靜下來,培英的教育倒越辦越好了,風氣也越來越開化。
“誌希,我看不如讓小妹,明年去考培英女中。兩姊妹一起上學,相互照應也不錯。”
說著又扭頭來問珍卿:“小妹,你跟四姐一起上培英,好不好?”
珍卿張了張嘴,實在裝不出歡天喜地。
謝董事長倒也看出來,不以為意地說:“你跟四姐,差了三四歲,不會在同個班級的。”
珍卿應了兩聲。
回到謝公館以後,謝董事長跟大家說,珍卿在聖音女中,被條條框框束縛得太悶,現在已經給她退學,明年叫她直接去考培英女中。
沒有刻意提這個打架事件。
其他人倒沒啥子意見,隻有陸惜音老大不高興,鬨著說不想跟珍卿念一所學校。
但不管陸惜音怎麼鬨,都不會影響長輩的決斷的。
珍卿回到家裡以後,除了吃喝玩樂的事,就是上心畫《葫蘆七子》的連環畫。
隨著天氣漸漸冷下來,大家休閒娛樂的時候,都去一樓那個有壁爐的內客廳。
珍卿有時候也去看點閒書——就是杜教授給她尋摸的那些名著。
在謝公館閒居一個多禮拜,陸三哥出差回來了。
聽說珍卿被卷入打架事件,並且順勢從聖音女中退學,陸三哥倒沒有說什麼。
他就是幫著杜教授,給珍卿張羅了個家教,主要給珍卿補習英文——□□姐的培英女中,是美國教會辦的學校,以後英語會比較重要。
轉眼就到了公曆十二月末。
眼見就要到新一年元旦,謝公館出門在外的人,都要回到海寧團聚。
管家和傭人就忙著置辦東西,讓謝公館的人過一個熱鬨的公曆新年。
這一天,珍卿也跟著封管家出去逛。
沒想到街市上人流如織,還有浩浩蕩蕩的□□隊伍,各種階層的人舉著橫幅、拿著小旗兒,嘴裡大喊著“收回主權”之類的口號。
帶著珍卿出來的封管家,見街市上人潮湧湧,實在混亂,就讓胖媽帶著珍卿,找個地方先避一避。
待會等他們東西買齊全了,就要趕緊回到謝公館,免得被裹在人流裡出什麼事。
現在,各大報紙上都在大肆鼓吹,說要趁著大革/命的高潮,趁勢廢除一切不平等條約,廢除清政府應許的屈辱賠款,還說要一舉收回海關稅權,還想收回各地的租界,雲雲。
全國很多重要城市,現在都在宣講動員、yùn動請命,聲勢鬨得珍卿這種資深宅家人士都曉得——她最近在家瘋狂畫畫,連報紙都沒怎麼看了。
珍卿看旁邊有一家書館,就到書館去買水彩紙和顏料。
沒想到賬台結賬的時候,竟然遇到唐兆雲和曹漢娜。
她們兩個也是臨近元旦,才結伴出來逛一逛。
這三個往日的同舍學友,在街上巧遇,自然是歡天喜地,趕忙找到一家咖啡館,三個人興匆匆地坐著說話。
珍卿一聽之下,才曉得原來唐兆雲快結婚了,一旦結婚肯定就要退學了。
曹安娜跟珍卿大抱怨,自從梁玉芝被開除,而珍卿又自己退學,宿舍裡新搬來的兩人,都不是好相處的人。
一個是簡直像個公主娘娘,受不得一點重話,彆人言行稍有一不留心,她不是默默垂淚,就是自己生悶氣。
一個卻過分不見外,通常不得彆人的應許,就拿了人家的東西用。
她滿口說她不跟大家見外,大家也不要跟她見外,她的東西大家也可以隨便用。其實彆人一用她的東西,她就找儘理由發脾氣。
還有那個施祥生,整天不是埋頭看書,就是鬱鬱寡歡的,就像紅樓裡說的賈迎春,那就是個會喘氣的死人。
曹漢娜說,今年唐兆雲在還好,若明年她也不來上學,她真怕自己會活活悶壞。
唐兆雲勸解曹漢娜:“漢娜,我看你也不必悶悶不樂,聽我哥哥說,聖音到明年,未必還能複學。”
珍卿就問怎麼回事。
唐兆雲和曹漢娜,你一言我一語地,給珍卿解說了其中的緣故。
原來十二月中旬的時候,國民政府發布一個法令,叫《私立學校教學規程》。
這個規程,要求所有私立學校,都須在元旦之前,主動向國民政府注冊備案,要不然就視同無照辦學,會依法予以取締辦學資格。
聖音的那位校長克雷恩·胡,壓根沒理會這個法令,他說這裡是租界,輪不著中國人來插手,壓根沒把政府法令放在眼裡。
結果不曉得怎麼鬨騰的,租界的洋人竟默許國民政府,對不服法令的聖音女中進行製裁。
至於怎麼製裁的,唐兆雲和曹漢娜說不太清,總之現在聖音女中處處受挫,聽說教育經費也斷層了……
曹漢娜一家人都在教,她家裡跟聖音女中,還有德國天主教會關係都很密切。
聖音女中放完假後,若是不能再次開學,曹漢娜的處境會比較微妙的。
這一會兒三人吃著糕點,珍卿問唐兆雲:“你婚期怎麼這麼倉促?”
唐兆雲滿口地抱怨著,說是因為她的未婚夫,整天沒事就給她送禮物,天天想約她出去玩。弄到鄰居都說閒話,說他來得太勤快了。
然後兩家長輩都說,他們感情這麼好,不如早早完婚,也免得她未婚夫天天惦著她,簡直要得相思病一樣。
唐兆雲還跟珍卿兩人,秀著身上戴的首飾,說手上戴的鑲紅寶的鐲子,戴著沉甸甸的太壓手,也不怎麼好看,要不是為哄婆婆高興,她才不會戴呢。
唐兆雲雖說有點凡爾賽,可她滿臉洋溢的幸福感,讓曹安娜和珍卿,都真心替她高興。
唐兆雲把請帖給珍卿,說:
“公曆一月六日的婚期,就算你也要趕這天結婚,也要給好朋友捧完場,再回去結你的婚。
“杜同學,你們謝公館家大業大,門檻太高,若是沒在街上遇見,我也不敢登你的門。
“可是既然遇到了,那就是上天的意旨。我和米斯特李是虛席以待,敬候光臨。”
珍卿笑著接過請帖,說準定會去的。
然後,珍卿就問唐兆雲,婚禮的具體議程,唐兆雲說得興致盎然。
唐兆雲生活比較西化,婆家那裡說願意尊重她,要在教堂舉辦一個西式的儀式,然後會去浦江賓館辦酒席會親。
說著唐兆雲結婚的事,也聽她講了她未婚夫的事。
唐兆雲的未婚夫李先生,在海寧海德唱片公司供職。
李先生在公司灌音部做總編輯,是個能寫詞作曲、還能監製灌片的才子型能人。
唐兆雲平素喜愛唱歌,她未婚夫李先生,之前還給她寫了一首歌,現在正準備給她灌唱片。
同窗舊友不期而遇,坐在一塊兒任情談笑,直到傭人們來找了,她們三個才依依地道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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