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有人自殺有人哭(1 / 2)

這一天下午, 和兩位同學分彆後,珍卿回到謝公館。

發現吳大哥、吳二姐和陸三哥,包括一直忙不停的謝董事長, 竟然全都回到謝公館, 在有壁爐的內客廳裡談事。

杜教授見珍卿回來,把她也叫過去聽大家說話。

他們議論的,正是時下最熱門的收回主權運/動, 還有廢除不平等條約的運/動。

這些提神振氣的運/動,在全國鬨得轟轟烈烈,可以說所有識字之士都在關注。

吳大哥很感振奮, 說若是能取消洋人各種特權, 他們這些工商業界的人士,總算可以揚眉吐氣,不用總受洋人的衝擊和壓迫,受了衝擊和壓迫, 卻也無人撐腰, 隻得忍氣吞聲。

謝董事長也高興,但她比較沉著一些。

她說越是重大的事情,越不可能一蹴而就。

不過, 就算隻能取得一些成果,收回部分稅權、主權也好,於國於民也是大好事。

吳二姐就說:“常言道, 病來如山倒, 病去如抽絲, 依我看中國的問題,比哪個國家都複雜,不是一招一式就能解決, 必得有一個徹底的改革——這就不是一年兩年的事。”

杜教授就比較文人氣,說:

“祖怡說得太對了,《禮記》說,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每天都有新變化,天天都有新變化,等到時日有功,有會有天翻地覆的變化,舊世界就變成新世界了。”

珍卿坐在一旁不吭聲,默默聽大家議論。

綜合眾人的言論和傾向,就屬吳大哥和杜教授,過分樂觀。

兩人都很歡欣鼓舞地覺得,此番全國聯動的恢複主權運動,不但使全民團結抗爭,甚至獲得國際輿論的同情。

就算不能一次性地,解決所有的問題,那也一定能夠大有斬獲,有望建立一個更加自由獨立的新中國。

珍卿哼哼唧唧地想,這吳大哥和杜教授兩人,中午喝酒的時候,要是能多吃點下酒菜,也不至於醉成這個樣。

在這個強權橫行天下的時代,一個弱國不經過血與火的淬煉,就幻想以和平方式獲得獨立,不如做夢來得快些。

想想偉人題寫的人民英雄紀念碑碑詞:

三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三十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從那時起,為了反對內外敵人,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曆次鬥爭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多麼沉甸甸的一段文字,多麼久遠的一個年份!

其中埋葬了多少先驅的熱血,獻祭了多少愛國者的忠魂,才終於締造了一個新的世界。

珍卿現在一門心思地,想要畫畫掙大錢。

可是有的時候,也會神遊千古,感慨萬千。

她在心裡想,若想讓日月換新天,難免要心懷壯誌,勇於犧牲。

說不定有一天,她這個畏懼死亡,貪圖安逸的人,也會在誰的感召之下,為這片古老的大地,灑下她的一腔熱血。

不過現在,真是限於想象而已。她現在居住的謝公館,真是一個安逸的避風港。

過了元旦以後,珍卿除了參加唐兆雲的婚禮,以後就再也沒有出門,開啟畫畫的狂飆模式。

不過每天還要上家教課,畫畫的時間,沒有想象中那麼多。

陸三哥請了一位蕭老先生,來給珍卿補習英語。

為什麼請一位老先生教她,據珍卿自己的猜測,大概是因為之前那位宋先生,跟林家小姐弄出首尾,有點把家長們嚇著了。

這位蕭老先生五六十歲,據說還梳著清朝辮子的時候,就上了洋人辦的教會學校,能說英法德意四國語言,說得還挺不錯。

這蕭老先生人和氣是和氣,學問根基也很紮實,隻是好為人師,一覺得珍卿是個好苗子,恨不得把所有知識,一下子都倒給她。

他本來隻來教她英語的,看珍卿德語也很有基礎了,覺得荒廢了挺可惜,就英語、德語一起教。

展眼到了公曆一月中旬,一陣冷颼颼的北風,吹入一直不太冷的海寧城,大家就穿上最厚的衣服。

珍卿換上了輕便的絲綿襖,要出門的話,就再加一件呢子外套即可。

這一天吃過早飯,陸/四姐不顧寒風凜凜,和錢家的明珠表姐,穿戴得漂漂亮亮地出去了。

她們冒著嚴寒出門,這個事也是有來曆的。

這個時候,西北瘟疫肆虐,現在華中、華北、華南等地,都開始嚴禁西北疫區人員進入。

錢姑父早在去年公曆十月,就已隻身前往北方的安遠城,準備開辦他的新貿易行。

但錢家母女三人,卻一直留在謝公館等待。

要等錢姑父把貿易行和住宅,都整飭好了,她們母女三個人,再帶著大部行李到安遠會合。

然而現在的情形是,安遠城所在的冀州省,也在西北疫區邊上,那裡瘟病的情形很嚴峻。

錢姑父既想一家團圓,又怕去路之上變生不測,將來後悔不及。

錢姑媽簡直急得燒心,可她自己也怕得很,不敢說立刻去安遠跟丈夫團聚。現在能做的,就是一個等字。

等來等去等著急了,她就向謝董事長請托了一事。

她說大女兒明月已經有人家,隻等男方守完父孝就能出嫁。

可是二女兒明珠,從前年她未婚夫死了,到如今還沒找到人家兒。

錢姑媽在海寧人生地不熟,有心也使不上力氣。

所以,她就想請謝董事長幫忙,看有合適的青年才俊,請她從中牽線搭橋一下。

有適合女孩子的社交場合,請她把二女明珠也帶上。叫她到場麵上學點眉眼高低。

這件事也不太難,謝董事長就拍板應下了。

謝董事長自己太忙,就把這個任務,分派給吳大哥、吳大嫂,還有陸三哥。

吳大嫂隨同吳大哥,一起守著祖父母的孝,她基本上不主動走親訪友。

但在家裡接待女眷的時候,也會叫明珠表姐坐陪一下。

吳二姐實在忙得很,沒空出入什麼社交場合。

陸三哥反倒帖子很多。

有舞會、茶會、餐會的時候,他就會帶上明珠表姐,同時帶著陸/四姐或珍卿作陪,以避免孤男寡女的尷尬。

就這樣弄了半個月,陸三哥沒空的時候,陸/四姐和明珠表姐,會自己去參加一些聚會。

不過,一定要有老媽子和聽差的跟著。

珍卿不太有空,不怎麼湊她們的熱鬨。

一來二去參加的宴會多了,家世相貌都出眾的陸/四姐,頗在社交場合出了不少風頭。

她的閒聞逸事,甚至開始出現在一些小報上。

陸/四姐這種人,很享受在不同場合出風頭。跟她一塊出去的明珠表姐,簡直淪為她的跟班和陪襯。

陸/四姐如今美名在外,甚到連男性朋友也交往多了。

有時候聽她在樓下講電話,電話那一頭,那些先生們的姓氏,總是變來變去的,每一天都不重樣兒。

嘖嘖,這個腦袋不夠靈光的陸/四姐,竟然想超越智商的限製,要做一花心大蘿卜,真是向天借的膽子啊。

而閒得無事的明珠表姐,又心甘情願做她的陪襯,兩個人同行同止,簡直焦不離孟、孟不離焦。

這一天中午的時候,陸/四姐很掃興地回來。

回來就給陸三哥打電話,說參加茶會的時候,遇到培英女中的同學,嘲笑她穿著前年的舊衣出門,問她是家裡就要破產了,還是快要被掃地出門了。

她在那茶會上,簡直是無地自容了。

陸/四姐邊說邊哭,沒說著幾句,她就跟對麵大喊大叫:

“三哥,你們是不是要逼死我?我真的死了,你們是不是就高興了?既是如此,我讓你們後悔莫及!”

說著就噔噔噔地,哭著跑回樓上房間去了。

珍卿從外麵散步回來,順便聽了兩耳朵。

陸/四姐遇到這種尷尬事,那也是咎由自取。

鑒於之前,陸/四姐對珍卿的惡劣態度,這一家子的有錢人們,連著三四個月的時間,都沒再給她花一點錢。

她的衣服鞋帽全用往年舊的,一應額外消費,全從她的私房錢裡出。

按照常理來說,花誰的錢難免要受誰的管,陸/四姐自己不事生產,花錢如流水一般,還覺得可以為所欲為,真的是太naive了。

珍卿抱著對陸/四姐的不同情,回到樓上睡午覺去了。

下午上課上了兩個鐘點,忽聽見外麵人們亂叫亂嚷,珍卿隱約感覺到出事了。

她跟蕭老先生說先停一下,打開房門向外一看,就看見北邊樓梯口那裡,嶽嫂和胖媽神慌地走動著。

珍卿連忙跑過去問:“你們上來下去的,是四姐出什麼事了?”

嶽嫂驚惶地嚷了一聲,說:“四小姐喝毒了,她身上都爛了,紅一片紫一片的,出氣也弱了。”說著簡直要嚇哭了。

珍卿聞言驚得不行,一下心提到嗓子眼兒,趕緊嚷:“快打眾仁醫打電話,看看喝得什麼毒,叫二姐帶急救的東西來。一刻都不能耽擱。”

珍卿趕緊要往樓上跑,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

可是向上跑了兩步,她又緊急刹車,她猛按著腦袋緊張地思考——現在醫生還沒有來,最重要的是要催吐,把還沒吸收的毒,讓她吐出來

她在腦海裡搜尋著催吐方法,她記得鹽水能催吐,肥皂水能催吐,還有糞水也能催吐。

珍卿趕緊跟胖媽和嶽嫂交代,讓她們準備好鹽水,要給陸/四姐灌進去。

然後她趕緊大步上樓,到陸/四姐房間裡,見陸/四姐捂著肚子,在床上打滾兒叫痛。

珍卿走近前一看,果見她臉上、頸部,還有四肢身體上,出現了一片片可怖的紅斑。

這紅斑怎麼看著,這麼像是過敏呢?珍卿來不及多想,趕緊問傭人,四小姐喝得什麼毒。

傭人把兩個棕色玻璃瓶子,拿過來給珍卿看。

珍卿看上麵寫的都是外文,說明性的文字,她沒有完全看懂,大約就是說能安緩神經,是能夠幫助睡眠的藥。

珍卿看捂肚子叫疼的陸/四姐,她要是真喝了兩瓶安眠藥,為什麼還是醒著的呢?

這時候,秦管家說鹽水弄好了,珍卿過去試鹽水的溫度:“怎麼這麼燙呢?”

秦管家也是發慌:“不是給四小姐喝嗎?弄的是開水啊?”

珍卿隻說一句:“用鹽水給她催吐的,哪能用開水!趕快從洗手間的水管裡放水,用洋皂搓出皂水,給四姐灌進去給她催吐。”

老媽子們又是一陣亂,搓好了一盆肥皂水,由兩個老媽子,按住陸/四姐不叫亂動,秦管家就一杯杯給她灌肥皂水。

陸/四姐一點反抗不得,等灌了有兩杯肥皂水,她就嗷嗚嗷嗚直要吐,她自己掙脫束縛,頭趕緊往床下紮,哇哇啦啦地大吐起來。

秦管家趕緊拿過搪瓷盆子,給陸/四姐接著嘔吐物。

陸/四姐吐了好一會兒,跟瀕死之魚一樣地,捂著胸口要死不活,虛虛地喘著氣。

她這種狀態,再配著她身上可怖的紅斑,簡直像個將死之人一樣。

可恨今天除了珍卿在家,竟然連吳大嫂也不在——她跑到牌友家裡打牌去了。後麵住的親戚那裡,也管不上什麼用。

不管是不是吃的安眠藥,這肯定是沒吐乾淨的。

珍卿要秦管家繼續灌肥皂水,傷胃不傷胃地,要先放在一邊,肯定是要先救命啊。

這一係列急救活動,斷斷續續地,施展了約有二十多分鐘。

二十多分鐘以後,珍卿終於把吳二姐盼回來,一看吳二姐是帶著藥箱回來,珍卿提著的心,稍稍放下來一點兒。

吳二姐勉強還算鎮靜,等看過四姐身上的紅斑,聽聽她的心音,看看她的瞳孔,吳二姐徹底放鬆下來。

珍卿適才緊張得不行,這一會就蹲在床邊,發著呆緩一緩神。

這一會兒鎮定下來,她聞著這房間裡,怎麼這麼大的酒氣呢?

珍卿鼻子嗅來嗅去的,發現陸/四姐那一盆嘔吐物,除了複雜的臭味外,還有明顯的酒精味兒。

剛才神經太緊繃,竟然沒有顧得上這酒精味兒。

珍卿見床頭櫃沒合緊,順手打開抽屜看了一下,發現裡麵有一瓶橫放的洋酒,上麵寫著Jennessee wiskey——準確地說,隻剩下半瓶酒了。

吳二姐看到氣得隻咬牙,杵著□□姐的腦門,恨恨地說:“你個蠢得升天的東西!自作自受,嚴重酒精過敏,斑疹這麼嚴重,弄不好全身留疤。”

珍卿看看這瓶威士忌,又抬頭看像個魚一樣,不時吐泡泡的醜八怪陸/四姐,簡直是無語之極。

想鬨個自殺讓彆人後悔莫及,卻隻有膽子喝四十來度的洋酒。

有能耐你真喝藥啊,要不要給你介紹一點名聲在外的特效藥啊。

珍卿這一陣的心情,真的跟坐過山車似的,在□□姐身上,浪費了太多感情,太不值得了。

珍卿正想著有機會,要把陸/四姐暴捶一頓,陸三哥也寒著臉進來了。

他看珍卿蹲在床邊,拿著酒瓶子發呆,小小的人像是嚇著了,就讓胖媽把她帶下去休息。

珍卿心神消耗太大。

她真的怕陸/四姐有好歹,二姐、三哥還有後媽都要傷心,她是擔了一肚子的心。

珍卿回到房間的時候,蕭老先生還在等她,問一聲“令姐如何”,珍卿說沒什麼大事,蕭老先生也舒一口氣。

既然主人家的小姐無事,蕭老先生也就告辭了,現在謝公館裡亂糟糟的,蕭老先生自忖,不好圍觀人家的閒事。

蕭老先生走後,沒過多大一會兒,陸/四姐被送到醫院去了。

陸三哥沒有跟著去,家裡還是要有人守著。

陸/四姐喝酒自殺,這件聳人聽聞的事,引起了謝董事長的極大憤怒。

據給陸/四姐送飯的金媽說,當時陸/四姐在醫院裡,抹了全身的藥膏,頂著那麼一個大花臉,被謝董事長和吳二姐,輪番上陣罵了快兩個鐘頭,罵得陸/四姐快哭成孟薑女。

珍卿是沒有太驚奇。

她在這裡活了小半輩子,見得奇葩雖然不太多,但論見過的奇葩,奇異之程度,可以蓋過很多尋常的奇葩。

所以她是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就這樣過了三天,這天蕭老先生有事,沒有過來上課。

珍卿畫了一天畫,待在房裡悶倦得很。

她出了房間,在走廊裡走來走去,聽見樓下的女傭人,不知誰喊一聲“下雪了”。

她趕緊跑到露台那裡,扒著欄杆遠遠地眺望園景。

玉屑似的小雪花,在灰撲撲的園裡落著,她臉上忽然一冰,雪粒子落到臉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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