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見明珠表姐,從後麵園子裡出來,向她後麵住的小樓去了。一個人顯得形單影隻的。
陸/四姐很怕真的毀容,能出院她也片在醫院不走。
珍卿顧自待了一會兒,猛打了一個噴嚏,正好胖媽上樓來,手裡端著核桃仁糕。
她問珍卿怎麼站風口裡,就把她往房間裡拉。
回到房間裡,胖媽說她不該吹冷風,珍卿就說:“我穿了皮襖,還戴了帽子啊。”
胖媽就說:“那你怎麼打噴嚏?”
珍卿就不說話了。
這個話題先打住了,胖媽沉默一會兒,莫名唉聲歎氣的,珍卿就哄她說:
“我聽你的話,以後不站風口,彆一聲連一聲的,把福氣都歎走了啊。”
胖媽就說:“五小姐,不是為你。“
珍卿問她:“那是為誰?”
胖媽安靜地待一會兒,長長地歎息一聲,說:“今天,明天就是我女兒金鈴的忌日。”
珍卿訝然了一下,沒想到胖媽跟老劉,還有一個女兒呢。
珍卿沒有打聽女孩兒的死因,而是問:“你是想去祭一祭她?”
胖媽歎了一聲,難得看起來很傷心,半晌沒有說話。
珍卿以為她沒心思說,也就沒有追問。
誰知道胖媽看著珍卿,摸摸她的辮子,眼睛紅紅地說:
“五小姐,金鈴兒跟你一樣大,可惜不如你有福氣,她還沒到十三就死了。
“你總稀奇,我跟大房有什麼仇,仇就是從金鈴兒那結下來的。”
胖媽就起了傾訴的欲望:
“我跟老劉一直沒養孩子,還在老家的時候,撿過一個女伢兒她天不收地不養的,就撞到我跟老劉跟前,我們又沒有生養,就收下來當親生的待。
“來在謝公館的時候,金鈴兒都九歲了,也能當個使喚丫頭用。太太就把她也收下了。
“在謝公館平順待了三年,那一年城裡鬨瘧疾,先是孫少爺從學裡染上,然後謝公館染上好多人,老劉和金鈴兒都染上了。
“可巧那個時候,二小姐跟人撞車,傷重得非得住院不可。
“我這沒染上病的,就派去服侍二小姐,等服侍完二小姐回來,我閨女就死了——誰也沒死,就死了我閨女一個。”
珍卿看著傷心的胖媽,輕聲問:“跟大房有什麼關係呢?”
胖媽怨恨地抹抹淚,說:
“太太和二小姐心善,傭人的病也都給治,本來拿回的藥是夠的,是孫少爺說藥苦,往夜壺裡倒了不少。
“後來說藥不夠了,就克扣了金鈴兒的,說太太還能再尋摸藥回來。
“可那時節到處鬨瘧疾,那兵痞子都來搶藥,大夫也不容易踅摸藥,耽誤了五六天,就把金鈴兒耽誤死了……”
慣常有點刁滑的胖媽,回想起養女的死,這一會兒哭得直抽抽。
珍卿歎著氣拍胖媽的背,任由她哭了一會兒,輕聲安慰她說:
“寧為太平犬,不為亂離人,金鈴兒是個好姑娘,她一定投托到太平盛世去了。
“你平日裡多燒香拜佛,積德行善,她到下一輩子,肯定能順順當當的。”
胖媽一邊拿袖子抹眼淚,一邊不住地點頭,說:
“五小姐真是讀書人,這話說到我心坎裡。
“金鈴從小乖得嘞,見著要飯的她都掉眼淚,也該她投著好胎了。
“投個好胎,像五小姐一樣的,不愁吃不愁穿的,安安生生當個小姐……”
跟珍卿絮叨了半天,胖媽洗了一把臉,說下去給珍卿熬點薑湯喝,免得著了寒氣傷風了。
珍卿想: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是一個鮮活的個體。每個人的喜怒哀樂,都是有理可循,生動可感的。
她在創作連環畫的時候,是不是可以多借真事,引起讀者的共鳴呢?
過了一會兒,珍卿喝了胖媽煮的薑湯,還是繼續畫她的畫。
直畫到天全黑了,她起身看了一下時間,才是下午五點半。
珍卿打算活動一下,剛做兩下擴胸運動,聽見外麵有人敲門,敲門聲有條不紊,不急不緩——不是胖媽。
她基本已經猜到是誰。
珍卿想了一想,還是把畫稿收起來。然後把窗子打開了。
不是她畫畫的事見不得人。隻是這是還沒有辦成功的事,不管被誰知道了,過分關注,都會讓人產生壓力的。
珍卿把畫稿和顏料收起來,才趕忙跑去開門。
珍卿開門一看,就見陸三哥側身站著,神情裡略有一點思緒,顯得漫不經心似的。他的手舉起來,正要做敲手的姿勢。
珍卿叫了一聲“三哥”。
陸三哥輕輕“嗯”一聲,上下掃她一眼,扯扯嘴角問:“在睡覺?”
珍卿連忙搖頭,說:“我在看雪,雪下得挺不錯。”
陸浩雲往室內掃了一眼,發現她中廳的窗子,確實開著,就笑問:“不請三哥進去嗎?”
珍卿愣了一下,連忙把房門大打開,伸出手說一聲:“三哥請進。”
三哥就緩步走入,地上鋪了地毯,他走路的動靜不大。
珍卿把房間門關上,才發現三哥的手裡,擔著一隻黑色的盒子,像是衣服的包裝盒子。
陸三哥走到窗邊,把手裡的盒子放下,一時間先不說話,就先立在窗邊賞雪了。
珍卿輕手輕腳過去,靜靜地站在他旁邊,看外麵飄雪的景象。
北風嗚嗚地叫囂著,拍在兩個人的臉上。
雪下得越來越密了,雪片也越來越大了,潔白如絮的薄雪,漸漸把大地的顏色都蓋住,黃昏下的大地一片潔白。
珍卿剛才假托看雪,現在真的看雪,發現這雪景讓人失神,美得像是一副可裁剪的畫。
陸浩雲享受著此時此境,心裡難得有一時的寧靜。
他多年不曾有興致賞雪,難得有人一同賞雪,既讓人不覺寂寞,也沒有吟詩作賦的聒噪。
陸浩雲輕輕攬一下珍卿,讓她離自己近一些,然後輕淡地跟她說:“雪景確實很美,難怪你看得失神了。”
珍卿也應對了兩句,陸三哥淡淡地笑聽著。
他在房中隨意打量一圈,把他放在桌上的黑紙盒,上麵的盒蓋揭開,對著珍卿說:
“這是開司米的套頭衫,還有圍巾,我看你不喜白色,給你選了這兩種,你待會兒試試看,不合式還可以換。”
珍卿看看兩件禮物,圍巾是亞麻色的,套頭衫是月白色的,這兩種顏色都是她喜歡的。
她抬頭看向神情溫煦的三哥,真有一種當場叫爹的衝動。被陸三哥的細心一映襯,親爹簡直是神經大條的渣渣。
彆說是養一個女兒,杜教授就算養個螞蚱,恐怕都養不好。
珍卿也不跟三哥客氣,就說讓三哥稍等一下。
她拉上寢間的簾子,就脫掉絲綿襖子,開始換起來。
等把套頭衫穿好了,她再把呢子長外套穿上,把圍巾係到脖子上,對著寢間的小鏡子整理下,就拉開簾子出去了。
陸三哥看她這一身,臉上綻開淡淡的笑意,隻說了三個字:“不錯,看來三哥眼光不壞。”
珍卿略微有點靦腆,跟三哥道了謝。
陸浩雲看著她,莫名心生憐愛,心裡一片柔暖,問她:“晚上想吃什麼?”
珍卿眼睛一亮,期待地問:“能吃火鍋嗎?”
陸三哥皺眉一瞬,似乎有點為難:“晚上吃火鍋,不大健康。”
珍卿“噢”一聲,腦袋就耷拉下去,陸三哥好笑不已,摸摸她說:
“我們吃清淡些,可好?”
珍卿精神又振,輕快地說一聲“好”。
陸三哥心想,雖說難得機靈可人,對吃和玩感興趣,到底還是個小孩子。
這一天晚上,陸三哥和珍卿在樓上吃火鍋,是胖媽在一旁服侍的。
他們的主要肉食,就是一大盤羊肉,還有一盤白滾滾的魚丸。
胖媽把魚丸,還有切好的冬筍和土豆,稍稍地放一些進熱湯裡。
陸三哥把袖子卷一卷,神色非常專注地,在旁邊調著吃火鍋蘸的醬料。
陸三哥把調好的醬料,放在托盤上端過來。
珍卿正看著鍋裡的湯,煮得咕嘟咕嘟響了。
原本清透的竹筍和土豆,身不由己地在湯鍋裡起起伏伏,等它們沉浮了一陣,就變成了成熟的竹筍和土豆。
陸三哥在珍卿麵前,整齊地擺了三碗醬,然後給珍卿介紹說:
左邊這碗芝麻醬放了薑蒜、蔥花和辣椒,偏重口一些的;
中間這碗芝麻醬,有味的佐料都沒放,突出的就是一個香字,走的是清淡路線;
最右邊這個是偏甜口的,裡麵除了基本配料之外,還加了海鮮汁和白糖。
陸三哥落了座,拿起筷子,給珍卿夾了煮熟的土豆片和竹筍,跟她說:“喜歡哪種口味兒,自己蘸著醬吃,先吃素菜再吃肉。”
珍卿小小地聳下肩,心想陸三哥真乃養生派。
而且,三哥簡直是個寶藏哥哥嘛,她說:“三哥,你真厲害,沒有你不會的事。”
陸三哥笑得溫淡,摸一把珍卿的後腦勺,用一種追憶似的目光,感懷地說:
“三哥在西洋留學,時常勤工儉學,各種工作都乾過,還在法國人的廚房幫廚六個月。”
珍卿一開始想,難道那時候他家裡很窮嗎?
但回想一下時間,那個時期,謝董事長繼承父兄基業,也有兩三年的時間。
花仙子公司正在上升期,她不至於出不起兒子的學費。
珍卿略微思忖一番,就有點明白了。
在舊社會的時候,每個人都不屬於自己,每個人都是家庭的一個零件,不得不接受封建權威的擺布。
珍卿也聽說過,陸三哥訂婚的那位小姐,跟三哥父親的陸家,包括跟謝董事長,好像都有一點淵源。
除了他父親那邊的陸家人,連謝董事長這個新派人,似乎也想維護這樁婚事。
陸三哥當時的想法,大約是想通過擺脫跟家長的經濟關係,而獲得更多的個人自由。
珍卿猜測著這些事,吃到嘴裡的東西,都感覺不是滋味兒了。
她神情心不在焉,陸三哥留意到了,他默默看她片刻,輕聲問道:“怎麼了?”
珍卿一個激靈,趕緊問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三哥,羊肉隻有這一盤嗎?”
陸三哥好笑地說:“晚上彆吃太多肉,想吃的話,明天中午讓你飽餐一頓。”
珍卿就小歡喜地應一聲,陸三哥侍候著她吃,自己不過是隨便吃吃。
胖媽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說:“三少爺,您安心吃著吧,我來侍候五小姐。”
陸三哥抬頭看她一眼,那眼神不溫不火,讓人看不出啥意思來。
但胖媽暗地裡一個激靈,又記起三少爺不好惹了,她訕訕地把嘴閉上了。
又過了一會兒,三哥吩咐胖媽,把吃空的碟子先收拾了,胖媽就老實地收拾東西下去了。
珍卿看陸三哥這一會兒,心不在焉地沒說話,弄得她也莫名緊張,就主動找了個話題:
“三哥,我給你說一個秘密,是關於胖媽和花匠老劉的。”
陸三哥撐著額頭,臉側成一個好看的角度,虛虛地看著珍卿,聽她說話。
“……胖媽對老劉不好,有時候衣裳爛了,鞋子破了,她也不幫老劉補裰一下。老劉要是自己補,她卻也要罵老劉,說‘男做女工,一世受窮’。
“我有一回正好聽見,就故意跟胖媽說,這世上除了生孩子、喂奶,男人做不了以外。任何女人能做的,男人都能做,男人能做的,女人也能做。
“胖媽簡直嚇死了,她說我是鬼上身,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陸浩雲幽深的眼眸,忽又化成兩潭洋洋的春水,變得有點暖和氣了。
他手放在珍卿的散發上,柔聲問:“你真這麼想的?”
珍卿有點靦腆地說:“我是胡思亂想的,說出來是玩笑的。”
陸三哥看了她片刻,驀然問珍卿:“你在睢縣,怎麼沒訂下一門親事?”
珍卿沒想到他問這個,愣愣地看著他,眼睛裡的神光,叫人一時間看不明白。
珍卿驀然覺得,陸三哥嘴角的笑意,好像淡了一些,聽見他問:“不便跟三哥講嗎?”
珍卿連忙搖頭,說“不是不是”。
但她心裡為難地想,難道能告訴陸三哥,每一樁婚事,都是被她千方百計攪黃的嗎?
但陸三哥不打算再勉強她,若無其事地,給她夾了兩塊羊肉,放進她的碗裡。
他是一如既往地溫聲笑言:
“好了,彆糾葛了,三哥不過隨口一問,不說也無妨的。你快些吃,吃到太晚就須晚睡,你明天要犯困的。”
珍卿想想也是,就趕緊認真吃。
陸三哥黑亮的眼神裡,閃過一點複雜的意味兒,認真吃飯的人沒注意到。
作者有話要說: 本不想發這麼多,可是我自己搞晚了,而且還有人甩雷催更,um……感謝在2021-05-09 15:10:42~2021-05-10 17:24:0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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