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三的這天晚上, 珍卿從杜教授書房出來,看見□□姐在外客廳裡打電話。
她的聲音有些低迷, 似在問電話那頭的人,什麼時候回海寧。
珍卿就放輕腳步,走過外客廳,從北麵樓梯上去了。
珍卿剛走到廊上來,秦管家守在三哥門口,招手對珍卿說:
“五小姐,太太和二小姐,都在三少爺這兒, 交代有話要跟你說,五小姐快過來。”
珍卿就進了三哥的房間, 果然秦管家口裡的三個人,都在小管廳裡坐著。
謝董事長和吳二姐吃著瓜子, 拿了一隻鑲框的畫在看。
吳二姐看見珍卿, 招手叫她過去,陸三哥也虛攬著珍卿, 笑問:
“上回生日送的畫,母親和二姐, 看不懂什麼意思, 正要請教你呢?”
吳二姐就很疑惑:“小五, 你這畫的, 是老虎還是貓呢?住在樹林裡的,該是老虎;可我看真像一隻貓,它背後還有老鼠呢。”
陸三哥拉著珍卿坐,玩笑似的說:“這個謎題,也困擾三哥好久, 小妹,給我們解解疑惑吧。”
珍卿不好意思地摸摸辮子,說:
“三哥生肖屬虎的,老虎是森林之王,當然很威風,可是也很辛苦。
“等他哪天做煩了森林之王,還可以搖身一變,變成一隻小貓咪,輕鬆地去捕鼠吃;
“要是嫌老鼠肉不好吃,也可以在旁邊的水塘裡捕魚,魚也好吃。
“等他做小貓咪做煩了,再搖身一變,就又變成森林之王,可以吃鹿肉了。”
陸三哥的眼神,驀然變得綿和。
難得她一個小女孩子,能從他的風光背後,看到他不足與外人道的辛苦,他把手蓋在珍卿頭頂,笑著說:
“小妹真是用心,三哥竟沒有領會到。”
吳二姐抱著畫框,瞅著那畫看了半天,恍然大悟地跟謝董事長說:
“媽媽,你看,原來這一小片水塘裡,確實遊著兩條小魚,不過小得看不出來。”
說著,就恍然大悟地失笑。
珍卿抿著嘴笑,沒有吭聲,她是特意畫得那麼小,讓看畫的人看得仔細一點,這樣才有趣味。
熱鬨地跟他們說了一陣話,珍卿想上廁所,就順勢從三哥房裡出來了。
她心情還挺不錯的。這樣溫馨的感覺很窩心,讓她對這個家,更添了一點歸屬感。
……
珍卿回到房間,打開她的書櫃,看著一櫃子外國名著,瞅著都覺得心累得慌。
她計劃畫一百三十二張圖,現在正好畫了一半,明年二月交稿,時間倒是來得及。
這些書還是看看吧,杜教授不像杜太爺那麼暴躁,可也是個執著的人,他已經問了好幾回她的讀書進度。
還是要有個姿態,給杜教授一個交代。
先找出一些有印象的,《德伯家的苔絲》《茶花女遺事》《安娜卡列尼娜》《堂吉訶德》……
珍卿花了兩個小時,就把《德伯家的苔絲》讀完。這書是用白話文翻譯過來的,翻譯得不怎麼地。
珍卿翻看完這本書,中間去洗漱了一下,回到床上又開始讀《茶花女遺事》。
這《茶花女遺事》是半文言文的譯文,語言讀著挺有美感。但她讀著讀著就睡著了。
早前讀了兩個愛情悲劇,珍卿睡著以後,做了一夜的怪夢,第二天起床真是累得慌。
她一推開窗戶,見霜天之下到處雪光皚皚,清寒冷氣撲麵而來——這白雪琉璃世界,真讓人心曠神怡。
珍卿趁著好心情,讀了一會兒新學的英語,等到叫吃早飯才下樓。
她吃完飯後全副武裝,想趁這天氣堆個小雪人,結果大房的吳仲禮和吳嬌嬌,也嚷著要跟小姑姑一起去玩耍。
接著吳大嫂就跑出來罵:“死小人,外頭冷颼颼的,傷風感冒怎麼算,不要打針吃藥噠?”
說完又扭過頭來,勉強和聲細氣地跟珍卿說:
“小妹,你也是大姑娘了,彆總風風火火的。你如今該多學姐姐們,舉動文靜優雅一點。
“走到人前一亮相,大家異口同聲地誇獎你,也額外高看謝公館不是?”
珍卿笑眯眯地跟吳大嫂說:“大嫂,你放心吧,我在外麵一定文靜優雅,在家裡,還是叫我自在些吧。”
吳大嫂現在對珍卿,不過是個麵子情,珍卿對她也不外如是。
如今,謝董事長不叫吳大嫂管家,吳大嫂整日閒極無聊,難免心思比較敏感一些。
她覺得珍卿這樣反應,是不服她的管教,儼然是看她如今失勢,沒有把她放在眼裡。
她心裡暗暗切恨不已,卻又著實不敢發作。
這個丫頭如今有婆婆護著,連二妹和三弟都青睞有加。她丈夫吳祖興一再叮囑她,彆去招惹這混不吝的丫頭。
雖說珍卿未必要聽吳大嫂的,但未免大房的孩子不肅靜,她隻在花園裡堆了個小雪人,她就結束了戶外的活動,跑回樓上繼續畫畫去了。
於是她這大半天都在趕畫稿,中午飯也在房間裡吃的。
臨近傍晚的時候,出門的人們都回來了,還帶了有客人回謝公館。
謝董事長帶著吳二姐和陸三哥,還有她堂哥家的侄兒謝敏行,都在內客廳裡商量拍賣會的事。
說到慈善拍賣會,謝董事長帶著兒女,前後奔波了數日。
經過她的親身宣傳和走訪,相當一部分人都很踴躍,表示願意捐出東西來做慈善競拍。
而謝董事長公司的廣告部,製作了慈善拍賣會的廣告,不但在各大報紙、雜誌上刊登,還在街道上、電車頭上都貼了廣告。
總之聲勢鬨得很不小。
僅僅這兩天的情況來看,坊間的反響都很激烈,除了工商界、金融界的人士,包括教育界、文化界的人士,不少都踴躍參與進來了。
聲勢越鬨越大,這後續的許多雜事就來了。
他們需要聯絡統籌此次拍賣的拍賣行,要做好與會嘉賓的聯絡和告知工作,要安排好娛樂活動和飲食、休息等。
而且,就算有拍賣行主持此會,捐上來的拍賣品定價,拍品目錄的製定,拍定物品的保存運輸等,不可以全交由拍賣行來辦。
謝董事長辦的是慈善拍賣,要保證拍所得款項萬無一失,不能鬨出監守自盜的醜聞,她一定要親自盯著的。
而吳大哥嘛,現在是年底最忙的時候,花仙子公司的事離不開他,他主要還是管著公司的一攤。
吳二姐醫院事情也忙,還有聯絡買防疫物資的事,就隻能幫著謝董事長乾一些雜事。
等拍賣會的拍品單子和請帖做好,還要有人來寫請帖,帖子寫完了以後,還要去給各處的嘉賓送請帖。
……總之,拍賣會千頭萬緒,雜事實在是多。
這裡商議得熱火朝天的,把吳大嫂和他的孩子們,也吸引過來聽大家說話。
這時候,謝董事長跟杜教授說:“誌希,咱們家寫字最好的是你,各處要寫字的地方,免不了要偏勞你,你可不許推脫。”
杜教授就擺手笑了:
“自然不會推脫,不過——學校評議會期末實在事多,還有期末考試都要籌備。我一人怕顧不過來,我給你舉薦一個人。”
謝董事長笑問:“你舉薦的何方神聖啊?”
杜教授就擺手笑說:
“何方神聖不敢當,就是咱們家的珍卿。
“她從五歲練習書法,經兩位國學大師指導,下苦力練了十多年,如今很見功夫了,字寫得比我好得多。”
滿屋子的人都驚訝,有的人還挺狐疑,似信不信的樣子,就是陸三哥笑而不語。
陸三哥既聽過珍卿求學的事,也見過她的親筆手書,知道她的字很見功夫。
吳大嫂覺得這杜教授,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
謝董事長的堂侄兒謝敏行,是在長沙開洋火廠的,來海寧有公事要辦,順道來謝公館拜望姑母。
他就很驚奇地道:“小表妹小小年紀,聽著氣象不凡啦,姑媽,何不把小表妹叫來一會?”
陸三哥笑著跟胖媽說:“胖媽,你看小妹在做什麼,讓她下來見見敏行表哥。”
胖媽就說:“五小姐學了一天,下午說頭悶乎乎,又犯了困,如今正睡著呢。”
吳大嫂就笑著說:“我就說她小人家不抗凍,早上一心跑出去堆雪人,怕是有點著涼了。胖媽,你趕快上去瞧瞧,小妹有沒有傷風,要不要吃藥噠?”
胖媽翻眼皮看吳大嫂:
“大少奶奶,五小姐身體好著呢,她可沒有傷風。
“她一早在房裡念洋文,吃完早飯玩了一會兒,就回了樓上寫大字,再不就畫畫兒。
“中午飯吃完又看書,看著書又教我念了一會兒洋文。
“一天到晚都不閒著,她學得這麼勤謹,頭悶犯困也是尋常。不見得是堆雪人弄的。”
吳大嫂被個老媽子搶白,心裡自然厭恨不已。隻可恨這老媽子,救過二妹祖怡一命,大家平日都容忍著她。
眾人聽得頗覺納罕,連謝董事長都好奇,笑著問:“小五怎麼教你洋文的?你都學會了麼?說來我們聽一聽,這可是稀奇事。”
連陸三哥,都向胖媽投去關注的一瞥。
胖媽當著眾人,一點也不扭捏,就站好了大聲地說:
“五小姐教我的,像個歌子一樣念出來,還念得挺順溜的。聽好了啊我開始要念了。”
她就果真開始說念起來:
“來是康母去是狗,康母康母狗狗。
點頭噎死搖頭摟(lōu),噎死噎死摟摟。
我是唉你是呦,唉唉呦呦。
見麵問好說海摟,海摟,海摟……”
陸/四姐先笑得前仰後合,說:
“你說的什麼鬼東西,你說的是英文嗎?教出來的學生這樣,我看先生也不怎麼樣。”
吳二姐也笑著說:
“我學英文的時候,卻念的是‘清晨見麵穀貓迎(good m),好度由途敘彆情(how do you do)。
“死記這些音聲,彆提多怪誕了。我看小五教的這些,比我從前學的順口溜強多了。”
其他人也覺得這個事好玩得很。
杜教授笑哈哈地,跟胖媽說:“不論如何,表哥來了還是要見的。胖媽,你去把珍卿叫下來。”
表哥謝敏行笑得噴茶,問身邊的陸浩雲:“這樣的歌子,是小表妹在哪裡學來?倒真是有意思。”
陸浩雲笑得含蓄些,他看胖媽開門出去,跟敏行表哥說:
“五妹妹古靈精怪,有時候好發詼諧之語,也許是她自己編來玩的吧。”
敏行表哥一扭頭,又去恭維杜教授:
“隻從小表妹教育傭人一事,書香門第的盛雅之風,就可見一斑了。姑父教導有方,小侄真是佩服。”
杜教授聽得眉開眼笑,卻搖頭擺手,謙遜地說道:
“哪裡哪裡,小女不過在鄉野之間,蒙賢明師長不棄,耳提麵命數年,學了一點皮毛短淺的東西……”
過了一刻多鐘,胖媽帶著珍卿下來。
珍卿沉睡中被人叫醒,整個人還迷迷登登,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尤其她左邊臉頰上,也不知被什麼東西,壓出一道長長的紅痕,更顯得她迷迷糊糊的。
吳大嫂就笑著看珍卿說:“五小姐好睡啊,比醉臥芍藥叢的史湘雲,還睡得憨沉呢。”
謝董事長就說:“她這年紀正長身體,覺多是好事。”
吳嬌嬌就問她媽:“我睡覺多,是不是也在長身體?”
這個話題就岔開了,
看珍卿睡眼惺忪的樣子,陸三哥心中暗感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