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陶老板那裡吃完飯以後, 珍卿就跟著三哥,到周圍和山上轉悠一下。
陶老板還給他們,拿了一些防蟲防蛇的藥。
這時節的花山溪水潺潺, 鮮花似錦, 碧蔭如幢,讓人目不暇接,心迷眼迷。
正就了一句古話:入山不想出山。
上山的路,就是通往普賢院的層層石階。
石階上青苔蒼蒼, 有的地方還塌陷破損, 映襯著周圍的虯枝密藤,古意十足。
這石階年久失修, 走了一個小時,大約才走到半山腰。
三哥站在半山腰視野開闊處,手搭涼棚往山下眺望=一會兒, 眯著眼問珍卿:
“小五, 覺得這裡如何?”
珍卿簡潔地說了一個字, 說:“美。”
三哥笑著說:“確實很美。”
珍卿看著三哥,他似乎有意考查此處的風光環境。
難道還想投資旅遊業?
這兒風景好是好,可是離城區太遠了吧。
首先是交通不方便,其他的電力、交通、食宿、飲水等基礎設施都不足, 那前期投入可有點大。
陸三哥跟珍卿說:“山上的普賢院,建成不到三十年,可卻荒廢了有二十多年,知道為什麼嗎?”
珍卿說不知道, 陸三哥意味深長地說:
“這裡氣候濕熱,水源充足,花開時節, 像仙境一樣,遊人來此,不覺流連往返。
“可是人也是動物,人類喜歡的環境,其他的動物,比如蛇蟲蜂蝶也喜歡,
“現在才剛五月,人們還不覺得,等到七八月份,就知道厲害了。”
珍卿聽得若有所思,徐師傅突然上來,說:“陸先生,杜小姐,天色陰下來了,像要下雨,還是早些回城吧。”
珍卿抬頭望天,看見陽光還很烈,這哪兒看出來會下雨啊?
不過,徐師傅這麼一說,三哥倒還真聽話,不再繼續向上爬,帶著她下山了。
他們下山以後,跟陶老板道了彆,就坐上汽車走了。
珍卿和三哥坐著車,從花山回到城區內。
這徐師傅料得還真準,他們的車剛走回城裡,這雨說落就落下來。
往謝公館走的時候,中途路過培英女中。
車廂裡安靜了好一陣,三哥問珍卿:“聽說,你在學校參加了社團,覺得如何呢?”
珍卿有點遺憾地說:“我除了捐過十塊錢,還沒儘什麼義務。”
三哥摸著她的辮子,輕聲問:“為什麼?”
珍卿感覺有點熱,把身上的鬥篷鬆一下,說:
“我加入的是婦女兒童救濟會。最近的活動,是要慰問兩個福利院。
“眼下的差事,是給福利院的兒童,做六十套夏裝,我不太擅長這個。
“副會長就說,不擅長做衣服沒關係,等去福利院活動時,幫著做頓好飯也行。我就說,這個我也不太擅長。
“副會長問我,鋼琴彈得怎麼樣,到時會有慰問演出,會用到鋼琴伴奏。
“我就彈琴給她聽,然後,就讓另一個同學,負責彈琴伴奏。說讓我到時候,跟小孩兒們玩玩就行。”
陸浩雲聽得直發謔,頭放低擱到她腦袋上,問:“聽起來,你沒有用武之地。怎麼不寫字給他們看?”
珍卿歎著氣說:
“又不用□□和開會,就一個簡單橫幅,會長自己就寫好了。
“我聽救濟會的學姐說,其實還能加入基督教女青年會的智育部。
“他們這個組織,跟我們學校合作,想在一些底層社區,辦成人識字班、成人夜校,還有實業夜校。
“不過,學校有的先生認為,對於女學生來說,安全和名譽還未必能完全保全,這種業餘的社區活動,不能貿然讓我們參加。”
三哥聽著她說,偶爾順著她話意提問或附和。
到後麵,他們就靜靜地不說話,隻聽著外麵的雨聲,感覺兩人之間,都有一種奇異的安寧。
這大半天在花山,玩得還算開心。
他們愉快地回謝公館,卻迎來兩個意外的客人——珍卿印象很深的愛蓮娜·姚,還有那個大興廠的範靜庵。
這兩個人都算不速之客,陸三哥雖一慣和氣,但沒招待他們多久,就送客了——沒人知道,他們聊了些什麼,但可以確定是不歡而散。
有一天在晚飯餐桌上,吳大哥提一個話頭,問陸三哥是不是要效仿古葉山的模式,也想在西郊花山,建休閒旅遊的彆墅。
陸三哥是尋常的口氣:“被大興廠的範靜庵搶先了,他丈人雖然已死,人情還留下不少,他的新妻愛蓮娜·姚,手腕也很利落。
“範靜庵運作一番,買下花山的幾百畝地,蓋房執照不用半個月就辦下來。”
看似若無其事的語氣,似乎隱藏著淡淡的不快。
吳二姐冷笑一聲說:“範靜庵這等豺狼鼠輩,倒是越發風光。”
杜教授就問,這個範靜庵做了什麼,引得她如此切齒。
吳二姐瞅了陸三哥一眼,說道:
“範靜庵家世平平,原是靠嶽父的提攜,才有如今的成色。
“坊間都傳範靜庵愛妻如命,把他老婆看待得眼珠子一樣。
“就在去年,他嶽父薛銀光死得突然,薛家的家業也敗了,這範靜庵待妻子,立時變了一副嘴臉。
“去年不鬨大□□,抵製洋貨嗎?範靜庵的大興廠,跟東洋人勾勾搭搭,被□□的人堵個嚴實。
“範靜庵跟他老婆,恰巧都在廠子裡,他們當時想從後門溜走,結果被堵個正著,這個兩麵三刀的範某,為了保命丟下老婆跑了。
“可憐他老婆懷孕八個月,在廠裡吃了驚嚇,又被範某氣得夠嗆,後來難產,母子都沒保住。”
餐桌上的人們一聽,紛紛義憤填膺,對這位範某人施以強烈譴責。
珍卿卻看向陸三哥,回想種種的蛛絲馬跡,這個範靜庵,說不定就是在東洋陰了三哥的範某人。
她總感覺三哥在醞釀著什麼,好給這範某人一個好看。
——————————————————————————
家裡的人都很忙,忙忙碌碌,就晃到了六月份。
六月的海寧進入了雨季。
海寧北邊有一所學校,說有學生感染白喉。
這一天,吳二姐回來跟珍卿說,這類傳染病,最容易在學校流行,染上了又受罪又花錢。
她說也顧不得年齡限製,給珍卿也補打了一針疫苗。
趁著打針的機會,吳二姐悄悄地問珍卿,她的連環畫如今怎麼樣了,是不是也已經發行了。
——吳二姐出於尊重,一直按捺著好奇心,沒跟珍卿探問這些事。
可這也過去兩個月,設想之間,也該有一個結果了。
珍卿悄悄跟吳二姐說,書局的人跟她說,載了她的連環畫的《兒童畫報》,才上市即被讀者搶購一空,本來要寄給她的樣書,也被一位客商搶著買走了。
古編輯告訴珍卿,書局已向印廠發單加印。
他承諾加印的畫報出來,就立刻給珍卿補發樣書,還請她這原作者雅正一番。
吳二姐迫不及待地問:“你的畫,名稱是什麼?”
珍卿這才如實以告。
吳二姐聽說叫《葫蘆七子》,說等加印出來以後,她一定買來仔細拜讀,弄得珍卿還有點害羞了。
吳二姐又問珍卿,這件事除她曉得,謝公館裡頭,還有沒有其他人曉得。
珍卿說沒有,說到沒有,她心裡一個咯噔,這件事最該告訴三哥的。
可是三哥忙得飛起,常常要去江州和應天出差,回來以後總因這樣那樣的緣故,不能跟三哥在單獨說話。
一來二去的,竟然一直沒有告訴三哥。
珍卿打完白喉疫苗,沒有明顯的不舒服。第二天還是照常上學。
珍卿在埋頭上學的時候,也感覺到,海寧的政治氣氛濃厚起來。
有時候下學,在街上看到的景象,也跟去年不大一年了。
原在街上維持秩序的人,除了人種複雜的巡捕之外,還有穿著短衣布褲的工人——從報上的講述來看,這些人是保護工會、維持秩序的糾察隊——他們是武裝起來的自治力量。
去年剛建立的應天政府,世人多是不知根底的,曉得的也隻說是革/命黨建立的。
其實革/命黨的內部,也分成不同主張的黨派,占主導地位的就是公民黨,其次就是社會黨。
這兩個黨派的綱領主義,及愈演愈烈的割裂趨勢,還有平靜之下的對峙形態,與珍卿後世的某兩大黨派,倒有相通之處。
珍卿看著那些糾察的工人,自發在街上維持秩序時,無論是那些紅頭阿三的態度,還是街頭混子的眼神,都不是友善的。
有一回放學的路上,珍卿看到工會機構外麵,一幫痞痞賴賴的癟三,跟一幫工人廝打起來。
珍卿以前聽李師父講書,聽過“逢七必變”這個說辭。
她實在沒有想到,看到工人、流氓打架,正好過了一個禮拜,海寧又發生場大變故。
珍卿多少年後回想,都記得,那是個下著細雨的陰天。她在同學荀美蘭的家裡,一起排演詩朗誦節目。
國文老師施先生,讓珍卿和另兩位女生,一起參加海寧各高中的詩朗誦比賽。
裴俊矚負責鋼琴伴奏,珍卿和荀美蘭,負責朗誦和吟唱。
她們在朗誦裡加入吟唱,這個節奏和意境,設計得非常唯美,大家覺得排演好了,一定能夠獲獎,所以一有空,就滿懷熱情地練習。
荀美蘭的母親是教音樂的,也是培英的兼職教員,荀家離培英女中比較近,大家就乾脆在她家排練。
荀太太一早交代老媽子,去買土雞和裡脊肉回來,今天要招待女孩子們在家吃飯。
到休息的時候,荀太太給她們送了茶果點心。
荀太太笑著跟她們說:
“裴小姐和杜小姐,都是見多識廣的,見過的好吃食,不曉得有多少,也來嘗嘗我們蓬門鄉野的東西,看看風味如何。”
作為主人家的荀美蘭,也熱情地請大家試用。
珍卿要了大麥紅棗茶,跟荀美蘭說:“荷葉茶我在禹州也喝過,隻是我本就體寒,大夫囑我少用這茶。我倒最喜歡大麥茶。”
她這麼一說,裴俊矚也選了大麥茶。
荀太太看她們吃喝著,講一點她冀州老家的風土人情。
珍卿喝著醇香的大麥茶,就著窗邊雨聲,享受寧靜的愜意。
忽見外麵似出太陽了,陽光照在玻璃窗上,亮得眼睛都晃。
大家跑出去看這奇景,荀美蘭在念詩:“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世上竟有這樣,陰陽並存的事。”
然後就沒有任何預兆的,猛聽得炸雷似的一聲響,一室賓主全都驚駭欲死,驚疑不定地相互看著。
過了一會兒,買菜的老媽子,倉皇地奔跑進來,荀太太抓著她問:“外麵……外麵是不是哪家鍋爐炸了?怎麼這麼大一聲炸雷響?!”
老媽子嚇得臉色慘白,嘴唇哆嗦得不聽使喚,張口慘叫了一聲:
“殺人了!……太太,到處殺人呐……要不是劉金那後生……拉我……太太,我差點沒回來啊……”
老媽子嚇得腿軟,扒著院門半萎著,半天人都站不起來。她一行說著,一行哭得眼淚嘩啦的。
荀太太趕緊問她受傷沒,這老媽子吭哧半天,才說路上摔了幾跤,膝蓋和手掌都磕破了。
珍卿不管什麼情由,卻跟荀太太說:“荀太太,先把前後的門,都鎖了吧!”
荀太太一時失措,聽珍卿這麼一說,趕緊讓門房把門鎖好,又搬一些桌櫃去抵著門。
那老媽子喝點水喘勻氣,才磕磕巴巴地講起來:
她說她買了菜走到街上,沒提防有一個東西,滾到她腳麵上來。
她還說是小孩兒玩的球呢,誰曾想低頭一看,是個血瀝瀝的人腦袋,還是短頭發的男人。
她當時就嚇傻住了,再一抬頭看街麵上,到處有人拿槍打人,還有的拿刀捅人,白刀子進,就紅刀子出……街上人喊馬叫的,早亂成一鍋粥了。
老媽子腦裡一片空,頭腦有點清醒的時候,才發現走回家來了。
在場的人聽得膽寒,荀太太嚷老媽子:“你不許再說了,這裡都是年青小姐,沒經過這種事,彆把人給嚇壞了。”
這老媽子慎慎地閉嘴,紅著眼睛直擦淚,下意識地嘀咕“差點沒命了,差點沒命了”。
荀美蘭偎在她媽懷裡,裴俊矚還有幾分鎮定,但也白著臉緊挽著珍卿。
人在心裡恐怖的時候,總是下意識要講話,以紓解胸中的恐怖情緒,裴俊矚忍不住猜測:
“這是流氓火並嗎?這麼明目張膽,大天白日當街行惡,巡捕房的人也不管嗎?”
那老媽子哆嗦一下,說:“可不是不管嘛,有那穿狗皮子的巡捕,就站在街邊看著,一點都不帶攔阻的……有一夥子裡的人,就是平常溜街收保護費的小癟三嘛……”
珍卿拉著裴俊矚的手,輕輕摩挲著安撫她,想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究竟是怎麼來的。
這荀家老媽子說,兩撥人都沒穿製服,看樣子都是勞工打扮,但其中一撥人,裡麵混著收保護費的幫派混子。
剛才那一聲巨響,倒像是打炮的聲音。
裴俊矚先給家裡打電話,沒有接通;珍卿也給謝公館打,也是接不通;荀家母女也給家人打,同樣是接不通的。
現在外麵莫名亂著,電話線上,自然忙得不得了。
從那聲巨響過後,外麵總有零星的槍響聲。所有人都聚在客廳,心驚肉跳地聽著動靜。
珍卿恍惚有一種感覺,她也許正置身於,一場非同凡響的曆史事件中。
大家正自心驚膽戰,忽聽後院一聲重響,裴俊矚霍然站起,驚張地問:“是不是有歹,歹人,跳牆進來了?”
荀太太臉一白,趕緊吩咐門房,悄悄地去看一眼。門房也怕著呢,可是就他一個男的,他不去也得去。
眾人正豎著耳朵聽動靜,忽然電話鈴響了,大家都受了一番驚嚇。
荀太太定下神接了電話,連忙給珍卿招手,小聲說:“謝公館打來的。”
珍卿接過話筒“喂”一聲,一向鎮定如恒的三哥,一上來問話聲音就很急。
他問她還在不在荀家。
珍卿不由愣住,三哥真是難得說傻話:她若是不在荀家,那他打荀家的電話,她怎麼能接得到呢。
珍卿答他還在荀家。
三哥就再三叮囑她,一定乖乖待在荀家,請荀家人鎖好門戶,務必勿放生人進來,他會馬上帶人過來接她。
大家關注珍卿講電話,這時到後麵查看的門房,也從後麵回來了,荀太太給他開門。
老門房的懷裡,有個小藍布包袱,說丟進來的時候,裡麵就是一遝有字的紙,彆的什麼東西也沒有。
那門房直接拿著那遝紙,遞給了莫名緊張的荀太太。
荀太太徑走上前,接過門房手裡的東西,歎一口氣說道:
“這包袱來曆不明,今天外麵亂了營,不曉得裡麵,是不是招禍的東西。
“你們乖乖地坐著,我拿到爐子裡燒了,誰都不許亂說,免得招來殺頭的禍端,害了這裡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