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來,與小丫頭們笑鬨一回,盧媽媽進來催促著錦心早些睡下——她與胡媽媽早就不在錦心房裡值夜了,但她還是習慣在非休沐的日子進來,盯著錦心躺下再出去。
於是錦心早早梳洗更衣,又對盧媽媽道:“媽媽早些去吧,再晚點後頭角門也落鎖了,回不去娟娘該要著急了。”
“我省得。”盧媽媽撫了撫錦心的頭,道:“姐兒早些安睡,明兒一早,我做了蒸糕給你帶來。”
錦心於是點頭,笑得眼睛彎成月牙,活像隻偷了油的小老鼠。
盧媽媽心軟得一塌糊塗,又是無奈,哄了兩句,見她眯著眼睛有些迷迷瞪瞪的了,才起身去了。
繡巧一點點將窗屜內卷著的竹簾放下,小屋月牙窗內和月洞門內的紗帳也要放下,忽然聽錦心喊她:“繡巧,你兌一盞香欒蜜來溫在外間爐子上吧,我覺著嘴裡有些發苦。這兩日的藥,滋味有些重。”
繡巧應了聲,見屋子裡還有婄雲守著,才放心退下。
婄雲來的日子雖不多,但處事沉穩行事仔細,還是很叫人放心的。
何況繡巧與她一見如故,對她已經有八分信任了。
婄雲看出錦心故意支繡巧出去的意思,待聽著下樓的腳步聲遠了,婄雲便走過來,替錦心掖掖繡被:“姑娘有什麼事嗎?”
錦心眨眨眼,看著她:“婄雲,我總覺著,你給我的感覺仿佛似曾相識,我知道你行事的用意、知道你要做什麼、想做什麼;而你……也知道我的心思,是不是?”
婄雲並不驚訝於錦心的細致與敏銳的直覺,何況主子的心性她了解,即便神智混沌,隻有還存有一兩分,就足夠小小的文家四姑娘異於常人了。
她輕聲道:“許是咱們前生有緣。”
錦心於是笑了,“我是不信前世今生的,人活今生就罷了,何必想前世呢?阿娘總說積德為來生,可我卻覺著,活好當下便足夠了,又今世,不想前生,不念來世。我說這些,就是想告訴你,你給我的感覺很熟悉,直覺讓我很信任你,我相信直覺。”
“您不必信前世今生,您是有大功德大福分的人,您今生就會活得很好很好。”婄雲想,您不知道,曾有多少人為您立過長生牌、曾有多少人尊您為“觀音娘娘下凡”、又曾有多少人,跪在佛前為您祈禱,希望您平安順遂,度過一劫又一劫。
您曾經經受過的所有坎坷,都會助您今生平安順遂。
婄雲替她掖緊輩子,將湯婆子正正好好叫她蹬在腳下,低聲道:“時候不晚了,安睡吧。”
錦心閉上眼,被子下的手壓在心口,很輕地抿了抿唇。
次日晨起時,閆大夫來請脈,迎著錦心萬分期盼的目光改了方子,又道:“這個方子且先吃十劑,若有好轉,姐兒便可歇上幾日。”
錦心大喜過望,有這一根蘿卜在前吊著,再要吃十日藥也不覺著哭了。
閆大夫瞧著,眼底也透出些笑,溫聲問道:“姐兒近來夢魘的症候好些了?”
錦心遲疑一下,點了點頭,“……算是好些了吧。”
閆大夫便不再多問,隻道:“湯藥可以停,藥丸還是要繼續吃著的,老夫回去,再調一調方子吧。”
徐姨娘忙上來請閆大夫到外頭說話去,錦心坐在榻上,小臉上寫滿了鬱悶。
其實她也記不住夢裡都夢到些什麼了,隻記得一夜的金戈鐵馬之聲,手上溫熱溫熱好像沾了什麼甩不掉的東西,心跳得很快,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心裡生根發芽終於破土而出,渾身都因激動微微戰栗,頭腦卻分外的冷靜。
這種感覺很奇妙,分明什麼事也沒記住,單這一感覺卻被她牢牢記住,仿佛是自己曾經曆過得一般。
錦心倚著憑幾在榻上歪著,嘴裡嚼著蜜餞,身上披著比甲,盯著榻邊一缸魚出身,就差手裡一對核桃,屋前一台小戲,活生生是那等年邁在家致休的勳貴老臣。
絕不是那等一把胡子花白了也要執著戒尺書卷殷殷教誨子弟的清貴人家儒士老先生。
不看尚且稚嫩的麵容與身形,渾然已是一身瀟灑落拓之氣。若非還有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和抬眼垂眸間的矜貴優雅撐著,說是土匪家的大小姐也有人信。
婄雲在旁瞧著,又是好笑又是無奈,隱隱還帶有幾分懷念。
她見過白衣守城,半身汙血半身傷卻還緊握彎刀不放的錦心,見過大權在握聲威赫赫,眼簾一抬滿朝文武莫不噤聲的錦心,自然也見過穿著尋常衣裙與親近人笑鬨、歪在榻上隨意翻著話本子的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