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巧偏頭看了婄雲一眼,見她遞來一個“安心”的眼神,方才點了點頭。
在錦心的身體上,她從來不敢疏忽,婄雲也是如此,既然婄雲叫她安心,就必然無事。
今夜原該是繡巧守夜的,但因看出錦心有些不舒服,婄雲端著水盆出去的時候她一扯婄雲的袖子,低聲道:“搬過來第一日,咱們兩個一起守吧,就在熏籠上睡。”
搬過來之後還有一個好處就是錦心的臥房裡在東北角上設著一個大熏籠,上頭鋪設著錦墊坐褥,日常供錦心起坐,晚間守夜的人也能睡在上頭。
按照錦心的習慣,她的臥榻仍舊打的矮榻,未設架子床,顯得臥房裡很闊朗,妝台立在南窗旁,一側有文夫人專門命人打造的首飾櫃,窗下是幾架,這一側是專供梳妝用的。
北側除了靠外的熏籠,裡頭還有個小門,用架屏掩著,裡頭是錦心的更衣間,是從這屋通出的一間依附正屋的抱廈,抱廈外側無門無窗,這裡便是唯一的入口,沐浴、更衣等事便在其中,這也是整個院落最為私密的地方,故而設在東邊裡側。
這屋子處處都是按照錦心的心意布置的,住起來應當是很舒心的。
錦心在適應環境上還是很厲害的,這可能是先天帶來的,小時候被徐姨娘帶到園子、莊子、外祖家住,都不哭不鬨能睡下,但睡得卻不會安穩,心裡總會留著幾分警惕,身邊但凡有半分不是她熟悉的動靜,她就會立刻驚醒。
這個習慣繡巧都未必知道,但婄雲卻心知肚明,她本也是打算與繡巧換個班的,這會繡巧這樣說,她便乾脆地點了點頭:“好。”
繡巧拍了拍她的肩:“回頭我替你多值一夜。”
婄雲搖頭笑笑,沒說什麼。
屋裡晚上燒炭,故而要小心些,等錦心上了床擁上錦被,二人又仔細地檢查了一番,方才吹滅了燈火躺下。
靜悄悄的屋子裡連呼吸聲都很明顯,雖然換了住處,但還是在自家府邸裡,屋子裡都是心腹,外頭前後門上夜的婆子也是徐姨娘精挑細選出來的,錦心還算安心,摟著湯婆子閉了閉眼,忽然又想起一事來。
“錢嬤嬤是明日入府吧?”錦心問道。
繡巧應了是,又問:“姑娘,駱嬤嬤交代我備一塊好皮子與六尺大絨準備給錢嬤嬤做見麵禮。您看這樣可以嗎?”
錦心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輕聲道:“婄雲,我要這院裡人心服帖,不要橫生種種波折。”
婄雲應道:“奴婢明白。”
錦心在黑暗中點了點頭,其實婄雲是看不到的,但她還是沒再出聲,她真是累了,這會子覺著半分精神都沒有,身子卷在黑暗中,不到一刻鐘便安睡下了。
次日晨起,屋外好大的雪花,若是往日文夫人定然一早遣人知會各處免除請安,但因今兒個是教引嬤嬤入府的日子,請安還是要去。
錦心坐在妝台前,眉眼間有些懶懶的。盧媽媽一早從園子的後門穿小道進府來,正趕上她梳頭,便笑著問道:“姐兒昨夜睡得可好?”
“還好吧。”錦心將一支梅枝花頭赤金短簪插入一側發鬏中,又揀出一條五掛的小米珠流蘇插在另一邊做掩鬢,順著鬢角垂下,照著鏡子一瞧,金簪明豔珍珠雅潤,又都小巧而襯得人嬌俏。
她麵色其實不算太好看,但身上的貴氣足夠壓住這兩樣首飾,盧媽媽在旁細看著,忍不住感慨道:“姐兒大了。”
披上狐裘戴上風帽,錦心坐到竹轎上往正院去,從懿園到正院路程說長不長、說短卻也算不上短,她身體弱,文夫人特許乘竹轎。
路上碰到蕙心、瀾心與未心,幾人也笑著問錦心昨夜睡得好麼、在漱月堂住得如何,還習慣麼。
錦心笑著一一回答,來到正院裡正是辰時正,文夫人命人擺了早飯在正堂上,幾位姨娘不在這裡用早飯,但因桌上坐著的是晚輩,文夫人也不叫她們侍膳,隻叫她們在屋裡坐著。
文夫人的習慣是食不言寢不語,幾人都習慣如此,正院的早膳豐盛,錦心胃口不錯,用了一碗雞絲湯麵和兩個豆沙小花卷,文夫人見了,便帶上幾分笑意,用過漱口茶之後道:“看沁兒今日胃口不錯,想來在園子裡住的還算適應。”
“有些想阿娘,不過住著還挺舒服的。”略說了兩句話,眾人又挪到西屋裡喝茶去,說起年下年節預備的種種事宜,送往外省的年禮早就上了路,這些不是要拿在明麵上談的,府內各處的人情往來全由文夫人操辦,這會說話隻談親戚間的走動。
文夫人行事素來體麵周全,每逢年節也會給幾位姨娘家裡備一份禮,今日一道命人取了出來,每位姨娘各有上品錦緞綾羅共四匹、一匣燕窩、一枝人參並兩塊皮子。
東西不算多,比起送給各處的年禮更是算不得豐厚,但確實也是一份用心。
幾位姨娘家中家境都屬平常,與文府素日有禮走動的人家不可同日而語,若是備的豐厚了還回不起,幾位姨娘心中反而會忐忑,這樣便正好了。
幾人紛紛起身道了謝,文夫人又說起要接彆莊上兩位為老太爺、老太太祈福的兩位老姨奶奶回府過年隻是,眾人隨口話著家常間,秦嬤嬤進來傳:“太太,鄭、邵、錢三位嬤嬤都在門前下轎了。”
文夫人一早便打發轎子去接那三位嬤嬤,她們住得遠近不一,這會卻是一齊到的,可知就連這時間都是文夫人掐算好的。
一聽這話,屋內眾人忙都端正了坐姿,錦心眼中好奇多過嚴肅,見未心難得板著小臉一本正經的,心裡不由感慨:任你平日是多瀟灑的性格,碰上教引嬤嬤,第一麵還得裝得人模人樣的。
再轉念一想,其實知道未心內裡跳脫底細的都是自家人,在外人看來,她平日裡行事就已經足夠“體麵”了,外頭那些夫人們對文家這位三姑娘也隻有稱讚的,即便是對禮節要求頗為嚴苛的文夫人,她對未心的禮儀規矩也頗為滿意。
這會未心如臨大敵正襟危坐的,多半是因為那位未來屬於她的教引嬤嬤是宮廷出身,民間對宮廷自然追捧擁戴,裡頭出來的宮人自然也被百姓尊重。
而文府與旁人不同的一點是府內有蕙心教引嬤嬤的一個前車之鑒,未心裡子是瀟灑跳脫,但內心也頗為細膩,這些日子恐怕心中百轉千回,不知給自己鼓了多少次勁,預設出不知多少教引入府可能會發生的情況。
這三位嬤嬤都打扮得很體麵,文家下也有織造坊,每年也要替宮中采買許多布匹,文夫人何等眼光,一眼就看出這三位嬤嬤身上的衣裳衣料,雖然一看就都是宮裡出來的,卻也有高下之分。
比如未心選的鄭嬤嬤身上的衣料材質最好、顏色鮮豔花紋繁複,應是內宮供與嬪妃,再由嬪妃賜下的;要給華心的邵嬤嬤衣料比鄭嬤嬤略次一分,但花紋疏朗大方,亦非尋常貨色,尤其發間綰著一支玉釵,玉質不凡,文夫人記得她是尚儀局出身。
隻有錦心選的錢嬤嬤,身上的衣服一看便知是宮女離宮前宮中統一賜下的緞子裁成的,雖然也好,卻隻是普通品質,頭上雖是金簪點綴,但論價值遠不如另外二人所佩戴首飾。
瞬息之間文夫人心中百轉千回,眼角的餘光在好像並未分辨出這幾位嬤嬤的差距的錦心身上劃過,心中無聲一歎。
她莫名覺著,錦心並不是不懂這些,相反,她懂了,而且並不在意,坐姿看似端正,神情卻有些懶散,不似未心嚴陣以待,像是渾然不在意教引嬤嬤如何一般。
好像她的情緒,隻會對著她所在意的人流露出來,對於不在意的人,她吝嗇悲喜。
福兮禍兮?
三位嬤嬤向文夫人道了萬福,文夫人收回思緒,笑著道:“幾位嬤嬤有禮了。未心、錦心,來見過嬤嬤們。”
未心與錦心於是起身向三人見禮,文夫人一個個介紹來,介紹到錢嬤嬤時候便叫錦心上前,笑著道:“沁兒,這位便是錢嬤嬤了。”“錢嬤嬤,這是我們家四姑娘,錦心。”
錦心向她微微欠身道了萬福,姿態如行雲流水優雅自然,一旁蕙心身後立著的趙嬤嬤心中暗暗一讚,錢嬤嬤下意識地也回了一禮,另外兩位嬤嬤便都不著痕跡地變了目光。
錦心唇角微揚,對錢嬤嬤流露出一個無害的笑容:“日後還請嬤嬤不吝賜教。”
錢嬤嬤對著錦心,行為不自覺地有幾分拘束,此時也是下意識地垂首欠身,“姑娘嚴重了。”
下一刻她就反應過來——說好的拿住宮廷出身、文府請來的貴客教引的身份呢?
她怎麼不自覺地就對著小丫頭片子低頭了呢?
這會她率先對四姑娘恭敬起來,鄭、邵兩位還不手撕了她。
此時的她尚且不知,今日一拜,便注定了她在短短月餘於錦心手中連番受挫,最後不得不認命地走到茶房與灶台搭伴,開啟了被口味挑剔的主子折磨的痛並幸福著的後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