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九十九回(1 / 2)

今年飲的海棠酒是去歲釀下的,未心她們都以為是錦心表姐送來的,其實不然。

去歲秋月,錦心的莊子上送了一批東西來,外人隻見其中有鄉野山貨薯粟菜蔬,卻不知其中有一箱裡是整整齊齊排滿的黑陶小酒壇。

共計十二壇,一路從京師運送到江南來,在莊子裡改頭換麵變成一批“山貨”,最終送入了錦心手中。

恰合她與賀時年彼時分彆已有十二載整。

每年收到京中來的酒,錦心都感覺自己好像受到了譴責,畢竟這酒的數量總是隨著二人分彆的年頭而增長的。

又或許,賀時年也是在以此督促他自己——腳步要快、要快。

許是因為瀾心要遠嫁離家的緣故,又或許是取出了兩壇塵封已久的海棠酒的緣故,錦心席間興致不高,靜靜坐在炕裡頭,倚著憑幾看她們玩鬨。

酒過三巡,蕙心與瀾心都有些醉了,錦心也被兩杯酒衝得臉頰有些酡紅,倒是還神智頭腦清醒,幾分恍惚多半也是被自己逼上的鬆散。

便是她今生體質孱弱,也未曾練出前世的酒量,也絕不會對幾杯綿軟薄酒灌出醉意來。

時刻保證自己頭腦的清醒是在亂世中保命並走下去的第一關鍵,即便如今身在安樂窩裡,這也成了她的習慣與直覺反應。

而這會……她隻是借著這兩杯酒“讓”自己醉了而已。

她們幾個真醉假醉的,倒是酒量不錯的未心與尚且年幼的華心是真正得以幸免,華心乖巧地爬到錦心身邊坐下,緊緊挨著她,軟聲問:“四姐姐心情不好嗎?”

“我隻是有些累了。”錦心搖搖頭,溫聲笑道。

華心秀眉微蹙,癟著嘴道:“才不是呢,四姐姐就是心情不好。”

錦心一時無語凝噎,過了好酒才微訕搖頭輕笑,“好好好,四姐姐心情不好,倒叫咱們五姐兒看出來了,五姐兒真是厲害啊。”

華心認認真真地望著錦心,一派正經地道:“嬤嬤說了,人心情不好可不能憋在心裡,四姐姐心情不好,一定要說出來,或者與小五聽,小五便是不能開解四姐姐讓四姐姐開心,可能夠說出來總是好的呀。”

她生來一副美人相,臻首娥眉杏臉桃腮,但到底年紀尚幼,臉頰上還沒脫了滿是奶氣的嬰兒肥,小下巴倒是尖尖的了,此時鄭重地板起臉來,倒很有些可愛在其中。

錦心忍不住一把把她拉進懷裡揉捏,“姐姐的小可愛啊——小五放心,四姐便是心裡有不暢快的,看到我們小五高高興興的,四姐也就開心了。”

歡喜登時爬上華心的眼角眉梢,沒等她紅著臉說些什麼,那邊未心已經“哎喲喲”了兩聲,語調甚是怪異地道:“瞧瞧瞧瞧,可真是姐妹情深啊,倒我這些年枉顧錯付了,咱們兩個多少年、你與榮姐兒才多少年,如今倒成了‘一見小五你就開心了’,從前那十幾年啊,終究是錯付了!”

錦心抬眸看她一眼,淡定地道:“怎地陰陽怪氣地。”

那邊瀾心“噗嗤”一笑,也故意道:“哎喲喲,我怎麼聞到好大一股子醋味啊——”

幾人倒在一處嘻嘻哈哈地笑,蕙心坐得安安穩穩的,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眼角眉梢都寫滿了無奈,等她們鬨夠了才把錦心拉到自己身邊讓她安穩坐下,然後分彆按住瀾心和未心,“人家說做姐姐的該給妹妹做好榜樣才是,你們兩個倒光讓妹妹們看笑話了。”

瀾心與未心這才消停下來,未心又道:“這酒見底了,酥巧,你回去取兩壇三白來吧。”她轉頭看向眾人,笑著道:“我新得的三白美酒,父親都不知道,你們出去可得瞞著。沁娘和華心不許吃,叫她們再送甜醴來。”

錦心索性道:“不吃酒了,沏一壺果子露來吧,想喝點酸酸甜甜的。”

繡巧應了一聲,道:“我這就去預備,姑娘莫急,馬上就來。”

錦心又問華心,“可要用些牛乳茶嗎?添了蜜糖,滋味甜甜的。”

華心乖巧地點了兩下頭,清澈瀲灩的桃花眼兒亮亮的,叫錦心心肝都軟了,又叫人端了兩碟華心喜歡的果子肉脯來。

未心酸道:“瞧瞧,這還不是偏心?”

錦心傾身將一碟鹿肉脯往未心眼前推了推,“早叫人預備了,就擺在你跟前,就差塞到你碗裡了,還在這兒喊我偏心,我若是偏心,就沒你這個份了。”

桌上備的五香花生滋味很好,隻是需要自己去剝,桌上幾個除了錦心這個被婄雲慣得驕縱的,其實還真沒有什麼大小姐脾氣,也沒叫婢子來剝,隻自己隨意捏著。

未心這會就捏了花生在手心,聽錦心這樣說就笑了,眼兒彎彎地將捏出來的花生倒在錦心身前空著的碟子裡,拾起筷子去夾鹿脯:“來,叫我嘗嘗是不是你那‘教引嬤嬤’的手藝……她這幾年可真是被你收拾得老實服帖了。”

錦心輕輕一笑,微垂著的眼角天然流露出幾分矜傲冷淡,倒稱不上輕蔑,事實上那樣的情緒出現在她麵上是很少見的,即便她心裡頂看不上一個人了,也不會將輕蔑明晃晃擺在麵上。

於她而言是修養如此,真正將輕蔑掛到臉上的時候,一定是因為局麵需要,而簡單是她看不慣一個人。

隻是這樣矜傲而淡然的表情,便能夠表露出她對錢嬤嬤的不在意了。

想到自己房裡這些年也乖順不少的教養嬤嬤,未心搖頭輕笑了笑,無奈道:“我雖占著你姐姐的名位,但有些時候,我總是覺著,無論是處事手段還是心性能為,我似乎天生就不如你的。”

她似乎隻是隨口感慨了一句,傾身去揉了揉錦心的腦袋,也不顧錦心如今已經是正經留頭的年歲,發鬏上很有兩掛好看的珠釵墜兒,照舊如小時候一般一通亂揉,但她還算有分寸,鬆手時候錦心的頭發也沒亂多少——這都是這些年來在錦心身上練出來的。

鬆手之後她又給錦心理了理頭發,錦心都習慣了,也任由她揉,等著未心的下一句話。

果然未心不是無的放矢的。

她仔細地替錦心理了理鬢發,將那打造得輕巧好看的珠釵扶正,又軟聲道:“早慧易夭,多智傷身,阿姐隻盼著你能平平安安地一輩子,無需你多麼聰明多麼果斷,天塌下來,還有我們扛著呢。三姐雖無能,自認也有兩分薄智,也闖下一份家業,在金陵城中能護得住一個人。我們文四小姐,就歡歡喜喜地活一生,好不好?”

她對錦心的感情應該是所有姊姊裡最為深厚的了,一來她與錦心年歲在華心出生之前是最相近的、二來她們身份也相仿,雖然文夫人儘量對眾子女一碗水端平,可嫡庶之分便如天塹,早早地被梅姨娘耳提麵命灌進未心心裡。

梅姨娘教未心讀詩書,叫未心性溫和,不能出類拔萃、不可掐尖賣乖,更不能壓過兩位嫡出姐姐一籌。

文家兄弟姊妹們算是感情極好的,其中自然有文夫人與姨娘們的清醒理智為用,未心幼年未必沒有過不服,但蕙心待她極好,瀾心更是自幼與她一處嬉鬨著長大的,她對兩位姐姐也生不出什麼不滿來。

隻是在她心裡,她與兩位姐姐,總是有區彆的。在錦心出生之後,她在這個家裡便不“孤獨”了,因為錦心的身份與她如出一轍,因為梅姨娘與徐姨娘極為親厚,梅姨娘也教導過她要與妹妹好,卻沒像從前那般告訴她要退讓溫馴。

對天性有幾分桀驁的未心而言,錦心便成了與她一國的人。

因為血脈相連、因為種種特殊的緣故,她對小肉團似的軟綿綿又生而體弱的錦心懷揣著天然的憐惜。

而錦心逐漸長大,會衝她撒嬌、會衝她笑、會抱著她軟軟地叫三姐、會軟聲說“三姐最好了”。

誰能抗住呢?至少未心捫心自問,她是扛不住的。而更叫她歡欣雀躍的是,她能夠感覺到,即便錦心對每個姐姐都很親厚,但對她的親近依賴是最重的。

這就更讓人扛不住了。

對小小的未心來說,“獨一無二”的感覺是十分新奇又叫她歡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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