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自知失言,可胸中的憋屈無處發泄,左右一看,端起一杯茶來喝了。
“……那是我的。”有人幽怨地說,換來李敬更加幽怨的一眼。
外間,唱名聲已停。
長街上的喧鬨也漸漸安靜,人們都屏住呼吸,等待布政使司的官員們念出下一個名字。
半晌,唱名聲複起——
“甲午科鄉試第五名,劉棟,金陽府水煙縣人,《書》!”
和前頭不一樣,五位經魁的排名,是倒著念的。
房中大多人對這個名字很陌生,但程岩卻知道,前生對方正是下一科會試的傳臚,和阮小南一樣死在了獄中。
“是劉兄啊……”胡曦嵐點點頭,“他確實當得起經魁。”
莊思宜:“你認識?”
胡曦嵐:“七年前他去曾到過浙省,我見過他一麵,外祖父很欣賞他。”
“七年前?他多大?”
“當時應該二十出頭,現在估計而立上下了吧。”胡曦嵐看了眼廊外,“外祖父治《尚書》多年,說劉兄當時就能下場一試,但劉兄卻認為自己火候不夠,想壓一壓,很穩重的一個人。”
兩人聊著,又一聲唱名響起。
“甲午科鄉試第四名,花懋,南江府人,《春秋》!”
此人大家倒是都聽過,傳言說他“琴棋詩三絕”,琴和棋程岩沒見識過,詩文他還真讀過幾首,很有大家風韻。
不過,後世的記憶告訴他,花懋科場上的風光終結於此,往後二十多年次次落榜,隻活到四十多歲,但花懋臨終前一首詩,卻是後世三歲小童都會念的。
人生如此,也不知幸或不幸。
“甲午科鄉試第三名,唐廣燕,山萩府百樹縣人,《禮》!
又是一個大多人都聽過的名字,據說此人曾是一屆府試案首,曾在鶴山書院讀過兩年,算起來還是他們的師兄。
不過唐廣燕性子狂傲,在書院期間與外人發生口角,將人打殘。唐家人雖將這件事壓下了,但雲齋先生無法容忍,還是將唐廣燕逐出了書院。
唐廣燕走的時候曾撂下狠話,說等他日後杏榜題名,再去問雲齋先生悔是不悔?
因此聽見他成為經魁,書院諸人心情都很複雜,也並沒有很高興。
但程岩關於此人的記憶不多,不知對方到底是沒中杏榜,還是受了“南北榜案”的牽連沒命了。
他此刻也無心多想,還剩兩個名額,就算心底覺得自己不可能被黜落,可事到臨頭,他也不免患得患失。
突然,莊思宜攬住他,“彆怕。”
“我沒……”
“甲午科鄉試第二名,程岩,南江府武寧縣人,《易》!”
程岩微微暈眩了一下,緩緩轉頭看向身旁的人,就見莊思宜一怔,隨即表情漸變——眉眼彎下,唇角揚起,仿若情人私語般低聲道:“阿岩,你中了,是亞元。”
下一刻,屋子裡窒息的空氣再次流動,眾人又羨又喜,都上前來道賀。
程岩僵硬地回應著,但腦子裡嗡嗡直響,就像靈魂出竅一般。
他能聽見自己說了什麼,能看見自己做了什麼,但始終像個局外人。
強烈的不真實感衝擊著他,即便結果並不意外,但當它實現的一瞬間,程岩還是被砸暈了!
他隻覺得滿世界都開遍了花,人人頭頂都罩著七色霞彩,對他說的話也如佛音一般。而莊思宜……此刻在程岩眼中喜慶得就像一尊彌勒佛,不,是文殊菩薩,管考試那種!
“阿岩,我們可以同去京城了。”
“菩薩……”
莊思宜:???
“……”
很想割掉自己舌頭程岩頓時神魂歸位,好在唱名聲再次響起,挽救了他的尷尬。
“甲午科鄉試第一名,魏渺,南江府武寧縣人,《詩》!”
魏渺?有點耳熟。
眾人疑惑間,程岩靈光一現,“是他啊!”
魏渺不就是和他一起考院試,但被他拿走案首,遺憾錯失“大安有史以來第一個小三元”的那位仁兄?
他一解釋,眾人才恍然大悟。能拿府試、縣試兩次案首,如今中了解元也不奇怪。
但胡曦嵐卻意味深長地來了句,“武寧縣啊……”
程岩心裡一“咯噔”,但又想不起來馮春陽是不是提過魏渺也去了楊文海設的宴……
莊思宜表情也僵了僵,而其他不明真相者都驚道:“解元和亞元都是武寧縣人,你們武寧縣風光了啊……”
程岩勉強一笑,想說什麼又不好開口。
畢竟心中的猜想並不一定就是真的,他認為以魏渺的學識,拿這個解元也合情合理,若冤枉了對方,可就罪大惡極了。
這時,隻聽莊思宜道:“估計五經魁的文章已貼出來了,咱們去看看。”
到底是不是“暗通關節”,看過文章便知。
“行啊!”人人都來了興致,“讓我瞧瞧程兄的文章。”
胡曦嵐:“明日吧,你們莫非忘了?一會兒報子來了,就要接程兄去五魁廳?”
但凡五魁,都會被布政使司的官員請去唱經樓的五魁廳見上一見,接著再去五魁巷接受百姓的慶賀,稍後,一眾新科舉人還要參加象征著榮譽的鹿鳴宴。
眾人恍然,一時還真給忘了,加上街上人又多,他們現在去未必能擠入榜前,索性繼續在雅間中等著。
而同一時間的龍虎榜前,也的確貼出了五經魁的文章。
謝林迫不及待地擠了過去,直接找到了第二名的卷子。
“民既富於下,君自富於上……”
他從頭到尾讀了下來,也無心欣賞文章優劣,隻想在其中找到“丕休哉”三個字。
“沒有……”
“這篇也沒有……”
等謝林將程岩的卷子裡裡外外看了個遍,喃喃道:“怎麼可能呢?”
他猛一個激靈,又去看解元的卷子,沒等他看多久,突然眼睛瞪大,呼吸沉重。
“我怎麼覺得……”謝林身後,陳書生低低說了半句。
“覺得啥?覺得解元文章還沒你好?”劉書生嗤笑,他現在看誰都不順眼,尤其眼前這個姓陳的!
陳書生懶得生氣,對方沒中,他先前的惡氣也都散了,而曆屆五經魁的文章都各有人喜歡,觀點並不統一,他便不避諱地說:“我覺得亞元文章更好。”
“嘁!陳兄莫不是比諸位考官大人還懂欣賞不成?”
“不是啊,你看考官大人的批語,明顯大多考官更欣賞亞元的卷子!”
劉姓書生一直渾渾噩噩,此時經對方一提醒才認真看了看,他越看越不可思議,越琢磨就越覺得有深意,胸中已滅的灰燼突然又燃了起來,他激動道:“確實如此!正該如此!可為何魏渺是解元?程岩卻是亞元?難道是舞……”
“慎言!”陳姓書生見劉書生就跟犯病似的又要瞎說,趕緊道:“你不想活,可彆拖著我死!”
舞弊的猜測,豈能憑空就敢開口?
萬一被人傳了出去,必然會得罪考官和諸位中試者,若遇上心眼子小的,說不定還會報複他們!
何況解元的文章又不差,至少經魁絕對當得起。
“那、那你說是為何?”劉書生仍舊心有不甘。
陳書生:“或許是楊大人覺得程經魁的文章筆力樸實了一些,你見他的批語,明顯更喜歡解元的卷子,他才是主考大人啊。”
……
兩人儘管都壓著嗓子,但距離他們極近的謝林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他忽然冷汗直冒,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儘。
程岩沒寫那三個字,會不會胡曦嵐和莊思宜也沒有?那他們看見魏渺的卷子會如何做想?程岩如此小人,倘若心裡不忿去告發對方,那他……
謝林越想越怕,隻覺得接不上氣,他臉色烏青,嘴唇絳紫,忽地慘叫一聲,口噴鮮血,再白眼一翻,便不省人事了。
周圍一陣喧鬨,有衙門中人將他背出人群,送往醫館。
這時,唱經樓前響起鑼鼓聲。
“啊!經魁都去五魁廳啦!咱們也去瞅瞅!”
“走走走!”
人流往唱經樓移動,陳書生也興致勃勃,“劉兄,走,咱們鬨五魁去!”
“誰要跟你去?我要將經魁的文章都抄下來。”
陳書生並不多勸,其實他也帶了筆墨,打算回頭來抄文章,而且他隻是禮貌性地隨便一說,並非真心想和劉書生一道。
“那我先走了,告辭。”
劉書生理也不理,一直翻來覆去地看著解元和亞元的卷子。
他從上午看到下午,又看到日已落幕,幾乎將卷子背了下來,但他還未走,而是找附近的人借了一盞燈。
他的眼睛酸澀,腿也腫了,可就是不願離開,宛如落水之人想要抓住隻存在於臆想中的浮木。
他甚至不知自己到底想看出什麼來?
雷劇中的世界不存在宵禁,等到天色全暗,忽而刮起狂風,一片葉子落在劉書生頭頂。
那一刹那,好似被仙人撫過,他突然神智清明。
“丕休哉……”
劉書生喃喃念著三個字,這三個字放在魏渺的五經義中有著微妙的違和,而且,他想到了考前隨意聽過的幾句閒話。
劉書生提著燈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剛走沒幾步,又猛然轉過頭。
布政使司大門前懸掛的燈籠隨風而晃,飄飄搖搖,仿佛山雨欲來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