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四人和蕭家兄弟關係都不錯,如今見了少不了一陣打趣。
林昭為人實誠,見蕭瀚比半年前更瘦了些,愈發顯得容貌清麗,便真心直言道:“一彆多日,大蕭兄竟越來越美了。”
最討厭被彆人說“美”的蕭瀚:“……”
哪壺不開提哪壺,很想打他怎麼辦?
眾人笑鬨片刻,兩位客人便入座了,蕭淮道:“你們蘇省的秋闈真是驚心動魄,咱們浙省那些天簡直處處謠言,還說蘇省的考生全被抓進了大獄,每日嚴刑拷打,死了好多人,差點兒沒把我和三哥給嚇死!”
蕭瀚也心有餘悸,怨怪地瞪著莊思宜,“給你寫信也不回,要不是曦嵐回信跟我們說明情況,我倆幾乎就要將謠言當真了。”
“對不住,那陣子正好趕上阿岩出事。”莊思宜歉意地說:“我哪兒有心思回信。”
眾人聽莊思宜提起這件糟心事,皆是一歎。
唯有程岩轉頭看向莊思宜,莊思宜有所察覺,也望了過來,兩人無聲對視半晌,又一齊笑起來。
不小心注意到這一幕的蕭瀚愣了愣,頭皮有種微微發麻的感覺,一個念頭就要升起,但卻被林昭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打斷。
“你們要不要去看斬刑?”
“啊?”
見眾人一頭霧水,林昭抓抓腦袋,“你們沒聽說嗎?楊文海和魏渺那些人不是被帶回京城了嗎?明日午時要在菜市口行刑。”
“我不去!”
程岩第一個反對,臉色微微發白。
他不禁想到了自己上斷頭台的一幕,也是在京城的菜市口。
他來京城那麼久,每次都遠遠避開。
莊思宜隻當他害怕,皺眉道:“去什麼去?砍頭有什麼好看的?”
“就、就是!”阮小南本來是想去的,但阿岩都說不去,他立刻瞪了林昭一眼,“那個楊文海還要被淩遲呢,淩遲你知道嗎?書上說,要割幾千刀不讓人死,看了小心做噩夢!”
蕭淮和蕭瀚也都搖搖頭,前者道:“林兄啊,你這愛好……嘖。”
林昭急了,“我就問問啊!”
阮小南:“就你話多!”
林昭:“……”
他們不去,總有人要去的。
客棧裡就去了兩個舉子,回來時一個扶著另一個,差點兒撞上正打算出門的阮小南。
阮小南剛要發火,就聽有人道:“喲,吳兄、蘇兄,你倆不是去菜市口了嗎?這是怎麼了啊?”
阮小南身形一頓,才發現正對麵的兩人臉色發青,腳步虛浮,一副受了淩/虐的模樣。
“彆提了。”其中一人苦笑道:“直接吐了一路。”
“什麼情況?你倆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不是說淩遲至少一日嗎?”
“咱們就沒敢看。”那人解釋說:“隻看完斬刑就回來了,真是……我現在腿還軟呢。尤其那個謝林一直哭爹喊娘的,瘮人得很,倒是魏渺還算條漢子,從頭到尾都很平靜,可能大徹大悟了吧。 ”
“嘁,說得就跟英勇赴死似的,還不是自作自受!
“就是,舉頭三尺有神明,活該他報應!”
……
沒有人為逝去的生命感到悲哀,他們都是讀書人,最痛恨和不齒的便是舞弊。
阮小南駐足聽了會兒,也不打算出門了,回院子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通,引來林昭一陣唏噓,“好好一個經魁,偏要去作弊,可惜了……”
莊思宜正欲開口,就見程岩草草收了書,一言不發地回了房。
林昭一臉懵逼,“咋了?”
最先提起這事的阮小南有些心虛,當即甩鍋給林昭,“都怪你,阿岩都被他們害得關起來了,你還為凶手可惜!”
林昭驚慌,“我沒有啊!”
阮小南:“叛徒!”
外頭的爭執程岩已聽不見,他腦子裡一遍一遍地回想當日被大刀切過脖頸的瞬間。鼻尖再次聞到了濃鬱的血腥氣,還有刀上嗆人的烈酒味。
那時候來看他行刑的百姓又是如何想?覺得他罪有應得大快人心?
他們是否也會或冷淡、或誇張、或惋惜地與彆人提起?
他的生死,不過他人口中即興的談資。
程岩本以為坐著受刃便能留下一份尊嚴,現在想來,從他上了斷頭台那一刻,哪兒還有尊嚴可言呢?
“阿岩。”
忽一陣叩門聲,房門便被推開了。
程岩頓了頓,轉頭看向莊思宜的眼神不受控製的有些冷。
莊思宜一怔,“怎麼了?”
程岩心知不該被前生事影響,從而遷怒今生的莊思宜,可人非草木,又怎能不受七情六欲所擾?他暗暗歎了口氣,垂眸道:“沒事,可能是累了。”
話音一落,額頭便覆上一片溫熱,程岩愣了愣,就見莊思宜慢慢收回手,“沒發熱,不過京城天乾且寒,你多注意點兒。”
“……嗯。”
雖然隻有一個字,但莊思宜感覺到程岩的態度軟了些,他輕笑一聲,道:“看書也彆太晚了,你都這麼用功,還要不要我們活?”
“怎麼?我看你每日也讀書到半夜,隻許你用功不成?”程岩半笑著說。
“我不是擔心將來考不上翰林院,就要和你分開了嗎?”
程岩微一抿唇,前生時莊思宜也說過類似的話,不過那時候莊思宜在鶴山書院多讀了幾年書,遠比今時積累厚重,而自己也不像現在這樣有底氣。
所以情況幾乎是顛倒的,莊思宜對他說:“若你考不進翰林院,我們就要分開了。”
而他很為這句話緊張,以至日日苦讀,每天隻敢睡兩個時辰,後來大病一場,還是莊思宜衣不解帶地照顧他。
等他稍微好了點兒,莊思宜哭笑不得地說:“你就這麼不想跟我分開?”
他很老實地承認,“不想啊。”
換來莊思宜一怔,隨即很溫柔地笑了。
前生的自己一度非常依賴莊思宜,但此時程岩卻笑著問:“你就這麼不想和我分開?”
本是隨口一句玩笑,莊思宜卻沉默了,氣氛突然尷尬。
最後還是程岩先忍不住,乾咳一聲,“就算我們都考中翰林,將來遲早外放,還不是兩地當官。”
莊思宜笑了笑,“我不是說過,隻要有心,外放也能一塊兒,你不信?”
程岩手指了指天,“我信有什麼用?反正都得聽上頭的安排。”
待莊思宜從程岩房中走出來,望著頭頂慘白的冬陽,他嗤笑一聲。
安排?他最討厭被人安排。
時光匆匆,化飛雪霜霧。
一入臘月,京城裡漸漸有了年味。
不久前,蕭淮給程岩幾人送了幾張帖子,邀請他們初七這日上蕭府一聚,說是辦什麼梅園詩會。
程岩詩詞水平很一般,對這種活動向來沒興趣,但籌辦詩會的乃是蕭淮,他怎能不給對方麵子?
“阿岩!你看我今天這一身,有沒有名士風流的感覺?”
阮小南一貫喜歡參加詩會文會,享受著吊打他人的快感,今日也格外興奮。
莊思宜不耐道:“還走不走?來來回回換幾套了?想要風流,你好歹再高點兒啊。”
“你——”阮小南被踩中痛腳,又想不到完美反駁的話,索性展開精神勝利大法,“你就是嫉妒我的文采,懶得跟你計較!”
一行人上了馬車,半個時辰後才到了蕭府。
有下人將他們引入府中,剛到二門便見到了等在門前的蕭瀚。
幾人一路往梅園走,由於昨日剛下了場雪,沿路都能見著掃雪的人。
府中屋瓦樹梢的積雪已壓了厚厚一層,廊簷下則掛著粗細不一的冰棱,在光照下,冰與雪好似都映著柔和的金光,看上去彆有意境。
蕭瀚注意到程岩的視線,便說:“雪中看梅最是情趣,今日天翁作美,一會兒我領你們好好逛逛蕭府的梅園。”
接著又轉向莊思宜,“思宜,說來你們莊府的梅園在京裡也是出了名的,那麼好的地方,你怎麼就便宜了二房那家子?你乃莊府長房嫡子,住莊家的宅子名正言順,他們還能趕你不成?要是我,我非得去膈應他們。”
他與莊思宜相交多年,自然知道莊家一些內情。
莊思宜淡淡道:“我倒是無所謂,隻是阿岩與我一道,我可不想他跟我回去看人臉色。”
程岩聽了這話,側頭衝莊思宜笑了笑,後者也微揚起唇。
蕭瀚本想說“程兄可以住客棧,為何要跟你回家?”,但他還沒開口,就看見了那兩人肉麻兮兮的笑,到嘴的話也憋回了肚子裡。
他微一皺眉,視線不著痕跡地遊移在二人之間,漸漸沉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