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四爺再次監國,所有官員們戰戰兢兢的,那真是前所未有的用心辦差,生怕要活閻王抓住把柄。
索額圖明麵上,也和四爺好得很,對上體貼,對下禮賢下士,頗有當年明珠的風采,這要圍在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多,都期待他的庇佑。
當然,間接的,要太子的勢力越發地大了。
當然,大夏天的,康熙去避暑了,他們留守的,在悶熱的四九城哪裡受得住?在有兩個官員中暑後,兩個負責監國的,再次要長輩們都搬到暢春園,自己也到討源書屋處理政務。大臣們辦公的地方,也從正式衙門搬到了暢春園附近的聯排房子裡。
湖光山色中的人涼快了,心情好多了,關注的事情就不是怎麼解暑了。
又是一次和索額圖打哈哈,送走他的過程,胤祉對此撇撇嘴,翻著手上一個地方秋天的賬目,斜一眼四弟笑:“四弟,你看你,知道你監國,這折子寫的都簡短多了,生怕你看得累眼睛。四弟,……你信蛇不吃肉改吃大米了嗎?”
“三哥,折子簡短是好事。三哥,不是我信不信的問題。”四爺淡淡一笑,手上快速地批示一個折子:“三哥,我們看事實。”
“事實?”胤祉不信。但是索額圖的做派要他想不通。
四爺看一眼三哥,挑唇,淺淺的一笑。
兄弟兩個一人負責一部分折子,分坐一個小桌子,四爺的速度明顯的快很多,幾堆折子批複完畢,站起來伸伸懶腰,一回頭,眉眼一起笑著:“晚上三哥有空嗎?我們去香蘭園逛逛?”
“咳咳咳。”胤祉懷疑自己聽茬耳朵了,不敢置信地抬眼看他。“你說什麼?”
“香蘭園。”
“……真要去?”四弟這果然是要出手了,八大胡同啊,“那什麼,三哥其實也是遺憾這批可人兒的。”胤祉是真心疼的。
四爺一瞪眼:“三哥你去不去,弟弟給銀子。”
“去去去。”四弟掏銀子,乾嘛不去?“不瞞四弟,三哥早就想去見識見識。可惜手頭緊著。”
晚上,哥倆換了一身家常衣服,臉上戴著墨鏡,脖子上重重金項圈十指十個金戒指,完美的暴發戶的樣子,臉上貼著一撮假胡子,從暢春園直接騎車去香蘭園。一路上,胤祉望著一群一群紈絝子弟,坐轎子藏頭露尾的官員們,往八大胡同去,還跟做夢似的。
四弟帶著自己逛樓子了?
這可是皇家裡最不近女色的一個兄弟。
胤祉有點恍惚,可他一轉頭,看著四弟跟逛園子似的悠閒,唾棄自己:男人嘛,哪個能不偷腥那?家花沒有野花香啊,偷偷的來八大胡同走一走,才有刺激的小情調!
哥倆大搖大擺地來到香蘭園,好嘛,門頭一看就是雅致的很。守門的小廝熱情地迎來送往,龜公們熱情地迎上來:“兩位爺,眼生的很。”“兩位爺,聽您口音,是北京人,第一次來我們園子?”
四爺微笑,隨手在荷包掏出來一張銀票,晃了晃:“早就聽家父的幾位好友提起來這裡,一直想來見識一二。好不容易家父跟著出門了,這不就過來了?”
“了解了解~~”龜公們接過來銀票,一起點頭哈腰地笑。皇上出巡了,帶走一些老臣,老臣家裡的子弟們,可不是發現機會了嗎?其中一個看著手裡的銀票,討巧地笑:“兩位爺,你看,我們這,進門銀子是五百兩……”
胤祉眼皮一跳。
四爺麵不改色:“哦~~進門費就是五百兩銀子。爺倒要看看,值不值。”一彎腰,又是兩張銀票掏出來。
銀子到手,龜公們熱情的比親爹還周到:“爺,保證您滿意了。兩位爺,您這邊走著。兩位爺,我們今天恰好有一場辯論會那,您要參加嗎?一千兩銀子。”
文史哲沆瀣一氣,世間萬物皆有聯係——發現意想不到的關聯,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四爺不停地掏銀子,胤祉已經臉皮抽搐了,但他不得不承認,這裡真,美。
楊柳依依,樓台隱隱,濕潤的空氣中飄蕩著酒香和樂聲,渾然不知在秦淮河畔,還是八大胡同。
所謂的辯論會,美麗的風塵女子、男子和士子們集會一處,歌舞升平、飲酒賦詩,尋幽探勝,品茗賞花,他們的話題是古琴譜的真偽,曆史名人人品的高低,各書家作品的妙處,以及國運興衰,朝政得失。
而這些女子、男子往往見解獨到,於書畫上的修為勝過前來的客人們。雙方之間的關係,看上去更像一種真正的朋友關係而非性的關係,他們的友誼是建立在人品才華之上的互相欣賞,相互間稱兄道弟,禮尚往來。
當然,兩性之間,感情難以劃分得錙銖不犯,“以男女之情而兼詩酒之誼。”
大開眼界的胤祉搖著檀木扇子,眼睛不夠使喚地感歎:“如果我們相信《聖經》,我們就該肯定:萬能的上帝把人在花園中的生活視為他所能給予的最快樂的生活。”
四爺背負雙手,看著大廳裡宛若外國貴族沙龍一般的花團錦簇:“外麵的“囗”表示圍牆,裡麵的部分,“土”可以看做房屋或者亭榭,中間的“口”可以看做水池,下麵的偏旁似石似樹。沿著這一思路,可以進一步認為,外圍的“囗”既是圍牆,又可以當做遊廊,裡麵的“土”和“口”,可以看做假山水池,下麵的偏旁,既可以看做樹木的形狀,又可以看作行走中的“人”。所以單從字麵來看,園林是一個有山有水有樹有人的空間。”
“好!兩位公子解說的‘園’,甚妙。”
一位身穿杏色襦裙,身段兒曼妙的年輕女子款款上前來,語笑嫣然。
四爺伸手,接過來三哥的扇子扇扇,麵上微笑:“姑娘的眼睛更妙,爺好似看到一片湖水清澈。”
“噗嗤”,姑娘笑了出來,清純可人。
胤祉一看,一把搶過來自己的扇子,用扇子拍打他的肩膀,取笑道:“明明是整個春天的春光,豈止光是湖泊?”
姑娘搖著手裡的香妃團扇,紅唇微張,黃鶯悅耳:“兩位爺,你們對於園子,還有其他的印象嗎?”
四爺繼續打量這裡的環境,細看之下,果然發現好幾個熟悉的麵孔。
胤祉搖著扇子,眼睛一眯:“見了你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和你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行來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雲。夫婿坐黃堂,嬌娃立繡窗。可算?”
《牡丹亭》中女主角杜麗娘在花園中小憩,夢見了書生柳夢梅,並在夢幻與現實的交織中在牡丹亭畔與其共赴巫山**的段子。
這姑娘臉頰泛著紅暈,嘴巴啾起來,不樂意道:“原來這位爺竟是風流的,這自然是不算的。”
胤祉一樂:“那,怎麼才算?爺還沒看這裡的園子,沒有靈感。”
“爺果然是年輕,猴急。”
“哎~~猴急才好。不猴急的,都是銀樣鑞槍頭了。”
“噗嗤~~”姑娘嬌笑連連,花枝招展的宛若風中的燭光,“既如此,奴家就給爺一個證明的機會吧。不知道爺喜歡什麼樣的姑娘兒郎?”
“這是世界上最要人開心且苦惱的話題,爺向來都是都要不選擇。”胤祉笑嗬嗬的,這一屋子的溫香軟玉,女的俏男的嬌,他都喜歡。衝著姑娘一攤手,擠擠眼,暗示身邊的這位,才是付銀子的人。
姑娘:“……”
一陣風吹來,四爺伸手按住要被吹起來的假胡子,斯斯文文的請教:“聽聞,這裡有一位李湘真姑娘,能歌善舞、傾城絕色,且性情高傲?”
這位姑娘被逗笑了。
“這位爺,你打聽的消息隻有一半。李湘真姑娘常常稱病不接賓客。阿母憐惜之,順適其意,婉語遜詞,概勿與通。惟二三知己,則歡情自接,嬉怡忘倦~~”
“哦~~倒是難得的母女情深了。”四爺讚歎一聲:“既然如此,……”看一眼真有幾分興趣的三哥。“姑娘幫忙問一問李湘真姑娘,今兒可願意接客?就說,是西陂放鴨翁的大公子介紹我們來的,言說,和姑娘討要上次送來的紫砂壺。”
宋犖,江蘇巡撫。去年康熙口中的大清第一清廉巡撫。河南商丘人,號西陂放鴨翁。官員、詩人、畫家、文物收藏家。“後雪苑六子”之一。與王士禎、施潤章等人同稱“康熙年間十大才子”,他收藏的紫砂壺,可謂是當今最全。
這姑娘一聽,果然動容。
這兩位年輕的公子,在人前一站,一身綾羅綢緞珠寶玉器的富貴至極,暴發戶的氣息濃厚,也難掩他們的風華。
身姿清俊,看不見臉,但光看見鼻子下巴,也知其姿容俊朗,周身氣息溫和,隻一眼,便知家教極好的大家公子。雖然言語調笑,卻沒有一點急切,更沒有動手動腳,更要姑娘喜歡。如今說出來介紹人,還知道上次宋犖大公子進京的時候來這裡,送了李湘真姑娘一把紫砂壺。
姑娘臉色一變,要哭不哭假裝試著眼淚的樣子:“如此,兩位爺看不上這裡的姐妹們,就且等候片刻,奴家去問問阿母吧。”
四爺一樂,隨手掏出來一張銀票,姑娘接過來,一張清秀雅致的芙蓉麵笑得花兒一般。
阿母是一位中年女子,保養的很好,打扮的宛若大家主母的端正貴氣。一雙眼睛一看就是曆練風塵,一開口就要人知道,她在人情世態頗有閱曆,為人處世有主見,有膽魄,能自立,很善於在風波險惡中保護自己。
哥倆一路跟著阿母在幽深曲折的園子裡轉。
一個年輕書生坐在雕花涼墩上,手裡翻開一本書,仿佛正在誦讀。女子則坐在鋪設著軟席的假山石上,一手支頤,倚在裝飾著流蘇的琴上,仿佛在聽情郎的吟誦,書生穿著藍衣藍帽,係著紅色的腰帶,女子的衣著配色則恰好與之形成對比:紅衣藍腰帶。這是含蓄蘊藉的。
一座華麗的園亭、眾多的太湖石華麗和大片的牡丹盛開,亭子裡酒席的擺設非常體麵講究,一名中年男子一手持杯,一手摟住身邊的女子親吻,園石、盛放的牡丹,以及用竹子紮成的通向遠處庭院的月亮門,都彌漫著蠢蠢欲動的情yu氣息。
一處假山用湖石堆砌而成,山中隱秘處有一座親水的山洞,旁邊還有蓮花盛放,矮幾上放置著古董器皿卷軸之類的文玩,地上鋪著青色的席子,一對男女正在行不可描述之事。洞外有一個小侍女坐在橋上,似乎在等著傳喚,又似在幫忙警戒。看見他們來了,驚嚇過後,裡麵的兩位大方地邀請他們一起參與到“嬉戲玩鬨”中……
好不容易,來到一座精致的小園中的一座敞亭內,亭子四麵通透,僅僅以藍色的木頭闌乾圍合,內部的屏風上畫著鬆石,前麵床榻底板用有山水紋樣的大理石鑲嵌,一旁還擺著未打開的圍棋。一個中年男子剛剛脫下外褲,一個年輕女子已經躺在床上,一對三寸金蓮調皮地蹺在床尾,腳上的紅色睡鞋格外顯眼。
好事正要開始,忽然阿母的聲音響起:“湘真女兒……”,男女主人公都情不自禁地回頭看,他們的小獅子狗也警惕地豎起了耳朵。胤祉無端端的覺得,這一瞬間可謂驚心動魄,這才是刺激的正確打開方式。
四爺親自去了一趟,大體了解香蘭園的妙處:宛若,一個小小的,自我的藏身之處,**的臥居之地;它是另一種世界……是一種神遊的空間。
作為開展男女故事和愛情yu望的場所,在園林中,社會與階級的差彆會變得模糊,身處其中的男人與女人會容易產生一種逃離理教桎梏獲得自由的錯覺。
出來香蘭園,穿過這條胡同,胤祉對著漫天星月,大發感慨:“四弟,它是一個禮法的化外之區。它在現實世界中製造了一個與現實世界相疏離的場域,這個活動場域避開了現實中的禮法規範,讓世間男女可以在人倫關係之外,發展男女私情。”
四爺:“三哥,弟弟今晚上花了一萬兩銀子。”
“是啊,一萬兩銀子隻見了一麵。可是四弟,能見了湘真姑娘一麵,三哥就心滿意足了。那是一個完全釋放自己,打開自己的,心靈自由的姑娘,真真是奇女子也。”
“三哥,弟弟的重點,是一萬兩銀子。三哥可是認為,宋犖大公子來這裡,彆人花銀子,就是清廉了?花銀子的是一個鹽商子弟,他欠了人情,回去江蘇再麵對人家,能不幫著說好話?三哥你看。”
遠處的路邊,一對老夫妻擺著小攤子在夜裡買餛飩,蒼老的聲音大聲吆喝著:“一碗餛飩五個銅板。”
近處,兩個龜公在吵架,圍觀的人挺多,好似在爭論一個客人是我的不是你的。
富貴老爺們的轎子進進出出絡繹不絕。
一位兩腳打架的醉漢被幾個龜公一起扔出來園子,再被吐幾口唾沫:“我呸呸,沒有銀子也敢來這樣裝老爺?這四九城,哪片雲上有雨,我們不知道?”
角落裡,一個恩客和一個小少年依依不舍你儂我儂。
身邊,一個粗布衣衫的小腳老婆子柱著拐杖路過,四爺忙上前扶住了,送她穿過人群到餛飩攤。
哥倆騎車飛快,很快出來這有名的八大胡同。四爺回眸,望著這彩燈輝煌夜晚亮如白晝的歡樂窟,語氣淡淡:“三哥,園子裡的一切美好,都建立在銀子上。動輒一萬兩銀子起步,裡頭一個丫鬟一晚上的小費收入,上千兩。三哥認為正常?弟弟第一次知道,大清國還有這樣享受的地方,原來呀,大清國人這麼富裕了。”
八大胡同裡太亮堂了,天上的星月都要躲著。
燈火拉著兄弟兩個騎車的影子很長很長。
良久,誠郡王歎氣道:“四弟,士紳大族枝繁葉茂,兩淮鹽商一圈、南京織造一圈、雲貴銅商一圈、廣東十三行一圈……各個富可敵國,富得流油。家裡丫鬟們穿金戴銀,裹腳布都是絲綢的;美貌的小廝們洗個澡,都是牛奶泡;出門玩樂一場要有牌麵,看誰的銀票能當柴火燒……”一聲歎息:“可是我們能怎麼辦那?你要收稅,隻能收來中下層民眾的,漢武帝折騰一回,老百姓活不下去,他們這幾圈倒是更富裕了。”
“再看王安石改革、張居正改革……哪個不是為了朝廷好國家好?可是結果那?銀子都在官員們的手裡,你不給官員們去酒樓青樓茶樓……花銀子,他們有其他的門路享樂。老百姓卻要麵臨更加嚴峻的生存環境,一旦改革失敗反彈回來,嚴重的稅賦,日子更加艱難。那張居正都死了還被挫骨揚灰了。”誠郡王很是悲觀。
車子拐彎,出來八大胡同到了街口,四爺聽著耳邊隱隱約約的絲竹聲,一仰頭,望著頭頂的月色星星,微微一笑。
“那三哥說一說,為什麼總是這樣的結果?”
“要三哥說啊,這就是身在其中了。我們將一個國家當成一個整體。最近要打架了,皇帝將全國的糧食衣服換成弓箭,招收貧困百姓子弟擴軍。好嘛,打仗打贏了,貧困百姓子弟死了大半,弓箭朝庫房一扔,積攢來的衣服糧食大臣們皇親國戚們分一分,皇帝去泰山玩幾趟,花沒了。花完了可又奢侈習慣了怎麼辦?再苦一苦百姓吧。老百姓那?收獲子弟的屍體,大多數是連屍體都找不到的。人沒了,家沒了,田地沒了,……”胤祉仰頭看著夜空,水洗的碧藍夜空,亮亮的,要人不敢直視。“四弟,曆史評價漢武帝,功在千秋,罪在當代。並不是貶低他。”
四爺沉默。
打仗的時候,最苦的是誰?大清打了這麼多年的戰事,他自己跟著拚命,他最是清楚。即使現在遠征大漠的條件好多了,大炮火銃很好了,傷亡數字對比之前的朝代少的多多了。可傷亡總是有的。
萬幸的是汗阿瑪如今的情況和漢武帝時期不同,汗阿瑪沒有文景之治的底子以供揮霍,也沒有好大喜功泰山封禪等尋找神仙等等折騰,而是直接休養生息。
胤祉因為他的沉默,自己也沉默。
路上隻有更夫打更的聲音,車輪子骨碌骨碌的聲音。
好一會兒,他歎氣道:“三哥知道你看不慣儒家的那一套,近親繁殖、提拔親信,師生同年同鄉的一大幫子,還不用上戰場,天天在朝堂上仁義道德,有了利益就搶,彆人拚命打完仗了,他們踩著屍骨搶的最歡樂。漢武帝臨終要霍光輔佐劉弗陵,要恢複法家和道家治國,可是,儒家這一套,太符合既得利益者的利益了。你看看千年來孔孟到理學、心學的發展,精致利己到骨頭縫裡了。你不自私一點,彆說彆人吃肉你喝湯,你連口糠都沒有。這幾年好一點,前幾年賑災,好好的大米運到災區都變成沙子了,你忘記了?”
“沒忘。”
胤祉的府邸在西城區平安裡西大街,四爺的府邸在東直門裡,哥倆個在街口停車分開,四爺道:“三哥,你說的都有道理。弟弟會考慮的。”拍拍三哥的肩膀:“今天晚上見到的幾個熟人,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