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額圖當然不知道康熙此舉的真實用意,自認為這是一個和皇太子公開相處、並可以借機策劃、謀算後續的爭權之事,於是立即興衝衝地奉詔趕到德州,親自照看生病的皇太子。
也許是太過於興奮,也許是疏忽大意,索額圖在抵達德州皇太子住處時,沒有按照禮製在大門外遠處下馬、然後步行從側門進入,而是直接騎馬來到中門後才下馬,隨後從中門進入皇太子居所。
這在大清的禮製中,屬於大不敬之罪,按律要處以死罪。當然,索額圖之前估計也沒少這麼做,不過因為他是康熙心腹重臣、皇太子的叔公和最大支持者,所以都沒有受到懲罰。
不過,他興奮的忘記了,如今情勢不一樣了。這一次不一樣了。
在德州時,索額圖和皇太子朝夕相處,多有密談。康熙暗布的眼線事後所彙報,其中不乏“用非常手段”、“行大事”、“先發之”等悖逆、狂獗之語。至於言語的真假,康熙沒說信,也沒說不信。
他身邊的人,大都在找後路,都被幾個兒子滲透,他也看淡了。
一天夜裡,大雨傾盆,狂風呼嘯,康熙沒有睡意,找來慎刑司新頭領音圖,安靜地看著他跪在自己的麵前,良久,瞧著他表情還是沒有變化,問他:“當年,朕派皇太子去慎刑司學習,去刑部學習,還記得嗎?”
音圖一動不動,跪成了一尊石頭,一開口,嘶啞的宛若蛇的嘶嘶,回答:“回皇上,臣記得。當時,臣剛進慎刑司學習。”
“嗯。現在慎刑司,有多少皇太子的人?刑部?”康熙一句話問出來,他自己都奇怪,居然沒有傷心,自嘲一笑。
音圖沒看見,隻根據皇上的問題,略作思考後據實回答:“回皇上,慎刑司,據臣所知,有十五個。刑部,經過幾次官員調動加上四爺裁減官員,懲治貪汙,目前隻有兩個。但是,也可能有其他的,是臣不知道的。”
“嗯。”
康熙對自己親手教導出來的太子,拉攏人的能力是信任的。皇太子·未來皇帝的身份,加上才華橫溢的學識、完美儀態的加成……要收服幾個人,輕而易舉。
“老四家裡的傳染性風熱,還有其他進展嗎?”
“有。”音圖一抬頭,常年操勞,比同齡中年人顯老的麵容上,一雙眼珠子死魚一般,安靜地看著皇上。“格爾芬出的主意,阿爾吉善找的人。索額圖要全部殺人滅口,心裕和其中的一個南海女子有了情意,求阿爾吉善,阿爾吉善偷偷地給那名女子留了性命,現在住在郊外的莊子上,有了身孕,五個月。”
心裕是索額圖的一個弟弟。之前因為十阿哥和禦史魏象樞的告狀,被擼了官職。
康熙點點頭。
“南巡的路上,你派人去告訴朕這件事,朕還沒有發作,……”
康熙沒有再說話。音圖眼裡一抹厲色:皇上還沒有動作,還在追查證據中,太子先是病了,接著就做噩夢哭元後,這一定是慎刑司有人和太子通風報信了。
康熙從炕上起身,拖著鞋子,走到窗邊打開窗戶,迎著風雨,麵帶哀戚。他愣愣地看著虛空的一個點,好似看到赫舍裡皇後一身皇後大裝,在夜風裡對他笑,笑得秀麗溫婉。
“朕記得,胤礽出生的那天,也是這樣的風雨之夜……”康熙喃喃自語,心神沉浸在回憶裡。
音圖知道皇上對赫舍裡皇後的難產不能釋懷,對當時被迫做出“報小”的決定,導致赫舍裡皇後去世,更是一直愧疚。
但他無法理解康熙的猶豫。這不是康熙的性格。
“你呀。……起來吧。”康熙好似腦袋後長眼睛一樣,猜到了他的態度。“下個月又是她的祭日了,朕打算去皇陵看看她和鈕祜祿皇後。”
“皇上……”音圖皺眉。這個關口去看望赫舍裡皇後,皇上是要再繼續容忍索額圖一派嗎?
康熙卻是搖頭:“暫時瞞著,不要老四知道,……罷了。你也瞞不過他什麼。”伸手關上窗戶,輕輕地擦拭臉上眼睛上的雨水,無奈地苦笑:“你們四爺,手底下的人也一直在追查?”
“是的。”音圖站起來,回視皇上,眼裡有一絲疑惑。“慎刑司的小子們偶爾遇到四爺的人,雙方並沒有回避。”
“是啊,……”康熙歎氣。“你們四爺,這是在告訴朕那。”抬頭望著虛空,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滋味兒。“你認為,等你們四爺查明白了,他會怎麼做?”
“……皇上,四爺一貫識大體……”音圖吞吞吐吐的,說不下去。好似被一隻山羊卡在嗓子眼的大蛇。
四爺,會要索額圖的兩個兒子,格爾芬和阿爾吉善全部斬首。
太子在康熙麵前哭赫舍裡皇後,康熙會心軟。太子若是和四爺求情,四爺卻隻會憤怒遷怒太子。兄弟關係惡化,四爺動手越發狠厲。
康熙看他一眼,因為他眼裡的驚懼,一聲輕笑,抬手,目光看著自己老去的手,手心手背,曾經他那麼想要都護著,卻是,手心手背,要打架了。
“慎刑司的人暫時不要去管,這段時間,你領著你信任的人,重點注意宮裡的侍衛們。”康熙言語淡淡的,目光幽幽。
音圖瞳孔一縮。
索額圖擔任領侍衛內大臣,和侍衛們的關係好。而這些侍衛們,都是貼身保護皇上的!
“主子爺請放心。”
音圖領著人開始行動,康熙的布局自然不光是慎刑司。
第二天下午,四爺前來暢春園彙報事情。康熙正在和西藏、喀爾喀來的幾位喇嘛研討佛法,康熙靠在炕上歪著,看不出來表情,眼裡隱隱有一抹喜色。喇嘛們端坐炕下的繡墩上,都是紫色袈裟,還有眼熟的。
康熙一眼見到他進來了,指著他對喇嘛們笑道:“這是朕的老四,也是打小信佛,府裡還有一個年輕的替身和尚,頗有佛性。”
喇嘛們都看著四爺,目露驚訝。
四爺目不斜視,一身棉袍的寬袍大袖穿在身上也是身姿英挺,“啪啪”地打著大袖行禮:“兒子給汗阿瑪請安。”
康熙嫌棄:“越發沒有形狀了,上朝也穿成這樣。起來坐下。既然來了,說說你對佛法的理解。”
四爺起身,站直身體看看,梁九功不在,自己搬來一個繡墩坐在炕前:“汗阿瑪,兒子穿成這是,是帶著弘暉的時候衣服臟了也不心疼。汗阿瑪,兒子最近研討佛法,頗有所得。正要和汗阿瑪討論。”
輕輕吟誦:“‘誰道空門最上乘,謾言白日可飛升,垂裳宇內一閒客,不袖人間個野僧。’”麵對康熙震驚的模樣,摸著腦門嬉笑:“汗阿瑪,兒子不擅長詩詞,打油詩一首。兒子一個沒有穿僧袍的小‘野僧’,上朝穿什麼衣服,都一個樣兒。”
康熙真的震驚了。
身體放鬆地歪著身體躺在炕上,指著他,和喇嘛們吐糟道:“沒想到啊,朕的老四,還真有佛性,啊?哈哈!”麵對喇嘛們齊齊動容的模樣,康熙笑得很驚喜甚滿意老開懷了。
——老四一貫不擅長詩詞,但每次配合自己顯擺,那絕對水平杠杠的。
老邁的喀爾喀哲布尊丹紮納巴紮爾活佛,在四爺去邊境的時候,和四爺打過交道,當下第一個笑道:“皇上,喇嘛好多年沒有見到四爺了,沒想到,四爺對佛法有如此領悟。”
康熙瞥一眼裝乖的四兒子,嫌棄道:“他呀就是懶,去年本來要他一起去塞外,他說弘暉阿哥還小,不舍得離開,生怕回來弘暉不認識他了,嘿,不去了。”
哲布尊丹紮納巴紮爾活佛看著長大的四爺,目露慈愛,轉頭再看向康熙,肅容,抬起來右手打佛禮:“阿彌陀佛。恭喜大皇帝,四貝勒人品清貴,孝順皇上,愛護孩子,一家和睦,管家有方。”
“阿彌陀佛。”在座的喇嘛們一起打著佛禮。
四十歲左右的二世章嘉活佛目光微合,慈眉善目:“喇嘛第一次見到四貝勒,頗為有緣。阿彌陀佛。”後一聲“阿彌陀佛”裡,透著一份悲憫。“皇上,喇嘛請求四爺,仁愛青海子民。阿彌陀佛!”
說著話,閉上眼睛,右手轉著佛珠。
康熙樂了,瞧著老四惱怒委屈的小模樣,更是樂嗬。
哲布尊丹紮納巴紮爾活佛樂嗬嗬地笑:“你個老和尚,怎麼跑喇嘛的前頭去了?要求也是喀爾喀先求。”一轉頭,看向皇上老頑童地討饒:“皇上,四爺和我們喀爾喀,可是打小的交情啊。四爺吃著喀爾喀的布裡亞特包子和烤全羊,說好吃。”
“大皇帝!西藏子民也邀請四爺前去那。”尚且年輕的六世da賴喇嘛急著要發言,奈何輩分低,急切地轉頭看著四爺。“四爺,西藏也有美食美酒美人兒。”
康熙笑得沒有帝王形象。
四爺委屈地看著個大喇嘛,對康熙抗議道:“汗阿瑪,兒子最是耿直仁愛的人,真的。”一轉頭,目光惱怒。
哲布尊丹紮納巴紮爾活佛,你上輩子去世前求一個繼承人,爺和六妹妹商量,給六額駙迎娶另一個福晉,生下兒子送給你。
二世章嘉,你上輩子求朕要顧著青海,年羹堯在前線打仗,爺自身都危機那,還要命令前線戰事顧著青海子民。
還要爺怎麼顧著你們?
這輩子要辦學也是溫水煮青蛙的,沒有大動乾戈。四爺一點不心虛。看一眼稚嫩緊張的六世da賴喇嘛,更無賴:“西藏那個地方遠的,爺又沒有翅膀,爺拖家帶口的,要怎麼去?”
六世da賴喇嘛有點懵:“四爺,去西藏,一家人都去?”
其他幾個喇嘛都大笑,康熙已經笑得喘不過氣來了,梁九功進來給皇上順著背,康熙抖著手,指著自己的老四,和六世da賴喇嘛解釋:“朕今年要他跟著去南巡,他都不情不願的,朕半路回來了,正生氣那,他倒是高興的很。”
“皇上,四爺顧家那。”哲布尊丹紮納巴紮爾活佛很是吐糟。
“皇上,喇嘛也期待四爺帶著一家人去青海那。”二世章嘉不忘“初心”,被哲布尊丹紮納巴紮爾活佛瞪一眼,跟著道:“皇上,喇嘛請求,您下次去喀爾喀,要四爺一家人都跟著。”
四爺嘴角抽抽。
康熙笑得說話都破音:“好,朕答應了。這次六丫頭生孩子,就派老四一家人去賀喜。”
四爺猛地睜大眼睛:“汗阿瑪,六妹妹有身孕了?”
“是啊。”康熙壓下心裡的那抹擔憂,“你和你六妹妹處的最好,你去看看她。”
“汗阿瑪,兒子馬上準備出發。”四爺迫不及待。去年公主有孕,康熙領著大隊人馬去看了,現在六妹妹有孕,沒有一個娘家人在,一定孤單。“汗阿瑪,如今已經是五月份了,兒子帶弘暉出發,正好趕在冬天到來之前回來。”
“吆喝!”康熙噴笑。轉頭對喇嘛們吐糟:“看看,朕還什麼也沒說那,他就著急上了。”一板臉:“弘暉那麼小的一點兒,也能去?”
“汗阿瑪,弘暉馬上兩歲了。算上胎兒時間,要歲了。”四爺著急地解釋。
“咳咳。”康熙無語地瞪著他。弘暉生在七月初一,勉強算歲了。可喀爾喀是什麼地方?
哲布尊丹紮納巴紮爾活佛起身,鄭重地行禮,開口:“博格達汗大皇帝,可否容許喇嘛冒昧,先見一見弘暉阿哥?”
康熙皺眉,坐正身體,沉思片刻,摸著胡子苦笑:“大喇嘛,不是朕猶豫。弘暉那小子,你去見見就知道了,”掃視一圈,因為他們眼裡的好奇和求情,無奈道:“你們都去見見就知道了,皮的朕頭疼。”
約定好明天來見弘暉阿哥,喇嘛們都行禮離開,四爺代替康熙送到清溪書屋的院子門口,回來後,梁九功上茶點,父子兩個說話。
康熙問他:“四大活佛,你怎麼看?”
四爺:“重用布尊丹巴活佛,扶持章嘉活佛為尊。”
“嗯,不錯。”康熙摸著胡子,笑的滿意。
哲布尊丹巴本是外蒙古的最高活佛,其地位低於da賴和ban禪,類似於格魯派在外蒙古地方的“主教”。哲布尊丹巴,轉世於喀爾喀蒙古土謝圖汗家族,被稱為純粹的蒙古血統活佛,在喀爾喀蒙古諸部中極受崇信。
康熙二十七年,喀爾喀遭到準噶爾噶爾丹的進攻,各部丟棄廬帳、牲畜,紛紛南逃,晝夜不絕。諸部汗王之間發生了歸附大清還是歸附沙俄的爭論,在猶豫不定之間,請決於哲布尊丹巴。
一世哲布尊丹巴一錘定音:“我輩受大皇帝慈恩最重。若因避兵入沙俄,而沙俄素不信佛,俗尚不同,視我輩異言異服,殊非久安之計,莫若攜全部投誠大皇帝,可邀萬年之福。”
於是,喀爾喀汗率數十萬眾歸附清朝,並於康熙十一年五月,在多倫諾爾與康熙會盟,宣告了喀爾喀蒙古,亦即外蒙古正式進入大清版圖,麵對強敵沙俄和準格爾,堅守大清邊境。
有了這樣的大功,哲布尊丹巴遂被朝廷極為尊禮,康熙先後冊封一世哲布尊丹巴為“大喇嘛”“啟發哲布尊丹巴喇嘛”,並賜給金印。六公主嫁的額駙,也是土謝圖汗家族。
不過,雖然冊封了哲布尊丹巴執掌喀爾喀蒙古教權,但因哲布尊丹巴轉世於喀爾喀土謝圖汗家族,而這個家族又是成吉思汗-忽必烈嫡係,本就在蒙古人中地位崇高,貴族血統和宗教權威結合得如此緊密,儘管有六公主在喀爾喀不斷歸化民眾,掌握大部軍權,還是實在讓康熙不放心。
西藏有da賴和ban禪,但喀爾喀起來了,西藏就落在後頭了。康熙習慣玩平衡,一琢磨,那就在青海蒙古豎起來一個朝廷的佛門代言人吧。恰好西藏五世da賴領著西藏,參與準格爾和大清的戰事,需要給予處罰;青海的二世章嘉佛法高深,扶的起來。
四爺:“汗阿瑪,二世章嘉活佛是一位佛學造詣很深的高僧,在西藏學習佛法時,便以“貫通經典,淨修佛法,俱臻上乘”名滿全藏,很多大喇嘛均拜於他門下。康熙二十五年後,二世章嘉多年駐錫京城,和大清略有感情。康熙十二年,您冊封他為“劄薩克達喇嘛”。康熙十六年,您命他赴西藏,主持六世da賴喇嘛坐床儀式。於現在的六世da賴喇嘛有半師之誼。去年,您在內蒙古多倫諾爾修建彙宗寺,作為章嘉活佛在內蒙古地區的駐錫地,加封二世章嘉為“多倫喇嘛廟總管喇嘛事務之劄薩克喇嘛”。兒子的建議,找機會,直接加封二世章嘉為“灌頂普善廣慈大國師”,國師的名號隻有章嘉有。地位高於青海和西藏佛門,將五台山的鎮海寺、普樂寺、集福寺、廣化寺、慈福寺等賜予二世章嘉。”
康熙放下茶杯,略作沉思,不由地笑了。
章嘉活佛本在青海影響有限,在蒙古更是陌生的存在,不會出現如da賴、哲布尊丹巴等等尾大不掉的局麵;
其次,二世章嘉道行很高深,扶持他不會遭到詬病;
再次,章嘉駐錫地青海南接西藏,北鄰蒙古,正好可以成為朝廷溝通蒙藏的媒介。
最後,有他在名義上高於底蘊最為深厚的西藏佛門,青海和西藏聯合起來,正好和哲布尊丹巴活佛抗衡。
康熙起身,領著兒子出來屋子,慢悠悠地散步湖邊,望著湖光山色,感歎:“朕在與準噶爾的較量中,深切地體會到了佛門在蒙古諸部中的崇高威望,尤其西藏佛門作為佛門聖地,支持準格爾。如何消解佛門在蒙古,尤其是已經內附的蒙古諸部中的影響是當務之急,也是永遠不能掉以輕心的國策。”
“兒子謹記。”
“嗯,今天來做什麼?”
“來彙報國子監的修繕事宜。”四爺從袖筒裡掏出來一個章程,雙手捧給康熙。康熙停下腳步,接過來翻看,很是滿意。
四爺:“汗阿瑪說,國子監修繕完畢,您要親自去講學。二伯說,修的好一點兒。國子監的中心建築,講學的地點,辟雍,深廣各五丈尺,四角攢尖重簷頂,上有鎏金寶珠,覆蓋黃色琉璃瓦,四麵辟門,環以周廊和水池,池周有漢白玉雕刻護欄,……構成辟雍泮水。”
康熙點頭,仔細看兩眼,將章程隨手遞給梁九功:“講學的稿子,您來寫。國子監不光有滿漢蒙回藏各族族學生,還有俄國、交趾、高麗、日本……的留學生。好好寫。俊才薈萃之地,大清的國際文化交流場所,要一鳴驚人。”
四爺:“……兒子遵命。”一個稿子也要使喚,這是心情多不好?
使喚兒子,心情好一點兒的康熙,麵露擔憂。
“為什麼,要帶著弘暉?”
四爺苦笑:“汗阿瑪,兒子說兒子這次南巡回來,那小子鬨脾氣,您一定不信。兒子還是在南巡半路上回來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