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給他一個冷眼:“知道朕不信,還說?”
“……”
四爺為難,愁眉苦臉好一會兒,一攤手:“汗阿瑪,弘暉長這麼大了,還沒出過北京城。兒子想著,帶他出去看一眼,也知道世界很大,不光是四九城。還有福晉,福晉這些年一直守在家裡,兒子也想帶著她出去看一眼。”
康熙牙疼。
“你是幾歲出門的?”
“兒子四歲,跟著汗阿瑪去盛京。”
康熙想起來了,當時還特意提前給這小子種痘。
“準備給弘暉種痘。”又想起以前因為孩子們種痘的緊張,笑了出來:“現在種牛痘,比以前好多了。”
四爺恭敬地笑:“都是汗阿瑪的福氣,保佑大清人。”
“哦~~!”康熙不想搭理他的無賴。
父子兩個繼續散步,漫無目的的。
四爺意識到,老父親有話說,默默地陪著、等著。
良久,父子兩個,背負雙手,邁著一樣悠閒的八字步,來到桃花堤壩上,五月裡桃花盛開,繁如群星的花蕾隨著幾枝在春風裡歡快地搖曳著,那片片桃林仿佛成了紅雨紛揚的世界。
還沒走近看不清花朵,但那大片大片的桃花林,仿佛就是一朵巨大的花朵,讓你眼前一片明豔。走近了,這因為昨夜風雨,桃花落了一地,整個堤壩又像一張粉紅色的地毯,周圍鑲著一圈綠色的花邊,讓你舍不得在上麵走。
當然,四爺那張俊臉,在桃花林裡,那真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偏他自己全無所覺,跟來的宮人都看呆了眼。
康熙瞥一眼,笑著搖頭,揮揮手,要梁九功領著人退下。
慢慢開口。
“老四啊,……”
“汗阿瑪,兒子在。”
“昨天晚上,朕一夜思考,赫舍裡皇後難產的那天晚上,就是那樣的大雨。天空陰沉昏暗,雷聲作響,傾盆大雨劈裡啪啦的,……”
一個後宮中也如這惡劣的天氣一樣,黑雲壓城,沉悶的氣氛壓得宮中所有人都喘不過氣來。
赫舍裡皇後躺在在產床上頭發淩亂、痛苦不堪;太皇太後雙眼緊閉捏著佛珠坐在產房外,聽著身邊的太醫和丫鬟來來去去,著急慌亂地為皇後接生,可是生了個時辰了,還是生不下來。
康熙站在太皇太後的身邊,等成一尊雕塑。
太醫小心翼翼地去來請示保大還是保小,康熙那一瞬間隻感覺到天地倒轉,天崩地裂。
太皇太後沉下臉說道:“這還用問嗎?兩個都得給我保住,”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在萬不得已的時候,保住皇上的大業非常重要。”
他淚流滿麵。
太醫依照命令做事去了,赫舍裡皇後拚著一口氣把皇子生下來了,眾人都驚喜於母子平安的時候,萬萬沒想到的是赫舍裡皇後開始血崩,眾太醫紛紛圍上前去搶救赫舍裡皇後,皇太後抱著孩子,康熙顧不得男人不能去產房,撒腿就跑。
康熙趕去裡麵看望赫舍裡皇後,心疼地抱住她孱弱的身子,一遍遍急切地呼喚她的名字,赫舍裡皇後知道康熙來看她以後,慢慢的睜開眼睛,汗水濕透的白到透明的臉,可憐的呼喚康熙。
那一刻,康熙失去所有的理智,麵對太醫們沒有主意的樣子勃然大怒,惡聲痛罵太醫廢物,將全部太醫都踹翻在地。
窗外山雨欲來風滿樓,傾盆大雨伴隨著沉悶的氣氛應聲而下,一幫太醫抖如篩糠地跪在地上,康熙猛地回頭,看向麵色蒼白的赫舍裡皇後,赫舍裡皇後隻是脆生生的叫著皇上的名字,一聲聲“玄燁……”要康熙痛苦萬分。然而她定定地看著他,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
這個時候,等在外頭的大臣們忍不住了,周培公第一個帶頭衝進來血腥氣滿屋子的產房,他才智雙絕,一眼就看出了這其中的暗流湧動,他恭敬地對康熙說:“皇上,臣知道娘娘的心思,皇上,當前外有藩叛亂,內有逆賊作亂,可謂非常之時,今日皇上又得一位阿哥,加上大阿哥,皇上便有兩位皇子,臣叩請皇上在其中選擇一位立太子,布告天下,以示天下繁榮昌盛、源遠流長。”
按祖宗家法,坐朝之君不立太子。長大後,按照繼承順序接受八旗旗主們的選舉。可是此情此景,康熙深吸了一口氣,走到產床前,溫柔地說:“我給咱們的皇子起了個名字叫保成,……”看向不顧一切衝進來的惠妃,懷裡抱著的大阿哥,糾結萬分,畢竟手心手背都是肉,還是下定決心說道:“當此非常之時,朕為固國本,決意建儲,立皇子……保成為太子。”
康熙剛說完,赫舍裡皇後就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赫舍裡皇後的離開,成為了康熙心中永遠的痛。
“是朕對不起她。”康熙如今想起都覺得自己有負於她,“藩戰事起來,一半是朕急切削藩的原因。太皇太後和索額圖等等人,當時都不同意。可是朕年輕氣盛,不能忍受藩的鉗製。……”苦澀一笑。“戰爭打起來,朕一連半年沒有一夜睡著,白天什麼也吃不下,看著前線戰報恨不得自己親自上戰場,是你赫舍裡皇額涅,懷著你二哥,沒日沒夜地照顧朕,寬慰朕,鼓勵朕……”
四爺舉目,透過這迷惑人心的桃花雨,望著頭頂的藍天白雲,又移到這要人心動神迷的桃花上。比康熙略高的修長身形英挺,完美的側臉線條映襯著春日陽光,桃花爛漫,俊朗憊懶中多了幾分柔情。顫抖的長長眼睫毛卻是泄露他內心的不平靜。
康熙把自己全部的感情,都傾注到了他和赫舍裡皇後唯一的兒子太子身上,不僅親自養著他,為了保證這前所未有的皇太子能成為一位聖明的君主,傾國之力培養。……要為了太子寬容索額圖嗎?
父子兩個誰都沒看誰,卻都是明白,接下來的話題,之沉重。
四爺的唇角緊抿,宛若一道淩厲的殺機。手上輕輕地轉動手腕上的菩提佛珠,克製自己的急欲出口的憤怒,腦海裡快速思索。
康熙看見了,搖頭,自嘲一笑:“你也是做人阿瑪了,……朕對你二哥傾注了無數心血。當年,朕是為了鞏固皇權迎娶赫舍裡皇後,皇家和赫舍裡家的聯姻其實是一場完全的政治聯姻,是太皇太後用來籠絡索尼、牽製鼇拜的一步棋。鼇拜和蘇克沙哈是競爭對手,一山不容二虎,他們經常在朝堂上彈劾彼此,誓要置對方於死地。遏必隆秉持著互不得罪的原則、一直保持中立,而老狐狸索尼則稱病不願示人,隔岸觀火、作壁上觀。……”臉上的自嘲不斷擴大,擴大到眼睛裡,隻有一抹苦澀。
“年輕的時候,總是覺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朕是皇帝,全世界人都應該聽朕的,憑什麼朕要為了親政聯姻,被迫娶索尼的孫女?太皇太後定下來婚事的那一刻,對於朕來說是石破天驚。索尼還有什麼不樂意的那?他激動地老淚縱橫,叩首伏地。太皇太後不惜用本來隻有蒙古貴女做的後位,換取了索尼對皇家的忠心,朕卻不想答應。可是,太皇太後問朕:‘皇帝,你是皇帝,世界就隨著你轉嗎?所有人都無條件地忠心於你?要錢的你給錢,要名聲的你給名聲,要吃炮彈的你給炮彈狠狠地打,……對於索尼,你還能給什麼?’是啊,索尼這樣位高權重的老狐狸,朕還能給什麼那?隻有一個後位了。”康熙臉上的苦澀自嘲都收回去,變為深情的緬懷。
“你赫舍裡皇額涅,她是一個好女子。朕對赫舍裡家再不滿,也知道她的情意。一個男子,不得已聯姻娶了妻子,尚且稱得上忍耐。可若還遷怒於妻子,那真是沒有本事也沒有良心了。”康熙搖搖頭,好似又聽見赫舍裡皇後安靜地和自己說話兒的情景。
“我讀過些史書,知道皇帝和皇後既是天下至尊的一對,常常也是苦命的一對,我不指望得到皇上的寵愛,隻希望做皇上的伴兒,要是皇上哪疼了,給皇上揉一揉,要是皇上悶了的話,陪皇上說說話,要是皇上不想說話,就不出聲,陪著皇上想心事。……”
情真意切的人,在那麼好的年華,離開了自己。
“周培公等等大臣,一心要朕遵循明朝規矩,禮法治國。抓住了機會要朕冊封太子。你二哥一出生,就承載著無數人的厚望,朕把無數心血傾注在他身上,希望他不負重托,將來能夠成為一個德行貴重的人,繼承祖宗基業。胤禛啊,……”康熙轉身,看著他凝注一支桃花的側臉。
“對索額圖在德州看顧你二哥的所作所為,朕一清二楚。但,現在,不能立即動手。最多一年,你信朕。”
眼睫毛抖動,四爺轉著佛珠的動作停頓,一轉身,看著老父親等候答案的麵容。
“汗阿瑪,兒子都明白。”
此時,太子和索額圖都知道慎刑司的追查了,對於一向求穩,還想要一擊必中的老父親來說,不是好的時機。
皇太子和索額圖知道後,必然開始防備了,貿然動手,可能引發嘩變和造反。
即使四爺已經查明了大半真相,一心要將索額圖父子個斬首示眾,但他已然知道,他必須忍。
康熙疑惑地看著他,老四真能理解?真忍得住?
四爺對上老父親的眼睛,鄭重地再說一次:“汗阿瑪,兒子都明白。汗阿瑪,您放心。”
良久良久,康熙抬手,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胸腔裡不知道是什麼樣複雜的情緒臌脹著,要他哆嗦著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再拍拍。
“汗阿瑪,……”四爺伸左手,輕輕地扶上老父親青筋暴起老去的手,輕輕道:“汗阿瑪,兒子的一個格格有孕了,兒子馬上要有其他的兒女。兒子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兒子都明白。”
一句話,聽得康熙心神大震。四兒子有了心愛的小弘暉,再有了其他兒女,該怎麼對待?
康熙麵對兒子話裡的體貼和至誠,感受兒子手上陽氣十足的溫度,一雙深邃清亮的眼睛裡的關心,顫抖著聲音嫌棄道:“有了孩子,要好生疼著護著。”
“哎。兒子一定一樣疼著護著。”
四爺揚著嘴唇笑一個,俊秀的眉眼彎彎,懶洋洋的。
要康熙也鬆了那口提著的氣,輕輕地笑了出來。
康熙對皇太子和索額圖在德州的動作靜觀其變,在六月裡領著幾個兒子孫子,去皇陵全部祭祀一遍。
皇家選秀結束,四爺負責一起辦完胤祥和胤禵的大婚之禮,將家裡剩下的人托付給皇貴妃和德妃、兄弟姐妹們,領著四福晉和弘暉,大婚也要強行要跟著的胤祥、十福晉,出發去喀爾喀看望六公主。
皇太子痊愈後,康熙命他和索額圖一起返回了京師。
康熙四十二年正月,正月十五的花燈剛看完,康熙按照計劃,繼續舉行南巡,依舊是皇太子胤礽、皇四子胤禛、皇十子胤祥一起隨駕南行。而索額圖在完成了照顧皇太子的任務後,這次照舊被留在京師,沒有允許隨駕南下。
南巡途中,康熙在隔開了皇太子和索額圖之後,在考慮如何進行最後一擊。
同樣留守京城的佟國維和陳廷敬等人,送行之前,和跟去的自己人也有囑咐。
一盞燈火搖曳,佟國維眼裡一抹狠厲一閃而過:“終於等來這一天了。皇上要打擊索額圖,我們明麵上要痛心疾首地求情,越多人求情越好,要皇上看到索額圖的勢力有多大。”
其他親信們齊齊眼睛一亮。隆科多抬著齜牙,最近習慣性和父親對著乾的腦袋不想去思考,嚷嚷著:“阿瑪,我們乾嘛要給他求情?”
“你個蠢貨!”佟國維氣得大罵,抓起來手邊的雞毛毯子就打。
隆科多感受老父親打在背上的力道,撒腿就跑:“兒子知道了。兒子知道了。”
“現在知道了,晚了!”佟國維抓住兒子犯錯的機會,那真是一陣好打。
伸手挑挑蠟燭心,給香爐裡添上一塊沉香片,陳廷敬望著嫋嫋沉香麵帶一抹破釜沉舟的決心:“形勢如此,我們必須做出選擇。陳某聽說,太子妃早產的原因,嫡出小皇孫的身體還是弱著……家事、國事,諸位同僚啊,我們也要有其他準備了。”
李光地猶豫:“陳兄,禮法?”皇家隻有一個嫡出的皇子啊。怎麼準備?不要大清皇家守著我們的規矩了?
高士奇是一心要打下去索額圖報仇的,得罪皇太子也在所不惜,如果能換一個皇子做太子,那自然更好。他看一眼李光地,摸著胡子歎息:
“我出身寒微,見過很多民間大戶人家的爭鬥。很多嫡出的,享受禮法的好處,卻最是不守禮法的。”苦笑搖頭:“很是納悶,想不通啊。”
陳廷敬聽了他的話表情一鬆,看一眼李光地,坐下來,端起來茶盞,右手舉著茶杯蓋刮著茶葉沫,淡淡笑道:“我納妾的時候,家裡的庶出兄弟來北京,我問他,要不要納妾繁衍子嗣,送他幾個美麗侍女?他說:‘我是庶出,知道庶出的苦,不想要孩子吃這個苦。’”
“這倒……”李光地哭笑不得,隨即變為一聲哀歎。“我家裡的幾個孩子的家事……。有些孩子啊,可能就這樣,不管做父親的怎麼苦心教導,都不如他吃了苦頭學得快,領悟到位。罷了罷了。”
個人對視一眼,做了決定。
康熙南巡,四爺除了跟隨老父親走走轉轉外,懲治地方事務……還要忙著照顧跟著南下的胖兒子弘暉,胤祥心疼四哥儘心幫助四哥,可是弘暉正因為妹妹們的出生,阿瑪對妹妹們的超常喜歡鬨脾氣,就要跟著他阿瑪,鬨著他阿瑪。
弘暉到了山東,眼睛亮亮的:“弘暉要吃山東的手擀麵,要阿瑪親手做的,阿瑪給妹妹們親手做木頭小馬駒。”
四爺給他一個腦崩兒:“阿瑪答應了。”
和當地人一起和麵做手擀麵。那不能隻有弘暉一個人吃啊。老父親兄弟們必須都有啊。
到了長江。黑著臉的小弘暉:“阿瑪,弘暉要吃阿瑪親手做的烤魚。”
四爺也黑著臉:“你昨天吃辣的上火,不能吃烤魚,喝魚湯。”
弘暉一梗脖子:“那弘暉要吃阿瑪在長江釣的魚。”
四爺一抹臉:“行~~”
到了安徽。弘暉:“阿瑪,這裡的核桃好吃,弘暉要親自去山上采摘。”
四爺捏捏他的小胖臉,笑了開來:“明兒早起,阿瑪帶著你上山看日出。”
弘暉一抬下巴,不搭理重閨女不重兒子的偏心阿瑪。
氣得四爺抬腳就踹。
正好給康熙看見了。
康熙大喝一聲:“老四你要乾什麼?”
歲半·弘暉立即跑向瑪法,邁著小短腿捂著胖屁股大喊:“瑪法,阿瑪要打弘暉,弘暉就知道,自己是撿來的,妹妹們才是阿瑪親生的。”
康熙:“……”
四爺:“……”
四爺很是鬱悶。
康熙本來沉重的心情,要這父子兩個每天的針鋒相對,疏散了不少,日常笑口常開。
隨侍在康熙之側的翰林院掌院學士、原索額圖的門生高士奇,因為出身寒微而被索額圖長期慢待、甚至羞辱,切齒大罵,辱及父母妻子,早就對這個老師恨之入骨、幾欲除之後快,忘記舊恩,而思剚刃於其腹中。
在康熙身邊一直等著,猜到康熙想要除掉索額圖的心思後,高士奇大喜過望,主動向康熙告發索額圖平日裡的諸不法悖逆之事:高士奇是索額圖的門生、時刻侍奉在側,自然知道索額圖的那些所作所為,和老師劃清界限的同時,也把一柄鋒利的刀子遞到了康熙的手中。
人證物證俱在的前提下,康熙依舊穩坐泰山,按照原計劃繼續南巡,不要說在京師的索額圖並不知道自己已經大難臨頭,就是隨駕在身邊的皇太子,也不知道皇父即將要對叔公動手,都放鬆了警惕。
康熙在江南、河南、山東等地巡查遊覽,直到當年四月十五才返回京師。
兩個月後,一切準備停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