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弟弟,太子二哥。”四爺聲音淡淡的。
“!”太子最後一絲理智的弦斷了,舉著拳頭就打。四爺比太子略高,右手握住他拎著自己衣領的手,瞄準太子胳膊肘內側麻筋部位,用拇指一側的腕骨擊打對方的手臂,都是打小練武的,太子迅速鬆開鉗製衣領的手,退後一步。
相隔不到半丈的距離,兄弟兩個對立地站著,四目相對。
四爺望著他,深邃黑亮的眼睛望著太子,又好似沒有望著太子,深深的深不見底。純粹的黑仿佛吸了所有的光,宛若一個醞釀滔天巨浪的深海旋渦,席卷一切的狂風暴雨,包括自己。
清晨微冷的風吹在臉上,太子奇怪,他居然還能感知到風的速度。
“為什麼?”太子扭曲著臉問。為什麼不能等一等?
“太子二哥問弟弟為什麼?弟弟以為太子二哥都知道。”
從當年,弟弟問你,要留著外戚勢力,還是真正地成長起來,做一個太子,到如今,你還在問弟弟為什麼?
我知道你要報仇,可是弘暉並沒有出事。你知道我在謀劃大事,在造勢要早日登基,你知道的。
我知道。
你要背叛我嗎?
四爺的麵容刹那好似被寒冬臘月的西北風吹過,他變色瞬間變化,似笑非笑地看著太子。從來不知道太子當著麵承認,視兄弟情如同純粹君臣。如今,親耳聽到,瞬間有一種如置身積雪中的寒冰之感。二十五年不止,具體是二十五年多少天,他一個老鬼,早已經淩亂了記憶,隻覺得對太子的情感已經很明白很明白,前世今生兩世兄弟,至少會護著同根同枝的子侄。這一刻,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失望了多久,誰也不能體會。
“你!……”太子張了張嘴,因為他那散漫憊懶的目光,突然嗓子被卡住一般。臉色不再如早先怒火滔天,而是一瞬間蒼白。雖然早先隱約知道他們之間流動著一種任何人也不明白的隔膜,那日他要處罰四福晉在乾清門門口分彆就更已經明白,但他還是留著一絲希望,他還是認為,四弟最懂他。如今親身麵對,親眼看到,還是令他遭受了一錘重大的衝擊。
內書房打掃庭院的小廝們,匆忙趕來的性音和尚、文覺和尚等人,一起看著皇家兄弟兩個的架勢,有些不忍,但小不忍將來也許就是大錯。文覺和尚儘量讓自己冷下心,打著佛禮著勸說道:“阿彌陀佛。太子爺,我們爺的性情您最是知道,可能有誤會。”
四爺麵上笑意悉數退去,麵無表情地看著太子。
太子一時間失了所有言語。
太子默默地從腰上掏出來小shou槍,指著自己最疼的弟弟。
四爺和他的動作一樣快,一把同樣的銀質小shou槍在手裡,同樣的姿勢指著他。
太子沒想到,混賬四弟居然敢和他真刀真槍地比劃,眼裡一抹癲狂閃過,怒聲道:“不管如何,二哥要保住赫舍裡家。”
四爺挑了挑眉,隨著他挑眉的動作,額前陽光滑落,順著他如玉的臉龐流下,陽光晶瑩剔透。他忽然一笑:“太子殿下,您在問弟弟嗎?是弟弟能做主的嗎?”
太子聽了這話一句話脫口而出:“你不能做主嗎?你去和汗阿瑪說,你不追究那件事!”皇太子的氣勢勃發,完全命令的語氣。
四爺臉上還是懶怠、溫和的,聲音慢吞吞的沒有一絲起伏。
“太子二哥,這是工部最新生產的shou槍,裡麵有三發子彈。”
太子氣極反笑,他自己沒看見,他笑得極其難看,厲鬼一般。
“四弟,你要打二哥?還是你認為二哥不敢打你?”
“二哥,弟弟上次被人這樣指著腦袋,是在尼布楚。”四爺盯著他,深邃黑亮的眼睛望著太子,又好似沒有望著太子。
“太子二哥,弟弟告訴你,如果你扣動扳機,弟弟會還手。”
淡淡的語氣說著這般的話,太子卻是聽出來了,四弟說的是真的,這要他憤怒的無以複加,全身緊繃,握住shou槍的手青筋暴起,手指扣在扳機上,慢慢用力。
“你答應不答應?”太子的聲音好似蛇一半的嘶嘶,一句話出口,滿嘴的血腥鐵鏽味。
四爺全身放鬆地站著,但姿勢一點沒變,輕輕的一句:“不答應。”
太子的眼裡冒出來絲絲縷縷的血紅。
四爺還是放鬆的姿勢。四爺在戰場上殺人,和他救人的動作表情是一樣的,眼睛眨也不眨。
兄弟兩個刀刃相見,殺機畢露。
他們呆的地方,在內書房門口的台階上。四爺身上還有水汽朦朧,顯然睡懶覺剛起來沐浴,打算去偏殿看書。
太子要早日登基計劃的每一個細節雖然早就全都安排好了,可是不到最後關頭,除太子本人外,還是沒有人能完全知道。
直到現在,還是沒有人能看見他的勢力多少。
可是他一定很快就會暴露出來一部分來了。
寬大的台階上,晨風輕輕地吹著,大家的呼吸卻還是很急促。
所有聽到消息的人,直郡王、誠郡王等等兄弟們現在都已到齊,竟完全沒有意外的看到,他們兩個會真打起來。
隻是不可否認的,此情此景,心裡最隱秘的那一瞬間的緊張和刺激,卻絕不是很快就會平靜的。大家還是顯得很緊張幾乎沒有人開口說話的。
直郡王隨時躲避跑開的姿勢,手裡還拿著吃了一半的肉包子,想必是因為趕來的太著急,肚子又太餓,八貝勒甚至手裡舉著一塊擋子彈的厚木板,嚇得,或者說,激動的,身體顫抖。
他們本該高興的,因為他們此刻麵對的事,無疑必將會改變天下朝廷的曆史和命運。
小廝們齊齊圍上來,在四貝勒府上,即使是太子殿下,他們也不能要四爺受傷。
內書房的門半開著,被風吹著發出“吱呀”的一聲。四爺聽見了,目光一閃,眼角餘光看見下人們的動作,大喝一聲:“都退下……”
他這一分神,太子抓住機會,“砰”的一聲,四爺閃身就地一滾,同時手上的扳機扣動,一顆子彈直直地迎上太子的這顆子彈。
太子已然完全沒有理智,他本意是要四弟受傷求饒,卻沒想到同樣的shou槍,他的子彈居然被攔住了,情緒失控的情況下,手指再次扣動扳機。
四爺不再躲避正麵迎上。反應過來的兄弟們齊齊動起來,小廝們不要命撲上來。
書房門裡衝出來一個人,手持一柄長劍,出了鞘的劍,他的人和他的劍融為一體,快如閃電。
他握劍的手瘦削、乾燥、穩定,手指長而有力。這隻手握住一柄合手的劍,這隻手是不是比大清最新的火器更可怕?
他箭一般地躥出去,劍光閃動,太子手裡的shou槍掉在地上,四爺手裡的shou槍掉在地上,兄弟們舉著手裡的桌椅木板驚住了一動不動,撲上來的小廝們都看傻了。
“奉皇上的命令前來。”
這個人留下一句話,眾人還在驚嚇於康熙知道了,一眨眼,他就不見了。
一直做好準備的八爺反應最快,撲到地上搶過來兩把槍,大喊一聲:“兩位哥哥,我們是兄弟。”
直郡王緊跟著怒吼:“你們鬨什麼?還真打起來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
其他的兄弟們都不敢說話。四爺伸手拍拍衣服上的灰塵,笑了一下:“時辰不早了,先去用早膳?”
他第一個抬腳朝前院走去,月牙白的錦袍卷起一陣微風,清清涼涼的寒意賽過了初秋早晨的涼意,他憊懶的聲音此時依然憊懶,但任誰聽了都有一股涼入骨髓的冷。這一刻的他,疏離冷淡,彆說三尺之內令人望而卻步,就是十丈方圓之內的花草都現出顫顫寒意。
太子驀然哈哈哈哈大笑,笑聲裡都是殺機彌漫:“四弟,你好樣的!”
轉身就走。
誠郡王猛地一回神,待要追上去,動動腳步,回頭看一眼四弟,到底是提腳跟了上去。
其他兄弟們一起看向四弟/四哥的背影。
得嘞,三弟/三哥跟著太子離開了,但我們又不是汗阿瑪給太子爺選的追隨者,還是去和吃四弟/四哥早膳吧。
至於此時留下來代表的意味,還有誰在意那?直郡王和八貝勒對視一眼,發現彼此眼裡的喜氣,一起對著太陽咧嘴大笑:太子和四弟/四哥終於徹底決裂了,求之不得那。
四爺一步一步還是緩慢,慢的好似烏龜爬。此時太陽已經出來,晨起金色的陽光打在他如詩如畫的玉顏上,他容顏清透,錦袍上似乎冰了一層秋天的寒霜,可是他整個人卻是說不出的溫暖。四福晉領著眾人站在正院門口看著他,眼眶忽然瞬間濕潤。似乎幾世輪回,驀然回首,那人就在一家人的身後,太陽升起的地方,堅守保護,從未離去。
四爺又笑了笑:“幾個兄弟一起用早膳,福晉去準備。弘暉起來了嗎?”
慢慢又舒緩的嗓音讓人著道迷,很有磁性,顯得很穩重,給人一種安全感,感覺很踏實。
四福晉用力地眨眨眼,努力地笑著:“爺,兄弟們的早膳都準備好了。弘暉剛醒那,看太陽好,翻身又睡了。”
*
用早膳,去上早朝。四爺在澹寧居院子門口看到站班的隆科多等侍衛,和往常一樣微笑打招呼。
看到隆科多等人齊齊心肝兒直跳。
這兩年,每次四爺看到他們,甚至看到一起站崗的格爾芬,都是態度溫和,要他們以為,四爺真的不記仇索額圖那。
即使這次索額圖被圈禁,如果不是今天早上太子跑去找四爺,他們都不知道這事和四爺有關係。
侍衛們,有的越發懼怕四爺。有的如隆科多,倒是越發佩服四爺了,這才是男人該有的忍耐力和行動力。
隆科多對四爺擠擠眼,表示他支持的態度。
四爺:“……”
從一個大家公子,變成都統大員,再變成禦前侍衛,隆科多的心態慢慢恢複了,卻是一身兵痞習性越發濃重,混不吝的。
抬腳進來澹寧居,和兄弟們宗室們大臣們見到了,不管心裡怎麼想,都是人精兒和人老如賊,和往常一樣的彼此請安行禮寒暄著,太子還是驕傲著一張臉,四爺還是懶洋洋的小樣兒,其他的兄弟們也都是往常的樣子。
除了誠郡王跟著太子,一顆心急於找機會和四弟解釋;聽到風聲的胤祥和胤禵擔心地看著四哥。
禮儀太監尖聲喊著:“上朝~~”澹寧居前院響起來靜鞭,康熙端坐龍椅,麵對行大禮參拜的兒子大臣們,麵無表情。
朝堂上,暗潮洶湧。
索額圖親近的大臣,太子的人,依舊都在給索額圖求情。
“啟奏皇上,索額圖有錯當罰。請皇上看在他有功勞的份上,一心忠心大清和皇上,饒恕一次。”
“啟奏皇上,索額圖年邁,已經在家裡休養,求皇上仁慈。”
康熙還是麵無表情。
佟國維給他的人一個隱晦的眼神,立即有親近的大臣站出來:“啟奏皇上,索額圖有功有過,如今已經退休在家,臣等也於心不忍……”
直郡王一看,根據和八弟商議好的策略,給自己親近的大臣們一個眼神,於是,又有人站出來……
康熙臉上有了表情居然有了緩和。
一大半的大臣們給索額圖求情,陳廷敬、李光地、高士奇等清流,都保持中立。
中立,本身就是一個態度,在皇上要發作索額圖的時候。
可是康熙還是沒有任何表態。
太子一張臉鐵青。
四爺懶懶地站在三哥身後,閉目養神。
前朝都這樣了,整個四九城議論紛紛。
後宮中的主子奴才們,驚心肉跳。可他們不是街頭的老百姓能說兩句,就算身邊是親近的人也要閉緊了嘴巴,更何況誰能確保身邊的人都值得信任?
隻能表現的,早晨的一切,好似沒有發生一般。
還記得,弘暉阿哥生日那天,皇太後開心地邀請福晉命婦們進宮吃宴席,皇貴妃和妃嬪們一起吃酒醉了,有太子妃領著皇家兒媳婦們親自照顧著,幸福安心地睡去。
四爺在工部研究手裡的木頭,要根據意大利小醜、法蘭西武士,親自給孩子們做一套華夏勇士的小機器人。有孩子的皇子阿哥們都要定做幾套。
康熙溫馨地回憶,當年打仗的時候,麵對太子送來的雞蛋,雞鴨魚肉,聞著壞掉的臭臭的味道的驚喜。
太子夢想自己登基的榮光,興奮的心情飛揚對家人特彆好。
誰能想到皇上突然的動作。
還和四爺有關係那。
*
皇太後一貫不管國事。
皇貴妃、惠妃、宜妃、德妃等人更是乖覺,這個時候誰都不想摻和進去。再三約束著各自的兒媳婦,都當什麼也不知道。
可太子妃不能躲開啊。太子妃這些日子擔心太子要利用十三阿哥,照顧皇貴妃和敏妃的同時,各種打聽消息,卻沒想到帶來索額圖被羈押的大事。
她緩過來後,忙著安撫一家的孩子們,太子在前院一直不到後院,估計在密謀要營救索額圖。
聽說太子衝到四貝勒府上,打了一架。她顧不得太子的心情,來前書房等候其他人都走了,拉著他的胳膊直接問他:“爺,之前您要我照顧皇貴妃和敏妃,為什麼?爺,皇上怎麼會突然對索額圖動手?你知道什麼?”
太子惱怒,一甩手摔了她的手,煩躁道:“你無需知道。”
太子妃也有了情緒:“爺,國家大事我不問,可至少你告訴我我應該知道了。我們是夫妻。到底發生了什麼?我該做什麼?”
“……”
太子妃能做什麼?太子冷漠道:“照顧好孩子們,管理好宮務和家務就成。”
好一會兒,太子妃端莊行禮:“……好。”離開了。
太子望著她脊背挺直的背影,輕輕地一閉眼。
妻族能做什麼?幾個小舅子都沒有才能。雖然出身和皇太子小舅子的身份在這裡,隻有不犯大錯可以慢慢培養。可是,太子最煩的就是“慢慢”兩個字。
太子最痛恨的兩個字,幾乎和他做太子之久伴隨了,和他的四弟烏龜挪步一樣的背影融和在一起。
可是不管老百姓怎麼議論,赫舍裡家怎麼驚恐四處托人,太子如何想辦法營救,康熙麵對前朝後宮每個人的反應,求情的、落井下石告狀的……都是不理會。也沒有留給太子、索額圖一派的人更多反應時間。
八月十六,康熙離開京師,還是皇太子胤礽、四貝勒胤禛、十三阿哥胤祥隨往:鑒於小弘暉鬨著要跟著,康熙將長大的孫子都帶著。一起西巡陝西、河南、山西觀覽民風,詢察吏治,簡閱禁旅,整飭軍營。
經涿州、安肅、保定、慶都、新樂,至真定府。後自井陘出固關,九月初抵平定州。康熙責問山東賑災遲緩,朝廷發去銀兩仍貯庫內,難道非要饑民逃散之後才開始賑濟?經壽陽、榆次,至太原府。康熙諭免山西巡撫噶禮,山西改革成果不容易,要保持初心。若有了成績就自滿,歲豐用奢,則來年必致匱乏。
康熙的第五次西巡,麵對山西這個全國第一改革省份的變化很是滿意,麵對跟隨的兒子們大臣們山西官員們說:“教民以禮義,導民以守法,重農務本,作坊經營用心對待匠人有良心,藏富於民,則朕無西顧之憂。”
這是康熙第一次表示出來,他要外儒內法用心墨家。
在山西,康熙在太原檢閱駐防官兵。在五台山,眾人參觀寺廟田地,麵對正在收割的玉米豐碩的果實,紛紛寫詩詞,太子也有一首:
“鳳刹虹幡碧落懸,盤空磴道白雲穿。上方恍在諸天外,積雪疑從太始前。……曼陀花雨紛紛落,總為君王種福田。”
眾人都大聲誇好,這不光是因為太子的身份。太子於詩詞一道上的修為,比不上容若這樣的,但和當世大家一樣好。
康熙也挺驕傲太子的才華,摸著胡子微笑。
胤祥找一顆乾巴的不長玉米隻長杆子的玉米,剝了皮在嘴巴裡當甘蔗啃,聽見眾人花團錦簇的喝彩聲,眼睛一眯吐一口玉米渣,讚美道:“太子二哥的詩詞情感真摯。”一轉頭看向康熙:“汗阿瑪,兒子才發現,太子二哥的詩詞,都是寫給汗阿瑪的那。”
說的康熙一愣,太子也愣怔。除了負責畫畫的四爺、幫助阿瑪畫畫的弘暉沒有關注,眾人更是一時懵住。
太子和四爺鬨成這樣了,四爺的十三阿哥幫著太子?
弘皙不知道其中的原委,聽了這話隻滿眼崇拜地看著阿瑪。
大臣們一個激靈。陳廷敬第一個感歎道:“皇上,臣等沒有注意那。臣記得大部分太子殿下的詩詞文章,確實是都寫給皇上您的。如此父子情深,千古為曾有之,大清的福氣啊。”
其他大臣緊跟著誇誇誇。
康熙聽著,看一眼還沒回神的太子,心裡一暖,再是鼻子一酸。
這話有胤祥說出來,倒是要他格外地感動。他勉強忍住情緒,隻笑道:“……也就老十三跟著他四哥學的,小機靈鬼兒。”一轉頭,轉移話題道:“胤禛,你也寫一首。”
胤祥一聽,一邊跑近前一邊喊著:“四哥,汗阿瑪要你寫詩詞。”
抱住玩著顏料的弘暉,給四哥擠擠眼。那著急暗示的模樣,看得康熙上前一步抬腳就踹:“要你四哥自己寫。就他的水平,能寫出來一首打油詩,朕就滿足了。”
胤祥抱住弘暉閃身跳開,臉上嬉笑著,著急地給四哥遞送眼神。
太子看著十三弟一眯眼。
弘暉還沒明白,好奇地看十三叔:“寫詩詞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