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康熙也沒有直接決定。
禁礦,本也是康熙想好的策略。可事情大,一旦處理不好,反效果明顯,康熙也很是謹慎。
當下就端起來茶杯,慢悠悠地品著茶,發現大臣們都看向自己,笑道:“采礦乃是大事。鍋碗瓢盆的,哪樣兒哪離開銅鐵金銀?諸位卿家儘情發言,集思廣益。”
大臣們知道康熙的態度了,這明顯是被四貝勒的反對影響了啊。
皇上可真不是說這樣話的性格。
太子更是恨得牙根癢癢,霍然站起來。
“汗阿瑪,凡事以安穩為要。曠工聚眾鬨事,滋擾地方治安,蠱惑民眾,禁礦是最好的辦法。”太子端著皇太子的威儀,“若不禁礦,各地方Bao動不斷,朝廷每次為此耗費軍力兵力,大動乾戈。”
吏部侍郎杜默臣緊跟著站出來,痛聲道:“皇上,曠工們大多是流民,接著開礦的活計聚在一起,極其容易鬨事。禁礦對作坊生產確實有影響,然目前卻是最好的辦法。臣等知道皇上仁慈,然此乃必須之舉,臣等會儘量安撫曠工們的活計,開荒種地。”
對作坊生產確實有影響,這才好啊。在座的,大部分保守派早就看不慣作坊商業的興起了,恨不得禁礦禁機器什麼都給禁了。
都去開荒種地好啊,一幫子刁民若再不老實,直接打殺了。
大臣們一時站出來大半兒,都是鼎力支持禁礦之策。
“皇上,我們的礦都是天生天長,現在開采過大了,將來我們的後人去哪裡找?現在禁礦,也是為了後人好啊。”
“皇上,江南的大機器經常對著藍天白雲冒黑煙,都是燒煤炭燒的,天空是藍的,白雲是白的,天地之威不能碰觸。當禁機器用煤炭。煤炭開采必須嚴加管製。”
“皇上,作坊興起,機器興起,破壞藍天白雲,這是我們大清的罪孽。我們現在不管製,都會變成千古罪人啊。”
“皇上,……”
唾沫橫飛的,頗有群情激奮的架勢。
工部的官員們都看向四爺:難道這才是太子殿下的目的?攻擊工部,打擊商業作坊,進一步拉攏保守派官員們?
但是端坐著,眼睛微合,紋絲不動。他們便也忍住了這口氣,憋著臉,裝沒聽見。
和八爺親近的官員們也有點懵,齊齊去看八爺:太子殿下這是要做什麼?禁礦就禁礦,合計著是等在這裡?打擊四爺?
八爺微微一笑,暗示他們稍安勿躁。
可情勢越發激烈,要一些中立派也心生疑慮。人都是容易隨眾。當然,他們是大臣,心思縝密,議政大臣·滿洲正白旗副都統·阿密達站出來:“啟奏皇上,臣是武夫,不懂國家大事。臣知道機器的好處,兵器改進的必須。然礦上開采,可能確實該禁止一二。北京門頭溝煤礦上就經常出現打鬨,其他地方更是不服教化。臣建議,不管要不要禁礦,於情於理,朝廷應該管一管。”
這一下,更多大臣倡議禁礦了。
接替隆科多位子的蒙古旗都統鄂繕猛地站起來,忠厚老實的紫麵堂一片豪爽:“啟奏皇上,臣附議阿密達都統的建議。或者現在禁礦了,過一段時間再開也行。”
戶部侍郎阿進泰站出來:“皇上,臣也附議阿密達都統,……”
情勢再一次變化,分不清太子的人,還是保守派,還是中立派……好似六部九卿八旗議政大臣等等,都真心思考後,同意太子的提議。
八爺看一眼都統鄂繕,臉上的笑容加大,如果不是上輩子的經曆,誰能知道,這是太子的鐵杆之一那?裝的倒是挺憨厚中立的,裝的還挺像的,挑撥眾人情緒還挺精明的。
偷看一眼端坐品茶的老父親,還是不動如山的四哥,摸著下巴一樂:四哥估計對太子爺的鐵杆有誰,也都忘記了。
再看一眼阿密達對此情景納悶且皺眉的麵容,眼裡含笑:阿密達已經意識到,鄂繕在利用他做招牌了?
再看一眼剛提拔為文淵閣大學士兼吏部尚書的陳廷敬,索額圖和佟國維都下去了,看似以陳廷敬為首了,這老頭子一貫精明,麵對皇太子這般附和士紳們的國策,不表態?這是,自己縮了?
八爺正在琢磨那。
新一任領侍衛內大臣阿靈阿,站出來,聲音高昂:“啟奏皇上,臣有不明白之處。禁礦的理由,同僚們已經有很多。然不禁礦的原因……,八貝勒所說,臣明白,八貝勒悲天憫人,最是宅心仁厚。四貝勒所說,臣愚笨,可否請教四貝勒。”
禮部侍郎揆敘緊跟著:“啟奏皇上,臣也想請教四貝勒。”
八爺有點懵。
你們兩個要做什麼?爺這輩子可沒有拉攏你們啊,你們要對上四哥自己找死,可彆怪爺啊。
八爺奇怪,其他大臣們更奇怪,吵鬨的跟菜市場一樣的喧鬨都停了下去,沉沉的目光壓向他們兩個:你們要做什麼?你們是不是要幫助四爺說話?
阿靈阿和揆敘豈能是慫的?他們的出身和性格,也不是忍讓的。阿靈阿當下就怒色道:“諸位同僚,都看著我做什麼?可是有指教?”
揆敘斯文體麵地一笑:“諸位同僚,我們愚笨,實在是想不通。這不明白,也不好做判斷不是?諸位同僚有明白的,還請賜教一二。”
!!!
太子臉上僵硬。
誠郡王胤祉臉上露出來一絲笑兒。
八爺情不自禁地笑了。
康熙也笑了,幾個一直沉默的老臣們都笑了出來,兵部尚書·議政大臣·馬爾漢摸著白胡子,對康熙恭敬地笑道:“皇上,到底是年輕人有活力,腦袋瓜轉得快。老臣也在琢磨四貝勒的話那。老臣就鑽了牛角尖,怎麼就沒有想到,直接問四貝勒那?”
康熙笑哈哈的,指著這兩個,對老臣們笑道:“年輕氣盛,不知道要臉皮。朕也問不出來。”
哈哈哈哈哈!康熙和老臣們一起開懷大笑,澹寧居大殿裡的氣氛瞬間變化,真有暢所欲言的開明之風。
陳廷敬等等大臣都跟著開心地笑著。
太子剛剛形成的氣勢,都被笑沒了,一張臉氣得扭曲。
阿靈阿和揆敘高抬著下巴,麵容倨傲。
理藩院尚書容若看他們一眼,摸著胡子,淺淺地笑道:“皇上,他們呀,都是年輕厚臉皮。想不通就用心地想,若四貝勒直白地告訴他們,他們能有幾分體會?”
滿洲鑲黃旗都統法喀跟著,薄責地看一眼這兩個,對皇上嚴肅道:“皇上,四貝勒所言,甚是有道理。臣琢磨一點點,已然不敢出聲,他們倒是無知無畏了。”
“哎~~”康熙揮揮手,罵道:“你們兩個做哥哥的,不能老是打擊他們。不懂就問嘛。”
看一眼阿靈阿和揆敘不服氣的模樣,聽到自己的話重新抬起來的下巴,還是笑嗬嗬的。看一眼自家快要睡著的老四,嫌棄道:“胤禛,你來說一說。”吩咐小太監:“給你們四爺一杯茶,省的他犯懶。”
眾人又是哈哈哈哈哈一陣大笑,意味深長的目光淺淺地掃過怒氣勃發的太子等等人。
工部的諸位大臣已經急得要蹦起來了。
眼看小太監抿嘴一笑:“嗻。”手腳勤快地搬來一個小桌放在四爺的麵前,恭敬地捧著一杯茶送上來。
四爺是真困了,聽到動靜睜開眼睛,搓搓臉,無奈起身:“兒子謝汗阿瑪賜茶。”
康熙對他眼底的疲倦一眯眼,摸著胡子,端著好好老父親的架勢:“喝了茶,快說。”
四爺:“……”六部九卿商議大事那,從來隻有康熙有資格喝茶,特意給他一杯,這是要架著他在火上烤那?還是拎到案板上宰殺那?
四爺一低頭,看一眼小茶幾桌上的一杯飄香的龍井茶,感覺自己也就是一杯茶了,端起來用一口,借著喝茶的動作,隱晦地給工部諸位一個忍耐的眼神,一放下茶杯,清朗的俊臉上的憊懶的小表情跟那要上刑拷問的牢犯似的,越發地無奈。
起身,麵對康熙恭敬地鞠躬行禮,討巧地笑:“汗阿瑪,兒子可說了。”
將所有人的表現都看在眼裡,康熙笑著給他一個白眼:“吃了朕的茶,還不說?”
四爺:“……”
咳嗽一聲清清嗓子,再端起來茶杯用一口潤潤嗓子,抖擻起來精神,在康熙要氣得打他眾大臣憋笑憤怒呆滯都要掩飾不住的時候,出聲了。
“汗阿瑪,諸位兄弟同僚,胤禛最近也聽說了門頭溝曠工鬨事的事情,專門去了幾趟。胤禛的一點小想頭,分享出來僅做參考。”
他的一口京城官話字正腔圓,北方兒郎天生的一股正義凜然的感覺。卻又是帶著他個人的特點,慢條斯理、開朗溫和。磁性,有點儒雅的味道,如酒釀般香醇,如玉泉山水一般乾淨清澈,即使再討厭他的大臣,也不得不承認,聽四貝勒說話,就是一種心靈的享受。
“汗阿瑪,兒子去門頭溝,聽到一句話,叫‘家有一口粥,不上門頭溝。’北京西部的門頭溝煤礦,出產讓千家萬戶暖洋洋的煤的煤礦,怎麼就成了老百姓眼裡的危險去處了呢?兒子也很納悶,兒子到了門頭溝,和曠工們說話,跟著親自下礦幾次。因為沒有專門的通風設備,曠工們隻能封閉已經廢棄的巷道,然後利用不同井口的氣壓差讓井內形成自然風。有時為了確保空氣流通順暢,還在井口布置手拉或腳踏的人力扇風機。而排水,露天煤礦雖不需考慮這個問題,但隨著地下礦越來越多,這著實是個讓人頭疼的問題。因為沒有機器抽水工具,許多礦井都隨著積水越來越多而直接被遺棄。實在不行的,那就另外安排一批‘挑水宮’,用人力,借用水桶或轆軲將地下水運送到井口。曠工們使用的工具,包括金屬斧、金屬鏟、木鏟、木槌、船型木鬥、竹簍和轆轤等等,曠工們為了在井底照明,自己發明了燈龕,……汗阿瑪,兒子慚愧,兒子從小到大的生活,離不開煤炭,卻是如今方知道,煤炭是這樣產生的。兒子打小習武,在井底呆了兩天就熬不住了。而曠工們可以用乾糧冷水熬七八天,不曬太陽。汗阿瑪,”四爺停頓片刻,端起來茶杯用一口茶,為人子的目光期盼地望著老父親,“汗阿瑪,曠工們,但凡有其他的生計,不會去做曠工。都是迫於生計,要養一家老小。”
久久的安靜。
隨著康熙輕輕的一聲歎息,澹寧居大殿裡,靜的落針可聞,呼吸都好似停了。
四爺那標誌性的,因為說話多而略低沉沙啞的聲音,還久久縈繞在耳邊,依依不肯消散,仿佛有一種異常優美愉悅的東西,從耳朵的深處滲到裡來。又仿佛是一杯千年老酒,聞之即醉。
更有幾個心神穩重的大臣們意識到,這聲音裡,四爺自己都沒有發覺的,力量。一種要人無法抗拒的霸道力量,任何蠻橫敵對的人聽到這種聲音,也會不知覺變得和顏悅色地聽從……不是威脅,而是無法形容的威嚴,充滿了平和,洋溢著耐心,是明朗而清亮的,聽了心都要酥掉了,變得心胸曠達而心生慈悲。
“老四啊,……”康熙看著四兒子,擺擺手,“坐下來。”環視一圈寂靜無聲的大臣們,眉眼慈愛,眼裡浮現一抹愧疚。“朕慚愧,朕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下過礦,不知道朕天天用的煤炭,是怎麼出來的。是朕忽視礦工們了啊。老四說得對!他們都是迫於生計,他們不是刁民,他們都是我們大清的功臣!”
深呼吸一口,望著表情不已情緒激動的兒子們大臣們,康熙麵容沉痛。
“朝廷若禁礦,他們的生活該怎麼辦?他們若有其他的活計,回去做曠工嗎?‘家有一口粥,不上門頭溝’,”康熙臉上一抹苦澀。“北京的礦場都這樣了,其他地方那?”
看向老八胤禩麵上的羞愧,讚道:“胤禩沒有下去礦,也會去想一想曠工們的生活。諸位卿家,你們也要想一想。”
朕不要求你們和老四一樣下礦,朕隻要求你們想一想。今天康熙因為他們每一個人的表現,那一絲絲放鬆都收斂了,臉上出來一抹標誌性的帝王仁慈和無情,要誰都猜不透他的心思,卻都知道,皇上對四爺的表現很是滿意。
大臣們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兒,一部分閉口沉思,一部分心裡憤憤不平,卻不敢看四爺,都去看八爺,齊齊誇道:“皇上,八貝勒思慮周全,是臣等隻顧著大局了。”“皇上,八貝勒慈悲為懷,臣等一定和八貝勒學習。”……
八爺看一眼專心品茶的混賬四哥,作為一個靶子麵對所有箭,隻能硬著頭皮站出來,謙虛道:“汗阿瑪,兒子也要和四哥學習那。兒子也要去礦裡看看。”
“嗯。該去。”康熙摸著胡子,看著老八慈愛地笑,笑的八爺差點急得跳起來。康熙卻是沒有發覺一般,掃視一圈,笑哈哈的:“當然,老四的說法隻是一個方麵。諸位卿家說的都有道理。茲事體大,慢慢商議,不著急。”
還沒完全回神的眾人機械地答應著:“吾皇聖明。”
康熙點點頭,牆上的自鳴鐘響了起來,一聲聲宛若泉水“叮咚”,康熙:“午時了,都去休息吧。今天商議不出來,明天天氣好,下午再議。”說著話,站了起來,小太監打起來簾子,康熙抬腳走向偏殿。
太子領著群臣行禮高喊:“恭敬汗阿瑪/皇上。”
各自回去休息,都是腳步沉重。太子氣得和幕僚們大罵:“混賬!混賬!”一把摔了手裡的茶杯。胤禩一路上琢磨明白了,在床上猛地一坐起來,和八福晉高興大喊:“痛快!痛快!”嚇得八福晉問他“爺傻了?”大臣們困意全無,一路上沉默地來到自己家或者衙門,身處私密安全的地方,齊齊長長地出一口氣,抬頭望著窗外的藍天,春天的藍天很藍很溫柔,寵著白雲一朵朵地飄在上麵,好似活潑頑皮的孩子,不停地變換形狀。
是不是,就和皇上寵著四貝勒一樣那?
皇上明知道,太子殿下的提議是對的。
皇上一開始也要答應了。
可是四貝勒一開口,就完全變了。四貝勒如此離經叛道,堂堂一個皇子之尊親自下去礦井,他要做什麼?
隨即又是苦笑。
不管四爺要做什麼,四爺成功了,自己的嗓子麵對他失聲了,說不出來反對的話了。
陳廷敬麵對找來的清流大臣們,和李光地對視一眼,笑容最苦。
四爺那一番話,給人無法言說的感覺,好似工部新研究出來的,地球重力,磁性、溫柔,帶著地底深處最原始強大的吸引力,要人的心神每分每秒都想向他的聲音靠近。
即使自己曆經無數風波,自認定力過人也難免被影響,更何況其他人?
“都先回去午休,好好用飯。有話,下午再說。”麵對眾人的欲言又止,陳廷敬笑著,“我知道,同僚們都有很多話要說,我也有很多話說。等我們睡好吃好,再暢言。”
“都回去吧。”李光地道:“諸位手下還有今天的事務沒有辦,我手下也有事情,午休起來吃完飯,先把手頭上的事情辦了。”
眾人這才是散了。
兩個人對視一眼,伸手指按住眉心揉揉,苦苦一笑。
煤,與人類已經結緣太久。在遠古時期,人們就已經開始把煤當做燃料。秦昭王修建“長城”經過歲月洗刷,城牆的土垣中已經露出來煤燃燒過後的殘渣。宋元時期,多地更是形成了不少規模較大的煤礦。然而儘管煤早就走入了人們的生活,人卻始終沒辦法好好處理這些“黑黃金”——煤礦開采始終完全依賴手工。
井拓、采煤、掘井、排水、照明和通風等一係列工序和技術不斷改進。礦井根據地勢形成了豎井、斜井、斜巷和平巷相結合等多種形態。曠工們不光自己想辦法照明,還將榫卯帶進去做支架,在幽深黑暗的地底,作為巷道支護。
可是,采礦經過千百年的發展,依舊是危險重重。
可以說,采礦人是在用生命換煤礦。他們缺少個人防護,工作工具簡陋,完全依賴人力,井底的環境也並不穩定,危險隨時都可能發生。“家有一口粥,不上門頭溝”,流露的正是老百姓對煤礦開采過程中人身安全的憂慮。
這樣危險的活計,還去做的人,在世人的眼裡,比八大胡同的龜公都不如的,那真是低微到地底下跟螞蟻一般,從來沒有哪一個士紳富商看他們一眼。
“我們的四爺啊,……”陳廷敬搖搖頭。“說他隻是單純的同情礦工們?他自己都不信。他那一身氣派比誰都尊貴,卻能親自下去礦井。嘿,……”舉目望天,默默地問老天爺,要四爺投胎在皇家,為的就是要變一變天嗎?
良久,陳廷敬苦澀一笑,轉頭再看一眼目光詢問的李光地,無奈道:“機器的事情,你也聽說了?”
李光地的語氣帶著憤怒:“老兄,晉商們在研究采礦機器的事情,你還要瞞著?你們是不是找到四爺了?”
“我說這事情,我也無法做主,你信嗎?”陳廷敬歎口氣。“我出身山西,家裡也有礦,我在朝廷做官,在八大皇商麵前說話有分量,可這麼大的事情,你認為,他們誰會聽我的?”
“不瞞老弟,愚兄也是糾結。”陳廷敬一攤手,訴苦道:“我是朝廷官員,我自然要站在士紳們的利益上。可我出身在山西。”
李光地因為他無賴的態度,氣得白胡子一翹一翹的。
“四爺看準了時機。我都懷疑,太子殿下上那個章程,也是被四爺背地裡安排誰蠱惑的。四爺是看準了,索額圖和佟國維都下去了,朝堂上隻有你一個頂著,你又是出身山西!全大清的煤炭礦,山西有一大半!”
李光地說著話,手指著陳廷敬還是猶豫的麵容,氣得身體都顫抖。
“你知道,四爺這一步一步的,拉起來墨家,儒家會麵臨什麼嗎?啊!老兄啊,你也是讀著四書五經正經科舉考上來的!”
李光地紫漲著一張臉,呼吸急促,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陳廷敬。
可是陳廷敬隻能抗住了。
“我是儒家子弟。可我也是山西人。你要我能怎麼辦?!”陳廷敬也是被逼急了。一甩袖子一番話脫口而出:“你知道山西八大皇商的分量,我家這麼有錢,我家也不是其中之一。我家查手不進去!”望著李光地氣急的臉,拍著胸膛“砰砰”作響:“老弟,我也是山西人,我打小看著鄉親們下去礦井,聽管事的說,這個月的傷亡,上個月的傷亡,我不想家鄉好嗎?我不心疼嗎?我要無動於衷,我還是人嗎?”
安靜。
李光地沉默。
陳廷敬從袖子裡掏出來手帕,擦著眼淚,眼睛紅紅的。
外頭傳來貼身小廝的通報聲:“老爺,李大人,高大人來了。”
是高士奇。
兩個人忙收拾表情,請進來高士奇。高士奇進來,看見他們臉上殘餘的憤怒,卻也沒有詢問。他麵色凝重,對兩位好友道:“我剛收到消息,皇上可能要在下一次博學鴻儒科中,加收邊境和沿海的考生,”望著他們震驚的模樣,艱難地吐出來:“山西、陝西、福建、南海……”
李光地是福建人。
兩個人身體一晃,跌坐在椅子上,嘴巴張張合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陳廷敬是震驚皇上的布局。
李光地是感受到了陳廷敬剛剛的為難:身為儒家官員,要保證儒家的地位。身為福建人,能不希望家鄉好嗎?
高士奇大體理解他們的心情,但也隻是一點點。皇上這一步一步的布局,從關外邊境上的教育普及,參加博學鴻儒科,……他是浙江人,他很擔心江南士族占據朝堂三分之一的地位不保。
四爺回家來午休,腦袋挨著枕頭立即呼呼大睡,俊臉上帶著一抹明顯的疲憊。
四福晉悄悄進來看一眼,知道他前幾天下礦實在累到了,估摸著要休息小半個月才能緩過來,搬來一個小馬紮坐在床頭,動作嫻熟地給他按摩頭部,眼裡都是心疼。
等到四爺越睡越沉,表情放鬆,呼吸綿長,四福晉悄悄地出去,自己回去正院睡一會兒。
弘暉和十七叔叔午休起來,穿衣洗臉洗漱,去正院用飯。屋裡小丫鬟正在擺膳,卻隻有額涅沒有看見阿瑪,好奇:“額涅,阿瑪?”
四福晉溫婉地笑:“你阿瑪還沒起來那。稍等一等。十七弟和弘暉餓了吧?先用湯。”
“額涅,阿瑪睡懶覺,弘暉要去找阿瑪。”弘暉抬腳就跑,小短腿跑的飛快。
十七阿哥道:“四嫂,弟弟也去看看四哥。”追著小侄子跑了出去。
四福晉:“……”想喊一聲“給你阿瑪多睡一會兒,……”又擔心爺白天睡多了晚上不好睡。幾個奶嬤嬤抱著兩個女兒來,四福晉聽著女兒們紮著小胳膊喊“額涅”,一說話一分神,又有門口小廝來報八福晉來了,六福晉抱著弘時來了,忙安排加菜。
正院裡聚集了幾個妯娌們和孩子們,說著話其樂融融。
前院裡,叔侄兩個一起跑到阿瑪/四哥午休的前書房,發現阿瑪/四哥果然還在睡覺,一起趴在床頭嘿嘿直樂。
弘暉親親阿瑪的麵頰,學著他阿瑪喊他起床的語氣,輕聲道:“阿瑪,阿瑪,吃飯了哦?”再親親:“阿瑪,太陽曬著屁股了哦。”臉蛋兒貼上阿瑪的臉,貼了一臉自己的口水。
熟悉親近的氣息,要四爺依舊陷在沉睡中。
十七阿哥胤禮好奇地看著四哥睡懶覺的模樣,和平時教訓弟弟們的樣子大不一樣,不光沒有威嚴,還,有一點孩子氣,看一眼鬨著的弘暉:弘暉侄子可能就是遺傳四哥的,比一般孩子聰慧伶俐,也更純淨無暇。
弘暉發現阿瑪眼睫毛也不動,嘻嘻笑著,直接將自己的臉蛋兒整個貼上阿瑪的臉,開心地喊著:“阿瑪,阿瑪,看弘暉的臉和阿瑪的臉一樣大了哦。”
十七阿哥噗嗤笑出來。
四爺沒睜眼,呼吸不暢,要他一伸胳膊,抱住了胖兒子夾在胳膊裡,繼續睡覺。
弘暉驚喜,在阿瑪的懷裡蹭著小腦袋,糯糯地問:“阿瑪,阿瑪醒了?”
“你阿瑪沒那。”
門口傳來八貝勒的聲音,胤禩笑吟吟地進來,聽到十七弟和弘暉都歡喜地喊:“八哥”“八叔”,臉上笑容加大,看一眼睡懶覺的四哥,抱起來胖侄子,響亮地親一口:“弘暉,前兩天是不是和你阿瑪一起去門頭溝了?”
弘暉兩隻胳膊摟著八叔的脖子,響亮地親一口八叔,大眼睛亮亮的,卻有一抹鄭重和認真。
“八叔,弘暉和額涅去給阿瑪送飯啊。阿瑪去門頭溝挖煤,養家糊口啊,養弘暉啊。”
胤禩:“……”使勁眨眼,還是懷疑自己幻聽了。
和十七弟對視一眼,發現他擠眉弄眼的暗示,聽著弘暉在眼前呼喚:“八叔?八叔?”
“哎,八叔在那。”胤禩咬著後槽牙,再親一口胖侄子,艱難地回應一句:“弘暉的阿瑪真能乾。弘暉不怕啊,八叔家裡有銀子那,弘暉去八叔家裡吃飯好不好?”
“八叔,弘暉要陪著阿瑪吃粗糧哦。”弘暉很嚴肅。“弘暉的阿瑪最能乾,弘暉吃粗糧吃飽長大。”
可把胤禩感動壞了。
緊緊地抱著胖侄子在懷裡,腦袋貼著自己的脖子,感受他小小的身體裡小火爐一般的溫熱陽氣,一低頭,深深地呼吸一口。嗯,果然都是小孩子身上特有的奶味兒。他無聲地笑了開來。
四爺朦朧中看見弟弟兒子們的身影,一個翻身,精神上睡飽了,身體裡還是有一股子疲憊,要他渾身更懶了,懶得連睜眼的力氣都不想用,一閉眼,口中模糊說著:“你們先去用飯。我馬上來。”
胤禩/胤禮/弘暉:“等四哥/阿瑪一起。”
四爺:“……”
還想再懶一會兒,也不成了,多麼甜蜜的煩惱。四爺心裡微笑著,費力地爬起來,要弟弟兒子照顧著洗漱梳頭穿衣。
飯後,四福晉和妯娌們、孩子們賞花說話。
十七阿哥領著弘暉開蒙讀書。
四爺和八弟、九弟、十三弟、十四弟,在書房品茶,人歪在美人靠的長椅子上,一點形象也沒有。八貝勒在泡茶,兄弟們有說有笑的,他懶得隻想歪著,喝茶的力氣也不想用。
胤祥看著四哥明顯還沒休養過來的疲憊,放下茶杯,目露關心:“四哥,要不要請假休息幾天?”
“請假也沒用。”胤禵皺眉道,“四哥去請安,額涅要太醫給四哥把脈了,說隻能靠時間休養,要大半個月那。”
胤禟心疼道:“四哥,你說你乾嘛親自下去礦井?我們這打小練武的也是不靈的。反正弟弟每次在地裡收割麥子一天,那就累得三四天緩不過來。”
“那是九哥你太胖了!”胤祥和胤禵齊聲瞪眼胤禟。胤禟生氣地瞪回去:“九哥這是比喻。九哥在說,我們武功好,但不是使力氣的人。懂?”
“不懂。”
“二月份春耕的時候,誰喊累的?”
“九哥。”
胤禟氣得抬腳就踹。
胤祥和胤禵一邊躲,一邊嘿嘿直樂。
胤禩看一眼四哥懶洋洋的姿態,拎著一個靠墊遞給他,笑道:“都彆鬨。你們該去無逸齋上課了。”
胤祥/胤禵保持歡笑的動作不動。胤禟拍著椅子扶手直樂:“雖然成家了,但沒有差事,還是要去讀書,是不是這幾天都偷懶了?”
“去就去!”
兩個弟弟真的生氣了,一起身,鬨脾氣道:“我們也會有差事的。”轉身走了。
胤禟看著他們氣哼哼的背影,更是放聲大笑。
胤禩瞄一眼四哥:“四哥,十三弟和十四弟的差事你怎麼想的?十三弟經常跟著汗阿瑪出巡,但也要多加鍛煉。十四弟不跟著出巡,老去無逸齋讀書,也不是事兒。”
“是的四哥。十四弟再憋下去,真要憋瘋了。”胤禟臉上的笑意一收,訴苦道:“這幾年,汗阿瑪出門就喜歡帶著太子爺和十三弟,四哥你還能跟著湊上去幾趟,我們就苦哈哈地留守。不說本就沒有差事的十四弟,我們也憋得發黴。”
四爺眼睛半眯著,寬廣的素袖薄薄拂過朱漆雕花的美人靠,動手調整八弟遞過來的靠墊,人朝靠墊上一靠,說話也沒有力氣的樣子:“先有零散的差事做著,再看機會。”
胤禟黑胖剛毅的臉堂上越發不忍和擔憂:“四哥,你說你,非要親自下礦井。今天下午還是在家裡休養,不要去工部了。”
四爺端起來茶杯,手指摩挲茶杯的杯口:“我下去礦井看一看,才是真正地知道情況。”用一口茶:“五弟要準備去非洲,他手裡的差事,你有空和他交接,配合六弟。”
“知道~~”胤禟憤憤地端著茶杯一飲而儘,嘟囔:“我說要去西洋好多次,都不成。哪知道是五哥先出門。四哥你就是偏心。”
八爺噗嗤一笑,目光溫和,拎著茶壺給他續上茶郎朗道:“你親哥就是這點機靈。你天天咋咋呼呼的,光嘴巴了。”
“哼!”
胤禟大不樂意,卻又無可奈何。這就是排行低的苦悶了,親哥養在皇太後跟前兒,天然身份高一頭。親哥和四哥關係更好,一起長大,他天天累死累活地忙,也要排在親哥的後麵。
“四哥你就是偏心。”胤禟一傾身,抓住四哥的衣袖求道:“四哥,我何時能去西洋?”
“你的酒樓盈利怎麼樣?”
四爺淡淡的一句,嚇得胤禟不敢吱聲了。一低頭,到底是不甘心,低低道:“四哥,我那酒樓沒有一點不法之事。……我將酒樓給管家經營,真的。四哥,你不要岔開話題。”
四爺抬手給他一個腦崩兒:“至少等你五哥回來的,再考慮你的要求。”
胤禟傻眼。他親哥去的是非洲!非洲!一來一回要幾年?
胤禩搖搖頭。
不過,他也震驚四哥的安排,看向四哥,詢問道:“四哥,弟弟也沒想到那。五哥還有這樣的膽量,汗阿瑪還真答應了。真是去那吃泥巴的非洲?”
四爺點點頭:“都說外麵的世界大,將來你們都出去看看。”
!!!
哥倆都有點傻。
外頭傳來十阿哥胤俄的聲音:“四哥?八哥?九哥?”
胤禟愣愣地回應一聲:“都在,你自己進來。”
“我不自己進來,還怎麼進來?”胤俄大大咧咧地走進來,沒有察覺屋子裡的氣氛,也沒發覺兩個哥哥的表情傻乎乎,一撩袍子坐下來,從袖筒裡掏出來一本劇本遞給四哥:“四哥,三哥要人寫的劇本,我要戲班子看了,都說好。你看看。”
四爺興致起來,接過來劇本慢慢地翻著。
胤俄一看,自己拎著茶壺,拿過來茶桌中間的一個空茶杯,自己倒茶,微微驚訝道:“八哥,九哥,你們怎麼不說話?”
兩個哥哥齊齊咳嗽一聲。胤禩道:“那什麼,我在想我那劇本那,這幾天完成一半了。”
“什麼劇本?”胤禟好奇。
“好劇本。”胤俄喝完一杯茶,自己再倒一杯,手腳比劃大誇特誇。“靈怪故事,鐵騎、公案之類,和元代的肉傀儡戲類似,小孩兒喜愛的民間神話或以打鬥為主的武戲。我看著也喜歡得緊。”
四爺將劇本遞給八弟和九弟。哥四個討論一番,末了說到正事,胤禟擠擠眼,小聲道:“四哥,你不知道,這次山東災民流到北京,大家夥兒都忙著救災那。戶部給事中黃鼎楫、湯右曾等人合疏彈劾李光地撫綏直隸災民不利,不將災民逃散情形據實陳奏,請求朝廷嚴加處分。都察院的禦史呂覆恒劾奏高士奇早年貪汙,去年秋審隨意判決、薦人不當。雖然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麼,但湯右曾幾人和刑部的王士禎交好,都是我們太子爺的知己好友。”
胤俄喝了幾杯茶,吃了一碟子點心,此刻抓著爪子“哢哢”地磕著,奇怪:“太子二哥為什麼打壓李光地?”
“誰知道那?”胤禟也琢磨不透,摸著下巴犯愁:“太子殿下,不是應該拉攏嗎?這次下去那麼多人,多少官員想要再上爬一步,汗阿瑪看似沒有在意這些彈劾,但是隻升了陳廷敬做大學士,李光地和高士奇都沒有份兒。”
八爺微微一笑:“沒有人彈劾陳廷敬?”
“怎麼沒有?”胤俄一抬頭,顯擺道:“這事情,你們都不知道,我知道。山西的一個戲班子進京,其中一個角兒去拜見我,說了一些事情。說陳廷敬老家裡的生意縮了不少,被人打擊了那。陳廷敬這麼多年沒有被人抓到把柄,一身清白,不就是因為家底子厚實?這沒了錢,哥哥們說那?”
這可真是……毒辣。
八爺猜到是可能是索額圖倒下的過程中,這三位的做法引來的敵意。看一眼四哥,發現四哥望著碧藍的茶湯,目光有點散漫,猶豫道:“四哥,你真的要曠工們也有正式作坊的匠人待遇?”
“什麼!”胤禟和胤俄一起驚呼,不敢置信地看著四哥。
四爺的思路被打亂,聞言一抬頭,愣神片刻,撫掌大笑:“八弟好主意。”
胤禩胤禟胤俄:“……”
“八哥,你出的什麼主意?”胤禟和胤俄一起對八哥怒目而視。
胤禩懵,使勁眨眨眼,瞧著四哥眉眼喜氣,還有力氣端起來茶杯的模樣,一個念頭突然冒出來:被四哥坑了!
果然,兩個傻瓜弟弟一起義憤填膺:“八哥,你給四哥出的主意,你幫四哥。八哥你不知道朝堂上的人都盯著四哥嗎?礦工還要求待遇?這是戳戳儒家子弟們的脊梁骨那,……”
胤禩聽著兩個弟弟叭叭叭的責備的聲音,嘴巴一張一合,氣得五官變形,全無平日一點溫潤如玉的模樣。四爺看一眼,覺得,這樣的八弟果然更可愛,悠哉哉地品茶,對著氣急敗壞的八爺露出八顆牙齒,潔白一笑。
八爺一口氣沒上來,差點氣得背過去。
混賬雍正!
八爺心裡各種詛咒混賬四哥,可他隻能在心裡罵,那憋氣的啊,憋的他一張臉通紅。思及這件事的困難,可能自己又要弱不禁風地吐血一次,眼睛先濕了。
跟小時候每次被欺負的隻能嚎啕大哭一般的可憐模樣兒。
悲憤難言的八爺從四貝勒府,來到理藩院,卻又聽說容若的外室沈宛病了,容若匆忙出去探望,他趕緊接過來容若接待南海土司們的差事,忙到天黑,晚飯都沒來得及吃。
剛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卻又聽到七哥說:“八弟有誌氣下礦井,七哥佩服。明天七哥陪著你,保證不拖你後腿。”
八爺眼前一黑。
他就是說一說啊。
實心眼的七哥也來添亂!
偏偏他還不能說實話,隻能咬牙認了這“下礦”的事情,真要暈了。他這是什麼命啊。
混賬雍正是連番地算計著啊!
八爺好似看到狡詐的雍正悠哉哉地攤著休息的模樣,氣得心口疼。可是八爺再氣,他隻能咬牙答應七哥,明天上午就出發去門頭溝,那就更氣。
八爺真的氣糊塗了,氣得都要八福晉換一身粗布衣服,拎著粗糧饅頭去給他送飯。
這幫忙是那麼好幫的嗎?
為什麼朝廷對曠工如此厭惡那?
因為他們是高高在上的士紳們,天然地排斥看不起臟汙的人。
又因為,像煤礦開采這樣需要大量體力的活計,自然是身強體壯者更能適應。而這樣的年輕人,本就極其容易被鼓動,乾活又累又危險血性激發,隻要有人喊一聲“怎麼樣都是死,罷工!”就有無數人跟著罷工。
這是為官者最不喜的不定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