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一掌打出去,打的納爾蘇倒飛出去,後背“砰”的一聲撞在床頭上,手中的紅色小藥丸掉在地上,骨碌骨碌地滾著。
納爾蘇疼的哭了出來。後麵追進來的宗人府官兵喊著“什麼人彆動”衝到門口,一眼看清那披風裡的棕黃色長袍,愣住。再一看納爾蘇的形狀,地上那顆刺目的紅色藥丸,“撲通”“撲通”嚇得全跪下了。
南城天橋,弘暉在瑪法的懷裡,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口中模糊地嘟囔著:“瑪法,弘暉還要看耍大刀。”康熙生氣又心疼:“和你阿瑪沒有看過?”弘暉小胖手揉揉眼睛:“和阿瑪看過,弘暉陪瑪法和瑪嬤一起看哦。”康熙頓時再大的氣惱也沒了。
皇貴妃心疼孫子又感動,責怪地看一眼康熙,哄著弘暉:“瑪法和瑪嬤很高興弘暉的孝心。我們找個地方午休用膳,起來再看。”弘暉:“好哦,瑪嬤。”康熙氣道:“……好吧。真是慣的你們!”
毓慶宮書房,賈應選氣喘籲籲到跑回來彙報:“太子爺、太子妃,奴才沒有追上四爺。誇岱侍衛領著人去追了。”太子冷笑:“他就是故意的!”太子妃一皺眉,看向怒火再次起來的太子:“太子殿下,發生這麼多事情,四弟擔心家裡走路快一些很正常。您要人去放了平郡王吧。”太子咬牙不言語。
太子妃想要繼續勸說,後院有人來請,有孕的唐佳氏側福晉被一個宮女衝撞了,趕過去處理。唐佳側福晉艱難保胎,毓慶宮一陣鬨騰,上次皇上在宴會上發作八貝勒效果顯著,太子和太子妃也注意到毓慶宮的子嗣大問題,都很重視。
四貝勒府上,四爺一路抱著納爾蘇一路飛奔回來,要府醫給醫治,囑咐醒來的十三弟和十四弟守著,自己簡單地用了飯,聽趕回來的高斌、餑餑等人彙報消息,步行去順天府衙門。
鼓樓東大街路北,距離並不遠。寬敞的大堂,迎麵正中一幅畫,上麵畫有海水江崖,托著一輪紅日,象征海晏河清,上懸金字匾額,上書:“清正廉明”四個大字,所有官府一樣的大堂。
四爺慢悠悠地踱著八字步來到後,大門的衙役們腿肚子打顫,臉上諂媚地笑著,忙慌打千兒行禮:“給四爺請安。”
“起來。你們府尹那?”
衙役們一聽,那笑容就帶著苦澀。就這兩天的門頭溝事件,直屬上官府尹躲都來不及那。可他們麵對四爺不敢說謊,其中一個老道中年衙役站出來,笑得越發苦:“四爺您來了,奴才們不敢隱瞞,我們大人在後院那,您用杯茶,小的去找府尹。”
“嗯。”
四爺抬腳邁步,幾個衙役都在心裡同情他們府尹。
要說順天府尹的官職是真的大,管著一個府的知府,卻是巡撫的權利,和一部尚書侍郎一樣的正三品大員。無他,順天府天子腳下的特殊位置。
但同樣的,因為是天上一塊磚掉下來砸死十個有三個貝勒的京城,這順天府尹做為大管家,那是處處受夾板子氣。
這一任順天府尹錢晉錫,人稱“錢娘子”。江蘇太倉人。並不是正經科舉出身,隻是在那些年大清初定,科舉不正規舉辦,加上他本人有能力,從杭州富陽知縣,恤民善政,一路升官給事中,通政司參議,右通政太仆卿,尋為順天府尹,這兩天嚇得直接抱病躲了起來,誰來也不見。
聽到親信中年衙役匆忙來報,活閻王來了,嚇得他猛地在床上坐起來,大喊著:“我這是什麼命哦。”老淚縱橫。
身邊的四五個幕僚趕緊安慰:“老爺,‘四爺’親自來了,不管如何,您要去見啊。”
“老爺我就是那成天麵對無數重婆婆的小媳婦。”錢大人哭哭唧唧地喊著,小廝扶著他下床,他大約六十多歲,身形普通略胖,略有點蒼白的臉溝壑叢叢,全是淒苦。“老爺我明明馬上要退休了。”
一個幕僚暗示小廝趕緊給老爺穿衣服,口中還不忘安慰:“老爺,那施世綸已經進京做太仆卿了,您再堅持幾天就是婆婆了。”
錢大人抹淚苦笑哭唧唧:“老爺寧可再堅持六十五年,也不想在活閻王手下堅持六天。”
“大人,大人,四爺賞罰分明,不會無故發作人,您隻管做不粘鍋無事忙。”
“嗯,你怎麼不要大人我直接自己抹脖子?”錢大人伸胳膊腿兒抬腳,要兩個小廝打理自己,口中催著:“快一點兒。將老爺新得的普洱老班章給四爺泡上了嗎?”話音一落,臉上露出來焦急。
“泡上了。老爺您新得的鸚鵡、鼻煙壺,都送去給四爺賞玩了。”
“做得好。”這些都是錢大人的珍寶,可是要四爺多等一分鐘那都是罪過,這些算什麼?錢大人肉痛地一捂胸口:“再將老爺收藏的金蓋白玉碗,新得的顧二娘“鬆皮隨形歙硯”,送過去。就說我馬上到。”
另一個幕僚著急:“老爺您要快點啊。”
“老爺快不了,還要去更衣。”
原來是人一害怕,尿多。錢大人又是這個歲數了。幾個幕僚和小廝齊齊望著錢大人衝向更衣間的身影,互看一眼,趕緊的,抱著衙門裡的寶貝就去討好四爺。
四爺:“……”真不必要。
在順天府三重大堂後的第一座後堂大殿裡,品著自己最喜歡的普洱茶,一手逗著銀色花鳥籠子裡的小鸚鵡,一手賞玩老紅木盒子裡的一套四美人鼻煙壺,四爺很有耐心地等候錢大人。
等到錢大人的幕僚師爺們捧著兩個大紅盒子,恭恭敬敬地來請安。四爺笑了。
“你們老爺還要多久?”
其中一個年近五十的老幕僚哭著臉,清瘦的臉擠出來一輩子的笑兒,目光落在四爺的青緞粉底小朝靴上,討巧地道:“四爺,我們老爺急需再等一會兒,特意吩咐小的送來小玩意,給四爺賞玩。”
“哦~~打開爺看看。”
老幕僚如聞仙音,乾脆跪坐地上打開兩個盒子,四爺差點以為自己在福晉的閨房。
一件要四爺一個大男人看了,也不由地“少女心泛濫”的金蓋金托玉碗,一個字“美”!形製類似唐宋瓷托盞。美的仙氣十足清麗脫俗,宛若一株白芙蓉出水,宛若貴族少女嫣然一低頭。蓋頂飾一盛開蓮花鈕,花芯鑲極品紅寶石,巧奪天工。
一件來自江蘇,每天都會吸引許多文人雅士和書畫名家前來到訪,隻為請求一位女工匠幫忙琢製硯台,的顧二娘硯台。
四爺摸著下巴,好奇:“你們老爺還沒爬起來?”
老幕僚受不住了,真哭道:“四爺,我們老爺因為生病臥病在床,聽到四爺來了,病好了。卻過於激動,在梳妝打扮。四爺,這些都是大人愛不釋手的收藏極品。”
四爺:“……”
順天府尹錢大人,有一顆十足的少女心,會哭唧唧的,還最喜歡這些小女孩的寶貝,四爺也認真賞玩錢大人的珍貴收藏。
“‘古款微凹積墨香,纖纖女手切乾將。誰傾幾滴梨花雨,一灑泉台顧二娘。’江南的父老鄉親們寫的好詩詞。當然,顧二娘的硯台確實好,難得你們老爺還有雅興,收藏除了金玉珠寶以外的硯台。”
幕僚彎著腰,握著玲瓏小巧的白玉茶壺恭敬地給四爺添茶,聞言嘿嘿笑:“四爺,這是因為硯台是‘顧二娘’製作的那。我們老爺說,顧二娘是女子,身體氣息香著。”
四爺:“……”
怪道滿朝都說順天府尹投胎錯了,實在該是一個女兒家才好。
四爺等到錢大人到來,見他一個打千兒行禮,眼裡還有淚花點點的,實在哭笑不得。
“文人有硯,如美人之有鏡也,硯以靜為用,是以永年。硯與文人相伴,與筆為硯田,與墨相濡而合。這硯台好。”
錢大人眼睛一亮,脫口而出:“四爺說的是。這顧二娘製作的硯台,沒有一般硯台的粗魯濁氣那。”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彆人因為他的喜好叫他“錢娘子”,他怎麼就控製不住嘴巴那。
“四爺,……”錢大人忙這樣請罪,一彎腰,要四爺扶住了。
“說的挺好,這是怎麼了?”四爺笑著,望著他眼裡類似十八女兒家的渾濁淚水,溫和笑道:“都是好東西,爺看了,很開心。女子彆有清氣一說,爺聽三哥也談過。世分天地陰陽,男女各有特色,將這種特色發揮到極致,就是最無法要人拒絕的美。”
錢大人興奮了,指著這硯台誇道:“四爺您就是雅量不同凡俗。四爺您看,這硯台乃是顧二娘汲取前朝宣德香爐的意趣為創作靈感,追求魏晉君子的高雅之風,既古雅又不失華美,這是一種女子才有的柔和細膩親切之美,每天撫摸之,宛若臣兒時鄰家大姐姐的巧笑倩兮。‘淡淡梨花黯黯香,芳名誰遣勒詞揚?明珠七字端溪史,樂府千秋顧二娘。’不瞞四爺,臣幾年前回去老家,和顧二娘相交莫逆,互為知己那。四爺您不知道,顧二娘其人最是酣傻的,她一心製作硯台,都不知道彆人在哄搶,臣告訴她,外頭她的硯台被炒到一個五千兩銀子了,她‘謝謝’一聲,還是悶頭做硯台,賣五百兩一個……”
聽得四爺也有了興致,大聲誇道:“可見這就是一心造物之人的靈氣兒。沒有這份心性,也造不出來顧二娘硯台。”
“正是那。四爺。天下大多數男人為了升官發財,其實最是粗俗不堪,哪有匠人的這份樸實純真?”
四爺朗聲大笑:“世人都說女子漂亮溫柔。長得漂亮溫柔當然好,其實更在於她們的內在美、心靈美。她們自己動手,賺錢養家,卻隻求養家,不圖銀子,與人相交知道人的好兒,卻還是一片赤子之心彼此之間不設防,展現出的美純淨,高貴不低俗,殊為難得。”細看手裡的硯台上的如意紋線條,好似看到一個清瘦的江南小女子悶頭磨製硯台的背影,讚許的目光落在錢大人的身上。“錢晉錫呀,與女子相交,沒有一點齷齪之心,沒有一絲汙穢之意。更難得這份尊重,身在官場,心在雲間。”
一句話說的,錢大人的淚水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掏著手帕擦眼淚道:“四爺,你這話說到臣的心裡去了。臣沒想到,四爺居然是臣的知己。”嗝兒一聲,“四爺,臣也不知道,這天下的讀書人都比臣這半吊子聰明多了,怎麼一當官兒就變得汙濁不堪那。”
“你呀,莫要罵讀書的不好。書本兒沒錯,讀書沒錯。”四爺搖頭失笑,好似看到無辜災難的門頭溝停工的情景:“……武人的兵器,兵器殺人卻又有何辜?”
“四爺,您說的太對了。”錢大人青筋暴起的老手抓住四爺馬蹄袖上的梅花鬆石盤扣,可憐巴巴地哭唧唧:“四爺,這世上事情,說不清啊。四爺,臣這麼大歲數了,就想一個退休啊。”
“是哦。然後那?”四爺乜他一眼:“彆人能安心‘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你錢晉錫這次要是真躲過去了,麵對門頭溝等著開工的一個一個礦工們,你能心安?”
“我!”錢大人叫這“道德綁架”哭得更凶了。
四爺放下手裡的硯台,坐下來品一口普洱。
“當年先皇有言,順天府衙門,尹掌清肅邦畿,布治四路,帥京縣頒政令條教。歲立春,迎春東郊。天子耕耤,具耒耜絲鞭,奉青箱播種,禮畢,率庶人終畝。田賦出納,以時勾稽,上其要於戶部。治鄉飲典禮。鄉試充監臨官。爺記得,你當年剛上任,積極配合八旗學院辦學,還自己掏銀子,在順天府下麵二十四個縣,建造四座‘首善學院’作為童學院,給慈幼院的孤兒們進學。錢晉錫呀,彆人做官有狠心對老百姓看都不看一眼,隻看銀子官位。你拍拍良心,你能做到嗎?”
“我!”錢大人一屁股坐下來,恨不得來一場嚎啕大哭。“四爺,就因為臣還有點良心,臣的日子苦啊。”
“苦,才是好。”四爺言語緩慢懶怠,卻彆有一番不容置疑的肯定和力量。“苦,說明你還是你,是人。沒有變成金子銀子官服的化身。我們為了維持這點苦,為世人不為,走世人不走之路,亦苦亦甘。”
錢大人的小心肝兒亂顫,趴在方形紅木茶幾上,真是放聲大哭了。
“四爺,老臣也想有一番作為。可老臣這麼大歲數了,再有誌向,也沒有力氣蹦躂了啊。四爺,老臣就是一個小媳婦兒。四爺,做人媳婦的,難啊。”
四爺:“……”
“有要求說。門頭溝在宛平縣,沒有你最熟悉環境。爺要你兩天之內,抓住所有鬨事的刁民貪官汙吏,嚴刑正法。”說到最後,眉眼裡一抹淩厲,霸道異常。
錢大人卻是不哭了,猛地一抬頭,一臉淚水鼻涕地看著四爺,抖著嗓子問:“四爺,您老給一個話兒,是真辦?”
“真辦。”
“四爺,那些人搗亂,威脅您,就是要打亂大清的作坊發展,逼迫匠人回歸之前的低賤地位。門頭溝事情解決了,可能還有其他事情。國子監的事情,臣也隱約聽說了。四爺,你是真要再繼續下去嗎?”
四爺抿著醇厚的普洱,眯眼品著茶香,隨口一句:“爺是被嚇唬大的嗎?”
!!!
錢大人官服袖子呼嚕一把眼淚,哽咽道:“四爺,您敢乾,老臣也不是慫包。”吸一口鼻子,歎息道:“隻是老臣真的年紀大了,奔波不了了。皇上調回來施世綸,隻是還沒上任。老臣去找他提前辦差,四爺您在皇上麵前幫助說話兒。”
“可。”
“還要刑部配合。”
“爺和安布祿說一聲。”
錢大人淚眼朦朧地看一眼四爺那骨節分明的手指頭在白玉茶杯的映襯下,比茶杯還美,捂著小心肝兒,再次哭自己都是什麼命哦,臨退休了遇到這麼一個妖孽活閻王。
四爺小小滿意地離開,姿態翩然。
錢大人領著眾人,站在門口恭敬地目送四爺,那姿態,真跟小媳婦送惡毒婆婆似的,要哭不敢哭。
錢大人不知道這事情是太子牽頭的。他以為這就是一些個保守官員不甘於四爺的行為,要出招兒,逼得四爺隻能失敗,自動放棄。
派信任的師爺去找來施世綸,事情交代好,親自坐轎子去了宛平縣,一路上在轎子裡還是哭個不停,哼哼唧唧的。
騎馬同行的施世綸:“……”
再說回來四爺這頭,王之鼎找來言說平郡王的傷勢,四爺要他拿著自己的腰牌去刑部,和安布祿說一聲,自己趕去禮部。
國子監歸禮部管。
如今的禮部尚書,席爾達,盛京鑲黃旗都統格禮之子,世人都知道席爾達在康熙朝,是炙手可熱的封疆大吏,曾擔任川陝總督,曆任左都禦史、兵部尚書、吏部尚書、禮部尚書。在平定三藩之亂中,多次出場。康熙四十二年,也就是去年,辰州紅苗叛亂,康熙特命身為禮部尚書的席爾達率領廣西、貴州、湖南三省兵馬剿滅叛亂。
對於四爺來說,席爾達還有一個身份,上輩子三子弘時的嫡福晉的父親,四爺的親家之一。虎父有虎女,在四爺一怒之下將弘時過繼給老八,三兒媳婦提著劍闖到後宮求見皇後,用自殺做威脅,要求保住弘時唯一的子嗣,那伏地痛哭的畫麵,還好似在眼前。
四爺輕輕地一閉眼,這輩子,弘時作為六弟的子嗣,將來繼承六弟的爵位,比做自己兒子和老八兒子,都好吧。
他還是慢悠悠地步行,穿過兩條街,一路上看看潑水工推著水車潑水,垃圾工騎著三輪車晃著鈴鐺大聲吆喝著:“收玻璃、塑料~~一文錢一斤。”聽著三三兩兩人群議論辦學的時候,……大約炷香的時間,來到距離工部不遠的禮部。
禮部門口守門小廝忙慌上前行禮,接過來車子停好,四爺站在門口,一抬頭,望著禮部的大儀門和老槐樹,冬天裡依舊枝繁葉茂的優曇婆羅樹。
大明宣德五年,在大明門,現在的大清門東側,禮部衙門的修建正式開工,宣德皇帝朱瞻基很是重視。
按照上諭所說,禮部負責的工作,大多與祭祀天地、祖宗、社稷、宗廟等相關,並且還涉及到外國進貢使節的接待。天下之事在於“禮和祀”,為了朝廷的禮製和體麵,宣德皇帝在各個衙門的建設中,將禮部衙門的修造放在了首位。禮部衙門的布局,完全仿照南京禮部衙門的規製。經過15個月的建設,禮部衙門建成。
此後在正統皇帝的主持下,吏部、戶部、工部、刑部、兵部衙門以及其他衙門紛紛在承天門·天an門兩側如雨後春筍般興建完成。承天門外北側則是紫禁城,如此分布猶如眾星拱月一般,顯示帝王的地位和權威。如今天an門以南、大清門以北禦道的兩側,成為六部、五府以及軍機事務的駐地。因為街道左右各有東西向廊房110間,人稱“富貴街”、“千步廊”。
路過的官員們不斷來請安,彼此寒暄著。不一會兒,席爾達那四十多歲正值當年魁梧強壯的身影出現,洪亮有力的聲音響起。
“席爾達給四爺請安。”
“啪啪”地打著馬蹄袖,動作利索地行禮請安。
“起來。”
因為回憶,四爺臉上略帶幾分親近地笑著,雙手扶起來席爾達,慢吞吞地吟誦道:“‘葉六瓣,花九房。夜掩朝開多異香,何不生彼中國兮生西方。’”
席爾達一張臉頓時皺巴成苦瓜,磕磕巴巴地背誦:“‘移根在庭,媚我公堂。恥,恥與眾草之為伍,何亭亭而獨芳。何不為人之所賞兮,深山窮穀委嚴霜。’四爺,臣一個武夫,隻能記住這一點兒。”後麵的“吾竊悲陽關道路長,曾不得獻於君王。……”可不敢再背了啊。
四爺隻一笑,眯眼看他。
席爾達的小心肝砰砰跳。
後人都說,雍正的第四子弘曆的妻子富察氏是大臣馬齊的侄女,馬齊背後的富察家族更是名門,這是默認了弘曆的繼承人地位。但那個時候的富察家再興盛,也不能和席爾達背後的盛京一係董鄂家族、關外老滿洲軍功集團比。
上輩子的康熙五十九年十二月,康熙一次性封了皇三子胤祉的長子弘晟被封為誠親王世子;皇五子胤祺的長子弘昇被封為恒親王世子。當然也沒有錯過當時的皇四子胤禛繼承人大事,雍親王世子正是弘時。
康熙和雍正,都曾對弘時寄予厚望,要趁機在和平日久文官壓過武官的時候,提拔起來老滿洲軍功集團。
凡事機關算儘,算不過孩子長大了,都有自己的心思了。和當年的老父親一樣,以為自己做父親一定是最好的,自己的孩子們也都是好的一家和睦的。
四爺不禁搖頭失笑。
“世宗大戮其弟”,“乾隆隱匿其兄”。最終《清史稿·諸王傳》中對弘時的描寫,僅有十六個字:弘時雍正五年以放縱不謹,削宗籍,無封。
攏一攏披風,目光一深一淺迤邐地走過幾百年粗的老槐樹、優曇婆羅樹。想著國步維艱差事難辦,前半生兄弟鬩牆勾心鬥角種種煩難,後半生父子相殘唯一的好兄弟胤祥早早離開……忽覺頰上一涼,接著手上上又是一點涼意,抬頭看時,不知幾時陰了天,疏疏落落的雪點已灑落下來。隨後趕來的左右四個親兵侍衛都因沒帶蓑衣,正要張羅四爺進去禮部,遠遠的見蘇培盛騎馬飛奔而來,手裡拿著一個小包袱,氣喘籲籲道:“爺,福晉說要下雪了,萬一下大了,爺的雪帽到底不擋事,要奴才送來。奴才還以為爺去工部了呢!碰了吏部侍郎杜大人才知道爺在這兒。”
“現在雪小,暫時不用披著。府裡沒事吧?”四爺示意親衛傅鼐接過來包袱,問道:“你們小主子們都在家?大阿哥回來了嗎?”
蘇培盛忙笑道:“奴才沒見大阿哥。大格格、二格格在如意齋小書房跟著鄔先生、性音和文覺和尚學習呢!大爺和三爺方才來過,等不到爺回來,說要走呢,走了沒有,奴才也不曉得。”
說話間雪已開始變大了,路上行人紛紛奔跑一陣陣的朝靴聲音,工部有官員送出來幾把大傘分給蘇培盛和侍衛們。四爺因大哥和三哥在府,也不敢怠慢,需要儘快趕回去,舉目看向席爾達。
席爾達剛在小廝的伺候下穿好穿蓑衣,因為四爺的目光,眼皮一跳,結巴道:“四爺,……大爺和三爺在府裡,臣,臣也不敢虛留四爺。四爺,您有吩咐隻管講。”
眼巴巴地看著四爺:國子監門頭溝的事情,彆人不知道,臣可知道太子也插手了啊。臣也不敢管啊。您老人家饒了臣吧。
四爺隻一笑:“席爾達,大清辦學改革乃是汗阿瑪和朝廷一起定下來的國策,彆人不知道,你不知道?國子監鬨事,你確定你不管?”
這笑眯眯懶洋洋的問話,聽得席爾達嚇得一跳,想說我哪裡敢和未來的皇帝對著乾啊?可他更知道,要先伺候好了現在的皇帝。他今兒要是敢說“不管”,四爺能立即去找皇上,說他是“太子黨”。他們關外一群人,可是從來都來不沾黨派爭鬥,隻占皇上的。
“四爺,臣管,臣一定管。”太子爺也沒正式下文書,就當不知道吧,也行吧?席爾達苦笑連連,一張臉苦瓜一般:“四爺您說,怎麼管法兒?臣怎麼辦?四爺,國子監,不光是……”對大肆辦學不滿,對八旗學院日益提高的地位,更不滿啊。
“哦~~”
深邃黑亮的目光冷的跟那天山積雪似的。一眼萬年,落了眼眸,上了心頭。席爾達覺得,四爺這雙眼睛,越發地要人不敢直視了。他一個粗壯大漢子也真有點受不住了,搓著手苦笑著:“四爺,臣去刑部走一趟,請刑部安布祿協助,一定給辦好了。”閻王爺哎,這總行了吧?
“查明情況,都記下來。”
“!!!”
記下來,這是要落下來案底啊。國子監學子,二分之一全國正式舉人、三分之一恩蔭、四分之一捐出來的……基本都是有來頭的。席爾達擦擦腦門上的冷汗,可能是因為下雪,那汗水越擦越多。
“四爺,臣知道了。”
“兩天。”
“……行!”
四爺樂了:“還行。爺還以為你進了禮部,變成一壇醋了那。”
席爾達咬著後槽牙:“四爺,您可彆笑話臣了。臣身上有大老粗的汗味,還有特意熏香的味道,您看看,這兩個香球隨身帶著,保證沒有酸腐味。可臣在戰場上再威風,穿了禮部文官的官服,就要守著規矩不是?”說著話,一轉身轉一圈。
“哦~~”四爺一看,席爾達腰帶上還真掛著兩個香球,一前一後。樂了。“挺好,能香噴噴的,還能上戰場,品位高級的巴圖魯。”
“!!!”
四爺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長地一笑。“席爾達,畿甸禮部,爺的眼裡,不止是文官。朝廷首善之區,必政肅風清,乃可使四方觀化。非剛正廉明者,曷可勝任。”
席爾達嚇得一哆嗦。
望著四爺領著人離開的身影,席爾達長長地一歎氣。
吏部侍郎揆敘領著人,從衙門裡衝出來,齊齊望著四爺的背影,撐著紅葫蘆杏黃羅表大傘,一身棗紅緞麵出風毛鬥篷,戴著金藤笠,穿著沙棠屐,慢悠悠地踱著步子,一步一步的帶著和諧的韻律,似乎在享受大雪裡行走的快樂,和大雪一起感受人間。
揆敘一跺靴子,猛地一眨眼,從這氣氛中回神,轉頭看向席爾達,斯文有禮地問:“大人……”
“我去刑部,你帶著人,先去國子監。”席爾達沉著臉,四爺親自來了,再不給辦,這就是站隊皇太子了。“大清國子監學府重地,膽敢有人妖言惑眾,鼓動學子們鬨事,嚴懲不貸!以儆效尤!”
和出來之前完全不同的態度要揆敘聽著愣住,隨即暗暗高興。身為納蘭家的人,他又是習慣和八貝勒相處的,對活閻王四爺不敢湊近,但對皇太子的行事早有意見了。
“大人您放心。正好國子監、八旗學院都在年考那。下官帶人去監考,一定好生處理。絕不漏掉一個。”
揆敘的聲音裡難掩激動。
席爾達聽著,心裡的歎息更重。
皇上支持四爺,卻不給任何幫助。太子強烈反對,鬨成這樣皇上也不管,他就算真有實力做到兩邊不占,這兩個神仙打架,被夾在磨盤中間,日子也難哦~~轉頭看一眼表情不一的同僚們,明顯眼裡有喜氣還不想遮掩的揆敘,臉直接黑了:溫室裡長大的崽不知道天高地厚!
四爺撐著傘一路步行回來府裡,雪花已經大的鵝毛了。今年的第一場大雪,進來儀門,過了大殿、前書房,沒見到大哥和三哥。管家小跑進來,彎腰行禮,小聲說:“爺,剛內務府木作處的丁皂保來說,爺要的家具圖紙都畫好了,送來給爺看看可行不?可行就開始開工了。”
四爺樂了。
丁皂保是內務府包衣世家子弟出身。其曾祖早在太宗皇帝皇太極時期就是內務府管事。他父親是康熙的哈哈珠子,他一點也沒有遺傳父親的機靈聰慧,但他有兩個好處。第一傻的不知道貪;第二他知道自己笨做事一板一眼,但凡接了差事就一個環節一個環節地來請示,得到主子點頭再認認真真地做好。
“放到書房,爺晚上看。去稟一聲,說我回來了。”四爺眼睛看著滿天的雪花,一邊走一邊說。“換身乾衣服就過去——平郡王怎麼樣了?你們大爺和三爺那?”
“回爺的話!”管家道:“三爺說,很是仰慕鄔先生的文采。要見,福晉叫回來大格格和二格格,要十三爺和十四爺陪著一起說話兒。”
四爺不由止步一怔:大哥和三哥都知道鄔思道好的差不多了?倒是挺關心的。因又問道:“平郡王怎麼樣了?你們大阿哥還沒回來?”
“平郡王好著,剛用了藥情緒緩和,睡著了。……大阿哥沒回那。福晉剛要香瓜嬤嬤送去換洗的衣裳。”管家表情有點發虛,他已經知道弘暉阿哥拉著皇上、皇貴妃出宮玩樂的事情。瞄著四爺,不敢說。管家金常明是朝鮮人出身,皮膚黝黑,個頭不高,人到中年發福,因為喜歡看書老早地戴著近視大眼睛,還喜歡抽煙,腰上隨時掛著一個大煙袋鍋子。他在外人麵前一副完美管家的模樣,到了四爺麵前,一發虛就眼睛亂飄。
“……”四爺斜他一眼,猜到弘暉可能在宮裡頑皮了,暫時也顧不上。四爺不再說話,款步進了正院。四福晉坐在炕上開紙牌,側旁侍立著五六個侍妾格格、並一大群丫頭奶媽老婆子。見四爺穿著蓑衣木屐進來,四福晉一偏身下來,念佛道:“爺!我就擔心要下大雪,外頭是不是很冷?——把給我熱的那碗參湯端來先叫爺用!”眾人已是黑鴉鴉福身行禮。
四爺一邊命眾人起身,脫去蓑衣木屐笑道:“這點雪怕什麼,你不用蠍蠍螫螫的,哪裡就冷著了呢?”
因見幾個格格中有兩個挺著孕肚站在一邊,其中有一個完顏格格眉眼間似乎麵帶愁緒,又道:“你叔叔和你弟弟學習都好,這次年考必然過關,今年必然不會再生病,你不用惦記。”次子就是因陳格格惦記家裡導致體弱沒養住,聽見這話,完顏格格驚喜,陳格格不覺眼圈一紅。四福晉正要說話,卻見小糯米、小米粒姐妹踏著小羊皮靴子咚咚咚地小跑進來,洋溢一臉燦爛的笑兒,有模有樣地福身請安道:“阿瑪,下大雪了哦!阿瑪,女兒想阿瑪,給阿瑪請安。”四爺見到閨女頓時眉開眼笑,兩手摟過來兩個女兒:“今天學習開心嗎?”
“開心!”
“有什麼和阿瑪分享的?”
兩個格格大眼睛骨碌骨碌一轉,對視一眼,小糯米貼著阿瑪的耳朵小小聲:“阿瑪,我們聽了耍把式的故事啊,阿瑪,南城耍大刀的,可以掄起來幾十公斤的大刀啊,幾十公斤,是幾十個女兒那麼重哦。阿瑪,我們想去南城看耍把式哦。”
四爺樂嗬嗬的摸摸她們頭上的絹花,滿口答應:“好。等天氣晴好了,我們就去。”
“嗷。謝謝阿瑪。”姐妹兩個蹦跳著歡呼。四爺順手接過來參湯,屋裡人因為四爺無條件寵溺女兒的架勢,齊齊側目看四福晉。四爺因又道:“是不是去玩水了?”
小糯米和小米粒一起看自己腳上靴子頭部的水跡,嚇得一撅屁股捂住自己的靴子,齊齊大喊:“阿瑪,女兒去換了,自己擦乾淨。”
“嗯,去吧。天冷,穿暖和的、防雨雪的。”
“哎。”兩個小女孩兒響亮地答應一聲,一起咚咚咚跑了。等她們跑走了,一屋子的人低了頭紅了臉。
四爺用著參湯。四福晉在他身後用手指頭悄悄戳他一下,他倒也沒有肅著臉。
四爺寵孩子,但他更注重教養,日常很是惜物。孩子們跟著阿瑪耳濡目染的都習慣了,但是府裡的侍妾格格們有家境優越的,打小兒就是嬌養的,就喜歡自己掏錢打扮孩子們。四爺每次看到有縱容孩子們穿著綾羅就往泥水裡淌,穿著羊皮靴子踩水玩兒,就要訓話一次。
用完參湯,掃一眼屋裡的人,四爺起身離開了。
四福晉舒一口氣,對一屋子的人笑道:“那書上說,感於正則美,感於邪則惡。……寢不側,坐不邊,立不蹕;……夜則令瞽誦詩,道正事。都要多注意著,言傳身教,閨女也一樣。”頓了頓,補充道:“胎兒也一樣。”
“噗嗤”“噗嗤”……一屋子的人都笑了出來。
陳格格自從懷了三格格麥麥,安全生下來,保養的好,身形發福略露出一絲鬆弛自然的富態,嫣然一笑:“福晉,我們還以為……”爺對閨女偏疼那?
“那不是偏疼,是溺愛。”四福晉臉一肅,“閨女將來不要自己過日子?過日子,節儉惜物是第一。不光是省那個銀子,我們不缺銀子,但閨女也要修身修心。”
“是~~”一屋子的人福身行禮,“謹遵爺和福晉教導。”精怪的模樣要四福晉也忍不住一笑。
“好,四弟回來了!”直郡王胤禔、誠郡王胤祉和鄔思道正在後書房的前院平安居品茗說話,閃眼瞧見他進院,兩個人都站起身來。胤禔調侃地說道:“這回大鬨宗人府,救回來平郡王,得勝還家了,又在順天府、禮部殺回馬槍,我輩兄長作壁上觀,看吾弟大展雄才。”四爺向二人一一打千兒請了安,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給四哥請安,四爺微笑著向坐在輪椅上的鄔思道點頭致意,說道:“大哥不要取笑。辦學和整頓礦場是汗阿瑪的吩咐,不能不儘力——來來,請坐,今兒是人不留客天留客,弄幾碟子小菜,我們邊酌邊談——鄔先生,這就是爺的三哥,二十弟兄裡頭是文狀元,大哥呢,算得一個武狀元,今日聚會實實難得。”
門外小廝聽見這話,早已飛奔出去,不一時便拿過幾碟子涼菜和一瓶鬆嶺太平春酒。四爺便讓著手道:“坐,坐!聽說三哥和鄔先生會文,我在路上就好奇著那!”
胤禔撫掌大笑道:“四弟這位鄔先生真是可人!論博學,我還沒見過老三的敵手,今兒是開了眼了。”胤祉也笑道:“果然名下無虛,那年王名堂和錢海生真的是屈了你。不過你說天下無絕對,我卻不信——古籍《八閩誌》的記載,上杭縣有個叫白水漈的地方,當時有人題了個上聯,十分刁鑽,所以長時間沒有下聯。這個上聯是:“白水漈頭,白屋白雞啼白晝。請問,你對得上嗎?”
上聯的難在於連用了四個白字,下聯必須也要用四個同樣顏色的字來應對,十分考驗人的才華。
“那年我也經過白水漈。”鄔思道坐在下首,微微一笑道:“我還去了當地的一個地方。所以三爺說的聯語可以對上:黃泥壟口,黃家黃犬吠黃昏。”幾個人聽了,覺得確實對得嚴絲合縫,不禁哄然叫妙。卻聽胤祉又道:“那麼‘畫上荷花和尚畫’,傳說是唐伯虎寫的上聯,下聯空了很久,至今沒有下聯呢?”
鄔思道一笑道:“這就有了。既是和尚在畫荷花,人物在做事,又是諧音,我就對上個‘書臨漢帖翰林書’,想來也是不錯的。”眾人正品味,胤祉更尷尬於自己身在翰林院居然沒有想到的時候,胤禔在旁大聲道:“冬夜燈前——夏侯氏讀春秋傳!”
“東門樓上——南京人唱北西廂!”
眾人不禁鼓掌大笑,四爺也來了興頭,舉杯一飲說道:“我不長於此,上回年羹堯說了一個,三哥和鄔先生都是行家,請教:冰凍兵船,兵打冰,冰開兵走。對什麼好?”
“這個麼——下雨了就對出來了。”鄔思道舉杯飲了一小口,便不再言語。胤禔見胤祉兀自低頭搜索柘腸,便道:“先生直接說出來。”鄔思道見胤祉也盯著自己,一笑說道:“就是‘雨落魚池,魚迎雨,雨停魚遊’,難道對得不切麼?”
眾人又複大笑,胤祉見他如此才思敏捷,心裡很想難倒他,指著羅漢床上的虎皮道:“這是十三弟去年木蘭打的虎皮,你用老虎對出來,爺就服你。”鄔思道略一思忖,應口吟道:
虎踞胡山胡懼虎,虎進胡退。
吟聲未落,胤禔指著壁上的《修女圖》急急說道:“就這幅圖,不許你想。用它對出來。”
鄔思道沉思片刻便對出下聯:“泥沾尼鞋,尼洗泥,泥淨尼歸。”“妙!”四爺不禁擊案喝彩,胤禔胤祉也搓著手連連讚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