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思道垂目看一眼四爺,因為夜晚寒冷,四爺的屋子又不是自己的屋子有熱炕,他輕輕咳嗽一聲。蘇培盛端著手爐和腳爐進來,給鄔思道用上,隨後又端了一碗熱湯進來。
鄔思道慢慢地用了一碗清甜辣絲絲的紅薯湯,五臟六腑都熱了吃起來,人舒坦了,放下碗,盯著桌上的橙黃燈火,感歎道:“四爺已經想的明白了。”
聽到這話,保持端坐思考的動作,俊臉上露出一個親切和坦然的微笑:“鄔先生說得對。百花齊放,才是好。”對於老父親來說,這樣最能保證皇權安穩,最是看清每個兒子的動作,不管皇子們怎麼爭鬥,老父親都能控製大局麵。
對於自己目前來說,暫時也最是有利。
一個燈火“劈啪”一聲,鄔思道沒再說話,點了點頭。
四爺了然的一笑,道:“讓爺來猜一猜,鄔先生突然來這裡,怕是想要有動作。不過……擔心爺惹出來事端,是也不是?”
鄔思道仍然沒說話,眯了眯眼睛,也不需要他說話,四爺已然知道自己猜對了。
當然,這不是猜的,而是他剛剛也在思考。
四爺站起身來,悠閒的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衣服褶皺,那一抹憊懶和飄逸隨著他的走動,多出一份悠然自得的輕鬆之感。
四爺單邊唇角輕輕一挑,突然沒頭沒尾的開口道:“鄔先生,既然咱們今晚上都看花,爺送你一樣兒小禮物罷,還請鄔先生不要嫌棄。”
他說著,又輕笑一聲,道:“前些日子爺要人去查鄔先生,還請鄔先生莫怪。”起身,走到靠牆小書櫃上,在一個小抽屜裡取出來一張紙,一轉身,遞給鄔先生。
鄔思道微微一愣神,略帶疲倦的眼睛盯著四爺,四爺手掌攤開。
鄔思道接過來,展開一看,目光驚住。
居然是……老家宅子的房契。
“四爺……”鄔思道喉嚨裡艱難地滾出來一聲,拿著紙張的雙手,在顫抖。再次看見這張房契,眼前浮現出生長大的那個地方,才知道自己是多麼的思念和愧疚。
“聽說鄔先生老家的老宅子丟了,鄔先生一直沒有取回,戴鐸給取了回來。”四爺語含感歎。“鄔先生,若有空,可以回去看看。”
鄔思道猛地一抬頭。
眼睛紅紅地看著四爺。
四爺要人去查他的過往,他早就想到了,他都一個瘸子了,還有什麼需要遮掩的那。
可他沒想到,四爺會吩咐戴鐸辦了這件事。
他如今也有銀子了。可是,近鄉情怯,他總是告訴自己,既然離開了,就不要想著回去了,忘記了吧。可那是刻在靈魂長在心尖上的老家啊,怎麼能忘得了那?
“四爺,……鄔某感激不儘。”鄔思道語氣沉重。激動的目光一筆一劃地看著房契上的白紙黑字,官府的紅色大印,一抬頭,看一眼四爺,四爺眼裡含笑。
“四爺,……”鄔思道輕喚一聲,再要說一些感謝的話,花團錦簇的文章才華好似都跑沒了。目光晶瑩,一眨眼,想笑,沒有笑出來,一手扶著額頭:恩重如山,何以為報?好一會兒,他仔仔細細地折疊好這張紙,小心翼翼地珍寶一般,放進兜裡揣著。
好似有了根兒,一顆心砰砰跳著全身都暖和。可能恩情多了,就變成了親情,也不愁了。
鄔思道再次眨眼,眨去眼裡的濕潤。臉上笑了出來,好似一個收到禮物驚喜的孩童。再一開口,聲音沙啞低沉。
“四爺,之前戴鐸等人和四爺分析的都對。要處好兄弟關係,要給皇上信心,在百年後有能力有心照顧好一大家子。但也要抓住機會顯示能力。”頓了頓,望著四爺含笑的眼睛,臉上笑容加大。“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四爺,暫時還是要繼續隱下去啊。”
說到這裡,鄔思道的眉眼間有真實的擔憂:“一旦四爺回去府邸,類似今天的宴請事情會層出不窮。我想建議四爺出京一段時間。隻是,我擔心,四爺一旦出京,有危險。不是擔心四爺的能力,是擔心四爺的能力太好了,太超前了,太急切了。”頓了頓,搖頭失笑。“四爺,您做孤臣,做的太成功了。”
四爺:“……”
大隱隱於朝。四爺成功地隱藏在朝野之中,人人都知道四爺的名聲,畏懼四爺的才能,害怕四爺,……幾乎沒有一個想著四爺要上位的!哪個想做皇太子的人,這樣得罪人!導致昨天晚上十三阿哥胤祥都來發泄一通,氣得喝了爛醉。
四爺無奈一笑:“十三弟,到底還是年輕。說的多了,他沒有經曆過,不懂。”
“年輕是最大的優勢,可也是最大的劣勢。命運的禮物,都標注價格。”鄔思道頗有感慨。“不過四爺無需擔心,十三爺年輕靈慧,一腔熱血,這都是優點。隻要他有時間,一定會自己成長起來。”
“所以爺有時候也不確定,這樣保護著他,好還是不好。”
靜默中,蘇培盛端著托盤進來,四爺坐下來,鄔思道磕著瓜子,四爺接過來蘇培盛托盤裡的白水,用了一口,潤潤嗓子。
鄔思道放下一把瓜子,端起來白水用一口,看著蘇培盛給小香爐換香片的動作,道:“如今出京的差事,一個是江南辦學。本來八爺、十三爺、十四爺在江南操辦很好,但是噶禮做了兩江總督,必然要聽太子的命令,辦學如今有點困難,但這個困難,不足以需要四爺出京。”
四爺:“這件事,看噶禮這次進京的情況,爺派人南下,應該可以解決。”
鄔思道道:“另一個,青海和西藏上層內亂。西藏第巴桑結嘉錯和拉藏汗互相暗殺下毒,拉藏汗發兵殺了桑結嘉錯。拉藏汗上奏,請求朝廷廢掉桑結嘉錯所立的六世da賴倉央嘉錯,詔準由他另行尋認的意希嘉錯為da賴喇嘛。桑結嘉錯過去幫助過噶爾丹,和朝廷的關係本就不好,朝廷很可能會答應。但是這樣一來,……”
他臉上有一絲百姓刀兵之禍的不忍,也有對康熙帝王謀劃的欽佩。
“因拉藏汗打贏戰爭而冊封的意希嘉錯,在青海、西藏僧俗人中,必然引起普遍不滿。一旦中下層民眾認定這是一個“假da賴喇嘛”,起來大亂子,對朝廷也不利。……然這是一個機會,要青海和西藏爆發更大的內亂,朝廷有理由大軍進入,徹底收複。因此,四爺要領兵出京,現在還不是時候。”
四爺道:“不光不是時候。爺估計,經過拉藏汗這次出兵,他要花時間吸收新勢力,兩三年內會安穩。更何況,兵權……難辦。”
鄔思道:“現在最合適的出京差事,是南海。但南海太亂了,我還是擔心,四爺的能力太強了,若在南海一番改天換地,真可能要回不來北京。海運興起,本來就打擊了運河兩岸的大家族利益,可好歹他們還能容忍,抓住機會在沿海布局。一旦南海興起,南海的地理位置和港口優勢太大,必然是打擊沿海和內地利益……四爺,一個大清,一個地球,利益就這麼大一點兒,就這麼一塊蛋糕,分給誰那?必然是爭鬥,爭鬥就要有過程。”
四爺笑了。
放下青花小碗在桌上,望著鄔思道言道:“鄔先生在提醒爺,現在南海不知道多少勢力方仇恨北京,爺到了南海,先要被南海各方勢力生吞活剝了?”
“然也。”
“既然如此,等吧。”
四爺望著幽幽燭火,身體朝椅子上一靠,右手轉動菩提佛珠,微微一笑。
鄔思道再看一眼四爺,每逢大事有靜氣。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這要他忽然對於輔佐出來一代明君大帝,信心滿滿。
一低頭目光落在四爺那雙彈琴的手上,鄔思道第一次認真打量這串佛珠串兒,極品圓形一瓣,是他見過的,密度最高、最具瓷質感的菩提子,已經達到玉化的效果。
一看就是盤了過百年的老菩提,其中幾顆明顯異化的珠子,龍脊突出,宛若龍鱗。
“四爺,我記得,我小時候,家裡長輩手裡也有一串佛珠,每天吹噓說是,宮裡頭英華殿產出的五線菩提。”鄔思道清瘦的麵容笑容舒展。“由da賴三世從南海護送進京城的兩棵菩提樹,由萬曆皇帝親生母親李太後親手栽種。李太後死後被萬曆皇帝尊稱為‘九蓮菩薩’,每年產量極低,可是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的稀罕寶貝。”鄔思道頗有聊天的興致。
四爺聞言啞然失笑,擺擺手:“彆人不知道,鄔先生還不知道?論品質最好,當屬浙江天台五線。隻是它出身皇宮還有淵源,自帶一層神秘的色彩。英華殿院內的菩提樹卻長得枝繁葉茂,長勢也比較奇特。主乾彎曲後又沿著水平方向長出了九條大乾,所以也被稱為“九蓮菩薩菩提樹”。”
說著說著,四爺也是樂嗬,眉眼彎彎。“這幾年越發長得好了,繁衍出來五顆小樹苗兒,汗阿瑪聽說大臣們每年搶菩提籽兒,就要留下來,現在啊,一個英華殿都是七棵樹的小天地了。”
“哈哈哈哈哈。”鄔思道不由地放聲大笑,眼睛亮亮的。他遊曆天下,博古通今,自然知道當年那兩顆樹,其實並不是菩提樹。
因為菩提樹乃是南方樹木,在北方即使能養活,也養不好。da賴三世是一個妙人,找到兩顆和菩提樹極其相似的樹木,親自運送進京,再有李太後捧場,這另一個品種菩提樹的傳言也就傳開了,越說越像了,現在就變成天下所有人趨之若篤的寶貝,皇家信佛的一個象征了。
四爺對於“神秘”有清醒的認知,鄔思道更放心了,端起來碗一仰頭用完裡頭的白水。
“四爺對鄔某如此,鄔某承了四爺的情。大恩不言謝。四爺,時間不早了,馬上熄燈時間了,您早點休息。”
“鄔先生也早點休息。”
四爺望著蘇培盛推著鄔思道離開的身影,一個人坐在燈火下,剛用完這一碗白水,聽到牆上小鴨子自鳴鐘開始“嘎嘎嘎”地叫喚,外頭也傳來更夫打更聲音。
他緩緩起身,慢慢地伸一個懶腰,抬腳要去休息,剛走到裡間的門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小廝王之鼎跑進來,神色驚疑不定:“爺,九爺來了。便裝騎馬,隻帶著十個侍衛。”
四爺一眨眼。
這個時候……
“悄悄地領著他們進來,不要打擾其他人休息。”
“哎。”
王之鼎答應一聲,快速出去了。四爺披上一件披風,提腳出來書房正門,剛走到院子門口,漆黑夜色裡,迎麵模糊看見一塊冰坨子般的身影,身形肥胖的九阿哥胤禟夾裹著寒氣,大步走來。
“四哥!”胤禟也看見了四爺,低喚一聲,發現他沒有束腰帶,但穿戴見客的衣服,鬆了一口氣。“我還以為你休息了。”
“剛到熄燈時間,巧了。快進來坐著,冷不冷?”走近了,四爺握住他的手,果然是冰冷。“怎麼沒有戴著手套?”
“臨時起意過來,沒有顧得上。”
兄弟兩個說著話,走近書房。王之鼎打起來厚厚的簾子,兄弟兩個進來,正好蘇培盛進來,將剛鄔思道用的手爐腳爐給他,又麻利地端一碗熱湯來,胤禟凍得青白的臉可算有了暖氣兒。
四爺道:“王之鼎,你去看看侍衛們。都給安頓好了。再給你們九爺收拾出來一間屋子。”
“哎。奴才馬上去。”
這麼晚了一定要住在莊子上的。王之鼎下去,蘇培盛也去幫忙。屋裡就兄弟兩個。胤禟打量四哥這莊子上的簡陋書房,在他喜歡金銀珠寶金碧輝煌的豪門富少審美裡,這就是鄉下的茅草屋,還是冷颼颼的。
胤禟環視一圈,因為這裡的“田園清雅”冷的齜牙:“四哥,弟弟很想和你一起住,但是你這裡太冷了。郊外啊,也不弄個炕。”
四爺伸手拿著小銀棒撥弄桌上香爐裡的香片,使得香氣嫋嫋上升一圈一圈的:“這樣很好。這是郊外。偶爾來住幾天,置辦太好不需要。也太惹眼。”
“得嘞,我總覺得,就因為是偶然住幾天放鬆的,才更要值班的好。四哥,……”胤禟的小眼睛眼巴巴地瞅著四哥,欲言又止。“四哥,你最近真的沉迷玩香了?大哥說的。”
“有話就說。這麼晚了趕來,必然是有事情。”四爺沒有驚訝,也沒有慌張。“不管出了什麼事情,都不要擔心。不是沉迷玩香,是你四嫂要一款香做禮物,正好帶著孩子們一起學習學習。”
“四哥你就寵著四嫂。”胤禟嘟囔一聲,隻望著四哥手腕上的菩提佛珠出神。他一貫是風風火火不管不顧的脾氣,心寬體胖的,此刻卻是心事重重的,臉上也多了一抹隱憂。
“四哥,……”一張伶俐的嘴皮子好似變得笨拙艱澀,胤禟望著四哥耐心等候的模樣,深呼吸一口,咬著牙,言道:“四哥,我來,是因為白天的事情。四哥,你……”他一閉眼一狠心,直接問了出來。“四哥你到底是什麼章程!”
四爺微微驚訝。
略一沉吟,不由地笑了。
“你八哥告訴我,你之前有一段時間管著皇莊,和十四弟一樣,因為被施世綸查出來問題了,都不敢見四哥?”
“四哥,這都是小事。”胤禟著急,急赤白眼的。“四哥,那施世綸再怎麼查,還能把弟弟怎麼樣了?大不了我補上疏漏,不就是下麵的莊頭貪汙了幾萬兩銀子嗎?四哥,我來找你的,才是大事!”說著話,身體前傾,隔著一個小茶桌對坐的兄弟兩個,距離近的可以看見對方臉上的細絨毛。
胤禟雙手捂著手爐緊緊的,好似這樣手心的汗就沒有了,他就不緊張了。
麵對四哥始終溫和的麵容,臉上肌肉抽動,終是問了出來。
“四哥,如今大哥露出來章程了。三哥看著是跟著太子,小心思也有。八哥,……哎。他主意大著那。四哥,弟弟最近一直心裡不安,這兩天更是。四哥,你知道,八哥對弟弟好,八哥、我、十弟,我們一直好著。我!”
胤禟說不下去了,臉上的表情很是為難。
四爺安靜地聽著,清雋立體的眉眼在橙黃的燭火下顯露幾分溫情,一雙深邃明亮的眸子星子一般晶瑩剔透要人心折,好似夜空般漆黑包容。
這給了胤禟勇氣。
他定了定神,緊盯著四哥的眼睛,卻又發現自己看著四哥的眼睛更說不出來話了,忙移動開盯著他手腕上的菩提佛珠,小小聲道:“四哥,按道理,我應該幫助八哥。不管八哥是支持大哥,還是怎麼樣。可是,我也不知道怎麼的,就是不安。四哥,弟弟打小兒就是愚笨的,隻有一點小聰明,懂一點語言,會一點器械設計,都是小道道。是四哥拉拔著弟弟,要弟弟進了工部而不是成為一介商人。”
胤禟的臉上有一抹麵臨大事的驚慌和凝重,更有對於年長哥哥孩童般純然依賴。
可能他自己都沒有發覺。
四爺看在眼裡,心裡難免輕輕震動。
思及上輩子九弟的處事,最後的兄弟反目成仇不死不休,一聲歎息仿佛雪花融化一般無聲無息:“九弟,為什麼說三哥有心思?”
胤禟皺眉,手上無措地撫摸著銅皮琺琅小手爐:“四哥,你今天不在宮裡,你不知道。汗阿瑪給了八哥廣善庫的差事,不說彆的兄弟,弟弟我都嫉妒的牙根癢癢那。可三哥晚上單獨找到汗阿瑪,說要修書,汗阿瑪大加誇讚,還允許三哥私人請文官們幫忙。這是什麼意思?
汗阿瑪還親自給命名為《彙編》,指定實際主撰人是陳夢雷,還親自召見了陳夢雷,賜宅城北,安頓家屬。還親自書寫‘鬆高枝葉茂,鶴老羽毛新’聯句相賜!”
“這是要重新抬起來三哥做清流領袖不成!”胤禟越說越氣,一跺腳,恨聲道:“四哥,誰不知道陳夢雷在民間文壇的聲望?有他一直幫襯三哥,已經夠可以的了。還這麼恩遇於他!三哥還都接下來了!”小眼睛一眯,一片狠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