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第 150 章三合一(1 / 2)

康熙今天晚上思緒紛亂,叫了靈答應來伺候,卻又沒有心思叫走了,她屏退眾人,想把白天的事好生理出一個頭緒。不想錯過了困頭,再也睡不著覺。起更時,外頭刮起西北風來呼嘯著,眼見大雪照亮天地,更是沒有睡意,遂披衣起身,站在窗邊望著大雪出神。

梁九功進來道:“王剡大人和熊賜履大人去東宮坐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康熙點頭一歎道:“他們兩個也是儘心儘力了。可一個人若不能自立,靠著老人,終究能靠多久呢?”

梁九功一聲不吭,忙將妃嬪的簽盤端了來。笑道:“皇上若不想睡覺,要不要哪位貴主兒過來說說話?”康熙隨意地翻了綠頭牌,上麵寫著陳貴人的名字,自言自語地說道:“索性到玉琴軒和陳貴人對弈一局,換換思緒。”

“嗻!”梁九功忙答應一聲,“奴才這就備轎!”

“不用了。”康熙一擺手,披了一件玄狐鬥篷出來,見音德、郭木布、隆科多三個人雄赳赳地站在楹柱旁,便問道,“鄂倫岱呢?”

隆科多忙打千兒回道:“張廷玉家裡來信,說父母親都病重,心情不好,鄂倫岱又罵他父母,因此夜班不值了,和幾個侍衛喝酒呢!”康熙一愣,鄂倫岱和父母不合,互相當做仇人,父母都去世了還是記仇嗎?

良久,說道:“張廷玉家裡父母都病重?張英……”

心裡傷感於子女和父母的關係,又難過於又要有一個老臣要去世了,康熙慢慢地走在大雪裡,靴子落在雪上吱吱地響。一直到出來致爽齋,方道:“隆科多和郭木布隨朕,音德和誇岱就留這裡。”說罷便走。隆科多和郭木布忙趕緊跟上來。

“隆科多,”康熙一邊走著,問道,“朕聽說,你這幾年辦差上崗,挺好?”

“皇上,臣這是不是被逼的嗎?”隆科多挺為難。倒也不是抱怨,也算是抱怨吧。

郭木布震驚於他說話的大膽,但考慮他的身份和性格,康熙無奈地斜他一眼,歎了一聲,聲音平和地問道:“怎麼昨兒有人奏劾你,說你搶了你嶽父家的侍女——你不要以為彆人針對你,做官受彈劾是常事——說說看,有這事麼?”

“有這事。”隆科多萬萬想不到,他都一個侍衛了,還有人做他的文章,“不過那女孩子不是侍妾,是嶽父的小丫鬟名叫李四兒,嶽父寵了幾回,算不是侍妾。那女子在家裡就是辣脾氣的,為人婦後更是無禁忌,臣,就是喜歡聽她說話爽氣,臣想要來,嶽父不給,……”

說至此,隆科多一臉憤恨,赤紅著臉。“皇上,是哪個鱉孫彈劾臣?臣這點芝麻大的事情,也有人彈劾?看臣不把他們私底下爬灰養小叔子爬牆的事情都講出來。”

康熙聽了不禁生氣,隆科多果然還是對女色沒有克製的性子!不由歎道:“你是不是,還對朕指給你的福晉不滿意啊!”隆科多嘿嘿笑道:“皇上,您在紫禁城,一生克己,哪裡知道外頭男女之間的事情那?那,男女,不就那麼回事兒?福晉是福晉,臣分得清。”康熙不禁腳步一頓,無語地看著隆科多。

隆科多見康熙目不轉睛地審視自己,以為說錯了話,忙道:“主子爺,隆科多真不敢了,當年四爺教訓臣哪樣兒,臣還哪裡敢?還有皇貴妃和福晉關係好著哪。嶽父不給,臣就不要了!”

“沒什麼,你說的不錯。男女之間啊,……記得福晉是福晉。”康熙按捺著心頭荒涼,儘量使自己聲音平和些。又向前走了一段路,遠遠見玉琴軒、湧翠岩幾處地方燈火閃爍。康熙站住笑道:“前頭妃嬪居處,你們過去不便,就在這兒守著吧。”

郭木布突然一把抓住康熙手臂,目光直愣愣地看著麵前的青石宮道,緊張得連說話聲都在顫抖:“皇上……您……您看!”康熙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一愣,順著他的目光看時,並無異樣,不禁笑道:“你是見鬼了麼?倒嚇得朕毛發直豎!你——”

話沒說完便停住了,心裡的吃驚比郭木布和隆科多更厲害!——道路上隱隱有新鮮的血液流淌!有人行刺!康熙迅速鎮靜下來,陰森森地吩咐:“發射信號,朕倒是要看看是誰膽大包天!”

“皇……皇上……皇上受驚……”冷不防一個聲音響起,斜刺裡竄出來一個人,竟然是新上任的領侍衛內大臣副職傅爾丹。君臣三個冷汗立刻沁了出來。

“怎麼回事!”康熙從齒縫裡迸出兩個字來,“宮禁如此森嚴,竟有人闖進禁苑之中!”——龍目怒瞪傅爾丹,低聲怒喝道,“你們當的好侍衛!都抓住了,還是有逃命的?”

傅爾丹第一天升官兒,就遇到這樣的事情,那憋屈的彆提了。

小跑上來,貼著康熙的耳朵:“皇上,一個小太監和宮女對食荒唐得很,被發現後自己抹了脖子。”康熙一眼看出來他在撒謊,抬腳就朝那邊走去。

傅爾丹嚇壞了,忙拉著:“皇上,皇上……”還不敢大聲兒。那模樣,要康熙越發懷疑。隆科多和郭木布都意識到,出來大問題了,正急得要命還不敢攔著的時候,康熙自己,停住了腳步————前頭一片假山前模糊兩條影子,居然有一男一女偎靠在一起!……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康熙方鎮靜下來,陰森森問道:“那個男的是誰?”

“奴……奴才眼拙……看不出來……”隆科多和郭木布已經知道是誰,一身的冷汗立刻沁了出來。

“好啊!”康熙怒火中燒因為他們的回答,轉身打了傅爾丹一記耳光,低聲怒喝道,“有人死了,說明其他人發現了。看看有沒有活口,去捉來。他們做這種事,不會隻有兩個望風。”傅爾丹無端挨了康熙一掌,清醒了許多,暗自懊悔自己不該“先瞧見”,更不該沒有及時避開。但事已至此,也隻好走一步說一步,和郭木布打個手勢,悄然摸了過去。

果然不出康熙所料,假山前側方的還有一個太監一個宮女,一點沒費事,被郭木布和傅爾丹貓著腰一掌一個,疊在一起一徑抬到康熙麵前。放下看時,軟得一攤泥似的一動不動了。傅爾丹摸摸鼻息,皺著眉頭說道:“皇上,奴才怕他們喊出聲,勁使得大了點,他們死了!”“死了更好!”康熙獰笑一聲,一聲不吭走進假山,站在一顆樹下靜聽那兩個人聲氣兒,郭木布和隆科多、傅爾丹守住來是路口,防著有人來。

很快就弄清了,假山前一個是太子,一個是靈答應,正摟抱一處說得親熱。

“天快二更儘了,要人去找衣服,耽誤這麼久,”這是靈答應的聲音,上下牙齒打架,恐懼得很。“太子殿下,我怕的很。您消停一下,你該回去了。有人死了,還都暈了,萬一那凶手說出去可怎麼好?”

“他敢!死了兩個的,估計是看到誰的。那人沒有全殺了打暈了三個,說明是一個善良的,拿住了把柄威脅孤不去查罷了,孤保證他一個字也不敢說出去。”太子的聲音裡有一抹陰狠。“等孤查出來是誰,一定要他永遠開不了口。”

“他抱走了我們的衣服,是要留下證據?”靈答應聲音裡的恐懼少了,說話順暢了。“那我就放心了。太子殿下您說,我伺候您好,還是你毓慶宮的侍妾格格們好?太子妃好不好?”

太子嬉笑著道:“你說太子妃?她除了宮裡的事,啥事也不管,這上頭是極淡的——要她伸展就伸展,要她脫就脫,有什麼趣兒?”靈答應吃吃笑道:“冤家!下次我若有空,派人給你傳信。你來之前先去探探皇上的動靜兒……”接著就是摟抱親嘴兒。

康熙的臉漲得豬肝似的,氣得雙手發顫。正要發作,卻聽太子笑著,說道:“放心,今天叫了你去,不是沒有叫伺候?人老怕死,皇父要保養身體那。”

“話雖如此,謹慎些更安穩。”靈答應笑著推太子道,“走了風聲不是玩的!我答應太子的事情,一定給辦好了,就這兩天,一定要太子抱得美人歸。”太子摟著她不放低低說道:“你這麼可心,孤怎麼舍得放開你那,奧敦格日樂是烈性子,你可要注意了……”

康熙此刻早已氣得渾身冰涼,正思量如何處置,聽見“奧敦格日樂是烈性子”的話,不禁又是一驚。靈答應連聲發問:“你這是什麼意思?你還不信我?我巴不得皇上早日遜位給你那?後路我都想好了,我先出家做尼姑,再進宮伺候你……”

太子無聲歎息,鬆開了靈答應:“哪有那麼好的事!你一個姐妹不是在老大府嗎?你問問她就明白了。來承德前孤的侍衛就全換了,宮裡的侍衛們以後三個月換一次崗。這裡頭文章多著呢!除了老四、老十三,你看看老大、老三、老八、老九,他們那個勁兒,昨天那一場圍獵,各人動了多少心思,孤自己心裡有數,……”

突然沒了聲息。一陣沉默之後,方聽靈答應笑道:“他們有心思也是白搭——快回去吧,明兒不是說要議事,……”

“原來朕身邊還有一個女諸葛!”良久,康熙望著夜色下的假山說道,“朕倒是要看看,你們怎麼做李治和武則天!”說罷狂笑,回頭喝道:“隆科多、郭木布,傅爾丹,隨朕回去!”剛踅過這一片,前頭一個小太監驚慌失措地跑著,正與康熙撞了滿懷。康熙一個窩心腳,打得那太監滿地亂滾,厲聲喝道:“郭木布愣什麼?殺了這貨!”

“嗻……”郭木布略一遲疑,上前向那太監腰間猛踹一腳。那太監嚶地一聲,頓時氣絕伸腿,渺然歸冥。

康熙臉色鐵青,扶著兩個侍衛肩頭,腳踩棉花駕雲似地輕飄飄、搖晃晃地回到煙波致爽齋。誇岱和音德等人見他興致勃勃出去,這副模樣回來,身邊還跟著一個驚魂未定的傅爾丹,各自驚疑,又不敢問。

小太監們張羅康熙躺在榻上,梁九功以為康熙中了邪,在園中撞上了什麼,一邊叫人出去燒紙送邪,又取安神定魂丸和老辣煙鼻煙壺來,康熙已是漸次清醒過來,隻命魏珠衝了一杯普洱茶吃了,方覺眩暈得好些。

“嚇死奴才了!”魏珠拭汗道,“來承德前,奴才去過元靈宮。張天師說今年天狼星衝犯帝座,東行恐有不利——奴才還以為真叫他說著了呢!這會子好了,不相乾了,主子爺已經回過來了!”

康熙默然良久,冷笑一聲道:“小人張狂!朕命係於天,吉凶禍福豈是張明德之流能預料的?”

魏珠見康熙生怒,嚇得忙叩頭道:“奴才聽李德全小子說的,李德全因祖母有病去元靈宮求符,順耳聽了一耳朵。因主子素來厭聽算命的,奴才沒敢奏知。方才因見主子氣色不好,嚇懵了頭胡言亂語,奴才再不敢了!”說罷,隻嘭嘭地碰頭。

康熙粗重地喘息一聲,身子仰在椅上閉目調息幾個呼吸,“奧敦格日樂是烈性子……”那句話在腦袋不停地回響,帝王疑心,再加上兒時經曆,康熙對於軍權最是敏感。正要說話,聽見殿門前一陣嘩嘩作響,接著便聽阿靈阿大聲吆喝:“鄂倫岱!你要死了!沒看看這是什麼地方!”康熙便命郭木布,“你去瞧瞧,是怎麼了,大呼小叫的,不能叫朕安生一刻兒?”

郭木布還沒來得及動,鄂倫岱在外頭笑道:“阿靈阿,你……你敢……來教……教訓我……我麼?彆說是……在這裡,就是在乾清……清宮,有尿照……照樣……!”鄂倫岱醉醺醺的,正滿口胡言。康熙從屋裡踱出來,鄂倫岱驚得身子一晃,咧著嘴赫赫了半日,方頹然跪倒,說道:“奴才……嗝兒……——呃,醉了……”

“醉了?”康熙冷笑道,“阿靈阿,將他捆起來!”

“皇、皇上!”鄂倫岱涎著臉笑道,“阿靈阿原是奴才屬下,哪裡輪到他綁著奴才,鈕鈷祿家的公爺又怎麼樣……皇上,奴才是你——”

“放屁!”康熙暴怒地一跺腳,喝道,“阿靈阿捆結實些!拉他到後頭馬廄裡,抽他四十鞭子醒醒酒!”阿靈阿和誇岱、音德等人見鄂倫岱瞪著通紅的眼盯視康熙,生怕他再說出更難聽的,呼地撲上去,反剪了胳膊捂嘴拖了下去。

康熙還待要說什麼,忽然覺得心窩間一緊,冷汗浸了出來,臉色變得慘白,一個踉蹌,幾乎栽倒在地,嚇得郭木布、魏珠、隆科多等人一擁而上扶住了康熙,攙進齋內。梁九功便一迭聲地命人掌燈去叫太醫。

“莫要,莫要折騰。”康熙的神智倒十分清醒,歪著半躺在榻上迎枕上,說道,“你們也不用慌,朕不過一時心悸,明兒還要議事那!把老四親製的荔枝酒倒一杯來……”近年來康熙偶爾有頭暈不適,每次都是吃一杯荔枝酒也就罷了。魏珠忙答應著去取了來,自嘗了一口,給康熙倒上,慢慢吃了,果然一時臉上就有了血色。

似睡不睡地躺了一會兒,一睜眼,見阿靈阿、傅爾丹和隆科多、郭木布一前一後進來,便道:“梁九功,派管事太監去傳馬齊、陳廷敬、李光地,悄悄的。阿靈阿,朕點你為領侍衛內大臣,你快速去給山莊布防換防,不要驚動蒙古老王爺們,明白麼?”待阿靈阿驚喜萬分地出去,康熙屏退了眾人,單留下傅爾丹、郭木布和隆科多在身側侍候,隻是閉目養神。

良久,康熙瞿然開目,說道:“你三個跪近榻前,聽朕說……”

“嗻!”三個侍衛躬身一禮,解了腰刀,趨步跪到康熙麵前。康熙目不轉瞬地望著殿頂上的雲龍藻井,半晌,不勝感慨地說道:“隆科多也是不必說的了。傅爾丹,兩歲朕就封了他做公爵世子,一夥人兒王公孩子,都是朕是看著長大的,記得嗎?”

傅爾丹連一肅:“記得。”

康熙輕輕一閉眼:“說吧,今晚上你是怎麼發現的?”這句話問出來,他整個人的精神氣都要沒了,麵色灰敗。

傅爾丹忙伸手運功給皇上緩和身體,難為情地說道:“是我看見一個人影,身法很快,我今天剛升職,以為要立功了一激動,就,就,沒有喊其他人,自己跟了上去,發現他殺了假山邊上的一個宮女和一個太監,來不及救治,正要喊人抓他,……聽,聽到,假山裡頭的聲音,就,就沒敢上前,那人一刀一個殺了人就跑了,我猶豫那,皇上來了。”

良久,康熙一睜眼:“那個是男是女?”

“看身形,是男子。看身法,是蒙古那邊的。”

康熙瞳孔一縮,咬牙問道:“還看到了什麼?”

“看到地上躺著五個人,那個人隻殺了兩個,對其他人沒有動手。那五個人都是暈倒的,我估計,之前被人打暈的。”傅爾丹腦袋快速運轉:“可能有兩撥人。也可能是一撥人,因為第一波打暈人的時候被看到了臉,第二波來補刀。行為蹊蹺,奴才也不敢斷定。”

“……嗯。”康熙思慮片刻,想起來老二之前的推斷,大體明白,這可能是一夥人,之前一個隻打暈,後來一個補刀,也隻殺了兩個。他心裡不知道什麼滋味兒,偷了衣服,要偷情的拖延時間要自己抓了現場……老天有眼啊。可他又自嘲地苦笑,老天有眼,自己教子無方啊。

康熙極力緩和情緒,再開口,看向郭木布:“郭木布,朕記得你是康熙四十三年選進來的?”

郭木布忙叩頭道:“是!”

康熙點頭歎道,“也有四年了……你阿瑪費揚古,不如董鄂家的費揚古名聲大,但朕知道他是一條好漢!那年你阿瑪去世,朕說恩賞後人,你阿瑪說,你們都沒有大才,一個姑娘做了四福晉護佑一家人,已經夠了。可是你前頭的上官格斯泰說,你為人忠厚細心,選你到朕身邊來當侍衛……這些內情,你知道麼?”

郭木布怔怔聽著,眼中汪滿淚水,哽著嗓子說道:“皇上,奴才知道……皇上您莫要多說話,您得好好歇息……”

康熙嗯了一聲,轉臉看著三個人道:“不說也罷。今晚的事隻有你三個知道端底,你們怎麼看?”

郭木布一愣,說道:“太子殿下大不對,應當向皇上請罪!”

傅爾丹卻道:“皇上,這樣的事情,普天之下,家家戶戶都有那。臣家裡,阿瑪的小妾也和臣拋媚眼兒。那陳廷敬家裡也是,新納的小妾和他兒子私通,我們一起喝酒的都知道了,他兒子喝醉親口說的那,就瞞著陳廷敬一個。皇上您千萬彆生氣。”

隆科多還在因為康熙罰了鄂倫岱高興那,忙跟著:“皇上,太子這事做得是不地道。隻據奴才來看,傅爾丹說的對,這種事大戶人家小戶人家都有,彆的不說,臣上次跟去南巡,在曹寅家裡還抓到了現場那。曹寅也隻能忍了背地裡處理了。皇上因此氣得犯病,真不值得了。家醜不可外揚,皇上總是要保全天家體麵。四爺天天說,太子是君,太子的體麵就是天家體麵,要維護著,就是殺了我,在外人跟前也說不出來,連傅爾丹和郭木布我都能作保的!”

“……”康熙苦笑道,“你倒是記得老四的話。難為你們了,很仁義也很通情理。你們兩個多幫著點郭木布。郭木布雖好,是老實人,對宮裡的事到底沒有你熟。”說罷趿鞋下榻,踱了兩步,說道:“今晚你們不能睡了,郭木布持朕的寶劍,星夜趕往喀喇沁左旗,命格斯泰帶三萬騎兵兼程至承德駐防。傅爾丹,你立即帶人去封了湧翠岩,注意查出來偷衣服殺小太監的人——朕要好生謝謝他!隆科多,你拿著朕的腰牌,去通知慎刑司駐承德的人,連靈答應及所有宮人全部送回北京,一律發地牢嚴加看管——事機不密,朕就按軍法處置你三人,明白?”

“嗻!”三個人聽了都不自禁打了個寒噤。

郭木布和隆科多、傅爾丹離去不久,一個黑衣侍衛出現,和康熙互相耳語幾句。外頭小太監打著簾子進來稟報:“馬齊、陳廷敬、李光地奉旨叩見皇上!”康熙一擺手,說道:“進來吧!”

此時已近子夜時分,三個人見煙波致爽齋滿院燈火通明,太監們匆匆往來,都不知出了什麼事。馬齊便問:“夜半召見臣等,主子有什麼大事?”

“大事沒有。”康熙端坐在炕上,捧著茶杯說道,“魏珠你去催催,侍衛們調整的事要立刻辦。將鄂倫岱發往京師,再殷化行善撲營授參將銜,隸殷化行統轄。”看向三個大臣:“你們也都知道知道。”

魏珠離開了。三個人都怔了:半夜三更把人叫來,就為這個?康熙目視馬齊和陳廷敬、李光地款款又道:“領侍衛內大臣,暫時除了傅爾丹,再加上阿靈阿。”

因見三個人八目相對,愕然不知所雲,康熙放緩了口氣笑道:“鄂倫岱這奴才吃醉了酒,頂撞了朕,弄得今夜失眠,睡不著了,找你們來聊聊天!”

馬齊因此鬆了一口氣,笑道:“奴才還當有人謀逆行刺呢。”陳廷敬和李光地卻轉著眼珠子沉吟不語——他們太了解康熙了。

領侍衛內大臣這個位置很是重要。黑更半夜召見,巴巴兒地換了鄂倫岱,傅爾丹一夜之間連升兩級,阿靈阿居然也兼職領侍衛內大臣。這本身就說明有大變在前!

他們兩個人的手心都捏著汗,克製自己的情緒不漏出來,馬齊卻笑道:“皇上心緒不寧,請隻歪著——”話沒說完,李德全驚慌來報:“皇上,……皇上,……有一人馬來了。”

緊跟著又有侍衛來報:“皇上,那領頭的人自稱淩普。”

驚亂中隆科多也跑了進來,大喊著:“皇上,東邊官道上雪塵飛揚,一隊騎兵足有三百餘人狂奔,接著又是一隊。皇上!”

康熙打了個冷顫,大喝一聲:“慌什麼!朕什麼大風大浪沒有見過!隆科多等人速速去傳旨,叫所有皇子去萬壑鬆風殿,冊封胤禔、胤祉、胤禛、胤禩為親王。快去!”

隆科多去了,彆人去給其他皇阿哥宣旨,他迫不及待地去了如意洲,心裡頭高興,打著馬屁股“駕駕”速度忒快!馬蹄聲一陣一陣響在空曠雪地裡,正是破曉前最黑最冷之時,寒星寥落、霜葉蕭森,一陣風裹來,附近鬆林發出微嘯,夾著夜貓子淒厲的叫聲,越發給人一種不祥之感。

*

聽見康熙的笑聲,沉醉在依依惜彆中的太子和靈答應,如同晴天霹雷在頭頂炸響,幾乎嚇得暈厥過去。兩個人麵如死灰,木然呆立。忽然又聽到“啊”一聲尖叫,一個宮女連滾帶爬地上前抱住靈答應的大腿,瑟縮成一團,語不成聲地報說:“主子……梅花她……她不知被誰……捂死在那邊!……屍體開始發硬了……”

“荷葉……不用怕。”靈答應身子一顫驚悟過來,勉強支撐著顫聲道,“隻怕是又被剛才那人殺了的……那幾具屍體,找幾個粗使太監拾掇一下……這事千萬不要張揚!”荷葉聽了,這才跌跌撞撞出去。但要太監們“不張揚”談何容易!霎時間外頭開鍋粥般翻騰起來,一片大呼小叫,“路口的錢國忠也叫人捂死了!”太子又急又怕,隻是乾轉圈子,喃喃說道:“這……這怎麼辦,這怎麼辦呢……”

靈答應的神氣倒鎮定下來,從腰上荷包裡取出一個琉璃瓶兒放在手心,沉思不語。胤礽知道她要自殺,手足無措心亂如麻,隻是低頭歎息。靈答應倒出一粒殷紅的藥丸,放在手心裡略一沉吟,又裝了回去,平靜地看了太子一眼,說道:“這些鶴頂紅,自打我起來心思,我就預備下了。這種事,總是有風險的……想不到竟來得這麼早……”

“答應!”

靈答應慘笑道:“可是太子殿下,是我勾引你,我一死,你就洗不乾淨了。”說著,已是滿臉淚光,“我雖不懂外頭的事,隻好歹服侍了皇上兩年,大約明白皇上的性子,要不是怕鬨出來皇家沒有顏麵,早就……我隻擔心,我一死了之,你可怎麼得了?”

這幾句話說得太子渾身冷汗直冒,覺得她雖然不要臉地算計,也算是頗有膽識了,流淚冷笑道:“我也是看破了,才破罐子破摔的——我就不信汗阿瑪真能廢了我這個太子!我先吃一顆!”說罷就擰瓶塞兒。“聽著!”靈答應一把奪過,說道:“這個時候苦肉計是不成的。趁著皇上還沒下手,你趕緊去找你的心腹——多找幾個有膽量的保你,預備著應付大變!”她咬牙笑著摔破了毒藥瓶子,“你金尊玉貴之體,倒學我?……我左右是個死,太子殿下你要保重自己!”

太子驚訝地看了看靈答應。他和她,不過喜她容貌,悅她應承幫忙約會喀喇沁明珠奧敦格日樂。知道她會算計,卻不料她如此有心計。

“你還不快走,愣什麼?”靈答應突然怒道,“這裡已經是是非之地!說不定這會子皇上已經派人來拿人了!你快走,不要忘記去如意洲找四爺!”

太子如夢初醒,梅玉香也囑咐過他有事去找四弟!他拔腳便走,走了幾步倏然回身,咬牙道:“你是聰明人,要挺著些兒,我儘力救你!”

他昏昏沉沉,夢遊人似地出了禁苑,剛走不多遠,果見一隊火把,傅爾丹領人往禁苑而來。太子嚇得一腳深一腳淺的,迎著滿天大雪回去自己的東宮,渾身冷的直打哆嗦。吩咐趙國柱回去北京,再吩咐人去喚來熊賜履和王剡等人。

眾人都懵住地看著他:什麼事情?他張嘴要說,卻低頭一想,熊賜履和王剡這些人的性子,知道了這事情一定先罵自己。更何況這事又不可告人。若找自己兄弟,找胤禩不啻與虎謀皮。找老大,他素來與自己不睦;老三又從不出頭露麵。想來想去,隻好安撫眾人,自己一抬腳奔向如意洲,來尋他四弟。

太子頂風冒雪的一個人,還要注意躲著巡邏的侍衛們。雖然侍衛們大都換了,但幸好他知道侍衛們巡邏的大致規律,一路上倒也有驚無險。

可是如意洲太偏僻了,好不容易出來宮苑範圍,先是一片茂密竹林,再是一條長長的堤壩,還有一條拱橋,靴子踩在大雪上咯吱咯吱的,風呼呼地吹著竹林蕭蕭作響,隱約還有狼嚎聲傳來,太子摔了幾腳,摔的他渾身僵硬,疼痛和寒冷一度要他失去意識。他哭著,不停地喊著“皇額涅……皇額涅……”恍惚間竟然是自己在皇額涅的肚子裡難產,皇父說“保大”,皇母拚儘全身力氣生下自己的光景兒,丟魂失魄的,幾次艱難地爬起來繼續走著。

一個不注意腳下一滑,太子一骨碌滾到橋頭,這一滾撞到了肺腑,猛地一口血吐了出來。他本是一天情緒鬱結,自從聽到老父親那聲笑聲,擔驚受怕的,一口血堵在胸口,這一吐出來,反而醒了醒神。

一抬眼,就看見橋上有一隊人挑著燈籠前來,黃絹燈籠上“煙波致爽”四個人,一看就是老父親的人。

他嚇得慌忙用雪蓋住那口血,順著橋頭躲到橋洞下,眼睜睜地聽著靴子落在雪地裡的一陣腳步聲過去,遠遠地偷瞄一眼,正是隆科多的孔武身形。

皇父派人來抓自己的嗎?

太子眼睛發直,直勾勾地看著隆科多領著人朝如意洲去,如意洲的儀門正門打開,幾個門房小廝迎出來。

隆科多領著老父親的人,他不敢進去,隻能抱緊了自己在橋洞裡繼續躲著,這才發現自己渾身臟汙不堪,胳膊腿腰上背上都是疼痛,知道摔倒摔的,兩行淚流下麵頰,心裡傷痛驚懼悲憤難忍,卻又不敢大聲哭出來,嘴巴咬著袖子,嗚咽地哭著。

滿天的大雪扯著棉絮一般,風呼呼地吹著,竹林、堤壩、拱橋,殿宇房屋……都蓋上厚厚的大雪,天地一片白茫茫。隱約的幾聲狼嚎,模糊的幾聲“皇額涅……”從橋洞了傳出來,破碎在風雪中。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手腕上精致絕倫的腕表好似也被凍住了,走的越來越慢。

太子的哭聲越來越微弱。

高三變帶著幾個小太監,一路上騎馬找來如意洲,站在橋頭遙遙地見到如意洲儀門口“煙波致爽”的黃絹燈籠,看情形不少人,驚慌之下也躲到了橋洞裡,見到凍得一臉青紫牙齒打顫的太子,差點暈過去,忙一起抱著他給暖和身體。

太子這個時候已經沒有知覺了,人好似在做夢,夢裡有母親溫暖的羊水包裹自己,暖和的要他不想醒來。可是這熱源越來越少,要他身體抱成團兒地縮著,不一會兒,臉上都起來紅潮了。高三變一看情形不對,急得給太子掐人中,自己一臉的淚也沒發覺。

其他五個小太監瞧金尊玉貴的太子這個模樣,平日裡再怎麼憤怒於太子的責罵,此刻也因為太子狼狽的樣子動容。更何況,剛跟著太子出門的人,包括賈應選,都被傅爾丹殺了,他們擔驚受怕的就指望太子救命那。可他們自己都凍得發僵,哪裡能救助太子?

一個小太監緊緊地抱著太子的半邊身體,碰到太子的手,冰坨子一樣,手背都是擦碰出來的血,血跡也結冰了,哭著提議:“賈總管,我們送太子爺去如意洲吧,這裡太冷了。”

另外一個小太監哭道:“高管事,何聰兒說得對。可是皇上不光派了官兵,還派來李中堂等著那。太子趕緊回去想辦法要緊。”

高三變著急萬分,凍傷和被砍頭或者被廢……,不管如何,到底還是自己小命重要!一咬牙:“皇上宣皇子們都去萬壑鬆風殿。太子殿下見到四爺也沒有時間說話。扶著太子回去東宮!”

“啊?你們!”太子在床上一驚一怔,才回過神來,高三變給他掖著被角,他接過來一碗奶湯用了,身上堪堪有了一點熱乎氣。見燈影裡李光地走近了,身邊還陪著王剡和熊賜履兩個人。待他們行過禮,太子失態地一笑,大聲說道:“李中堂,你這個太子太保也要當到頭了吧?”

王剡和熊賜履渾不知出了什麼事,他們和李光地一處坐了小半個時辰等太子,談的都是詩詞,幾次試探李光地來意,無奈這個深沉得百尺潭水似的南書房大臣總是顧左右而言他,乍聽太子這一句,兩個人心裡猛地一揪,頓時麵白如紙!

正愣怔間,李光地微微笑著答道:“自然要保的。臣以前在無逸齋作為老師,說句大不敬的話,臣知道太子是聰明人,也要自保重才好。”說罷麵容一肅,南麵立定,款款說道:“奉旨,有問皇太子胤礽的話!”

“臣,胤礽……”胤礽慌亂地看了看老木雕白泥塑似的王剡和熊賜履,兩個小太監給他穿衣服,扶著他下床,他兩腿一軟,抽了筋似的癱伏在地下,他心裡又是混沌一片,不知道該怎樣對奏假山的事,也不知道王熊二人聽了這件事會是怎樣的情景。正張皇間,李光地問道:“皇上問你,九月二十六,你與托合齊、阿爾進泰、淩普等人會飲,是在什麼地方?你們議了些什麼?”

“回奏皇父!”胤礽叩頭答道:“那次會飲,是因臣門人托合齊、阿爾進泰等人喜宴聚在一起。托合齊娶兒媳婦,說請主子賞臉,我就去了。並沒有議什麼事。”

這話假的兩位老師都不信。李光地隻是奉旨問話,並無駁斥權力,聽胤礽奏了,略一點頭又道:“皇上問你:你說沒有說,‘自古以來,哪有四十年的皇太子!’請太子殿下據實奏陳。”

李光地雖然儘力說得語氣平和,但這些刀子一樣的問話,如何使人不驚心動魄?熊賜履兀自掌得住,王剡一個踉蹌,幾乎暈厥過去!

“回皇父……”胤礽麵如土色,顫聲答道,“兒臣的原話是:太子當了快四十年,毫無建樹。自古以來,沒有比我更窩囊的了——並回皇父,這是醉酒的話,雖無不臣之心,有失大體,兒臣認罪——請中堂代為轉奏。”說罷連連叩頭。

李光地看了一眼可憐巴巴的太子,心裡歎息一聲,又道:“還有更要緊的問話,太子不可回避,一定據實回奏——你今夜剛剛去了哪裡?”

太子一下子抬起頭來,愕然盯著李光地:自己剛剛從如意洲回來,李光地就知道了?可他不能說去找四弟求救反而被凍傷這樣丟人的事情,為什麼去找四弟更是能不說就不說。想著,答道:“因為睡不著,出去走了走,掉到雪窩子裡昏了過去。”

“淩普率兩千兵士擅自進駐行宮,你知道不知道?”

書房裡立時變得荒廟一樣死寂!連太子也沒有想到!今晚除了假山事發,居然還有一出不知誰操縱的兵變!他被這駭人聽聞的消息嚇呆了,渾身麻木得了無知覺,半晌才道:“有……有這樣的事?”

“有。”

“我不知!”

“但淩普隨身帶有太子關防的調兵大印!”

“大印?哪一個大印?”

“主子爺要你自己說!”

“李中堂!”太子完全被逼到絕路上,反倒把恐懼拋到九霄雲外,他挺了挺身子,聲音大得連自己也嚇了一跳:“請代回皇父一句話:全屬子虛烏有!我辦差不力,行止有虧人子之道都是有的。大逆罪名,叛君奸邪,卻萬萬不會做!”

話問完了,李光地舒了一口氣,說道:“太子殿下請起,恕臣不恭敬,這是奉旨問話,身不由己。——臣也當竭儘綿薄在皇上跟前為太子辯白。”

“誰要你辯白!”胤礽突然暴怒地揮手說道:“我這會子就去煙波致爽齋,當麵跟皇上講清白!就是都認了,無非一個廢太子罷了,沒什麼了不得的!”說罷掉頭便走,熊賜履突然大叫一聲:“李光地!你說明白些,是哪個小人在撥弄是非構陷儲君?”

李光地處身這種情景,真是萬般無奈,苦笑著歎息一聲,說道:“你和王剡老師侍候東宮,朝夕不離左右,你不知道,我哪裡能知道?太子殿下,你稍等一下,外頭都是善撲營的兵,你走不出去。且皇上不在煙波致爽齋,去了萬壑鬆風殿。”

說著便踱步出來,站在簷下,說道:“傅爾丹!”守在雪地裡的護衛們忙傳呼出去,不一時,便見傅爾丹大踏步過來,問道:“中堂,差使辦完了麼?”因見太子也站在門口,又進前一步,打千兒行禮道:“奴才給太子殿下請安!”李光地便道:“你留下,把印封了,所有文書奏章妥送萬壑鬆風殿。至於這裡的太監官員,不得隨意出入就是了。”“是!”

“太子還是太子!”李光地皺著眉頭沉吟道:“並沒有處分旨意。你們除了遵旨辦差,不可造次唐突,出了岔子,恐怕其罪難當!”說罷行禮,說道:“太子殿下,臣告退。”

太子看了看天,還在沒完沒了地飛絮扯綿,環顧四周,仿佛都是陌生人,眼見一隊隊兵士從側門湧進來,布防把守這處除了皇帝,便是至高無上的機樞重地,真像又回到噩夢當中。他緩緩踏著雪,走了幾步,突然仰天狂笑:“廢太子原來是這個樣兒?我也算不虛此生!哈哈哈哈……好哇,去當階下囚……”

萬壑鬆風殿乃是康熙接見官吏,批閱奏章,讀書寫字的地方。北接平原區和湖區,西北連山區。周圍山巒之中,古鬆參天,林木茂盛,此刻大風裹著大雪,肆虐狂風拉著又尖又長裂帛一樣淒厲的呼嘯,雪塵團團裹著像是搖撼著這處巍峨宮殿,把它連根拔起,撕成碎片,拋向無邊無際的荒野。

康熙手裡拿著一個小小的印章,盤坐在後殿燒得暖烘烘的大炕上,一杯又一杯喝著釅得苦澀的茶水,情緒顯得亢奮,雙目炯炯有神地望著殿內搖曳不定的燭光,不知在想什麼。

挨身站著直郡王胤禔,戎裝佩劍,一臉莊重肅穆之色,誠郡王胤祉卻似憂心忡忡,一貫的斯文不再,點漆一樣的倒八字眉顰著,不時瞟一眼對麵臉色又灰又青,死人一樣難看的馬齊。

馬齊官服裡邊套著康熙禦賜的狐狸皮袍子,在這暖融融的房子裡,兀自心噤得縮成一團,手心裡全是冷汗。太子的事情他不知道,但淩普憑借印章帶兵入苑,是他親自處置,整整三千鐵騎兵!

若不是出去辦差的李德全和隆科多等人發現,誰能預料此刻自己是在囚籠裡還是在逃亡的道上!他也不相信太子會有這大逆不道的心膽,但除了太子還有誰?大印是皇上當年送給太子的!但他為官這麼多年,也已領教了康熙這群兒子們的手段心地,沒有一個不是人中之精,誰又敢保不是其中有詐?

即使他跟著八貝勒胤禩,一心要拉下來太子,他也難免有此懷疑。正自一門心思胡思亂想,卻聽胤祉輕聲說道:“汗阿瑪……”

“哦?”

“車駕到承德已經三天!”胤祉娓娓說道:“兒子在旁瞧著,汗阿瑪辦宴會,視察山莊,又會獵,還要料理北京遞來的奏章,幾天沒有好生休息,今夜更是至今沒有合眼。您老人家有春秋的人了,好歹得保重龍體。就是睡不著,養養神兒也是好的……”說著,聲音已是嘶啞哽咽。

胤禔卻完全是另一門心思,這幾年,他總覺得風頭順了自己,此刻更是興奮不已:大事當前,禍福不測的危機關頭,老父親居然封自己為親王,由自己全權管理照料皇子皇孫事宜,這意味著什麼呢?若不是在這種場合,他真想來一嗓子狼嚎!

因見老三如此作派,心裡暗笑,又生怕好話叫胤祉獨自說完,接口便道:“汗阿瑪,三弟說得極是!有兒子和三弟在,您隻管歇著,您身子骨兒萬安,就是兒子們的福分!”

康熙仿佛發泄心中愈積愈重的鬱氣,長長透了一口氣,說道:“朕不是生氣,也不是害怕。……”

康熙是傷心過度的應激反應。康熙就鬨不明白:老二胤礽不是笨人,機辯才智,詩書學問都是頂尖兒,怎麼會變成這樣?難道那張天師說中了,中邪的人不是朕,反而是太子?想想這些年,朕在他身上操了多少心,耗了多少精神,和他作對的明珠,引著他走歪道的索額圖,……無論是誰,朕都給他鋪平了道路。他的老師都是朕選了又選,挑了又挑,從王剡、湯斌,到熊賜履,哪一個不是飽學碩儒,方正君子,這暴戾淫恣的秉性兒是哪裡來的?”

康熙攢眉,頭有點神經質地搖著,真是痛苦到了十二分,已是泣下如雨:“……他這麼不成器,朕的基業怎能交付給他?可廢了他,朕又怎麼去見地下的皇後?”馬齊自從隨了康熙,從來沒見過康熙如此傷心,聽他說得淒惶,也不禁垂下淚來。

胤禔和胤祉對望一眼,火花一閃,都又避了開來,各自低頭假作啜泣。眾人正自陪哭,小太監李德全聽見外頭說話,忙出來看時,是李光地回來繳旨,便挑起簾子。

李光地趨步而入,有些慌亂地看了看屋內情形,問道:“主子爺,您……?”

“沒有什麼。”康熙接過一塊絞乾了的熱毛巾擦了擦臉,問道:“他都說了些什麼?”李光地這才放下心來,將在東宮傳旨的情形說了,又道:“太子一定要見皇上,和奴才一道兒來的,安置在西暖閣裡,其餘阿哥爺都在正殿跪候。天兒太冷。依著奴才主意,皇上,您和皇子們都好生休息一晚,慢慢把事情弄明白才好。”

康熙沉著臉,聽得極為專注。思索一時,冷笑一聲說道:“是誰說那邊冷要你來說話的?梁九功過去傳旨,所有皇子不得在屋裡避雪,全都到外頭跪著!”李光地沒想到自己反勾得康熙更加光火,撲通一聲跪倒,說道:“使不得啊主子……”

“放心!”康熙冷硬地一笑,咬牙說道:“朕愛護他們,所以要他們醒一醒。梁九功去,傳旨——叫胤礽也去,暖閣裡沒他的地方兒。”

*

康熙略為鬆弛了一點,胸口卻是疼的受不住,便自和衣臥下。馬齊和李光地親自忙著點了息香,又撤掉宮燈,隻留了兩台蠟燭,恰好陳廷敬從外頭進來,提議梁九功找一個擅長按摩的小太監來。

一切安置停當,在幽幽閃動的燭影裡,小太監趙德順輕輕給康熙從腳到胸緩緩揉摩,在無儘暗夜中,風雪呼嘯聲裡,殿裡格外的安謐恬靜。康熙的思緒朦朧混沌,一會兒是赫舍裡皇後對著他微笑,一會兒是鈕祜祿皇後臨終的憤怒,一會兒是太皇太後的叮囑……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殿外傳來了說話聲,聲音愈來愈大。李光地立時睜大了眼睛,細聽時卻是太子胤礽的聲氣:“你是什麼東西,敢擋我的駕?你活夠了麼?”接著便聽侍衛隆科多道:“太子殿下,主子剛剛才入睡,我責任在身,怎麼敢放您進去?”

李光地一個驚怔,看了一眼瞠目結舌的馬齊和陳廷敬,剛剛站起身來,便聽“啪”的一記清脆的耳光,太子大聲道:“王八蛋!你不過一個小小的侍衛,才攀上來,就敢跟著那起子小人作踐孤麼?”接著又是一陣寂然,聽著像是侍衛郭木布在低聲懇求:“太子殿下……請您體恤主子……主子一夜剛合眼……”

“叫他進來!”

康熙突然一翻身跳了起來,一把將按摩太監推到旁邊,哆嗦著雙腿趿了鞋幾步走至殿門口!“呼”地掀起簾子,一團冷風挾著雪花立時襲了進來,吹得都打了個冷顫。

康熙卻似全然不覺,厲聲問道:“隆科多、郭木布,是什麼人在這裡攪鬨,還叫朕活不活了?”

隆科多和太子一貫不和睦,這個時候自然要攔著太子見康熙。郭木布是烏拉那拉氏費揚古的兒子,四福晉的同母親弟弟,因為為人忠厚老實,有一次被四爺關照去接待進京的格斯泰將軍,格斯泰見他做事細心,推薦給康熙。康熙一貫愛重老臣,對老臣的後人更是關注。郭木布也自知笨拙,因為康熙的關照一直勤謹當差,康熙睡了就是睡了。兩個人見康熙被驚動起來,隆科多氣呼呼的一張臉。郭木布一陣慌亂,連忙跪了,說道:“是奴才不好……太子殿下要見主子……,奴才勸不走他……”

“嗬嗬?”康熙紅著眼道,“是胤礽呀!是不是印章不管用了,來取朕的玉璽?”

“兒臣……”

“你進來!”康熙說罷,返身回來,向榻上一坐,哆嗦著手蹬上靴子,惡狠狠叫道:“進來!”

太子輕輕挑簾進來,看了一眼呆若木雞的三位大臣,他的臉色蒼白得令人不敢逼視。

“汗阿瑪!”太子俯地叩頭道:“兒子自知有罪,請汗阿瑪處死兒臣,以正視聽。”

康熙突然仰天大笑,聲音又犀利又尖銳,說道:“你居然有罪?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看你有多孝順?朕今晚嚇得連煙波致爽齋也不敢回!現在來是要活活把朕送到左家莊化人場燒掉?你可真是孝順!來要朕處死你,要朕在曆史上落個殺子的名聲,急等著夜貓子來哭喪那!”

久聞康熙伶牙利齒口如刀劍,愈是危機愈見厲害,三位大臣近二十年,今日一見真是半點不假!馬齊聽著,身上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如今情勢,構陷已深。”太子連連叩頭道:“兒臣辯無可辯,隻求皇上慈悲,千罪萬罪,罪在一身,網開一麵,不事株連……”說罷伏地啜泣。

康熙一聽便知,所謂“株連”,是指誰?他剛剛去找的老四和老十三?這是死到臨頭了,還在構陷老四老十三那!

驀然冷笑一聲:“至今你還說是‘構陷’!料想朕即不料理你,天也要料理你!朕告訴你,你的一舉一動朕都看在眼裡!你好生放心,格斯泰的大軍馬上就到,朕安全得很。你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你想拉墊背的,朕隻怕還不許呢!”他愈說愈激烈,狂躁不安地急步踱來踱去,臉色光潤潮紅。馬齊見情形不對,忙上前請他安坐,卻被康熙一把推開:“朕不想看見他——他有什麼屁話,叫胤禔代奏!”

胤禔早已巡視回來,守在門口沒敢進來,聽到康熙這一聲,忙幾步進來,一臉假笑來拉太子。太子將生死置之度外,性子上來反倒不怕了,見胤禔一臉小人得意相,假惺惺還要給自己行禮,猛挺身“啪”地扇了胤禔一記耳光,又向康熙磕了個頭,起身便走。

“慢!”

康熙突然叫住了太子:“你金尊玉貴之體,不必去跪雪地,移駕去西暖閣吧。等回北京,朕告祭了天地,自然要明發詔諭廢黜你——朕不要你的命,你不用要朕殺你!”

胤礽氣得渾身發抖,頭也不回說道:“我這太子,我這一身一發都是阿瑪給的,皇父要廢,要怎樣就怎樣,何必告祭天地?”說罷拔腳一徑去了。

“你們幾個都跪下,聽朕說。”康熙目光變得十分陰森可怖,“有幾個事得立刻辦。胤禔傳旨給阿哥們,不奉旨,擅出萬壑鬆風殿者格殺勿論。”

胤禔出去,康熙又轉臉對李光地道:“你擬旨,三日之後我們回北京,沿途警戒由格斯泰辦理,命康親王和莊親王預備接駕。馬齊著人用快馬探一下,格斯泰的兵到了哪裡,他一到,陳廷敬就帶這裡的所有護衛先回北京,要佟國維配合你。”說罷,也不就座,站在幾旁立等。

李光地素以行文敏捷辦事迅速著稱。康熙一邊說,他已在打腹稿。此刻提筆一氣而下,數百言諭旨頃刻即成。康熙略一過目,印了隨身印璽,立刻交馬齊帶至文書房謄發。

一切事畢,天交四鼓。乍聞遠處一聲雞鳴,康熙剛笑著說了句“天亮了……”忽然臉色煞白,身上一抖,說道:“喚老四……”身子一晃便沉重地倒在榻上,驚得眾太監“呼”地圍了上去。

“皇上,皇上!”幾個大臣驚得麵如死灰,一邊大聲呼喊,忙迭連聲命人:“快,快傳太醫!去叫四爺!”

“皇上……”幾位大臣一起呼喚,滿臉淚痕,長跪在康熙榻前,哽咽道:“皇上,您千萬要保重,這不是出差錯的時候兒……”

“都放心。”康熙苦笑著說道,“梁九功去將荔枝酒給朕倒一杯……老四這酒啊,確有效果。前兩年張英被他兒子氣得半身不遂,朕賞賜了他一壇子,好歹能下床了。可惜啊,說好的,進京陪朕過六十大壽……”

侍在一邊的張廷玉聞言,忍悲含淚,衝上前,親自侍候康熙服藥躺下。

果然片刻時間康熙臉色緩和。他雙目炯炯仰臥著望著殿頂的藻井,似乎在回顧他自己壯麗的以往,又似乎在沉思著一生的情愛糾葛家庭風雲,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才自失地一笑:“老四那?”

馬齊恭敬道:“皇上,四爺照顧皇上穩妥後,又回去跪著了。”

“嗯,胤祉那?”

馬齊心一驚,今晚上誠郡王表現過於突出,皇上特意愛重,他不想說。

李光地道:“三爺看皇上睡了,出去和其他皇子們一起跪著。”

康熙臉上沒有表情,對大臣們關切道:“都坐著吧,和朕說說話兒。朕記得當年,徐乾學、高士奇,都勸說朕。朕不當一回事,生怕太子不理政務,將來登基了從頭開始學過於艱難。”

臉上多了一抹自嘲:“朕還曾笑話李世民,英雄一世,功業彪炳史冊,卻沒處置好太子的事。朕自信,朕和太子一定父子情深,總不能叫太子這沒娘孩子吃虧。索額圖說‘有了後娘,就有後爹’,朕雖然斥他愚妄胡言,其實心中倒常警覺著,越發地信重太子寵愛太子。哪知道,有些話,說不得聽不得,越說越聽越是中了……朕好似聽到曆史和後人一起笑話朕,自大無知啊……”

“如今,徐乾學去世了,高士奇病退回去老家了,索額圖也死了,……”康熙的心裡難受得緊,忠臣也好、奸臣也罷,陪伴了他一生。如今老的老,走的走,他恍然發現,他原來,已經是要過六十大壽的人了,不由地老淚縱橫。

在座的人都因為康熙的話難受地哭著,李光地生怕皇上陷在悲傷裡,忙欠身答道:“皇上,不要多想這些。太子的事臣等都是最早知道的,皇上真做到了仁至義儘,無愧於天下後世。但奴才也要替太子說一句。他有他的難處……奴才心裡還是不信,太子會有這個膽量,……”

李光地心裡想的,其實還不止這些,他雖然覺得太子行為沒有一點樣子,不再支持太子。但還是認為嫡子是嫡子,嫡子繼位,大清方是遵從儒家規矩來。且他一向以為徐乾學和高士奇說得對。太子並非全然無能之輩。

大清不同於其他朝代,皇子們獨立辦差,人人一套班底,個個手中掌握權力,太子怎麼能不被掣肘?但這一條事關滿洲祖製,彆說他一個臣子,就是康熙也未必敢冒八旗貴胄全體反對——冊封一個太子都難了,至今還有老滿洲軍功集團喊著八旗選舉那。

但就是這幾句話,他也覺得是過於交心了,正忐忑間,康熙點頭道:“你說的朕明白。但前明製度也不見得好,將兒子都養得蠢如豕鹿,當皇帝的遊龍戲鳳,一個宗室王爺生一百個兒女啃著國庫……那樣也是不成……”

君臣幾人正談心,梁九功躡腳兒進來,輕聲稟道:“太醫院的劉聲芳和葉桂來了。”康熙道:“朕不要診脈,朕沒有病。”李光地便忙起身,跟著梁九功到外頭廊下,吩咐道:“要兩位太醫在東配殿候著,隨時聽宣。”說完看看天,雪是小了些,地下已積了四寸多深,想想阿哥們都在外頭跪著,可怎麼受?

他正思量怎麼給這群千歲爺求情,卻見胤禔為首,隨後跟著胤祉、胤禩、胤禟等一群阿哥急步踏雪,沿著回廊一盞盞宮燈下迤邐而來,不禁怔住了。

皇子們是衝著大阿哥,要來尋事的。

胤禔發落了胤礽,至天井裡傳了旨,因見眾人都垂頭不語,胤祥還歪躺著精神萎靡,料是心中震驚,便撫慰道:“弟弟們不要驚慌,皇上已經說過,胤礽的事不株連——一切都有大哥維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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