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去看看大哥和十三弟,哪知道裡頭幾個兄弟聚在一起,唱啊喝的,圍著羊肉鍋子,吆五喝六的紅著臉鬨得正瘋。
他站在窗戶外頭看著,聽著胤祥抱著酒壇子醉醺醺地哭喊:“都是我太衝動,是我……”嗚嗚咽咽的,抱著膝蓋哭著宛若一個犯錯的小幼崽悔恨交加。
四爺輕輕地一閉眼。
康熙和兩個孫子說了一會兒話,心情好了不少,要馬齊和李光地教導他們讀書,處理完一件件要緊事情,趕著喝得爛醉的混賬兒子們回去各自住處,要傅爾丹帶著人抬來胤祥和胤禵,自己上前照臉“啪啪”兩巴掌。
胤祥和胤禵被打的模糊醒來,迷瞪醉眼費力地睜開一眼看到老父親,一個激靈。以為康熙生氣他們醉酒,一骨碌爬起來磕頭,條件反射的先認錯兒:“給汗阿瑪請安。兒子,兒子喝醉。求汗阿瑪恕罪。”
“嗯。戴罪立功。立即帶著你們的親信兵馬,用最快的速度趕回去北京。”康熙眉眼冷肅,帝王威勢勃發:“各自領著豐台大營、西山健銳營,時刻關注通州大營和九門提督的兵馬。”
!!!胤祥胤禵嚇傻了,一貫機靈的哥倆直愣愣地看著老父親,腦袋一時無法運轉。
汗阿瑪說什麼?
二哥真要謀反?
萬一那?就算二哥沒有反心,下麵的人那?趙匡胤不就是被“黃袍加身”?
茲事體大,兩個人額頭都沁出來密密麻麻的冷汗。其他的什麼也顧不得了!胤祥胤禵俯身磕頭,一身將軍氣度溢滿全身,聲音鏗鏘有力:“汗阿瑪,兒子立即出發。”
“記得,一切以穩住四九城為主。不要出現任何變故。”
“兒子明白!”
康熙記起來一件事,盯著胤祥略蒼白的臉一皺眉:“胤祥記得,最好不要動用內力,最近好生保養身體。”
胤祥眼眶一熱,就是胤禵都鼻子酸酸的。兄弟兩個俯身大拜,胤祥哭著磕頭道:“汗阿瑪,兒子記住了。兒子要汗阿瑪操心,很是愧疚。汗阿瑪,您和四哥說一聲,不要擔心胤祥。都是胤祥的錯兒,您等胤祥回來,處罰胤祥。”
這話?康熙眼睛一眯,瞅著胤祥哭得紅腫的眼睛,神神秘秘地從袖筒裡掏出來一黑一紅兩個錦囊,慈愛道:“黑的胤祥的,紅的胤禵的,出了這裡再打開。”
???胤祥胤禵卻是沒有注意到康熙的表情變化,以為是錦囊妙計,越發感動於康熙的用心,虎目含淚誠懇地三磕頭謝恩。胤祥懷著恕罪的心情,懷著對如意洲嗷嘎夫妻這兩顆“地雷”萬一爆炸的恐懼,帶著人打馬就離開了。
康熙下命令,除了老三老四老八,誰也不許去探望胤禔、胤礽和胤祥。這才回去煙波致爽殿午休,一覺睡得昏天暗地。
四爺聽到康熙休息了,已然猜到老父親都布置要事完畢。雖然索額圖一黨已經倒下了,但一個掌權太子不是那麼好廢的。這邊一說要廢太子,就要擔心北京可能會發生兵變。必須防止萬一太子在通州大營的兵馬鬨起來。心裡想著事情,不知不覺出來萬壑鬆風殿。
“四爺,請上轎吧……”
他回頭一看,見是蘇培盛王之鼎率著一群王府侍衛來接自己,蘇培盛和王之鼎手裡各自捧著一套手爐腳爐,一套是自己的,另一件卻是胤祥素日所喜……他覺得鼻子一酸,幾乎墜下淚來,走上前,踩著凳子,神情憊懶地上轎踏雪而去。
一夜一天,四爺默默看著這一切,心裡一片哀傷,這個結局他早已知道,這在他的人生中,隻是一段過往而已。甚至因為覺得老父親在太子事件上處理得很是不明智,明知道胤礽不適合當前形勢做帝王,卻總是舉棋不定。如果他能早日下定決心,不至於出現那後人口中“九龍奪嫡”的慘烈情景。
如今再次親眼目睹,不知是因為兄弟父子真有了多少感情,還是真切地感受到康熙心中作為父親對胤礽的偏愛,以及此刻的心痛無奈憤恨,隻覺得老父親的悲痛落淚深深震撼了自己,作為一個皇帝,老父親也許沒有處理妥當,可作為一個父親,無可非議。
“確乎出人意料。”鄔思道、高斌聽四爺細述了夜來的情狀,雖然詫異,卻並不十分震驚,撲朔迷離竟至如此!
四爺深深歎道:“萬萬沒想到,大哥飄成那樣,……敢明目張膽地陷害老十三!這些也都罷了,我隻不明白這些兄弟,皇父這樣悲傷,為什麼不動心,連一絲絲猶豫那!”
鄔思道用火筷撥著紅炭沒說話,四爺這樣推心置腹,連康熙詢問大清入關人口的絕密言語都訴給了自己,他心裡既不平靜又感動,許久才道:“這不奇怪。幾個爺也不是不感動。但當不當太子,一天一地,大利當頭,人情自然要往後放放!一日登極,坐擁天下大權,怎麼能叫人不動心?”
“先生說笑了。”四爺抱著頭,看著旺旺的火盆,喃喃說道:“哪有這樣恣意妄為的至高權利?”這話要其他兩個人都是沉默——除了四爺當權利和責任對等,天下大部分人,都隻想著享受權利的無上尊榮。
鄔思道沉思著,半晌方問道:“據四爺看,調兵印章出自誰手?是不是十三爺?”四爺苦笑道:“……老十三要做這事,不會不和我商議。”
鄔思道點頭道:“自然,這隻是一麵理兒。更要緊的一層,十三爺一直跟著四爺,四爺和二皇子不和睦,人人皆知。否則四爺認為,為什麼二皇子犯事,皇上要不管不顧地拿下十三爺?”
四爺聽了一愣:是啊,為什麼那?一些自己早已不想去陳年回憶的記憶洶湧而來,要他身體一晃,差點坐不住這最喜歡的簡約版無雕花黃花梨玫瑰椅。
“太子身邊保管印章的親信,哪個皇子都可以拉攏收買。”鄔思道又道,“乾得出這種事的,我看隻有八爺或十四爺。皇上接連囚禁了大爺和十三爺,一為示群臣至公無私,二為敲山震虎,打滅一些人非分之想,……未始不是菩薩心腸啊!”
四爺扯著嘴角笑笑,……菩薩心腸,是啊,垂垂老矣的老父親,躺在病床上,用儘全身力氣握住自己的手:“老四,老大直腦子,老十三太衝動了……”
四爺雙手捂著臉,淚水濕了骨節分明的如玉指尖。
鄔思道的心思,石頭裡也要擠出油來,確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兒。發現四爺情狀有異常,正想說話,年羹堯從外頭進來,向四爺行了禮,說道:“四爺,馬齊叫臣傳請四爺,說叫四爺去萬壑鬆風殿,陪太子和直郡王十三爺。”
四爺略吃驚地抬起了頭,臉色急劇地變幻著,問道:“發生什麼事情了?”
年羹堯見他有點著急,臉上似乎有淚光,憊懶冷峻中多了一份脆弱,鴉羽的眼睫毛也是濕潤,要他看得一個愣神,又因為那雙深邃清亮眼眸中的威壓醒了神,忙道:“奴才沒問,既沒旨意,隻隱約聽說,皇子們鬨騰的厲害,喝醉了喊著‘四哥’。馬齊陳廷敬李光地三位大臣怕驚醒皇上,可能是這個原因。”
“四爺隻管放心去。”鄔思道知他擔心如意洲的兩枚“地雷”,遂笑道:“隻是可能夜裡也不好回來了,四爺可有什麼囑咐的?”
四爺匆匆去了。屋子裡隻留下年羹堯和鄔思道兩個人,高斌也出去打探消息去了。兩個人一個站一個坐,似乎有點無話可說。年羹堯睨著眼上下打量著鄔思道,想著自己也不是客人,一屁股坐下來,端起桌上的涼茶吃了一口,順手潑了,徑自坐了鄔思道對麵,向著火,眼前好似又是四爺那張流淚的冷厲俊臉,腦袋裡無端地想著,妹妹要是看見了,一定情根深種。
年羹饒胡思亂想一通,許久才問道:“老鄔,你在想什麼?”
“哦——”鄔思道一怔,他正在想康熙明知道十三爺冤枉,還將十三爺關押,因為沒有問話,也沒有一個罪名兒,剛要有靈光一閃而過,待要抓住“兵權”兩個字的時候,被驚醒了。從沉思中醒過來。
“我在想,局麵紛繁,可怎麼應付?”
年羹堯粗聲粗氣一笑道:“你可真是赤膽忠心!”鄔思道盯視年羹堯一眼,道:“鄔某指責所在。”
年羹堯扳起二郎腿,笑道:“閒來時我常想起你,人品、學識、智謀都不是常人所能及。隻可惜怎麼就如此坎坷遭際變成了瘸子!你就真不怨恨?”
“怨恨什麼?”鄔思道聽了這番刻薄譏諷,不禁一笑,“有李鐵拐,有孫臏,人生一世,沒有蓋棺論定,誰能知道自己什麼樣兒那。”年羹堯身子一探,說道:“哦?原來先生也精於看相之術?你看四爺命相如何?”
“六爺十三爺也問過我四爺的命相。”鄔思道說道:“我說四爺龍驤虎步,鷹隼雄鷙,命係於天,必將龍騰虎躍!”
年羹堯哈哈大笑,拍著大腿道:“先生忽悠人那,四爺是皇子,當然是龍!龍種也是龍。”
鄔思道笑道:“四爺是龍,其麵相豈能是我們說的?這點道理你也不懂?六爺十三爺問我,也隻是隨意問一問。亮工,要說看相,對你,我或者就不忽悠。彆看你在四爺麵前循規蹈矩,若出了京,就又是一番光景,而幾位相臣有意推薦你出京重用,皇上也有意重用你,鄔某錯說你沒有?”
年羹堯正笑首,聽見這話戛然而止,驚道:“你怎麼知道?”
“你除了出身、通文墨、權能善變、謀略大局,還多了一個膽。”鄔思道轉著輪椅,悠悠地從抽屜裡拿過來一個盒子取出來香片,放到熏爐裡。“這一條,無論四爺哪個門人都不能比,這原極好。不過,你將來即使貴極人臣,但若玩火,那就不堪設想。”年羹堯也站起身來,一句話不說,緊盯著鄔思道。
“我雖通五行,遵的卻是儒家。”鄔思道看也不看年羹堯,繼續說著:“不要玩火,這是我一片慈心相勸。”鄔思道細細地端詳他的麵容:“你因為八爺門頭的熱鬨心動,又因為嗷嘎被四爺信重而吃醋,鄔某可有說錯?一念天、一念地,四爺是雄主,你打定主意才好!”
年羹堯垂下了頭,他已經服了鄔思道,沒想到這瘸子真有點本事,良久才道:“先生,亮工謹受教。說實話,我和三爺、八爺、九爺的門人都有交往,甚至太子的人也來拉攏我。我也嫉妒嗷嘎。但天地良心,我這心沒有自外於四爺。”年羹堯沒說,他很擔心妹妹選秀,萬一選到大爺、三爺、八爺府上……他真是要為難死。
“你做好你該做的事情,萬事放心。”鄔思道對他的擔憂明鏡著,以為四爺信重嗷嘎是因為嗷嘎的妹妹,想著要妹妹進府,卻又因為選秀的事情不能做主擔憂。遂淡淡一笑道,“四爺取的是你這個人的忠心能力。”兩個人正說著,王之鼎從外頭進來,搓著手道:“下雪不冷化雪冷,真是一點不假!——四爺叫我回來說一聲,他和三爺八爺一同照看直郡王、太子爺和十三爺。都好著!”
“老天保佑,十三爺身體沒事就是大吉!皇上怕人加害太子,竟用了三個皇子!父子情深啊。”鄔思道舉目望天,長舒了一口氣,“王之鼎,你先走用最快的速度送兩封信。我們不便和四爺同行,都先走一步才是!”
*
鄔思道算天算地,先一步回京了。卻也算不到,這事情還有波折。
當天下午,鄔思道臨走之前,安排嗷嘎夫妻生病,通知紮什郡王來抬著他們回到他們的帳篷。嗷嘎夫妻經曆這一場驚嚇,也是真病了,病的很嚴重,高燒燒的人都糊塗,說胡說地喊著:“阿古拉……阿古拉……”躺在床上渾身打著擺子一陣陣驚悸抽搐嘔吐,臉白的好似透明,比外頭的大雪還白。
紮什郡王福晉心疼的一直抹眼淚,伺候的人都擔憂不已,葉桂去給診脈,也不敢打包票。
蘇培盛和紮什郡王言道:“那天下雪,他們去找四爺,哪知道掉進如意洲的湖裡了,救上來後本來第二天要送回來的,……”
都知道四爺和嗷嘎的關係、當天夜裡發生的變天大事情,紮什郡王對蘇培盛感恩戴德的,要自己福晉給四爺府上送去重禮,其他蒙古老王爺們也沒有懷疑。
弘暉和弘時,跟著馬齊、李光地學習,搖頭晃腦地背誦課本,一會兒就坐不住,要去騎馬玩耍。康熙在一陣吵鬨聲中迷糊醒來,見到弘暉和弘時一身銀紅長袍,白狐狸毛馬褂圍著桌椅跑,一邊跑一邊喊:“來抓我呀來抓我呀。”
馬齊李光地老胳膊老腿地追著他們:“小主子哎,騎馬玩過了,該背書了。”一臉老褶子的笑兒好似窗台盛開的名品墨菊花。
康熙咳嗽一聲,弘暉和弘時齊齊撲向他,扭糖兒地親親鬨著:“瑪法!你醒來了。我們想十三叔呀,要去見十三叔呀。阿瑪說要瑪法答應。”
康熙被鬨得沒有辦法,半坐起來,不自覺一臉放鬆的笑兒,伸胳膊摟著他們兩個,脫口而出:“好~~去看你們十三叔。”說完麵對兩個老臣無奈的眼神,發覺失言了,聽到兩個胖孩子歡呼“瑪法最好”,咳嗽一聲:“你們十三叔暫時有事,等回京的。馬齊、李光地,你們帶著他們玩兒。弘暉,弘時,要想去看你們十三叔,就要背書!”
兩個胖孩子一人親親瑪法一口,蹦蹦跳跳地跟著兩個老臣走了。“好哦~~謝謝瑪法。瑪法,弘暉/弘時是乖孩子哦。”
康熙瞧著他們歡快的背影,不禁笑了笑。梁九功因為康熙的笑臉兒,也笑。
梁九功打起來簾子,行禮:“皇上,四爺和傅爾丹請見。”
康熙一抬眼,四爺和傅爾丹一前一後進來,幫著伺候康熙洗漱穿衣。康熙睡了一覺精神好多了,臉色也好看多了,瞧著他們兩個站在自己麵前,思及胤祥臨走時候的話語,反應過來,陰陰的一聲冷笑。
梁九功機靈地早帶著其他人都退出去了。傅爾丹瞄著康熙端坐龍椅,右手端著茶杯蓋刮著茶葉沫的氣定神閒,嚇得臉一白,撲通跪下磕頭:“主子,奴才查出來,那天和靈答應、妙答應一起賞雪的人中,就有嗷嘎福晉。嗷嘎福晉,會武功。且,且,當天晚上天黑了挺晚也沒有回去帳篷,嗷嘎身邊伺候的人也說,嗷嘎出去找他們福晉了,也沒有回去。其他的,蒙古勇士,都在帳篷裡,可以互相證明。”
“哦~~”康熙目光幽幽地盯著紅豔清澈的普洱茶湯,鼻端聞著普洱茶的香氣,好似有點明白老四喜歡普洱的原因,又好似不明白,他還是喜歡淡到無味的綠茶。
嗷嘎福晉,那個小女子,再冷傲,也是一個沒有見過血的女子,聽見了胤礽和靈答應議論算計她,一怒之下打暈了宮女太監,搶走了太子和靈答應的衣服。
嗷嘎來找她,發現她的漏洞,擔心她的臉被那一個太監一個宮女看到了,回來幫她補刀。隻到底是心軟,殺了兩個,留下三個……事情不用多問,就明白著。
包括嗷嘎夫妻因為傅爾丹出現,逃回去的時候發現自己也到了,嚇得跑去找老四,他也推理出來了。
暖閣裡的氣氛實在壓抑,傅爾丹額頭直冒熱汗,卻又不敢說話。等他聽到康熙的一聲“傅爾丹退下”,頓時如聞天音,一聲“嗻”,磕頭起身就跑。
傅爾丹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簾子打起來的聲音也停下來。康熙還是頭也沒抬。
四爺麵不改色,微微欠身,表情還是往日的憊懶溫和:“汗阿瑪,他們當時去找兒子,是托孤阿古拉。都想著來和汗阿瑪請罪,卻什麼也不說。兒子著急,想著如果事情很大,他們死了也於事無補,就打昏了他們。……緊接著隆科多就去傳旨,兒子要下人照顧他們,哪知道他們醒來真的嚇病了,如今還在燒著。”
“至於湧翠岩的人被送回京的事情,兒子多少聽了一點點。兒子也知道二哥這次出門,帶著藥物,……因為二哥臨出發前,要給三哥賞賜一些藥物,三哥拒絕了,傳出來的。”
“老四呀,你倒是老實。”康熙冷冷一笑:“到如今都對老三,不說一句不好的話。嘿,朕就喜歡你這使壞都懶的小樣兒。——打昏了他們?不是因為老十三求情的吧?”康熙本來還挺愧疚於關押老十三,此刻心腸又硬了硬。老四是婦人之仁的人嗎?除非是老十三求情!
發現老父親一臉怒色,遷怒十三弟,四爺默然,長長的眼睫毛在白皙臉上落下兩道鴉羽,輕聲道:“汗阿瑪,十三弟就是這樣的脾氣。兒子當日說養著他,當實踐諾言。兒子以前也想改變十三弟的性格,可是,改變了的十三弟,還是十三弟嗎?兒子有自信,十三弟不改變,兒子也能護得住他。”
!!!
康熙氣得呼哧呼哧直踹粗氣。
氣得差點暈過去!
“混賬!”青花茶杯落在茶桌上“砰”的一聲,康熙龍目怒瞪。“他將來犯了天大的錯誤,你也護著?他這般心軟衝動,你能護著到什麼時候?!”
“汗阿瑪,兒子能護著他到什麼時候,就到什麼時候。汗阿瑪,您當日答應,將十三弟送給兒子。”
“朕後悔了!”康熙咬牙看著他,目光裡幽幽的好似有鬼火在閃動:“老四,老十三如果不能成長起來,朕且看著你能不能護得住!”
四爺心一顫。
安靜的暖閣裡,隻有父子兩個的呼吸聲,窗外山風呼嘯聲。康熙安靜品茶。四爺平靜得如一泓池水,背手兒站在石階上凝望著窗外的藍天,深邃的目光好似要穿透厚厚天幕。
這一天傍晚,幾個兄弟再次去求康熙要見十三弟,幾重奏那個響亮,康熙氣得一人一腳罰他們都跪在屋簷下,氣得他們嚎啕大哭。
“汗阿瑪,您不要兒子們和十三弟一起被關押,您要兒子們去看看十三弟!”
“汗阿瑪,求您,您要兒子們去看看,大哥、二哥、十三弟的關押地方,暖和不暖和。”
“汗阿瑪!這麼冷的天啊,汗阿瑪!”
“……”
康熙聽著他們的哭嚎聲,看一眼一個個張大了嘴巴牙花子露出來,氣得額頭青筋蹦蹦直跳。
黑沉沉著臉問隆科多:“你們四爺那?”
隆科多嚇了一跳,張嘴猶豫,想說,目光裡帶著祈求和渴盼,不敢說:“……皇上,四爺在如意洲念佛,傷心那。皇上您彆和他生氣。”
!!!康熙氣得腦門疼!氣得麵目猙獰。他傷心個屁!朕不和他生氣!
“混賬老四!”康熙大吼一聲,伸手一指:“去將他們都打暈了,哭什麼哭!馬上弘暉和弘時要下學了。”
“嗻!”這下子隆科多不猶豫了,如果兩個小主子知道他們的十三叔被關起來,那不得水漫金山?
康熙麵對一個個被侍衛抬走的兒子們,抬手按按眉心。老四那個混賬,要這些笨蛋天天來折騰朕,偏偏朕還要因為他們的“兄友弟恭”忍著,誰要現在皇家急需要這個名聲那?
如此一想,康熙更怒了。他這都是因為什麼?不還是這一群不孝子折騰出來的!
康熙臉色鐵青,宮裡太監們嚇得大氣不敢喘,呼吸聲兒都聽不見。梁九功從外頭打簾子進來一看,心肝兒突突跳,小心翼翼地回稟:“皇上,紮什郡王求見。”
“要他進來。”
紮什郡王大步進來,一進來就伏地痛哭:“皇上,求您救救小王不爭氣的女兒女婿。皇上,太醫說他們得了什麼肺腫,要用北京太醫院新研究出來的新藥,皇上,求求您,救救他們,皇上!小王感恩戴德,沒齒難忘,求皇上!”
康熙一個激靈。
太醫院有新藥,能治療肺腫發炎,是誰說的?!混賬老四!
康熙的牙齒“咯咯”咬得響,恨不得將老四塞回去他娘肚子裡重新造一回!
可是康熙再氣,麵對八公主的公公,喀喇沁王公心腹,還是要拿出來和藹關心的態度,深呼吸再深呼吸,對痛哭的紮什郡王硬擠出來一抹關心,溫聲:“怎麼回事,和朕好好說說。梁九功,扶著紮什郡王坐下來。慢慢地說。”
“皇上!”紮什一起身,一臉的鼻子眼淚,哭嚎道:“皇上!是四爺說,太醫院有新藥!”
康熙:“!!!”
康熙做了四十多年帝王的威嚴,硬生生地忍住了,再次硬擠出來一抹關心,五官都變形僵硬,幸虧紮什郡王淚眼朦朧,沒看清。
“太醫怎麼說的?哪一味藥?你慢慢說。”
“哎!小王代替那對不爭氣的女兒女婿,給皇上磕頭。”紮什郡王再次倒頭就拜。
康熙一口氣憋在胸口,差點沒上來。
不管康熙怎麼希望那對兒“地雷”小夫妻病逝,麵對紮什郡王的請求,還是不能不管不問。一口老血嘔在嗓子眼,那憋屈的臉青了紫、紫了白。
八爺,也覺得這幾天一連串的事情,發生的過於蹊蹺。上輩子是因為十八阿哥病逝,康熙一怒之下訓斥太子,太子夜帳偷窺,導致康熙一廢太子——這輩子,全亂了。他身心疲憊,也盼望著早日回京。
“可能人間之事,就是這樣。你越怕什麼來什麼。擔心牽連大哥和老十三,還是牽連了……”八爺心念電轉,搖頭一笑,眼裡浮現一抹苦澀的自嘲。“我居然也有文人的傷春悲秋了。”
旁邊老九和老十在猜拳行令地喝酒,他胸口悶得很,走到窗邊,推著窗戶開一條縫兒,冷風進來,鼻端呼吸冷肅的空氣,腦袋也清醒一點點。
舉目望著大雪鋪陳的白茫茫人間,細細地琢磨四哥最近的舉動各種奇怪之處,琢磨格斯泰將軍和混賬四哥的關係,四哥是怎麼把小舅子郭木布送到老父親身邊,還不被老父親懷疑的……
還有那枚要命的印章……
八爺沉浸在他的思緒裡,沒有發現身後的兩個弟弟醉的鑽桌子底。夜幕降臨,華燈初上。夜晚的山莊燈火通明,橙黃的火光映照皚皚白雪如同星河燦爛。山風呼嘯卷著世間一切,秋葉紛紛落、飛沙走石,好似在告訴他,人間的事情,誰也逃避不了。
八爺的麵容漸漸冷凝下來。
太子如今還是天天發瘋地摔打東西,那氣勢,還是一個和老父親鬨脾氣賭氣的孩子,果然是被寵長大的,脾氣真大。
他嘴角露出一抹譏諷的笑兒。
隨即掩飾去了,快的好似閃電一閃即逝。即使身邊沒有其他人,他也習慣了克製自己。
就好比他再怎麼情緒波動,夜裡做噩夢,也不會吐露上輩子的一個字兒。
“誰能逃得過因果那?”八爺望著雪地裡鳥兒啄著米粒的歡快,臉上露出獨屬於他的標準完美笑容,唇角翹起來的弧度都是拿尺子量好的,一貫溫潤的眼眸裡一片要人恐懼的冷漠狠厲。
“還是早日回京吧,福晉、額涅、四嫂和侄子侄女們……”他在心裡念著,回頭看一眼醉酒亂嚷嚷“我不服……”的兩個弟弟,隻有他自己明白,此刻一家人齊全的鬨騰,是多麼幸福。
自那日後,四爺下定決心,堅決在如意洲禮佛,傷心過度不能起身。有時誰提起十三的話頭,都被他顧左右而言它給支開。眾人誰也就不再提起,隻都去和康熙哭。
康熙因為答應紮什郡王,去北京取藥物治療嗷嘎夫妻,氣得也躺著了,躺在床上捧著一本書,親自教導弘暉和弘時,其他幾個孫子,聽著他們的哭嚎,就當是聽曲兒。
弘暉和弘時,其他幾個孫子:“……”瑪法笑得好蕩漾哦,和山莊的湖泊秋波一樣!
苦思冥想兩天,終於隱約猜到端倪的八爺,一步一步步步生蓮地,從他的住處穿越半個山莊,來如意洲看混賬四哥,在蘇培盛的引導下進來如意洲的小寺廟,笑笑地看著他。
看著他一身青色陰陽八卦的寬大道袍,盤膝端坐蒲團,右手數著菩提佛珠,一粒一粒,閉目念佛的模樣兒,宛若鴻均道祖和如來佛祖的結合體,眉眼低垂,寶相莊嚴。秋日晴天的太陽光從窗外落進來落在他的側臉上,可以看清元寶耳朵上細小的小絨毛。
好一個裝模作樣的混賬雍正!八爺可算體會到老父親氣得躺下的滋味兒,上下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一張清雅白淨的麵容越發笑的完美溫潤如玉。
揮揮手要蘇培盛退下,自己在佛堂裡找一個蒲團盤坐下來,自覺比耐心比不過混賬雍正,不為難自己。
“四哥,你好狠的心。”八爺雙眼緊緊地盯著四哥迷惑天下人的俊臉,一開口,滿嘴的血腥鐵鏽味。
“……”
“四哥,十三弟如今,和十四弟在北京吧?”八爺一想起來十四弟和上輩子一樣有了自己的心思,恨得差點沒坐住,要和雍正廝打!
“……”
“十三弟,一定是做了什麼錯事情,您要教訓他,要他懷著愧疚回京辦差。”眼裡精光連閃,八爺決定自己不好過,也要雍正不好過!
“……”
“都以為隻回去十四弟一個,……自然放鬆警惕,弟弟佩服汗阿瑪和四哥。可是四哥,胤祥受傷了吧?”
“……”
“這一去,必然是危險重重,曆練出來了,也是親身經曆爭鬥的危險了。好要他以後,都記住這個教訓。就是不知道,會不會再受傷那?”八爺冷笑,溫和眼瞳裡那一抹恨極了的笑,陰冷的好似地獄冤魂一身陰氣鬼氣森森。這要是其他人看見了,一定嚇得八爺中邪了要驅邪。
可是他對麵的四爺,還是靜坐如山,宛若老僧入定。
八爺兩眼直勾勾地看著他,咧著嘴巴赫赫地笑,真有點鬼樣子要人瘮得慌。
“四哥,弟弟聽說呀,這權利之爭,隻有上和下,沒有中間道路可走。可是弟弟呀,就是沒有四哥的狠心,這麼訓練九弟和十弟。”
“……”
“四哥,你真是好手段。汗阿瑪容不下十三弟,生怕他的存在影響到你,逼迫他成長。你卻利用汗阿瑪的狠心。四哥你說,你是不是比汗阿瑪還狠?”
“……”
“四哥,你果然是鐵石心腸。弟弟早就說你刻薄無情,你看你,折騰的十三弟哭著出京,折騰的自己也心疼,……弟弟還真是佩服四哥,還能坐得住那。”
“……”
“四哥,你不說話,弟弟就當你默認了哦。等十三弟回來,……四哥,你說,十三弟若是知道了,這是你配合汗阿瑪的算計算計他的,你說,他會怎麼想那?”
“……”
其時日落西山,餘暉如金,最後一縷金色的霞光籠在他身上,他的臉在逆光裡看不清楚。秋日的小風吹過梅花窗戶,吹在對麵人的道袍上,襯托的他宛若一團光一般璀璨耀眼。
他的身體在霞光下如同天神一樣皓潔莊嚴,山風如梭,他寬大的袍袖被風吹得微微鼓脹,飄揚若三尺碧水。
八爺隻覺得心中怦得一跳,四麵暮色,無限溫軟清涼的秋日微風,靜得如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取過來香案上一串供奉的金剛菩提佛珠,兩手大拇指一起數著,眼睛微閉。
香案上供奉的沉香和鮮花彌漫芬芳,他們兩個對坐著,都是風姿出眾的人,脊背挺拔默默地念佛,這般畫麵看在彆人的眼裡,美好的好似一幅畫兒。誰能知道,其實他們是兩輩子的仇人那?
八爺冷冷地瞧著他平靜如波的眉眼,心裡恨得想要死死地咬他一口,恨不得生吃了他的肉,卻又不敢不能,那恨得眼珠子都滴血,牙齒咬著嘴唇出血,嫣紅一片,也沒有發覺。
良久,安靜的佛堂裡,再次有溫潤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出來,隨著小風傳到窗外的一簇菊花、連翹花上,花瓣兒嫩嫩的,開的如斯潔白純淨。
四爺還在打坐念佛,好似睡著了。
於是八爺微笑,帶著血的唇瓣,也如同花兒氤氳盈盈。一串話吐出來,也是帶著血的溫柔。
“四哥,你猜到了吧,調兵是弟弟安排的。但是,那枚印章,不是弟弟準備的,弟弟也在查。四哥若有消息,麻煩告訴弟弟,感激不儘。”
回應他的,隻有徐徐風聲,綿長均勻的呼吸聲。
第三天早上,康熙在大帳裡召集群臣議事,突然一個軍士快步跑來,遞給梁九功一個快馬急件,梁九功不敢怠慢,立即呈給康熙,四爺心裡暗想,莫非和太子有關,太子被廢外人看著隻要一道詔書,可具體操辦起來,是很複雜的,難道是十三弟?他凝視康熙的麵色不由地心裡一緊。
康熙一麵看著,一麵臉色漸漸凝重,最後猛地站起說:“吩咐快馬每日來報信!”外頭跪著的軍士,高聲應道:“嗻!”磕完頭,轉身快跑而去。
康熙坐下後沉聲說道:“傳旨!十八皇子胤祄病重,即刻準備回京。”又接著道:“朕要見紮什郡王。”梁九功身子一抖,磕頭領旨後,匆匆而去。
帳內當班的太監都大氣不敢喘地靜立著。四爺難免心裡惴惴,如今事情怎麼發展他是一點頭緒也無,難道十八弟這輩子還是熬不住?他拚命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任何一點有關十八阿哥的事情,隻能告訴自己小心著。
今天的事情很多,好不容易熬到議事結束,才發覺自己竟然一直坐著一動沒動,現在走起路來全身還是僵硬的。康熙自己接見蒙古王爺們,又是商議了一個時辰。蒙古王公們明天送康熙,再陸陸續續地離開,也開始收拾東西。
一路上,周圍雖人來人往,忙著準備行囊,卻都壓著聲音,全無前幾日的熱鬨。四爺靜靜地往回走,想著該如何快速把答應家人的禮物都整好。
又要跟著處理政務,又要準備禮物。但也許因為一再告訴自己千萬不可以在這個時候出任何差錯,所以雖很累,但精神卻還好。晚間正在讓幾個太監小心打包裹,忽聽得遠處嘈雜的聲音,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一麵留著心,一麵繼續忙著手頭的活。
過了一會,嘈雜的聲音沒了,又恢複了先前的安靜,四爺也沒再理,直到把所有禮物包裹好後,又放置妥當,這才回了萬壑鬆風殿看看太子。
一進暖閣,八貝勒胤禩就麵色嚴肅地迎了上來,拉著他坐好,小聲道:“看樣子,四哥還不知道。”四爺怔了一下,忙凝神細聽,“太子爺剛發瘋要出去散步,誰也攔不住,騎了蒙古王爺進獻的禦馬,引得蒙古人鬨了起來,說是獻給皇上的禦用之馬,卻被太子拿來玩耍,如此大不敬,瞧不起他們。”四爺一眨眼,禦馬放在馬廄裡,太子去馬廄做什麼?
忙問:“皇父怎麼說?”胤禩悄聲道:“還能怎麼說,為了平息蒙古人的怒火,當著所有蒙古人的麵斥責了太子爺。”他輕歎了口氣。“這要是我們任何一個,在十八弟病重的時候,搶蒙古人的禦馬取樂……嘖嘖。”四爺聽完後,靜靜地看著他。
想了會,認真叮囑胤禩道:“明天早上動身回京,一路上不管多累,一定要打起精神,否則一個不留神,隻怕就是大禍。”
胤禩忙點頭,“四哥放心,我也這麼想的。隻還是要和三哥說一聲。”兩人又默坐了一會,遂洗漱歇息在關押太子的隔間。可心裡擔著事情,不知道這件事情究竟會對現在的形勢有什麼影響,雖然大致結果知道,可具體的過程卻無從而知了,所以睡的不安穩。
四爺是基本上都不記得了,他臨睡前還奇怪,小的時候,還能記得隆科多和他福晉鬨騰的事情,怎麼現在記憶越來越模糊那?
八爺這個先知用處現在也變成半吊子。哀怨地想這樣變化下去,將來他先知的優勢都要沒有了。聽四哥睡夢中不停地翻身,好似終於找到一個舒服姿勢了,兩隻胳膊抱著他的腦袋,好似抱著一個抱枕一般,八爺驚嚇的差點條件反射大叫出來。
混賬雍正!
這都是什麼破毛病!
八爺小心翼翼地鑽出來腦袋透口氣,又被抱住,被折騰的一夜無眠,早晨起來看著老大的兩個黑眼圈,嗷的一嗓子,抓住雍正的胳膊就咬,被發瘋狂笑的胤礽一嗓子嚇得魂飛魄散。
八爺:“……”爺到底是什麼命啊,被廢的太子也能嚇半死!
康熙四十七年十月十八日,在皇家三兄弟被關押的第四天早晨,康熙顧不得等大雪化了,命令大隊人馬用最快的速度出發。
十九日,浩浩蕩蕩的大營開拔,因為快報傳來十八阿哥的病情又加重了,康熙的表情很是神傷,所有禦前侍奉的人都提著一顆心,小心伺候著。眾位皇子也都麵帶憂色。就連記不住哪一個是十八弟的老大胤禔都歎了口氣,表達憐惜。唯有太子胤礽的表情最是複雜,恨意、不甘、夾雜著不知是真是假的憂傷。康熙聽馬齊說了,親自去關押三個兒子的地方看了看,果不其然。一張老龍臉極其冷淡,要人無端地多了幾絲懼怕。
一日清晨,四爺正睡得迷迷糊糊,忽聽得蘇培盛在帳外的聲音,他和胤祉胤禩忙坐了起來,讓他進來。他進來後,安也顧不上請,隻是快步走到四爺身邊,大冷的天,胤祉胤禩忙隨手披了件衣服,湊了過來。
蘇培盛麵有餘驚地道:“爺,昨日夜裡皇上大怒!”四爺和胤祉胤禩都是輕輕‘啊’了一聲。他道:“太子爺昨夜竟在帳外用小刀隔開禦帳從縫隙偷窺皇上,被皇上給察覺了,又驚又怒,當場就把桌上的東西全掃到地上。傅爾丹趕著增調了侍衛守護在帳外。”
四爺和胤祉胤禩聽完,都是一臉不敢置信。胤祉看看窗外,秋日太陽高照,大驚失色:“現在什麼時辰了?我們竟然睡的這麼晚!太子出去都沒有發覺嗎?”太子不光偷偷出去,還竟敢做出如此大不敬的事情。
蘇培盛又匆匆說道:“巳時了。爺,昨天夜裡你們都中了迷香。現在外頭亂著那,王剡和熊賜履幾個大臣又在圍堵皇上,和皇上哭著。”
太子爺勢力大著那,被關押也能迷暈人跑出去!兄弟三個聽完,忙起身穿衣洗漱,蘇培盛和其他幾個小太監也在一旁伺候。都知道事情緊急,早膳就不用了。
急趕了幾日路,終於到了布爾哈蘇台行宮,快到京了。大家正鬆了口氣,想著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四爺卻心神越發繃緊,八爺更是緊張的夜不能寐。
因為八爺記得,上輩子康熙就是在塞外行宮第一次宣布廢太子的。這輩子居然還發生了太子偷窺禦帳的事情。四爺沒有記憶,憑借他的直覺,他也知道,將出現大事,吩咐自己的人行動說話都加倍留了心。
晚間梁九功正準備伺候康熙歇息,三份快報送到。康熙看完後,低垂著頭,靜靜地把手中的三張紙張一寸一寸地揉成了一團,緊緊捏著紙團的手上青筋繃起。梁九功隱約猜到,不光有十八阿哥的病情,還有通州軍營和九門提督的兵馬動靜。
恰好,一些個毓慶宮臣工在王剡和熊賜履的帶領下,例行一日又去和皇上哭。
“皇上,太子殿下是冤枉的啊。皇上,不能廢太子啊。”
“皇上,您是太子殿下的父親,皇上,太子殿下有錯,您要教導啊。”
王剡和熊賜履一人一句:“皇上,太子是好的……”“太子萬萬不會做逆天之舉……”聲音越來越大,老王剡思及馬上要到京了,恐懼康熙真的廢太子,直接坐在地上眼淚鼻涕的嚎啕大哭。好似呼吸都顫抖的七旬老人,老邁嘶啞的嗓子破碎在秋風蕭瑟裡,格外淒涼。
梁九功跪在地上,不敢說話驚動,四周站立的太監也人人沉寂地站著,康熙一直以同一個姿勢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往日因天子威嚴所懾,雖然年過半百也是精神抖擻,今夜默坐於龍椅上的康熙,卻讓人無比真實地覺得他已經五十五了,看著,好似六十五了。
可他再心神疲憊,他是皇帝,一個說要回京廢太子的皇帝。越來越多的大臣都圍上來,跟著進京的蒙古王公紮什郡王等人也在,各執一詞求情的,打壓的,正在喧鬨,梁九功領著皇子到來,康熙神情憔悴地看著眾位迅速沉默著跪倒在地上的兒子們,疲憊地道:“讓隨行文武官員都過來!胤礽也來。”魏珠忙應嗻,匆匆跑了。
康熙神色死寂,定定瞅著太子胤礽,瘋癲的太子被看得滿臉驚惶,低垂著頭,伏在地上,紋絲不動。一會的功夫,此次隨行的文武官員已都到齊,黑壓壓地跪了一地。
康熙慢慢巡視了一圈,最後眼光仍落在了太子胤礽身上,他痛心憤怒哀傷地盯了太子半晌,最後一字一頓地沉聲道:“胤礽不聽教誨,目無法度,朕包容二十多年,他不但不改悔,反而愈演愈烈,實難承祖宗的基業!”話未完,淚已流了下來。底下的大臣隻知道磕頭,再三奏請:“皇上請三思!”康熙緩緩開始曆數胤礽的罪狀:
二十九年,朕在親征噶爾丹的歸途中生了病,十分想念皇太子胤礽,特召他出迎至行宮。胤礽見到朕竟毫無憂色;朕已看出皇太子無忠君愛父之念,實屬不孝。
胤礽對十八皇子胤祄之病重,無憂痛之色,毫無兄弟友愛之情。
胤礽平時對王公大臣,稍有不從便任意毆打,其侍從肆意敲詐勒索,仗勢欺人,激起公憤。
……
康熙一麵落淚,一麵痛述著,最後竟一時氣急攻心,再加上幾日來的傷心,念完詔書直接撲倒在地昏厥過去。全場又是一片忙亂,請太醫的,叫皇上的。最後,康熙緩緩醒了過來,卻再無精力說什麼,隻是吩咐人再次把胤礽看管起來,然後揮手,讓大家全部退下去。
四爺平靜地看著,和其他兄弟們一起守著康熙,望著康熙絕望悲痛到氣若遊絲的蒼老麵容,唯有沉默。
夜深深如海,一燈如豆。他望著跳動的燈燭,恍惚間,是自己過繼弘時給老八,圈禁弘時的一幕一幕,走馬燈地在眼前轉啊轉。一貫穩如泰山的俊臉上,瞬間好似被抽走了全身血液的蒼白,眼睛裡唯有一片空漠。
康熙想要給太子胤礽留著體麵,到北京再正式宣布詔書。可是一件件事情趕著,要他在回京途中,就宣布廢太子詔書。
王剡和熊賜履當場就暈了過去。
胤礽仰天瘋狂大笑。
老三、老六、老八、老九、老十……臉上那喜色都不遮掩了。就連同樣被關押的老大,都咧著嘴巴都後腦勺笑得一臉陽光般燦爛。
四爺記得,當時胤祐恐懼地靠近他,右手摸著左胳膊,好似冷得起來雞皮疙瘩,說:“四哥,秋日晴朗天氣的布爾哈蘇台行宮清蘊生涼,我隻覺得寒風森森入心,如墮冰窖之中。”伸長了脖子大雁一樣使勁踮腳地望著頭頂的藍天白雲,再挪挪靠近一些,似乎這樣就有了更多的暖意和安全感。
廊下朱欄雕砌,從枝葉的縫隙間百轉千回輕淡落下的陽光有陳舊的金灰顏色,沉沉的,有積古的幽暗。胤礽還在瘋狂大笑,好似要將心肺都笑出來,五臟六腑都笑出來,目光如利刃鋒芒直迫一個個兄弟們,心中無儘的怨毒化作口中放肆恣意的狂笑:“就憑你們……哈哈哈哈!就憑你們!哈哈哈哈!”一陣一陣,愴然淒然諷刺憤怒不屑孤傲,他笑到渾身抽搐,還在笑,笑得聲音變形宛若受傷的狼在嚎,唯有看向康熙的目光,始終那樣痛苦和不敢置信。
康熙昏了過去,被很多人圍著,抬著送去救治。太子也要被侍衛押走了,可他那目光始終落在康熙的宮殿上,好似剛剛做了一場噩夢。醒來,那還是最疼他的汗阿瑪,包容他一切不孝行為的老父親,在找他要訓話。
太子一直到回到北京城,還是不信康熙會廢了他的。
他的汗阿瑪,他的老父親,怎麼會廢了他那?他是大清儲君,自出娘胎,他就被封了大清的皇太子,寸步不離紫禁城。皇帝常常把他抱在膝頭逗著玩,在他出花的時候,即使是三藩戰亂中無時無刻都要皇帝處理政務軍務,皇帝也日夜守在他的身邊!他是皇太子,從他有記憶起,他就是皇太子!打小兒熟讀聖人書本,精通各家文化文武全才,人人誇耀。年稍長些,皇帝就叫他學習處置政務,三十餘年哪一日不見康熙三五次?父子情深無人能比,皇帝怎麼會廢了他那?誰這麼歹毒,製造大逆的罪名往自己頭上扣!
汗阿瑪查出來後,一定會還給他清白!一定會狠狠地懲罰惡人!太子惡狠狠地瞪向他的兄弟們,果然!果然!他們都是他的敵人!他們打一出生,就是他的敵人!
太子開心地笑了起來,肆意張揚,意氣風發,好似十六七歲的少年郎一身杏黃縱馬揚鞭紫禁城。
康熙的龍駕回來北京,依舊是浩浩蕩蕩從正陽門到午門長長又長長的隊伍,東西鼓樓鐘鼓齊鳴,樂聲大作。城裡的人們張著眼瞧時,黃傘旌旗遮天蔽日迤邐過來。四頂明黃九龍曲柄蓋、兩頂翠華紫芝蓋、二十四頂直柄九龍蓋,純紫、純黃大蓋扈隨於後,招招搖搖浩浩蕩蕩壓地黃龍一般,從正陽門不斷頭地湧出。
年輕一點的沒見過這排場,張著迷惘的眼隻是傻看,見過康熙禦駕親征的老人們跪在地下悄聲指點:這是二十四麵八旗大纛,十六羽杖大纛,都用纛車載著,轔轔蕭蕭怒馬如龍,……至此,才見到皇帝明黃輦。
沒有了太子的杏黃輦相跟而出。沒有了皇長子胤禔、皇八子胤禩騎纓絡禦馬,穿團龍袍黃馬褂,手按腰刀前麵導路;也沒有了領侍衛內大臣鄂倫岱,帶著四十名二等侍衛左右護持,簇擁著車駕徐徐而行。
相同的是,後邊望不斷頭的是親衛軍,手持出警入蹕旗、五色銷金旗、鐙鼓、大刀、弓矢、豹尾槍、鳥銃,在寒陽之下光灼灼、亮閃閃,端的是燦爛輝煌。送駕百姓看得越發鼓噪興奮,一街兩行男女老幼齊跪俯伏、山呼海嘯般高唱:“皇上萬歲,萬萬歲!”
相同的是,四爺還是坐著馬車,儘管他是一個人,迷迷糊糊地歪靠在馬車壁上打著盹兒。
馬車裡這次隻有他一個,他格外地想念十三弟。
十三在傅爾丹麵前跳下馬,轉身看著翻身下馬的新任領侍衛內大臣傅爾丹,一字字慢慢地說:“傅爾丹,我四哥在哪輛馬車,你快告訴我!”說完,定定地凝視著傅爾丹。
一身緊身銀邊白盔的十三,背附黑鐵長弓,立在黑駿馬旁,陽光照射下,身姿高貴俊致,渾身氣度迫人。目光卻如春日湖水般清澈溫和,眼睛裡全是懇求、期盼、相信。
傅爾丹腳步停住,回頭看了眼周圍錯身而過的侍衛們,目光從打馬跑來的胤禵臉上掃過,轉回頭看向十三阿哥。
原來,十三阿哥真的進京了。
康熙是,明麵上關押他,其實要他進京辦差,彙同十四阿哥領著的西山健銳營,一起鎮壓通州大營和九門提督?
傅爾丹眼睛一眯。
策馬緩緩而來的胤禵一麵下馬,一麵問:“怎麼回事?”侍衛們忙俯身請安,十三和傅爾丹卻身形未動,兩人依舊定定地看著對方。胤禵隨意揮手讓侍衛們起身,眼光疑惑地看著十三和傅爾丹。
傅爾丹聞著胤祥身上的血腥味,好似有一點點癡迷,笑了出來:“十三爺身上的熏香,真好聞。隻是臣聽說,十三爺受傷了要調養,不宜用內力。”
“多謝關心。”胤祥瀟灑一笑,疏闊明朗的眉眼間多了一抹威勢,也多了一抹不羈,爽朗地笑著:“還沒有恭喜傅爾丹做領侍衛內大臣。恭喜恭喜。”
“十三爺、十四爺、傅爾丹,你們在說什麼不上馬?”誇岱疑惑地打馬過來,要侍衛們繼續按照隊伍前進,自己下馬:“給十三爺請安,給十四爺請安。”
“誇岱舅舅快起來。”胤祥和胤禵一起說道。緊跟著傅爾丹傲然笑道:“剛十三爺恭喜我升官兒,我正要邀請十三爺一起去喝酒那。”
誇岱擊掌大笑:“這可是一個好主意。”疑惑地在他們三個身上尋梭一眼,恍然大悟:“我就說,剛剛這裡圍著那麼多人,你們三個站在一起,太顯眼了。沒看兩邊街道人群都看過來?”
胤禵聞言大樂,也是笑道:“誇岱舅舅,我們若長得不好,哪裡敢站在這裡?”說著一揚下巴。
胤祥笑看了傅爾丹一眼,側頭望著胤禵。誇岱興致勃勃地吐糟:“傅爾丹小公爺你要請酒,可有我的?你小子是我上官了,可要關照我一點兒。”
傅爾丹哈哈哈哈大笑:“誇岱,當然有你的。十三爺、十四爺,等奴才安排好,就給你們下帖子。”
“好!”胤禵很喜歡他的傲氣,痛快地答應下來。胤祥卻是發現他眼裡有一抹挑釁,他發現胤祥凝視的目光後,不光不躲避,反而那抹挑釁更濃。
“十三爺,您敢和傅爾丹交朋友嗎?”傅爾丹抱拳行禮,看著胤祥笑。
“好一個傅爾丹!果然名不虛傳。”胤祥大笑,一身白色盔甲在秋日陽光下閃閃發光,如同他的人一樣炫目耀眼。
誇岱不禁摸著胡子讚歎道:“好一個伏虎十三郎啊。”一把開了刃的絕世寶劍!他越看越是眼裡奇彩連連。怪不得傅爾丹主動結交!
誇岱自己長得普通,最是喜歡長得好的人。他還是佟佳家功利心最低的一個,平時一般不摻和事情,和鄂倫岱不和睦,又念著四爺曾經救過亡父佟國綱的情分,因此他是除了隆科多以為,和四爺關係最好的一個,日常辦差能力不夠突出,但貴在用心,在貴族子弟中人緣頗好。
傅爾丹頎然嶽立,容貌修偉,頗有雄糾氣象,麵色黑紅健康,在滿洲貴族裡長相數一數二。他出身瓜爾佳氏,滿洲鑲黃旗人,開國五大臣費英東曾孫,內大臣倭黑之子,一出生襲三等公,兼任佐領之職。康熙四十三年,禦馬衝撞康熙聖駕,傅爾丹降服禦馬,要康熙越發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