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雖然單獨召見了胤礽,但過後卻沒有任何動靜,胤礽仍然被關著,滿朝文武滿心惶恐,實在琢磨不透康熙究竟怎麼想。各個派係的鬥爭越發激化,各地方官兒都參與其中,紛紛擾擾,黑臉紅臉,你方唱罷,他又登場。
各位皇子的態度也很是各異,十三阿哥每天練兵,除了進宮請安,其他任何朝堂事情都不管了。雍親王乾脆在家當奶爸,除了去工部辦差,幾乎閉門不出。廉親王門上越發熱鬨了,八福晉有孕了,廉親王事業家庭雙豐收,高興一蹦三尺高,走路都打飄。
康熙一直冷眼看著這一切,不置一詞。有時休息時,他會領著孫子孫女們參觀菜地,一起勞作,一起研究花草莊稼種植。他看上去態度閒適,乾清宮的宮人也放鬆下來,悠悠然地伺候著。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四爺靜靜看著這一切,心裡對老父親的行動很是歎息。康熙雖然心頭也在煎熬著,可麵上卻任誰也看不出來絲毫。卻不動聲色間將每個人的舉動儘收眼底。
這一天,四爺正在前頭書房寫大字,四福晉進來,一臉的悲傷,眼裡還有淚水,隻怔怔地看著四爺。
“福晉今天進宮請安,可是宮裡發生什麼事情了?”四爺放下毛筆,凝視福晉,微微皺眉。
“是二嫂。”四福晉低頭嗚嗚地哭道:“爺,我……我就是心疼二嫂和孩子們。嫁了人,跟著人享受了榮華,就要跟著受了這一遭兒,二嫂很是看得開,可我……心裡還是難受。”
四爺從書桌後出來,掏出來手帕給福晉輕輕地擦眼淚:“福晉,莫要擔心。”
“我……”四福晉撲到他的懷裡,淚水更多,打濕四爺薄薄的春衫。“爺,這是影響一大家子的事情。爺,我想不通,二哥怎麼能……怎麼能一個不顧著那?就算對十八弟沒有感情,裝一裝那,連裝一裝也不裝嗎?”
四爺歎息:“福晉,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世界,一花一世界,你何以想得通?為什麼鳥兒是飛翔的,為什麼花兒是開放的?我們隻能做好我們自己。”
“嗚嗚嗚……”四福晉抱著他,儘情地哭著。“我第一次知道,……這麼可怕……爺,真的好可怕。爺,我想給大嫂送一點東西,能行嗎?”
“行。看守大哥府邸的兵馬,大多是鈕祜祿家的,福晉找十弟妹一起去看看。”
“好!”一句話出口,四福晉更能哭。彆人避之不及,爺還顧著那。她一時不知道是什麼心情,隻知道哭著,好似要一氣哭出來這些日子所有的擔憂和害怕。
工部有人來找四爺,說一個作坊出現火災,其中一個機器不能動了,需要緊急修理。四福晉顧不上哭了,忙照顧四爺出門。
癡癡地望著夫婿匆匆的腳步,四福晉捂著嘴,想哭,到底是忍住了。
這個時候了,彆人都在爭位子,自家爺還是顧著做事情。她心疼,擔憂,也驕傲。
從早晨等到中午,四福晉哭了一場心情好多了,可還是半點胃口也無,人焉焉地躺在榻上,和府裡的幾個侍妾格格說話兒,有氣無力的。
“今天我在宮裡,見到皇額涅和額涅,兩位母親都說,皇上在安排指婚了,府裡一定要有側福晉了,不知道是一個還是兩個,爺是親王了,按規矩是兩個。”
一時安靜。
陳格格撐著榻起身,趿鞋子去外間火爐上大銅壺裡倒一碗奶湯給福晉,問:“福晉,我們都有心理準備。要顧著一大家子,安全第一……”說著話,眼睛濕潤,忙低頭掩飾了。
其其格一抿唇,搖頭又點頭,鬢角一朵珠花亦微微,忽然一咬牙,眉眼堅毅:“我讚同。雖然我吃醋。但是,這會大大增加王府實力。我哥哥,……”一低頭,“我如今也幫不上什麼了,隻能做好自己的本分。”想起來爺說過的,永遠是他的女人,和娘家無關,心裡甜甜又酸酸,低聲道:“爺重情意那,……不怕。”
“我也是。不怕。”完顏格格緊張地攥緊了自己的衣襟,猶豫且堅定地看向福晉。“我們幫不上什麼,……不管是自己,還是娘家人,都管好了,不給府裡添麻煩,娘家裡也是。”
“福晉,我們都明白著,您放心,側福晉進門,絕對不會鬨起來……”
四福晉聽著她們的話,心裡刀隔一樣的難受,一手捂著嘴,克製自己的情緒。
她一直認為自己心裡早做好了準備,會平靜的接受“側福晉進門”甚至她以前就想過,“爺迎娶一位家世好的側福晉……”,畢竟這對於一大家子的未來很是重要。可原來她隻是‘以為’而已,事到臨頭時,她居然不能平靜,原來還是會失落!會傷心!
正心中冰涼,忽聽得敲門聲,大丫鬟秋華進來行禮:“福晉,有一位宮裡的婆子,來送一件禮物給福晉。”
“要她進來。”四福晉忙一骨碌坐起來,幾位格格上前幫忙給她整理儀容,等人進來,卻是一愣,門前立著的是一個不認識的婆子,她看眾人疑惑地看著她,忙一麵請安,一麵陪笑說:“奴才王婆子,乃是二福晉以前的陪嫁嬤嬤,如今在家裡休養,一般不進宮走動,所以福晉看著眼生。”
四福晉聽完,未說話,隻是看著她,她從背上取下來紅色絲綢的大包遞上來,四福晉心中雖滿是納悶,想著怎麼是個這麼大包裹,但還是心中一定,秋華伸手接過來,她看四福晉收了東西,滿臉笑意地福身行禮就匆匆跑走了。
四福晉猜到是二嫂送來的,趕忙走到桌邊坐下,穩了穩心神,秋華打開包裹,裡麵竟然是一個水仙花盆和一個首飾盒。
陳格格驚訝道:“宋朝的天青汝窯盆!”
四福晉也看出來了,不知道二嫂送這麼一個花盆給自己做什麼?
秋華打開首飾盒,琳琅滿目的首飾驚訝人眼,饒是在座的都是見過好東西,也是驚訝。
“二嫂!”四福晉捂著嘴猛地哭了出來。
其他人一見,大約猜到原因,這些珍寶,二福晉擔心自己留不住,乾脆都送來給四福晉。
四福晉眼前是最後一次見到二嫂的時候,宮裡大亂,整個四九城都因為承德的各種消息傳謠驚慌失措,她穩住了一家人,重點護住了孩子們,收到宮裡來信,皇貴妃要她進宮,協理事務,第一件事,就是要毓慶宮不能亂起來。
伸手撫摸著散發珠寶之光的首飾,其中一根顆顆鴿血紅紅寶石發釵,她好似見二嫂戴過一回,呆看了半晌,隻覺心中一痛,宛若刀尖猛地一觸心口,不禁捂著胸口,趴倒在桌上,萬千思緒,波濤洶湧,激蕩在胸,卻無處可去,隻得一遍又一遍地默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
幾個侍妾格格都哭著,安慰她。好不容易,她收住了眼淚,嘴角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從鮮紅色絲綢裡抽出來一封信,手裡捏著信,坐在桌前,半日沒動,最後還是慢慢拆開了信封。仍然是上等的蘭花香熏過的簽紙,溫柔中含著飄逸的蠅頭小楷。
“首飾贈與四弟妹。花盆是二爺交於四弟。”
傾巢之下安有完卵?四爺看著水仙花盆,唯有沉默。四福晉收好了首飾,打算將來有機會給二福晉,或者三格格。就這樣日子晃晃悠悠地到了四月初,胤礽仍然被拘禁著,胤禔也幽禁著,朝內人人都心心念念惦記著這個未決的太子之位,所以今年的清明節是表麵上放風箏郊遊的喜氣洋洋,可暗地裡是掩也掩不住的波濤起伏。四爺不想去看這粉飾出來的喜氣,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守著府邸一家人。
佟國維配合陳廷敬穩住京城,好似複出一般風光無限,其實多天以來最急的是他自己。配合陳廷敬安穩北京城,承德那邊一動一靜他全都了如指掌,他自己也麵臨抉擇關頭。佟國維是當今煌煌國舅,宮裡還有一個皇貴妃女兒,奈何心裡也有自己的計較和酸苦。明珠和索額圖把持朝政,硬是二十多年沒讓佟家的人沾上南書房的邊兒。康熙征噶爾丹,烏蘭布通一戰,索額圖害得佟國綱身中數箭差點喪命還斷了一條腿,被迫退下來休養,兩家仇恨愈結愈深。有這層過節兒,等他終於當上相臣,處處對太子加了提防小心,兩方爭鬥不休。如今胤礽出事,他原是歡喜不儘的,但接著胤禔也出了事,剛剛鬆和一點的精神又拉得繃緊。還有胤禩信中的話“胤礽的太子之勢尚存,聖眷亦似未儘”,更引他警覺。宦海沉浮變幻莫測,就胤禛也不是個好惹的角色。因此到底該怎麼辦,他也拿不出定見。
佟國維在書房正搜索枯腸地想主意,卻見管家進來稟道:“老爺,少爺回來了。”
少爺是隆科多,因為之前做到都統卻被太子拉下來,再次跟著皇上站崗,如今被卷進了山莊事情立了功,還是站崗。佟國維此刻心煩意亂,哪裡願見這熊兒子再吵吵一回?因沒好氣地說道:“又來要官兒,要他滾去給他母親請安。”
其實隆科多已經進院。四十多年的中年人了,紫棠臉上閃著黑紅的光,眼裡還是年輕時候的桀驁不馴,更多了一份破罐子破摔的痞子性情。早年官居都統,罷了官又站崗,如今朝堂巨變,那麼多大臣下去,那麼多大臣上來,可就沒有他的份兒。佟家的人一個一個早都飛黃騰達,不知為什麼就是輪不到他!他站在廊下,聽見佟國維的話,氣得渾身冰涼,一腳跨進書房,冷笑道:“阿瑪最近頗為忙碌,身子骨兒結實?”
“哦~~”佟國維料想他聽到自己的話,瞧著他臉上的怒氣,自己也更怒,將手一讓,說道:“你還知道我是你阿瑪?你不是一門心思跟著四爺?你要升官兒,為什麼不去找四爺,找我做什麼?”隆科多一擺袍子對麵坐了,冷冷說道:“我來見阿瑪,就是為了升官兒不成!我早就想通了,我就是站崗,丟的也不是我的臉,是阿瑪您的臉,我著急什麼?諾!”
說罷從靴掖子裡抽出一張十萬兩的龍頭銀票遞了過去。佟國維被他噎得一怔,見到銀子卻又怒聲道:“哪裡來的銀子?還是你要我幫你哪個好友升官兒?”
隆科多見佟國維說得更惱,一把收回來銀子塞回靴子裡,正色說道:“既這麼說,兒子就不孝順您了。這是剛在門口遇到淩普的家裡人,求您在皇上麵前給皇二子說好話的。”佟國維一聽就上了火:這個時候了竟敢收淩普家人的銀子??他氣得再也忍不住,抬手就打:“你個混賬,這個銀子你也能收?不要命了你?”
“阿瑪就怕成這樣?”隆科多閃身躲開,嘲笑道:“阿瑪明知道皇上對皇二子還有感情,卻這樣拒絕,這是一心跟著廉親王八爺了!”
佟國維聽著這話一個愣怔,好一會兒,一屁股坐下來,咽了口氣歎氣道:“老二,你聽我勸,如今北京城烏龜翻潭,皇長子怎樣,皇長子皇八子皇十三子如何如何,都隻是謠言滿天飛,還不知朝局往哪個去向走呢——早先就有人說什麼‘佟半朝’,你聽聽,這是什麼好話?這時候再不謹慎著,萬一落下一個貪汙的把柄,有什麼好處?”
“皇二子垮了,隻有有利的,怕什麼?”隆科多臉上氣色平和了些,緊跟著又是皺眉又是歎氣:“如今是四爺的日子不好過了。”
佟國維皺著眉頭道:“剛我說,還不知朝局往哪個去向走呢,你都沒聽見是吧?四爺不好過?四爺那眼睫毛都是戲的小戲精,會沒有辦法?”
隆科多一笑,說道:“既然如此,阿瑪又何必害怕幫忙給皇二子說好話?看看人李光地陳廷敬,在承德的時候就和皇上說,不能全怨皇二子,皇二子不是全然沒有能力,一個勁地寬慰皇上,試探皇上廢太子的心意那。”
瞅著父親聽愣住的樣子,越發高興地顯擺打擊:“阿瑪您幫助說幾句話怎麼不行?怎麼也是三十多年的太子,老主子了,這點情分沒有?再說了,三爺、八爺,新太子跑不了他們裡頭一個,可他們還得指望你保駕呢!”
佟國維吃了一驚,許久沒說話。隆科多這番車軲轆,對他來說便如醍醐灌頂。三爺與自己雖說沒有與八爺那麼近,卻也親密,為什麼就隻想自己難處其間,就想不到彆人更有求於自己?再說了,就皇上對皇二子的感情,自己說幾句好話才合適啊。
真是當局者迷!
想著,他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剛要說話,門上的家丁進來報說:“熊賜履和王掞求見老爺!”
“你去給你母親請安去。”佟國維笑著起身,說道:“我老了,難得你有這番見識,我也是放心了——請兩位老大人進來,哎呀,之前他們幾次來見,我都不敢見。”說罷便迎出滴水簷下。
隆科多哂笑一聲:“剛那些話兒,是四爺分析的。”說完就大搖大擺地走了。
佟國維一個踉蹌扶著椅子站穩了,在心裡罵一聲。還是要去迎接那兩位。
隆科多站在盛開的玉蘭樹下瞅著父親迎著熊賜履和王掞進了書房,才慢悠悠地晃去給老母親請安。
“兩位老師,快請坐。”佟國維請熊賜履和王掞坐了,從家人手接過茶親手敬上,滿臉堆起笑來。“早就說到府上拜望您兩位的,就是事多纏身,隻好打發人勤問候著點。照應不到處,兩位多體諒著點,就算體恤我了。”
王掞一臉倦容,乾咳一聲道:“……我原來隻當是一句氣話,如今卻是真廢太子了。你不要和我打官腔,告訴我,皇上廢太子,到底有沒有想法複立太子?”
熊賜履不說話,布滿紅血絲的老眼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
佟國維親切地向前移了一下座位,說道:“這個事情,我也關心著那。幾次見到皇上,都是欲言又止。皇上問,又怕說出來引發皇上傷心,……皇上可算最近用飯好了一些,兩位老師,皇上顧念兩位老師那,昨兒還問我,要我多方照應著一些老臣們。”
王掞搖頭道:“皇上一貫關心老臣們。這做不得準。”老先生如此迂腐,佟國維隻好微微一笑,又道:“王老師,你是誰啊?皇上要我照應您,這不就是說明了嗎?”王掞點點頭,目光霍然一跳,說道:“是啊,我是誰那?為人老師的,……我已有了預備。這種事,當老師的唯有一死而已。”說著,抖抖索索從懷中取出一疊薛濤紙,遞給佟國維,“請過目。”
“這是什麼?”佟國維接過看時,無題頭,無落款,幾張紙密密麻麻寫的都是人名字,但他立即就明白了,是這個糟老頭子聯絡一乾門生故吏,合本奏章要保胤礽,心裡冷笑,腦袋裡卻想著剛隆科多說的話,說道:“我明白了,兩位老師要複立太子。這是我輩臣子見骨氣見風節的時候。我佟國維豈肯後人?”他說著,毫不躊躇地提筆走向案角,在熊賜履和王掞名字之下恭楷填上自己的名字,慷慨激昂道:“我也算一個——不但我,連馬齊、陳廷敬和李光地他們也不至於袖手旁觀的!”
王掞到這裡來,原本不指望佟國維聯名具保,隻爭取他袖手旁觀不要壓製就算滿意,見他如此重情意,親自簽名,意思還要勸馬齊、陳廷敬、李光地也一起簽名,不禁大起知己之感。接過紙來,已是老淚縱橫,說道:“佟大人,想不到你……忠義如此!”
“我原想佟氏一門與索額圖有隙,雖不至幸災樂禍,斷然不會援手的……太子是國本,國本一動人心莫測……你這樣肝膽相照,倒叫老夫愧疚無地自容啊……都是我無能啊,我跟去承德,居然沒有一點作用,我……”他語無倫次地說著,已是淚濕袍襟。佟國維見他如此傷感,突然升起一種自愧的內疚,心裡一酸,也墜下淚來,撫慰王掞道:“老先生不要過於悲慟。三十多年的君臣情分,這是臣子分內的事,我雖退休,也要儘一份心。你且安心,就我知道的情形,皇上最近瘦了很多,又知道了魘鎮的事,聖心尚在猶豫。太子縱有過錯,也是叫人害的,……”
“砰”的一聲,熊賜履將正在用的茶杯放在桌子上,目光冷冷地盯著腳下的青色地磚,一雙手在不停地抖動。
“唉……”王掞淒然長歎一聲,對驚訝的佟國維道:“佟大人彆生氣,他是憋氣啊。我們是正統道學,壓根不相信什麼妖法能害人,……”一句話出來,又是淚流滿麵。
佟國維一愣。
這兩個老頭真是一頭倔驢!皇上不這樣說,怎麼解釋廢太子詔書上的一係列罪名兒?
承德山莊的事情已經掩蓋了,不能拿出來說,史書上也不會有記載了,用一個魘鎮的說辭遮掩過去,這就過去了。還要怎麼著?合計著,您兩位又不舒坦了,憋氣於太子的真實形象就是這樣。
他默默地品茶不說話。熊賜履和王剡卻是越想越悲傷,幸虧湯斌張英去世了,若是知道太子如今這個模樣,還需要用魘鎮的借口,不知道怎生痛苦?
他們親手教導出來的太子,曾經最驕傲的學生,大清最完美的學生……怎麼變成這樣那?越想越難過,更覺刀子剜心般難過,竟自放聲大哭起來。佟國維又好一陣才勸住,親自送他們出府不提。
朝局在急劇地變化。
這一天傍晚,康熙戴著一頂瓜皮帽,老黃色外套著醬色江綢麵長袍,手裡撚著一串菩提佛珠,坐在暢春園的湖邊釣魚。
陳廷敬和佟國維一邊一個坐著小板凳,靜靜望著康熙,都沒有說話。見李德全領著張廷玉走來,稟說:“張廷玉來了。”康熙便轉過臉來。
“給皇上請安。”張廷玉神色黯然,跪在佟加維下首,雙手將折子捧上,說道:“這是父親臨終的遺書,要臣轉送皇上。”康熙將魚竿遞給李德全,接過來,長歎一聲,認認真真地翻看著,末了,紅著眼睛將折子遞給一邊的魏珠,問道:“定下來回去的日子沒有?”
張廷玉勉強笑道:“定下來了,明兒就出發。”康熙怔了一會兒,說道:“嗯。在家裡,好生的。”
張廷玉答應著出去了,清溪書屋的湖邊又恢複了寂靜,隻有一邊竹林蕭蕭聲。陳廷敬和佟國維的心裡都有些焦灼不安。接理說,廢太子就該立新太子,可是廢太子詔書中沒有涉及一點太子的真實罪名兒,都是無關痛癢的,還因為一個“魘鎮”除去皇長子的爵位,圈禁在府裡頭,給太子這些無關痛癢的罪名兒找到好理由了。皇帝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正低頭悶思,康熙輕咳一聲問道:“佟國維,你在想什麼?”
“奴才……”佟國維猝不及防,慌亂了一陣,靈機一動,說道:“奴才在想太子的事。”這話圓滑得四邊不落地,太子,哪一個太子?還是廢太子?陳廷敬聽了不禁暗笑,康熙卻道:“這是當今第一要務,當然應該想一想。胤礽本是個伶俐人,聰明才學比彆的兄弟不在下,怎麼會著了小人的道兒?朕琢磨著,還是老三好啊,一心修書,老八也好,修德賢良……”
兩個人把康熙這話每一個字都掰開、揉碎了,仔細咀嚼著。……似乎皇上更中意廉親王?正想著,康熙又道:“但老三老八,也有不足之處。一個隻管修書,一個武英殿修書的書生都管不好,一個寬柔門下什麼人都有,都沒有老四那點剛骨,哎,人,果然是沒有完美……”正說著,李德全帶著熊賜履和王掞進來,剛向康熙行了禮,熊賜履和王掞已匍匐在地,王剡抖著身體高舉一疊薛濤紙,隻顧著哭。熊賜履痛哭失聲道:“皇上!不管究竟太子身犯何罪,不能無端地就廢了?……您給他一個教訓,可不能真廢了啊。”
“皇上,您要真廢了太子,立下新太子,這是不教而誅!皇上,新太子又能做的比太子好嗎?皇上,太子是大清唯一的嫡皇子啊皇上,人無完人啊皇上!”
“不教而誅?”康熙待他克製著住了聲,冷冷說道:“罵得好啊。”眉眼驀然變得嚴厲:“都來保他,都來罵朕不教而誅!朕不配為人父親!都是朕的錯誤!科場舞弊鹽商中飽私囊,他治不了;官員結黨營私貪汙行賄,他治不了;各地方稅賦不公,獄訟不平,土地兼並,他甚至完全意識不到!他做太子三十多年覺得委屈?朕教導了他三十多年,朕也委屈那!”
氣得一揮胳膊,喘著粗氣,已是赫然震怒,大喝一聲:“要重新選太子,也是從皇子阿哥裡頭一起選!朕告訴你們,老二已經沒有了嫡子的優勢了!如今他和其他皇子們一樣!”
平地一聲驚雷。陳廷敬和佟國維嚇白了臉。熊賜履和王掞連連磕頭,熊賜履不磕頭了,停止了脊背,朗聲說道:“皇上您說的對——但這些帳難道都算到太子一人頭上?他為三十五年太子,諸大臣平素明哲保身,於太子毫無讚善之言,諸臣工難道無責任?諸王諸諸皇子各自為政,皇上也未加抑製,反而鼓勵,皇上真沒有責任?如今太子被廢,太子受到了教訓。小人汙蔑太子,該殺不該殺?……”
康熙越聽越氣,聽到後麵反而臉色變得異常平靜,盯著熊賜履和王掞半晌方道:“你們罵得好!朕不治罪你們!侍衛們叉出去!”
被侍衛們抬著出去的兩個老臣不要命地掙紮,王剡手裡的紙張被侍衛們奪去,更是放聲大哭:“太皇太後,先帝爺呀……你們睜開眼看看……這麼多人保太子,可是有人要把少主子往死裡整啊……”
陳廷敬和佟國維正惴惴不安的時候,康熙翻看紙張,陰沉沉的一笑,又道:“既然你們都保胤礽,朕決定在所有皇子中公選太子,要胤礽也有份兒吧。”
宛若被大雷劈中,所有人都震驚在原地。康熙接過來那疊子紙張,一一翻看,看向陳廷敬和佟國維的一眼,要他們心驚膽戰。
佟國維正懷疑自己是不是被四爺算計了,嚇得連連磕頭。就聽陳廷敬哭道:“皇上,三十多年的君臣情分啊,皇上!”說著話,和佟國維一起磕頭。
安靜。
驚得呼吸聲哭泣聲都那麼清晰,抬著熊賜履和王剡的侍衛們也不動了,等著康熙的指示。好一會兒,康熙對熊賜履和王剡說道:“你們兩位老師且回去,安心休養。如果誰敢和朕死諫,朕不光要你們的一個兒子賠命,還要發配你們子孫去喀爾喀。”
見到熊賜履和王剡身體抖動幾下,都暈了。一揮手,要他們都退下。
眾人都離開了,康熙看去顯得很疲倦,也不釣魚了,回來清溪書屋在椅子上歪坐著,叫了隆科多進來,由魏珠捶捏著,和隆科多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隆科多!”康熙半閉著眼問道:“你父親居然簽名保胤礽?”
隆科多跪在地磚上,仰頭嘿嘿笑:“皇上,這是四爺告訴臣的話。臣回家告訴阿瑪,三十多年的君臣情分,要不要顧著?不管三爺八爺門口怎麼熱鬨,彆人不顧著,你要顧著,於是父親簽了字,還要陳廷敬和李光地簽字……”
康熙咳嗽幾聲,似乎很意外,又似乎意料之中,瞿然開目問道:“老四說的話,你就信?你不想去擠著熱門頭?”
隆科多低垂了頭,說道:“奴才當然也想。可誰不知道奴才跟著四爺的?奴才想去,也去不成。奴才也做不了那個諂媚小人,不為難自個兒。皇上,四爺如今難啊。有罪名兒,都朝十三爺身上按,說都知道四爺和二爺不和睦,報複是正常的。可有了好處了,四爺又被排擠到一邊兒。這世道,奴才是看透了。論功勞,他們哪一個比得上四爺?”
魏珠瞪大眼睛,極力表示自己是聾子瞎子。
康熙卻是笑了,真心開心的微笑。
“你呀,你替四爺抱怨,那你說說,朕的皇子裡頭,真就老四最好?”
“哪能那?皇上,”隆科多擠擠眼睛,一副說小秘密的痞子模樣兒:“臣回來才幾天,可也親眼見過一些事情。一些大臣被罰了,他們的子孫們再和我們一起喝酒的時候,難免被排擠,然後他們有的就欺壓百姓出氣,總是官家子弟,落難了也比百姓強。十三爺每每逛街看見,訓斥他們,保護老百姓。十三爺知道下情。為人仗義,最是好樣的……”
康熙聽著,已閉上了眼。十三阿哥越這樣好,越不能當太子啊!隆科多見康熙隻是睡不沉,輕聲道:“皇上,您睡覺,奴才出去……”
“朕睡不著……”康熙懶洋洋說道,“一閉眼,就夢見祖母、母親、皇後……一閉眼就是她們對朕生氣……你既說十三爺好,叫人傳旨……說朕知道他了,關押的事情過去了……”
隆科多驚訝:“皇上,十三爺還有關押的名頭啊?”
“怎麼沒有?”否則老四為什麼要你給佟國維傳話,和朕賣好兒?康熙搖搖頭,心裡罵一聲老四混賬!苦笑道:“朕有點驚訝,你怎麼不說老四好?”
隆科多撇嘴擠擠眼的嬉笑:“皇上,您知道四爺的性子,臣第一次見到四爺,四爺才多大點兒,臣就怕他。臣跟著他,不能貪汙,不能行賄,不能隨意納小妾……臣受了老罪了。臣的一家人都不喜歡他,臣哪還有話誇他?”
康熙“……”
“臣那天回家,遇到淩普的家人上門拜訪,阿瑪害怕不敢見,還是臣接了他們的十萬兩銀票,幫他們在阿瑪麵前說好話,說他們這個時候還知道先保二爺複立太子,不管是為了他們自己,還是為了二爺,都是難得的情意了。皇上您看,臣手頭緊,就隻能靠這點銀子花用。”
“……”
“臣不光怕四爺,臣還不敢親近四爺。十三爺和我們一起喝酒,那親近的啊,和四爺一起喝酒,說錯一句話就挨訓。四爺也越發不愛出門了,在家裡做奶爸,還抄寫佛經,一般的事情都不過問了,更不會逛街了,除非陪著小主子們上街玩耍。在街上遇到不平事,小主子們怒氣衝衝的要管,他才管,一般的,都是打架的去衙門,吵架使勁吵吵,什麼也不管了……”
那是,朕暗示李德全告訴他,李光地也中意老八了,他也沒有動靜。朕再要李德全告訴他,朕還疼著太子,他也沒有動靜。康熙暗搓搓地罵著老四這個討人厭的混賬,麵上一臉的同仇敵愾。
“老四啊,打小兒就是這樣。什麼都管,什麼也不管。老百姓說一樣米養百樣人,可沒說錯兒。”一睜眼,盯著隆科多:“既然這樣,你還跟著他?”
“跟~~跟~~”隆科多垂頭喪氣的,“皇上你說奇怪不,四爺越這樣,臣越怕他又服氣他。臣也知道自己沒救了。阿瑪說臣這輩子就是站崗的命了。”
康熙笑著搖搖頭,取笑道:“你呀,也是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朕告訴你一句話,你要打定了主意跟著老四,就隻能這樣一條路走到黑,將來即使升官兒,也不能貪汙受賄愛重女色,要管住自己。但是啊,你現在要掉轉身,去靠向其他皇子,還來得及。你看你阿瑪,你一家子,除了你,都是機靈的。”
隆科多聽得更喪氣,聽到康熙勸說他投靠其他皇子,還真有點心動了。畢竟諂媚討好再丟人,也比天天站崗喝風好啊。可他剛要開口,腦袋裡蹦出來四爺的那張俊臉,為難的臉上肌肉抽抽,乾脆一頭趴到康熙腳邊兒,大聲哭嚎:
“皇上,臣這都是什麼命啊皇上。皇上,阿靈阿現在都三個職務了,想當年,臣和他一起在鄂倫岱手底下當差受氣那。皇上……你看看臣一眼吧。”
“哦,你這一說,朕想起來了。鄂倫岱啊,還是重新回來做領侍衛內大臣吧。”
隆科多傻了,呆呼呼地看著皇上。
康熙一瞪眼:“還不快去傳旨?鄂倫岱不是你堂兄?”
“恨不得殺了臣的堂兄!”隆科多悲憤至極,一嗓子吼出來,真哭了,抱著康熙的大腿嚎啕大哭。
這天傍晚,春風和煦,落日餘暉金燦燦暖融融。宮裡頭幾道旨意出來,幾家歡喜幾家愁,更是興奮——公選太子!
豐台大營裡頭,演武場,訓練打槍的將士們今兒明顯的心不在焉。
“聽說了嗎?皇上要公選太子?從沒聽過的天大盛事。”
“選哪一個?”
“誰知道那?公選?現在還有幾位皇子能選的?”
“嘿。要我說,要我們當兵的選不?”
“美得你。要官兒們選。”
胤祥一路上檢查練武情況,聽的都是這類小聲議論。這些將士們們見了他畢恭畢敬地行禮請安,但背轉身就議他們最關心的推舉大事,毫不避諱。聽完李德全的旨意,給了賞錢,他興致勃勃地出來豐台大營,越走越覺得步履沉重——滿城的窮富京官兒們,都在議論公選太子的事情。
康熙扔出一塊熱肥肉,又香又燙嘴,滿朝文武都變成了餓狗,紅著眼打量著如何下口。胤祥也想變成一條餓狗,可惜啊。
“十三爺!”十三阿哥府的人出來找他,見到胤祥,管家陳平帶著眾人都跪了下去,說道:“奴才們給爺叩安賀喜!福晉也歡喜得了不得,叫奴才們趕緊來接,回府熱鬨熱鬨那!”
胤祥抬頭看了看天,春日陽光明媚,自己還有了大喜事,確實該慶祝慶祝。可他的心情陰得很重,心裡刮著一陣一陣的朔風嘩嘩作響。胤祥想著方才聒噪的議論聲,冷笑一聲道:“我先不回府,也不用你們跟著。天黑時你們去四爺府找我。要是福晉有空兒,帶著孩子們一起來。”
天大的喜事兒,連家也不回就往雍親王府?陳平詫異地看了胤祥一眼。
但威嚴日重的皇子說的話是無可違拗的,隻好“嗻”地答應一聲,帶著眾人去了。胤祥利落地跳上馬,回頭看了看滿大街都和自己無關的熱鬨,冷笑一聲,一揚鞭便打馬飛奔而去。
坐落東直門附近的雍親王府門可羅雀。這裡再往北就到玉皇廟街,對過就是國子監。此刻莊嚴肅穆的王府倒廈前空蕩蕩的,在如此好陽光的映襯下,格外顯眼醒目。想到昔日辦差興隆時,這裡車水馬龍、冠蓋如雲,一溜大轎從門口向東能排出半裡遠近,如今卻這般淒涼慘淡。胤祥不禁浩然歎道:“不知道八哥府上怎麼樣的高朋滿座。可恨!可歎!”
“十三爺!”
背手猛地傳來一個少年晴朗的聲音。胤祥回頭一看,竟是李衛,推著一輛半舊不新的自行車,自行車車筐裡是一個油紙包,猜測是燒雞,隻不知什麼時候跟在自己後頭,因笑道:“你這混小子,嚇了我一跳!你這是從哪裡來的?”
“來給十三爺慶祝那。”李衛笑道:“專門在城南王記買的兩隻燒雞,十三爺喜歡的,待會兒一起喝酒。”他正吹噓自己的機靈,金常明早已迎出來,一邊請安,說道:“四爺叫奴才專候著呢——李大人,快進來。十三爺,奴才給爺牽著馬!”
胤祥跟著金常明直趨前書房,果見他四哥已經等在那裡,六哥坐在一邊喝茶,弘暉弘時弘暖弘昭兄弟四人一溜齊兒跪在門內,看樣子正在挨訓斥,見“十三叔”進來,都鬆了一口氣,隻注目胤祥算是見禮,沒敢言聲。
“你來得正好。四哥就知道你會來。”四爺還是老樣子,看不出是高興還是懊惱,隻見了胤祥,嘴角吊起那微微一笑,顯出不易覺察的輕鬆和欣慰……一邊讓座兒,一邊說道:“年羹堯戴鐸他們都赴外任去了,隆科多今天值班不得空兒。聽說你有了旨意,備一桌水酒先給你壓壓驚……一個外人也不請,就是六弟、鄔先生、文覺和性音!”
胤祥看了看四個侄兒,笑道:“四哥,侄兒們又怎麼了?一起罰了四個侄兒跪著?”
“這沒有弘暉弘時弘昭的事,他們是替弘時陪跪的——誰是跟弘時的貼身小廝?”
“奴才在!”
一個十六七歲的年輕長隨應聲而出,撲通跪了道:“三爺出府,是莊親王府的輔國公爺來請的,說是新得到一隻鬥雞,一塊玩玩,並沒有見一個外人,更不敢打聽消息,聽人傳謠……奴才敢給爺打保票的——”
“你給他打保票?”四爺冷笑道:“進學的時間不好好學習,倒是出門跟人學了些匪夷所思的淘氣!”
“阿哥一向讀書,並不敢違主子的家法。”那長隨嚇得連連叩頭,偏著腦袋道:“阿哥讀的書奴才不懂,但是阿哥孝順,玩鬥雞贏了銀子,給主子爺和六爺買了兩隻燒雞下酒那,還給主子爺背了一首鬥雞詩詞‘山山真盛氣、洗刷兩點鹹菜……’”
胤祥笑道:“放你娘的屁!哪首詩詞有什麼‘山山真盛氣、洗刷兩點鹹菜……’?”那家人忙道:“真的!那書裡說‘大雞仰頭來,小雞立而待!’”他說得得意,四爺和十三爺不禁茫然——這是什麼詩詞?
弘暉見阿瑪又變了臉色,忍著笑解釋道:“阿瑪,這是奴才聽錯了。三弟想必讀的《鬥雞聯句》:‘大雞昂然來,小雞竦而待。--韓愈。‘崢嶸顛盛氣,洗刷凝鮮彩。--孟郊’……”
眾人不禁哄堂大笑。胤祥便道:“你他娘的,錯得一字不漏!”四爺也不禁莞爾,一擺手道:“十三弟,咱們如意居去——你們還不滾起來,回書房去。”說罷便和胤祚胤祥聯袂而行,至西花園的如意居而來。此時天色更加金光璀璨,落日餘暉好似在極力發出一天中最明亮的色彩,映照天邊晚霞如火。
胤祥從豐台大營出來,聽了那許多謠言,原本心裡有些不安,見四哥邁著四方步不緊不慢閒適自若的神態,倒鎮定了下來。剛穿過一灣春波蕩漾的小池塘,便聽性音大聲說笑:“鄔思道的詩詠得太酸氣,什麼‘六出金麟撒河山’?你瞧這陣子落日,萬裡融金似的,還不如說‘夕陽美如畫,清風醉晚霞’!”
“真要是萬裡融金就好了。”鄔思道說道:“今歲江浙眼看又是大旱,不知多少人連蕨根也吃不上呢!前頭見邸報,浙江巡撫還在吹牛,‘融了庫房的金子發下去,家家戶戶有銅板兒,誰也不給餓著”為了升官考績,什麼天理良心都不顧了!”接著便聽文覺笑道:“聽說皇上派去江蘇的欽差到了蘇州,歌舞升平,麵對江南的風流人文精致,因為出身陝西大老粗一個自愧不如……”正說著便聽李衛道:“什麼萬裡融金,還不如說‘好大一顆雞蛋黃’!”
眾人不禁哄然叫妙。胤祥一頭進了屋,美食美酒的香氣撲麵而來,因笑著對李衛道:“好,李衛說得好,說的爺渾身利索。”此時四爺也走了進來,大家便都起身安座入席。
“真和做夢一樣。”酒過三巡,胤祥熱上來,脫了馬褂,一手靠著椅背,把辮子甩到椅後,紅光滿麵說道,“這些天因為太子被廢,真是風雲突變天地換色——如今情勢,難為你們還給我壓驚!我沒啥事,也沒被關,有什麼‘驚’可壓?倒是趕緊拿個章程要緊!”
四爺最近茹素節食,恬然自若地撿清淡的炒菠菜略吃一口,聽胤祥這麼說,便放下筷子,向後一靠,說道:“拿什麼章程?不是定下來了嗎?汗阿瑪罰了那麼多官員,獨獨沒有動九門提督托合齊,很顯而易見!”
“複立太子?”胤祥一怔,也放下了筷子,“四哥,我知道九門提督的位置很重要,可是淩普、阿爾進泰、杜默臣、戶部的兩位尚書……這些太子黨已經鎖拿,真正的一網打儘!四哥你沒聽聽,如今是什麼風聲!”
“知道!”四爺點頭,嘴角帶著譏諷似的淡笑,“還不止這些。佟國維日夜會見官員,都是老八那乾子人。馬齊手掌心裡寫一個‘八’字,逢人就伸出手來給人看,……”搖搖頭,心想著,老八這會子不知道急得熱鍋螞蟻,頓時又真的開心地笑了出來。
胤祚挑眉笑道:“我說一個趣事兒,三哥的門人孟光祖的,聽三哥的命令出去聯係外省官員們,吃著喝著拿著懷裡美人兒抱著,用三哥的名義收了不低於十萬兩銀子了。這還是如今官場清明了,這要是以前,不得上百萬兩銀子……八弟的人,正琢磨彈劾三哥,鏟除最後一個敵人。”
“三哥居然做這樣的事情?”胤祥聽著,心裡一陣陣發寒,皺著眉頭道:“他不是一直在保二哥?”
鄔思道幾乎什麼也沒吃,隻是望著外頭的晚霞出神,半晌才道:“十三爺,太子在位三十五年,一旦被廢,若沒一個兄弟出來說公道話,這人情天理上說不過去的,三爺很聰明。隻是,公選太子,不知道三爺能不能站出來選二爺了。托合齊還是九門提督,皇上是真的要廢太子,還是教訓一下太子,難說……”
胤祥聽著,不以為然地連連搖頭:“鄔先生,廢太子的告天文書都發了,哪能是兒戲?四哥和二哥不和睦,誰都能喊複立太子的口號討好汗阿瑪,四哥不能。”
“十三爺的意思是保八爺?”文覺和尚素來莊重慈和,一直正襟危坐聽他們議論,此刻冷冷說道:“八爺有九爺、十爺、十四爺,隻怕三爺、七爺、十一爺現在也跟著了。十三爺你是何等樣人,跟在他們後頭轉悠?”
胤祥傲然睃了文覺一眼,說道:“和尚說話斟酌些兒!我幾時說過保老八?憑什麼不複立太子,就是選老八?四哥也能!”
四爺猛地咳嗽兩聲,皺著眉說道:“胤祥,好好說話。”
文覺卻一點沒有生氣,盯著虎目炯炯的胤祥說道:“和尚和你一條心!但這也與打仗一樣,要審時度勢,該自保時就不可孟浪,十三爺熟讀史書,何待我來提醒?”
“是啊。”鄔思道臉上毫無表情,“如今情勢,需要謹慎再謹慎。不舉薦八爺,就是犯了眾怒。舉薦太子爺複位,是最好的法子。即便舉薦不效,滿朝臣子也會視四爺忠義之士。但是,四爺和二爺不和睦。因此我們的提議是,棄權。”
胤祥的臉陰沉得可怕,滿斟一大觥酒一仰而儘,說道:“那若是,八哥當了太子,汗阿瑪百年後,他做了皇帝,我們又該如何?”
“十三爺真的這樣看?”鄔思道突然仰天大笑!“不會有那麼一天,難道十三爺看不出來?”因見眾人都愕然看著自己,鄔思道呷了一口酒,徐徐說道:“皇上久已不滿太子,積鬱驟發,一舉廢黜,看起來,看似還是計劃良久。但是,承德山莊的一場打亂,要皇上驚恐。大爺被關押,三爺看似贏了,如今作為最年長的皇子優勢明顯,但是他舉報大爺,這本身就是兄弟相殺,皇上焉能不忌憚三爺?皇上一定想著,現在就這樣,以後不知道什麼樣子。”
這話要在場的所有人都心頭一震,合計著,三爺一番操作算計深深,其實是大大的失誤啊。
鄔思道眼裡精光一閃,接著說道:“因為印章的事情,十三爺被咬出來,這更出乎他老人家意料之外。都知道十三爺是不可能的,可是三爺就是不顧著十三爺的安危和名聲,皇上看在眼裡,能不害怕嗎?更可畏的是八爺。皇上為什麼廢掉索額圖,因為擔心索額圖帶人逼宮。如今八爺的形勢,萬一有一天被官員們‘黃袍加身’,皇上不光害怕自己做了李淵,更怕五公子鬨朝,江山危殆!”
性音聽著,有點不大相信,手帕擦著油光光的嘴問道:“你是說皇上現在後悔,不該貿然廢了二爺?”
“……難說。”鄔思道笑道,“如今皇上心裡不安是肯定了的。所以他一麵厚待熊賜履和王掞,一麵又命群臣公推太子,想快點穩定人心。像八爺那樣乾法,府裡人流晝夜川流,高朋滿座,……八爺是聰明人,估計現在,他著急上火要站不穩,卻是,他自己也壓不住下麵的人的勢頭了。”
這一番侃侃剖析,真有鬼穀子孫臏的功力,說得眾人無不低頭暗服。四爺思及老父親要李德全傳話,老八的勢頭大,對太子還有感情,又在昨兒於工部見到李光地,聽他一車軲轆模棱兩可的話,已經決定這輩子保持“活閻王隻管做事”的人設,以不變應萬變。聽了鄔思道這話,便將見李光地的情形說了。
“四爺沒問他,皇上見他都說了些什麼?”鄔思道手按酒杯,沉吟道,“他總該透點信息出來的。”
四爺道:“皇父隻問李光地‘聽說老二病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好。’李光地答稱‘太醫們在治療,藥有點苦,但很快好了。’”
胤祥噗嗤一聲:“這都說了什麼?跟沒說一樣。”
胤祚斜視他一眼:“果然是將軍腦袋。”
胤祥:“……”轉頭就和四哥告狀:“四哥,六哥打啞謎那。”
鄔思道“撲哧”一笑,輕聲歎道:“十三爺呀,你太老實了。這還能叫‘沒說什麼’?皇上說這個話就是叫李光地向外傳的,他不傳,將來就難免有罪!”
這個話就透著太玄了。文覺也搖頭道:“二爺最近病了,我們都知道。皇帝關心二爺,找人說說病情,平常一件事嘛。”
“二爺害的什麼病?廢太子病。”鄔思道雙眸炯然生光,顧盼之間顯得神采照人,“對症下藥,隻要複立,立馬痊愈!”
胤祥笑道:“或許二哥害的相思病喲!”
鄔思道搖頭失笑:“十三爺,區區一點家醜,何足因此而廢國儲?重點是後頭的調兵。”
胤祥從懷中掏出金表看了看,笑著起身道:“聽你們這麼一說,我也得去八哥府裡打個花狐哨兒,看看熱鬨。……你們繼續吃酒吧,明兒我再過來——”說罷又滿引一杯“咕咚”地咽了,向他四哥六哥一揖便辭了出去。
四爺六爺站在簷下,望著黃昏中愈去愈遠的英挺背景,六爺半晌方喃喃說道:“天地任逍遙,嬉笑怒罵真性情……好一個十三弟。”
“此所謂英雄性情。”鄔思道立在四爺身後,歎道:“四爺當年在十三爺出生的時候抱在懷裡,洪福不淺啊!”
四爺:“……”
胤祚衝他齜牙。
鄔思道忙道:“六爺,鄔某聽說,當年在慈寧宮,一夥兒弟弟,四爺最疼您那。”
“那是。”胤祚一抬下巴。
四爺:“……”
兩家是鄰居,胤祥步行,剛走幾步路,就看到八哥府上車水馬龍人流出出進進的,倒一時犯了脾氣:就是“打花狐哨’,也等於給他錦上添花,我乾嘛要他送花?想著,回來四哥府門口找到自己的駿馬,打著馬屁股來到南城的春蘭樓。
因為是春天裡,又是這麼好的晚霞天,街道上都是人,還有文人當場吟詩作畫兒。而當日索額圖辦的戲班子青樓也已換了主人,也換了門麵,院子門口花草樹木池塘流水很是雅致,大門緊閉著,左近連個人影兒也不見,隻隱隱聽得樓上箏蕭笙篁,似乎有人說笑酣歌。胤祥想了想,見東側有個側門,輕輕一推,虛掩著,便拉馬進來。剛把馬拴好,那邊就有人遠遠吆喝:“誰在那邊?秋天才栽的玉蘭,你就拴馬?”
“好你個老劉!”胤祥一眼就看出是原來春蘭樓的小龜公老劉,一邊大步踏著甬道過來,口中笑罵:“睜開狗眼看看,是你的玉蘭要緊,還是爺的馬要緊?”
“喲!是十三爺。”老劉立時換了一副笑臉,“奴才是個大蠢貨,爺彆見怪,……”一頭說,顛顛地跑過來,扶著胤祥上了台階,手腳不停團團轉地為胤祥拂落著身上的花瓣兒,口中道:“聽說爺被皇上信重,最近辦差忙得緊,奴才替十三爺高興,想十三爺也不敢去打擾……對了。九爺十爺就在上頭,方才他們還念叨十三爺,說下晚去爺府上瞧您,……”口中嘮叨得滴水不漏,便引著胤祥往裡走。
胤祥哼哈著徐步而入。果見這處宅子被改建得越發整齊秀氣。循超手遊廊進來,便覺渾身溫馨如置江南春風之中,樓內文窗清雅,瓊簾斜卷,樓下設著海紅紗帳,沿水晶屏後樓梯拾級而上,但聞麝蘭噴溢、暖香襲人,果見胤禟胤俄兩個斜倚在正中榻上,一邊嗑瓜子吃閒食,品著海運漕運來的時鮮水果,一邊命一群十三四歲的小丫頭在清唱《長生殿》:
“……霓裳天上聲,牆外行人聽。音節明,宮商正,風內高低應。偷從笛裡寫出無餘剩。人散曲終紅樓靜,半牆殘月搖花影。……”
胤祥笑道:“兄弟們不期而遇,該唱一曲‘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總由情至。’才是。”
“老十三來了!”胤禟一擺手命停了歌舞,和胤俄一齊跳下榻來,和胤祥執手寒暄,胤俄便嗔著老劉:“怎麼就連稟一聲都不曉得?”
兄弟三個說親也不大親,可也沒什麼矛盾。胤祥和他們寒暄,想到承德的時候他們因為自己天天和汗阿瑪哭,此刻備覺心上溫馨,因笑道:“九哥十哥真會享福!左香右黛,紅妝綠袖,燕瘦環肥的,比起來真叫我羨煞!”
“老十三如今也羨慕了?”胤禟笑容可掬,一邊讓座,命人上茶,說道:“我們是偷得浮生半日閒,最近四哥管得不嚴,我才有空兒,老十又想換換耳朵聽聽靡靡之音——方才和老十還商量著要去看看你,你倒先來了。”
胤俄便道:“聽說汗阿瑪正式宣旨了,我們都高興著那。原來我疑心是大哥的手腳,後來三哥一味往你身上說,我是個爆仗,當即就罵上了。三哥為人不地道,想起來我們就恨得慌。”
胤祥見他嘮裡嘮叨,不禁一笑,說道:“我是向你們請安的,感謝哥哥們的仗義。我在外頭壓根不知道什麼事情,還以為是汗阿瑪知道嗷嘎的事兒了,嚇得全招認了。哎,想起來就是一身的冷汗。”胤祥心裡很疑調兵是老八老十四合手所為,一來沒憑據,二來大哥已經這樣了,他也不想再填一個兄弟進去。
嘻嘻笑著臨窗坐了,又道:“你們繼續聽曲子,我在這裡觀景,沾光順順耳朵。”胤俄大咧咧一坐,雙手一拍,立時絲竹裂雲,一個大約十六七歲的少女輕移蓮步,嫋嫋婷婷給胤祥上壽,接著唱道:
“流鶯窗外啼聲巧,睡未足,把人驚覺。翠被曉寒輕,寶篆沉香嫋。宿醒未醒宮娥報,道彆院笙歌會早。試問海棠花,昨夜開多少?……”
胤祥腮邊肌肉抽搐了兩下,微睨了胤禟胤俄一眼,仿佛聽得歡喜的模樣,凝望著外頭春水蕩漾的戲曲世界。
不一會兒,老八居然也來了。胤祥小小的吃驚。
八爺也吃驚。
“十三弟,你不在四哥府上喝酒,跑來這裡?”
“八哥,你府上那麼多人,你跑來這裡?”
兄弟兩個一起哈哈哈哈笑,胤禟要歌女丫鬟都退下,親自倒酒,一起慶祝胤祥一朝雪了冤枉。
八爺一身月白色隱花暗繡錦衣,神情卻是不振,一連乾了三杯,端著酒杯感歎道:“十三弟清白了,八哥如今在火上烤著。”
胤祥猛然想起鄔思道等人的分析,細看八哥的模樣,驚訝道:“八哥正是風頭那,什麼叫火上烤著?”
“我還風頭?打從在承德的那一夜,我被封了親王,我就上鍋了,如今啊,被煮熟了,……要動筷子嘍。”八爺一屁股坐下來,自己倒酒,又是三杯。頗有借酒澆愁愁更愁的勢頭。
胤祥納悶,陪著八哥喝了兩杯,故意問道:“八哥,封親王不是好事兒?弟弟羨慕八哥那。汗阿瑪一貫重視長幼順序,我們這些排行靠後的,嘿!”
胤禟歎氣道:“我們一開始都以為是好事那。可是目前來看,這是大大不好的事情。果然‘反常即為妖’。”
胤俄搖頭,對十三弟解釋道:“八爺今天一晚上,一直在和大臣們解釋,他要複立太子,大臣們都不理解,馬齊還當場罵了出來。可是不複立太子咋辦?八哥要是任由他們選自己,那真是要被汗阿瑪動筷子了。”
胤祥眼睛一眯,拎著酒壺給八哥倒酒:“大臣們舉薦八哥,是他們的心意,這樣?沒有彆的辦法嗎?弟弟還是沒有聽明白,哪裡的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