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就在這樣的靜謐和蟲鳴中度過。胤祚在天明時分醒來,他的神色蒼白,一點笑容仿佛是塵埃裡開出來的花朵,沾染著風霜,又備受嗬護地開著,輕輕道:“四哥,弟弟昨天來之前,都安排好了,……”
四爺睡夢中伸手拍拍他的胳膊:“你要不睡,起來領著孩子們去練功讀書。”
胤祚的笑容實在微弱,卻又陽光雨露一般地帶著紅潤:“四哥不要弟弟去辦,四哥要怎麼辦那?”
四爺困倦道:“不要想這些。不睡就快起來。”在被子踢他一腳。
胤祚頑皮地笑一笑:“我馬上起來。”
四爺忍著困意,溫聲道:“嗯。前幾天給你四嫂她們調的香很好,你看看解暑不。”
眼見胤祚起床,四爺睡意輕一點兒,攏著薄被,姿態放鬆地躺著睡回籠覺。蘇培盛瞅著六爺一身練功服飾離開的身影,揉了揉眼瞅著小廝們各自在院子裡乾活有條理,自己拿著拂塵打掃窗欞小榻香爐,等四爺一覺醒來,迷糊地睜眼,他端著一杯漱口水上前,小聲道:“爺給六爺操心那。”他局促地搓著手,臉色古怪萬分,“爺方才覺著了嗎?六爺仿佛很開心呢。”
四爺忙按住他的手,低聲囑咐道:“昨晚的事不要再提,免得六弟害羞。”
蘇培盛微微紅了眼圈,六爺打小兒就習慣利用爺的心軟,折騰自己要爺關注。這麼大了還是一團孩子氣。遂低聲道:“爺,我看六爺昨晚上的表情不同以往,隻怕六爺還要鬨著南下。”
四爺半坐起來,接過來漱口杯漱口,清晨的陽光明亮照耀的一粒粒灰塵清晰可見,他悵然想起的,是胤祚昨夜離開時哀戚而決絕的麵容,胤祚的“抱負”又是什麼呢?胤祚的心事從來沒有說過,也不會輕易提起,各人都有各人的心事啊!
胤祚陪著孩子們練功讀書,其實是孩子們照顧他,等四哥起來,一起用早膳,也見到了如今四九城傳說中,四哥給四嫂特製的香。弘暉領著弟弟們製作的香珠,不禁失笑。
他躺在院子裡曬太陽,對於彆人來說很熱的夏日太陽,對於他來說正好。接過來小廝托盤裡的一串香珠戴在手腕上,體會一會兒,欽佩道:
“怪道世人都說,悶熱潮濕的暑天開始了,這樣的天氣恰恰是品香消暑的好時節,最合時令的香當屬備受當今雍親王青睞的避暑香珠了。”
“六叔,阿瑪就是寵著額涅呀。”弘曦慢悠悠的說著小大人的話,胤祚抬眼一瞧,他剛睡醒一覺的小樣兒的迷瞪眼,身上一件大紅鯉魚的薄薄的可以看見肚子眼兒的長袍子,斜靠在玫瑰花叢中的長椅上,藕節一般的白胖胳膊上一串香珠搭在美人靠上,好奇地盯著自己的虎頭鞋上的水晶,那懶的不成樣子。
胤祚一挑秀氣的眉:“小八呀,你怎麼這麼懶呀?從實招來,是不是逃課出來的?”
弘曦揉揉眼睛,三四歲孩子肉窩窩的小胖手軟乎乎的可愛,說話很有模樣兒:“那老師講課沒有趣兒,不稀罕聽。六叔,你看我鞋子上的水晶好看嗎?六叔,我就是要懶著,這就是我的福氣呀。皇祖母說,當年阿瑪也這麼懶著。”
“水晶好看,和我們小八一樣好看。你皇祖母和你說你阿瑪懶?絕對不可能。”胤祚失笑,起身坐到他頭上一側,伸手捏捏他挺直的鼻子。“六叔最聰明了。”弘曦一頭滾到六叔懷裡,腦袋在六叔身上蹭蹭,歡笑著:“六叔,是九姑姑聽皇祖母說的,九姑姑誇弘曦的。六叔,您來找阿瑪,是不是有事情呀?”
“六叔呀,就是不告訴你呀。你來猜一猜。猜對了,六叔送你一件寵物。”
弘曦滾圓的大眼睛亮亮的:“六叔,祖母說你喜歡養螞蟻,六叔,我也要。”
“你喜歡螞蟻?”胤祚不可思議:“小八,就你懶成這樣子能養螞蟻?”
弘曦鼓著胖臉不服氣:“六叔,就因為我懶,我才要養螞蟻啊。螞蟻勤快啊。”
胤祚人生第一次,無言以對。
一朵紅色的花瓣兒落在他的胖臉上,胤祚瞅著小胖孩子理直氣壯犯懶的模樣,無聲地笑。一隻小白貓兒邁著優雅的貓步走來,敏捷地跳到弘曦身上,弘曦立即親近地抱著他親親啾啾,貓兒也是懶洋洋的,在他身上翻著白肚皮,他就給貓兒不緊不慢地撓著。這會子倒是勤快了。
胤祚捏捏貓兒毛茸茸的黑色小爪子,一眯眼,問:“養貓兒多好?”
“貓兒是夥伴,家人。”弘曦對六叔做小鬼臉,那鬼臉,也是懶的。
胤祚不由地笑了出來。
“八阿哥!八阿哥!”遠遠的,有兩道年輕女子的呼聲傳來,越來越近。胤祚抬頭一看,兩個身穿綠色旗袍的大丫鬟,一個是四哥南下帶回來的阿嬌,一個沒在四嫂跟前見過,都是年輕貌美的,再一看,身邊的兩個小廝都低頭紅了臉,不由地一樂。
隻見弘曦一骨碌爬起來,抱著貓兒尊重懶懶地喚道:“阿嬌,冬梅。”這是對長輩身邊的丫鬟才有的態度。
兩個綠色旗袍的丫鬟一前一後走近來,見到六爺和小廝們也在,忙福身行禮:“給六爺請安。給八阿哥請安。”
胤祚點點頭:“嗯。起來。叫弘曦去讀書?”
“正是。”冬梅回答。府裡規矩嚴格,年輕爺們、年輕的丫鬟一處最是要注意,兩個丫鬟起身了也都不敢抬頭。冬梅恭敬道:“側福晉點名沒有看到八阿哥,要我們來找。”
“不要!”弘曦腦袋一扭,抱著貓兒窩到六叔懷裡哼哼:“六叔,我不要聽那王老頭上課。”
胤祚護著小侄子咳嗽一聲,問道:“是不是王老師的課結束了?這節課是哪一個老師?”
冬梅:“是江先生。”
弘曦的胖臉動一動。
胤祚揉揉他毛茸茸的桃心頭:“起來,去上課。”弘曦動一動哼一哼。真真是孩子。胤祚笑道:“你再不去,你年額涅要親自來抓你了哦。”
弘曦果然害怕了。年額涅還是很嚴格的。
“知道了。我去上課。六叔,等侄兒下課再來陪你哦。”
“好~~快去。”胤祚一巴掌拍在他圓滾滾的胖小屁股上。
“嗷”的一嗓子,弘曦雙手鬆開貓兒,護著自己的屁股,一骨碌坐起來,迷瞪眼問兩個丫鬟:“真的是江老師?”
“真的。弘曦阿哥。”
“好吧~~我就去聽一聽。”弘曦拖著小尾音,彎著胖腰抱著鬨脾氣喵喵叫的胖貓兒,胖墩墩地慢吞吞地邁著八字步,跟著兩個丫鬟走了,口中還振振有詞:“不許騙我去上課哦,騙我的話,我要打人的哦。”
冬梅告饒:“我的八爺哎,今天的課程表昨天就發下去了,哪來的騙你?”
“哼哼~~~”弘曦仰著小腦袋,又問:“阿嬌,我要學你的武功。”
“阿哥爺,學武功好。但奴婢的武功不適合您練習……”
“八弟!”一聲嫩嫩的爆喝,緊跟著;“我就知道你逃學!”弘昕衝過來一把擰住八弟的元寶耳朵。“七哥!七哥!”弘曦歪著腦袋忙討饒。“我馬上去上課。我乖呀。”“年額涅要丫鬟姐姐來找你,還給你打掩護,哼!七哥我可是孫悟空的火眼金睛!”
弘昕鬆了擰耳朵的手,抱著胖貓放到肩膀上,牽著弟弟的手,溫和著胖臉學阿瑪教導他們的樣子:“阿瑪說王老師有大學問,你認真聽就會喜歡……”
接下去的談話,胤祚就聽不到了。他坐在長椅上靠著美人靠,看著弘曦走路和四哥一模一樣的懶樣子,無聲地笑。
等到他們拐彎看不見身影了,胤祚摸著下巴不由地琢磨著,四哥的這些孩子,都教養的好,都是小機靈鬼兒。也幸虧他們跟著弘暉和弘時長大,年長的帶著年幼的,一個照顧一個,對哥哥姐姐們都有尊重和佩服,一家尊長愛幼,和和睦睦的。
可人疼的小侄子們,親阿瑪偏疼姐姐妹妹們,可不要當哥哥姐姐的多疼著??搖搖頭,胤祚無奈地笑,抬起來手腕看著香珠串兒。弘暉做的,珠子不夠圓潤,一看就是新手之作。腦海裡是前幾天弘時拿著珠子給福晉,福晉驚喜地去和閨蜜們顯擺兒子的孝順,弘時“老氣橫秋”的嘀咕:“阿瑪,兒子現在給額涅做香珠,將來給媳婦兒做香珠,兒子任務好多呀。”直接噴笑出來。
胤祚起身,邁著八字步朝四哥書房來,狀似隨意地問身邊的小廝:“這香珠,今年你們四爺還送給誰了?”
小廝李子紅討巧地笑:“爺,奴才剛打聽出來。皇上和皇太後、娘娘們宗室老王爺們老福晉們那裡都送去了,幾位爺家裡都送去了,幾個衙門也來人要,也送去了一些。”
“……嗯?”胤祚納悶兒,“幾個衙門也來要?”
“爺,實在是夏天太熱了,香珠效果好。而且,雍親王府出來的,更是多大的體麵和榮耀?”
胤祚一眯眼。
香珠,顧名思義,用香粉調和製作的珠子。香串成可佩帶把玩的芳香妙物,曆來為人們所喜愛。“香珠出交趾,以泥香捏成小巴豆狀,琉璃珠間之,彩絲貫之,作道人數珠,……人好帶之。”
對於愛香人士來說,暑天佩戴一串避暑香珠,陣陣清香,古意盎然,祛屬醒神,身心安暢。《禁中納涼》一節中就曾記載南宋時,皇室如何懸掛香珠讀過夏天的悠閒情景:
“架子兩旁,各設金盆數十架,積雪如山;紗廚後先皆懸掛伽蘭木、真臘龍涎等香珠百斛;蔗漿金碗,珍果玉壺,初不知人間有塵暑也。”
而康熙是喜歡順從季節的人,該熱就熱。更認為親近田園方是正道,最喜歡天然避暑勝地。但是一般人哪有他的條件專門去避暑?於是,雍親王專門為了四福晉,發明了一種香氣,也是避暑神器——避暑香珠,已經成為四九城乃至全大清大戶人家裡不可替代的避暑佳品。
“怪道人說聞香識人?”胤祚自言自語。隨著行走的動作,微風拂麵,香珠的醇和香氣時刻繚繞五感。香幽,香雅。抬手腕瞄一眼,聞一聞,彆看這一串醜醜黑黢黢的其貌不揚,聞起來卻是清涼怡人,回味有一絲絲甜韻,留香清雅。不經意間嗅到一絲涼意,身心舒暢。
他一臉開心的笑兒,一身香氣地來到書房外間,發現他四哥正坐在竹林邊,品評桌上的幾瓶葡萄酒,一副要喝舍不得喝的模樣,都沒看見他進來。
“開這一瓶吧?這一瓶胤禵喜歡。還是開這一瓶,胤祥喜歡,……”
胤祚聽著他四哥的自言自語,樂了。
“四哥,你要喜歡,都喝了。”
四爺一抬頭,看見他,微微蹙眉地看著自己的麵前的酒:“西洋這些年送來許多葡萄酒。四哥最喜歡其中的三種:桃仁葡萄藥酒、肉桂葡萄藥酒、羅斯瑪麗諾葡萄藥酒。可惜,路易十四國王說,這酒他那裡也沒有了,釀酒要看天氣年份講究機緣,今年法蘭西送來的葡萄酒,就沒有這個味道了。”
胤祚也早發現四哥其實很喜歡喝酒,尤其愛品美酒和收藏美酒,釀酒,當下瞅著桌上的三瓶酒,眉眼彎彎地笑:“老十三和老十四要來?就開這瓶羅斯瑪麗諾葡萄藥酒,他們喜歡不喜歡不管,弟弟喜歡。”
“好!”四爺不糾結了,命令蘇培盛:“將剩下兩瓶拿回去酒窖。”
“再搬來一張四哥設計的小香幾。”胤祚揚聲。
四爺樂了:“一張小香幾,胤禵也喜歡?”看向猶豫的蘇培盛:“去吧。搬來剔紅的那張。”
“嗻!”蘇培盛行禮跑了。
胤祚坐到四哥對麵,眉眼彎彎地笑:“是要老十四去辦?我早該想到的,四哥領著老十四南下出海,他卻又進了兵部跟著老八越陷越深,還是要管一管——隻是四哥怎麼要十四弟答應?”
四爺瞅著大琴拿來的白玉酒杯,搖頭又點頭:“換一套肚子大杯口微微收攏的玻璃杯,看廚房的夾心小餅做好了沒?再去要廚房做一份冰淇淋,不要給你們小主子們知道。你認為,他自己南下,可行?”
“嗯……我跟著?”胤祚笑開了,好似一朵清晨沾著露珠的玫瑰花迎著太陽,“四哥,原來你是這個主意。四哥,今天還做冰淇淋?上次歐洲使團來大清,送的路易十四國王定製冰淇淋小桶,我還沒用過。”
“夾心餅專門給你做的,冰淇淋你不能吃。且看看十四弟怎麼說。這事情還沒問過汗阿瑪。”四爺瞧著大琴開酒醒酒,很是謙虛。“老十四長大了,能力也高,比我們那時候強多了。我還打算,要他帶著十六弟和十七弟,都去見識見識。”
胤祚:“……”“謝謝四哥。我府上的廚子做的夾心餅就是差點兒味道。”胤祚拎起來玻璃酒壺,給四哥倒酒,眉眼笑著,在心裡念著阿彌陀佛——老十四。你四哥要使喚你,你自求多福。
是午後晚膳剛過,胤祥打馬來了。來到書房見到冰淇淋就要吃,被四爺一瞪眼,隻得先去洗漱淨手,用了茶和奶湯,和六哥搶了幾塊夾心餅乾,墊了肚子,緩過來這股熱氣,才能吃一口冰淇淋。
“四哥府上的廚子就是勤快,我府裡的一套用具至今沒有用過。”胤祥用玲瓏優雅的雕玫瑰花小銀勺子挖一口,味蕾瞬間舒爽,眼睛亮亮的看著四哥:“四哥,這冰淇淋比我在理藩院用的,還軟和適口。”
“法蘭西的手藝不夠好,做的不夠綿軟,硬的好似冰塊。”胤祚瞥他一眼。胤祥立即嚷嚷:“六哥你怎麼知道?你偷吃了?”氣得胤祚直接給他一個響亮的腦崩兒:“我沒吃過,還沒見過?”
胤祥嘿嘿笑。
路易國王送來的塞弗爾高足冰淇淋桶,細致繁複精致到要人眼花繚亂,那什麼巴洛克風格,還和食盒一樣分三層,用的時候上層放冰塊降溫,中層是冰淇淋,下層還是冰塊。降溫措施完美。胤祥瞅著這登峰造極的享受小桶,直樂:“老路易的享受出了名了,我聽說那凡爾賽宮經常宴請,大家富戶花一萬兩銀子就能進去和國王用餐,變相地收稅。”
“不光是挖出來新貴族手裡的金子銀子,更是拉攏老貴族們老實地在凡爾賽宮享受,不要對他的統治指手畫腳。”胤祚搖搖頭。“可惜世人隻知道老路易的奢靡。”
胤祚把玩手裡的一個邊緣鈍圓的巴洛克風格銀叉子,眯了眯眼:“他自己喜歡直接用手吃東西,也禁止王子公主們使用叉子,還是被刺殺了。於是他規定,磨削凡爾賽宮所有餐桌上使用的刀叉尖,以防它們被作為武器。這就是優雅的由來。”
“嘿。他奢靡也是事實。”胤祥享受地用著冰淇淋,“人家趙匡胤是杯酒釋兵權,他是天天宴會釋兵權。花錢流水一般。好吧好吧,他優雅也是事實,這麼大年紀還能登台跳芭蕾。我看十哥玩藝術這麼多年,氣質也變的優雅了。”
“這樣一說,也有道理。”胤祚看向一邊品酒的四哥,“恍然大悟”:“四哥,這麼一說,你這也是享受了。碗碟茶杯酒杯、放香片的香爐、香籠、香球……都是自己設計的。工部的瓷器畫作衣服,這兩年大量出口,西洋人都對東方的留白藝術歎為天工。貓貓狗狗的小衣服,這幾年都訂單多了起來,都說四哥設計的好看。”
四爺:“……”
咳咳咳,胤祥瞅著四哥無辜的模樣沒忍住,要笑嘴裡有冰淇淋,不笑忍不住,等他憋笑地咽下去,放聲大笑。
“四哥,你這也是和路易國王,異曲同工了。怪不得路易國王上個月來信說,四哥奸詐,他好不容易從貴族們手裡收上來的稅賦,花給大清國越來越多。哈哈哈哈哈。”
四爺的小眼神宛若冬天森林裡的小鹿純真,一攤手:“我和他說,鼠疫過去了,能洗澡了,他就是要一年洗一次。每年進口大清國的香水是最大的開支。”
哈哈哈哈!
胤祥太樂了。
“我進了戶部才知道,四哥這些年,通過床、瓷器、懷表等等,要大戶人家使勁地掏銀子。昨天的地方邸報上還有人說,大清的大戶人家都認為,他們一個夏天的花費都花給工部了,即使工部出來的香珠不如雍親王府的,還是一進店鋪就被搶光。”
四爺臉一肅:“四哥這是豐富大清人的生活。生活就是要這樣五感俱全,耳朵裡聽著佳音,鼻子裡聞著香氣,吃的乾淨,睡的香甜。”
“是是是。”胤祚胤祥一起笑著,不一會兒,胤祿、胤禮也來了。互相行禮重新落座,兄弟兩個去簡單洗漱了,坐下來用著酸梅湯,一臉止不住的笑兒:“哥哥們說什麼這麼開心?”
胤祥眉眼含笑,略大聲道:“說你們四哥要變成藝術家了,彈琴聽雨玩香瓷器樣樣俱全,偏比彆人多能一樣兒,自己會設計。”
兄弟兩個一聽就笑,胤祿笑道:“這話對。我們來的路上在茶樓裡喝茶,聽到有個讀書人掰手指頭數數,睡得床是工部的,老父親還分期付款了;用的香是工部的,今早去店鋪搶購的;用的碗碟瓷器是工部的,就是有腔調;家裡的哈巴狗兒夏天剃毛了不好看,穿的衣服是工部作坊做的……”
“我在心裡暗暗驕傲,都是四哥折騰出來的。”胤祿眼饞地看一眼六哥麵前的夾心餅,十三哥碗裡的冰淇淋,不舍地看向四哥:“四哥,……”
四爺:“都有。歇一歇,墊墊胃。”
“哎。”
小哥倆興奮地答應著,跟著四哥吃吃喝喝,說著最近的趣事兒。
是夜幕來臨時,老十四先打馬而至。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書房院子,一見兩個哥哥便打千兒行禮:“弟弟給四哥請安,給六哥請安,給十三哥請安。”
四爺揚手請他起來,又叫蘇培盛看茶,一邊胤祿和胤禮給他請安,兄弟們重新落座,胤禵第一眼看到四爺麵前放香爐的剔紅小香幾。
“四哥,這就是你上次畫圖做出來的?”胤禵擦手的時候就忍不住問。
“你喜歡?送給你了。”四爺很大方。
“謝謝四哥。”胤禵銀珠子一轉:“四哥,這剔紅的,隻有一張?”
“你要幾張?”
“嘿嘿,一張就夠了。”胤禵瞄著胤祥,胤祥給他一個大大的大白眼。他還是高興:一張,我的!沒有你的份兒!
“這些年,大清需要的文房四寶和書本等等,國內生產的不夠,不少從日本和高麗購買,日本的書房之物也進入大清,有人說這種小幾以“倭製”最佳。二尺長、幾麵上呈現有金片、銀片嵌的花鳥樹石圖案,四足以及兩側的橫檔則塗以金泥。擺在書齋中,其上安置爐瓶三事,正讀的一兩件書卷冊子,也或者陳列清雅玩物,都顯得特有氣質。但,都沒有四哥的這個玲瓏精致呀。”胤禵蹲下來觀察這件翹頭小香幾,摩挲他細膩的木頭手感,愛不釋手。目光瞄著他十三哥,越發地顯擺。
胤祥心裡暗笑,品茶的空擋一挑眉,“不甘心”地反駁:“去年我們在江南見到的,吳中本地出品的“朱色小幾”,袖珍的僅有一尺寬,甚至有才五六寸的袖珍小物,很是精美。供奉佛像、佛龕,安置小巧古董、香爐,焚香熏室,承托花瓶,以供清玩,甚快眼目,也挺好。”
胤禵還給他一個大白眼:“凡是小幾,無不美材精工,務求華貴,但是四哥的這個,小香幾的幾麵隻有六七寸的麵積,高僅二三寸,幾麵之下設有抽屜。四個矮腿的中部挖空,幾麵上的相應位置則開有透眼,由此形成香匙、香箸的插管。幾麵上僅僅放置一個小香爐,香盒則隱藏在幾麵下的抽屜裡。你可有見過?”說著話,一樣樣地演示顯擺。
“那誰叫我們四哥是個熱情十足的業餘設計師那,四哥總在琢磨把周圍的物品弄出些新巧花樣。”胤祥真有點眼饞了,瞅著四哥:“四哥,我也要。”
“四哥隻有一個。給我了!”胤禵好似戰勝的大將軍。
胤祥嫌棄地看他一眼:“我當哥哥的就讓你一回。”
“哼!”胤禵誌滿意得。“四哥給我的,不是你讓的,不過我當弟弟的,就讓你一回。”
胤祥怒瞪他一眼,猛地起身去搶他的那一份冰淇淋!
胤禵一見,忙去護著:“我的!我的!”
“你有小幾了,喝酸梅湯就好了。”
好嘛,哥倆又開始打了。
胤祿和胤禮習慣了,裝乖地一個泡茶,一個倒酒。
胤祚微微一笑,隱晦地同情十四弟一眼。
四爺躺在搖椅上,接過來胤禮送上來的酒杯,悠閒地品酒,很有規律地搖著搖椅。
事後胤禵回憶,他心裡也是閃過一絲絲“警惕”的。可是四哥送了他一張小香幾,還開了平時舍不得喝的葡萄酒,還做了冰淇淋,還拿出來珍藏的獅峰龍井,他真有點飄了。
華燈初上,清風明月、花影重重的,微醺的哥幾個在一起說話兒,孩子們在院子裡乘涼玩遊戲,四爺瞅著可愛的十四弟,微笑道:“四哥和你六哥都是大閒人了,十四弟如今意氣風發呀。”
胤禵胸有成竹地一拍胸膛:“弟弟意氣風發,就是哥哥們的意氣風發。弟弟永遠是哥哥們的弟弟。”
四爺端詳他:“十四弟這話我就不懂了。”
胤禵眼珠一轉,道:“今早派王之鼎來找弟弟雖沒有說什麼,但弟弟也隱約猜到一些。今日見四哥雖居山莊之遠卻神清氣爽、容光煥發,弟弟就更有數了。”
果然是個小人精!四爺笑意漸深,道:“四哥邀請十四弟來品酒,十四弟此來又是為何呢?”
胤禵道:“弟弟是來恭賀四哥心願必可達成。”
“十四弟何出此言?”
“弟弟打小兒跟在哥哥們身邊,雖然愚笨,但哥哥們想些什麼也能揣測幾分。當日汗阿瑪離開北京西巡,對京城的事情看似不管不問,其實,是要用西部兵馬壓製江南吧。汗阿瑪和四哥配合默契,…”
四爺打斷他,微微眯了眼道:“汗阿瑪隻是看似不管不問?你可彆糊弄我們兩個遠居田園的哥哥。”
“弟弟不敢,”他欠身道:“江南的動作這麼大,太子殿下不停地朝江南塞人,汗阿瑪也因為各種原因寵著太子殿下。可是就因為江南如今的變故,太子和八哥的人手都為了四哥的目標行動,弟弟方才猜到。”他的目光微微一沉,道:“四哥可知,汗阿瑪為什麼這兩年都在外頭遊玩?四哥可知道,汗阿瑪為什麼對京城的動作不管不問?四哥又知道,汗阿瑪除了為了太子整頓朝堂,一直以來,還為了誰的事情布局籌謀?”
胤禵的一連串發問,四爺未必不曉得是指誰,然而暗暗忖度:自己在汗阿瑪心裡,竟有這樣的分量麼?四爺是不相信的。胤禵這樣說,未必沒有他的私心在裡頭討好。何況這小子進了兵部和官兒們天天混一起打嘴仗,越發做人圓滑。
“若不是疼愛四哥,以汗阿瑪的修養、一貫的作風又怎會到西部巡視至今未歸?縱然要給太子殿下和八哥機會以此鞏固勢力,汗阿瑪也不致於如此縱容。”胤禵晃著酒杯,看著上好的葡萄酒液掛在杯壁上的痕跡,低眉斂容,“若非四哥一直以來的孤臣舉動,汗阿瑪又怎麼會重用八哥……”
四爺森森打斷,齒間迸出的語句清淩如碎冰:“從前的事,不必再提了。”
胤禵微微蹙眉,看向四哥道:“四哥……”
四爺知道他犯疑問了,剛養出來一點點肉的俊臉上轉了愁困的神色:“總是四哥的脾氣改變不了了。以前是那樣,現在還是。如今江南鬨成這樣,四哥很是憂心不安。”
胤禵覷著眼歎氣道:“弟弟也看出來了。江南的形勢,不大妙。但是,應該能達成當日四哥的計劃。”
四爺假意地用袖子拭了拭眼角,苦苦道:“四哥在江南看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情景,怎麼能不管?十四弟也是親眼所見,哎。”四爺眼睛含淚地望著胤禵,唏噓道:“若此生有福氣完成去年江南未了的心願,四哥也滿足了。倒是需要十四弟成全。”四爺停一停,“隻是世事無常,十四弟如今風雲躍起,隻怕早忘了四哥這個人了…”
胤禵忙道:“四哥言重了。四哥你是親王,弟弟對比四哥算得什麼?弟弟既然知道四哥關心江南情況,若沒有把握,也不敢來見四哥。”他停一停,“其實自四哥從江南回來之後,汗阿瑪心裡也不大快活。雖然因為太子殿下和八哥,對政務不管不問,可是心裡卻十分惦記。方才四哥說汗阿瑪看重太子殿下和八哥,對弟弟挺好。可是,汗阿瑪幾次和弟弟通信,詢問的都是四哥的事情,就怕四哥報喜不報憂,擔心四哥受不住夏天酷暑。”
“弟弟聽說,汗阿瑪遠在西部,每次和大臣們商議事情,都會念叨四哥。說要是四哥在,會怎麼做。”胤禵覷一覷四哥的神色,道:“汗阿瑪天子之威,除了太子殿下,何曾這般念過其他兒子?其實四哥往細裡想就明白。若不是汗阿瑪默許,即便有噶禮大力操辦,那江南的攤丁入畝,能施行起來嗎?”胤禵的神色緩緩沉下去,亦有些動容,深深看了四哥一眼,“汗阿瑪對四哥要做的事情,從來都是維護的。”
胤禵緩緩挑破康熙和四爺之間的些許父子脈絡,四爺心裡不是不震動的。然而,也隻有震動而已。
四爺輕聲道:“汗阿瑪也隻是支持四哥的事情而已。”四爺微微蹙眉,按捺住心底的蕭颯之意,道:“汗阿瑪心底唯一的兒子……”
胤禵垂著眼瞼道:“四哥心知肚明,那個兒子在汗阿瑪心中是何等分量。少年夫妻,不是後來人可以相較的。少年夫妻的妻子一方難產去世,做夫君的本就對孩子疼之入骨。更何況,這麼多年親密無間的父子之情?要弟弟來說,汗阿瑪對四哥的疼愛也是疼愛,對每一個孩子的疼愛都是疼愛。無需計較。”
四爺沉靜著氣息,不讓它表現出來。十個手指頭伸出來有長短。汗阿瑪的一句“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他不能去回想,這是怎樣一句踏儘除太子外其餘兒子們自尊的殘忍的話。
胤禵見四哥默默,悶頭喝了一口酒,美酒醉人人更醉人,繼續道:“弟弟出生的晚不知道,但八哥一直說,四哥才是汗阿瑪最疼的一個。四哥,您看看弟弟,弟弟那一次在木蘭,真想死在汗阿瑪麵前算了。既然是湊數的,活著做什麼那?”
承德山莊,這個地名瞬間撥動了四爺的心弦。體元主人的印章,到底是誰的手筆那?
四爺靜一靜神,老八應該從來不會騙自己的,然而即便他不會,有些事四爺也一定要確定一番。四爺深深吸一口氣,或許…還可以不用按眼下的步驟走下去。
四爺擠出一抹輕微的笑容,“說起來承德山莊,四哥也是難過。每每午夜夢回,都不忍心去回憶。當時呀,四哥真嚇到了,真怕胤祥和大哥、二哥一起都被圈禁了。”
胤禵的神情倏然被凍住,喉頭溢出一絲嗚咽:“不瞞四哥說,弟弟也是害怕。誰能想到那?雷霆之怒,雷霆之怒,原來是那個樣子可怖!”胤禵略略幾句將當時的心情提過,又道:“偏偏這些事情,如今都隻能憋在心裡了,以後誰也不能說了,曆史上也沒有一點痕跡了。弟弟如今隻能安慰自己,一切都過去了,都和以前一樣。”
帝王對兒子們的雷霆之怒!哪怕四爺早就知道,哪怕四爺也曾經給過彆人這樣的“雷霆之怒”,如今聽胤禵說出來這份恐懼,心口亦是劇烈一痛,痛得幾乎要彎下腰來。胤祚眼見不對,忙捧了茶上來道:“四哥喝醉了,喝口茶再說。”又好哥哥地看一眼胤禵,輕聲道:“都過去了。”
胤禵默默地喝酒,也不言語,隻把目光有意無意拂過他十三哥的臉龐,恍若無事一般。
滾熱的茶水流淌過喉嚨如火灼一般,四爺極力抑製住心神,強自鎮定道:“大哥年紀輕輕的,……真是可惜了。”
胤禵歎道:“是啊!前兩年大哥還說,他很是喜歡去打仗,去西部,去草原跑馬。海東青飛在天上才是海東青。汗阿瑪也說大哥是坐不住的性子。偏偏大哥好不容易在兵部熬出來了,……,若大哥如今還在兵部多好,我想去打仗,我剛就忍不住和四哥說,我進了兵部才知道兵部的難處,壓根不是管打仗的,就是管雜事的,都是文官兒在扯嘴皮子。大哥,大哥,如今不知道怎麼傷心那。昨兒收到額涅的信,額涅也叮囑說,要我辦差千萬小心著。”
海東青飛在天上才是海東青……四爺下意識地看向和弟弟們說話的老十三,隻是無言。
胤禵的年紀也不大,剛有二十出頭,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呆住桀驁不馴。此刻這樣麵容愁苦地耷拉下眉毛,也是越發顯出少年意氣風發。四爺心下有一絲絲不忍,輕輕望了胤祚一眼,他卻是麵無表情,安然坐在自己身旁。
胤禵歎了口氣道:“江南的攤丁入畝有了開始,弟弟也高興,為國為民的大好事,要門人都全力配合,甚至有的江南親友家庭鬨出來糾紛,也給管著。四哥你不知道,這次噶禮的行動鬨出來多少事情。清查顧家的土地,那顧家的大房和二房先打了起來,大房說,他爹偏心,居然多給二房兩個莊子。二房說,他娘偏心,居然多給大房三個花圃園子。家家戶戶都鬨,不同房的鬨,不同支的鬨,那同支係同房的,又有子女們鬨,妻妾們鬨……為了這些事,汗阿瑪也歎息好多回了,大臣們勸說著,可汗阿瑪隻不聽勸,對這些家族的鬨騰很是有感觸。或許等汗阿瑪回來,見四哥將事情辦好了,心情能好一點兒。”
四爺簡直聞所未聞,吃驚道:“一家子先鬨起來?”
胤禵憂心道:“是呀,都想不到的事情。”
四爺隻能笑:“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胤禵愁眉不展,焦心道:“江南的事情還好說,可我們的太子爺……如今太子妃嫂嫂也沒有心力去管毓慶宮的事情,隻能吩咐了敬事房不許閒雜女子有孕。”胤禵長長地歎息了一句,“這些事情,四哥哪裡想得到?都是我在八哥跟前聽一耳朵。我眼瞧著,汗阿瑪還是重視四哥的事情,隻是汗阿瑪的身體,不允許他勞累,更不能動氣傷心了,汗阿瑪也是心裡苦……”他拿眼瞧著他四哥,隻等他四哥自己開口。
四爺悵然歎息了一句,仿佛無儘的委屈、傷心、孤單與傷感都歎了進去,良久方道:“我縱然是為國為民,可若江南這件事辦不成,四哥還有什麼臉麵去見汗阿瑪?還有十四弟說起來的,汗阿瑪對四哥的維護之情,更叫四哥無地自容,原先想去找汗阿瑪請罪的念頭都不敢有了。”
胤禵唇角微動,抿了一口酒,道:“弟弟雖然旁觀,卻也清楚。四哥這些年的辛苦,汗阿瑪又怎麼不看在眼裡?以前弟弟憤憤不平,現在弟弟發現,哪一個兒子做了什麼,汗阿瑪其實都記著小本本那。”胤禵低頭片刻,他是真的有幾分醉意了,苦笑道:“其實四哥不用擔心,弟弟認為一定能成。這些日子,弟弟在兵部,方發覺人事艱難,西部當年打仗留下來的備用糧庫,很多都廢棄了,弟弟著急,可是戶部說兵部管,兵部說戶部管,弟弟進了兵部,束手束腳,至於實權……如今弟弟可算知道大哥當年的難處。弟弟倒是想問四哥,有沒有弟弟能幫四哥做的,儘管說。”
四爺掏出來小糯米親手做的手絹點一點眼角,唏噓道:“難為十四弟想著四哥,如果有十四弟幫忙,四哥對江南的情況更有把握,隻是這事不容易辦。”
胤禵開心地眯眼一樂,笑道:“江南的情況,四哥真不用擔心,看著艱難,未必十分艱難。上次年羹堯帶兵北上的那件事,弟弟也給按下去了。弟弟如今,也就這點文書的事務了。”
四爺半是感謝半是歎息:“十四弟,眼下四哥燒起來大火了,木柴不夠了,捉襟見肘,真不知道怎麼感謝你。”
胤禵笑得氣定神閒,還頗有得意,他確實應該得意,他四哥啊,和他說這樣軟和的話那,還需要他的幫助那。
“弟弟是幫四哥,也是幫弟弟自己。雖然四哥現在身在田園做個閒王——說句實話,當時四哥若不做孤臣,其餘兄弟包括八哥誰也無法在群臣麵前冒頭——四哥一直是弟弟最崇拜的四哥!”說罷一仰頭,激昂道:“四哥有事說就是,隻要弟弟能辦到的,一定義不容辭。弟弟還要感謝四哥,給弟弟找一些事情做你。弟弟也想給江南百姓出點力氣。”
四爺“嗯”了一聲,無奈地妥協且欣慰地說道:“好吧。十四弟長大了,能給四哥分憂了。四哥就直言了。四哥打算,去和汗阿瑪說一說,要你六哥南下一趟,你六哥還沒見過大海那,夏天熱,他也受不住,秋天也不去木蘭。可是四哥不放心你六哥一個人,江南亂著,想要十四弟陪著走一趟。”
胤禵:“……六哥去遊山玩水?”我跟去做保護,不是,做保姆?列祖列宗在上,胤禵有兩個哥哥,這輩子是什麼命啊!
眼見胤禵有點傻了,四爺不大明白,笑道:“江南情勢不大好,你順便去看看。還有胤祿和胤禮。胤祿你知道,他外公和李煦、曹寅的關係都特彆好,在江南也能幫你一二。胤禮還小,跟著去見識見識一點事情,也能幫你跑跑腿。”
這下胤禵明白了!
都是借口。
“江南情勢不大好,你順便去看看。”才是重點!
胤禵瞬間心情大好,笑得宛若夏花一般燦爛,在月色下一口白牙宛若盛開的白玉蘭。
“四哥放心。弟弟一定完成任務!”幫四哥解決問題開心起來,南下脫離兵部的旋渦八哥的掣肘,辦差立功,拉攏江南士紳……胤禵的整個人都發光了,比月亮還亮!
胤祚起身走了兩步,輕聲道:“天色不早了,十四弟今晚上住在莊子上,還是回去?”
胤禵微微一笑,向他六哥高興且激動地說道:“天那麼黑了,我住下明天再回去。”說著接過來蘇培盛手裡的披風給六哥披上,“六哥你放心,弟弟一路上一定照顧好你,看山看水看美人兒,都成。”
三天後,康熙的回複就送來了,恰好胤祚、胤禵等兄弟都在,胤祚坐在門邊,一眼看到外頭的人影,言道:“是汗阿瑪跟前的李德全。”
李德全打扮得利索,一身騎馬裝,滿身都是奔波的勞累,行禮道:“皇上叫奴才說,後日正午,有海神娘娘出海,若來得及,明天就出發。”說罷又指著身邊侍衛放下的三個筐子道:“這是皇上、皇太後、皇貴妃娘娘、德妃娘娘送來的。”再從懷裡掏出來一疊子信件:“這是給阿哥爺們的信。”
李德全走後,四爺自己拿著小刀,隔開繩子看看筐子裡的東西,山西紅棗、小米、核桃、乾台蘑、大同黃花菜……大多是給胤祚保養身體用的。招手讓胤祚過來看看,取出下麵幾件酥沙不皮,甜而不膩的滋補聞喜煮餅,感歎道:“汗阿瑪擔心六弟。聞喜煮餅是你那次去西部打仗,最喜歡吃的餅子。連顏色、花樣都是你素日喜歡的。”
胤禵等兄弟都看六哥:一起出去打仗就是不一樣啊。這麼久的事情汗阿瑪還記得。胤祥眯眼道:“六哥,十年多了。”胤祚微微一笑,那笑容亦淡得像聞喜煮餅一般香甜,道:“是啊,所以你們年輕的,成長起來了,也要記得我們年長哥哥們的功勞~~”
年輕弟弟們齊齊給他做鬼臉,胤禵倔強道:“等著,我們也會去打仗的!”
“沒有打過仗的都這樣想建功立業。我巴不得天下太平永遠沒有戰爭。”胤祚的眼前是西征的一場場戰事,去世的將士們,擔心糧草掛心敵襲日夜難安的煎熬,他把食材都理一理,道:“乾餅子刺嗓子,開水沒煮開就泡饅頭的滋味兒,你們呀,不知道。”
四爺微微頷首,望向窗外的三伏天盛景,花開如醉,漫天盈地,四爺的心底卻刀光劍影如斯。“十四弟的意思我曉得,未來都不定。先將手頭的事情做好。”嘴角漫起一縷連自己也不能察覺的冷笑,“江南,海洋,估計都等著你們。”
胤祚默默良久,夏光如雲霞,枝頭的玫瑰花火紅似錦,映得兄弟六個的麵容皆是充滿希翼。
胤祚將筐子再次封好,啞著嗓子道:“那日聽十四弟說起汗阿瑪對兒女們的心意,我在一邊聽著,都難過。”
“汗阿瑪是汗阿瑪。”四爺平靜微笑,“反正汗阿瑪是疼二哥的,我們都長大了,不吃這個醋了。”佛珠串兒在手上劃過稀薄的痛楚,“打小兒四哥就不平,能怎麼辦?二哥是二哥。”
胤祚溫和的目光鎖在四哥身上,輕聲道:“可是十四弟說的一刹那,四哥明明眉心微動,明明是動了情緒。再長大,也是汗阿瑪的孩子,該吃醋還是吃醋。”
四爺仔細體味自己兩輩子和老父親的父子之前,察覺弟弟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輕聲道:“當時動了情緒,又如何?人生總有風雨,時間總是朝前走。該是怎麼樣還怎麼樣孝順就是。”四爺斂容,明朗道:“那是我們的汗阿瑪,你能怎麼辦?”
胤祥、胤禵、胤祿、胤禮都默不作聲,尤其胤祿。當日裡被太子打傷成那樣,要不是四哥,一條命要去了一半兒,可是汗阿瑪一直未發一言。不怨嗎?他做不到啊。
胤祚凝神片刻,瞄胤祿一眼,無限複雜地說道:“汗阿瑪年紀大了,有汗阿瑪在,我們有的抱怨,有的依靠。這就是最大的福氣。”瞅著幾個筐子眼圈一紅,“除了父母兄弟姐妹,天底下還有誰這樣惦記著?”
幾個兄弟都是動容,低了頭,掩飾眼裡的淚意。
四爺微微一笑,仰起頭,平靜地望著庭前落花,一一隨風飄向大地。
第二天四爺起的早,不過淡淡鬆散了頭發隨意披著,早起用前兩日就預備好的沉香水梳理了頭發,烏發間不經意就染了隱約的沉香氣味。
年側福晉認真幫四爺梳理著頭發,一下又一下。四爺閉著眼睛,感覺梳齒劃過頭皮時輕微的酥栗,又是活著才有的感覺。忽然,年側福晉手一停,低身伏到他膝上,聲音微微發顫,“爺,我害怕。”
四爺的手拂過她鬆鬆挽起的發髻,輕聲道:“怕什麼?”
年側福晉的發絲柔軟如絲緞,叫人心生憐:“我聽說了江南的事情,我怕爺今朝不能成功,但要是成功了,以後的路隻怕更險更難走。我前思後想,總是害怕。”
年側福晉的手涔涔發涼,冒著一點冷汗。四爺沉住自己的心神,反手握住她的手,定定道:“這是必須走的一條路。所以,爺隻會讓自己一直走下去。”
害怕麼?四爺未嘗不害怕。上輩子攤丁入畝成功了,付出的代價何其慘烈。隻是如果害怕有用的話,天下的事隻消都把自己捂在宅子裡逃避就能解決。人生若能這樣簡單,也就不是活人的一生了。
四爺穿上一件新的天藍色緙絲長袍,蘇州織造局送來的紗質的料子,微微有些冰蠶絲的涼意,繡著幾乎看不出顏色的銀線繡了疏疏的海水雲紋,隻為在陽光下時反射一點輕靈的光澤。裡頭穿一件雪白的繭綢中衣,也裁製的貼身飄逸。
年側福晉擔心又害羞地給他打理衣服,自己親手裁紙,一針一線密密縫製出來的衣服,穿在夫婿的身上,要她心生隱秘的自己也不明白的竊喜,紅著臉小聲問:“爺穿著怎麼樣?爺在莊子裡,不需要正式服飾,可也不好太簡單了。”
四爺微笑:“很好。怎麼樣爺都喜歡。隻是做針線辛苦,注意著不要費眼睛。”而且,也唯有這樣的顏色料子,才能顯出一夜沒睡好的消瘦姿態。
年側福晉心疼地看著爺瘦削的麵頰,嬌嗔道:“爺,你休假也不一定穿的素呀,爺穿大紅好看,好多人想穿穿不出來那。我兩個哥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