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點頭:“有道理。男子穿紅,女子穿藍,煞是精神好看。”出來寢室,見到丫鬟在打掃年側福晉念佛的佛龕。四爺默然。人都說觀音慈悲,慈眉善目,最是普度眾生。其實,神靈都是高立雲端看儘人間悲喜離合。
外頭已經隱隱聞得呼喊之聲,不用去想也知道定是孩子們要去城裡送行的鬨騰了。年側福晉在旁關心地笑道:“剛傳來的消息,說廉郡王昨兒連夜給整理出來的出行依仗,端的是金銀煥彩,珠寶爭輝,真真是顯赫得不得了。”
四爺心下很是平靜。
太皇太後曾經說,佛祖有金剛怒目,菩薩是普度眾生,人卻是最幸福的,天生有神仙保護著。四爺卻是知道,人間所有的,有關於神仙佛祖上帝救苦救難的美夢和希翼都是一地狼藉。
人隻能自己度自己,靠一己之身去保全。
所以,太皇太後,請你原諒胤禛,原諒胤禛的不得已,原諒胤禛要再度眼睜睜地看著廢太子。
良久,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覺得兩隻眼睛裡濕涼一片。卻是蘇培盛的聲音:“爺,馬匹都準備好了。”
四爺慢慢地走著,上輩子的這個時候,他每天用經文的梵音壓抑住心底的戾氣,他裝也裝不出來老八的笑臉迎人,冰冷地拒人千裡之外,默默地辦差,反而是最合適的。西山上清晨的風有點冷,迎著山風翻身上馬,涼勁的山風拂麵而來,四爺的頭腦中有冰冷的情意。恍惚想起上輩子爭皇位的路上,那時失去大勢失去十三弟前途一片晦暗,再難過,心裡也總是有對父母的期盼的。而這輩子,當真是半分也沒有了。人生種種,千回百轉,可能,就是不抱有期待平常心對之,方是正道。
騎著馬,護著四福晉和孩子們的馬車,四爺一行人進來四九城的紫禁城,午門口。舉目見五色九龍傘迎風招揚,昨天老父親信裡親自叮囑特賜的出行儀仗之一,胤禵正在和他六嫂說話,在看見四哥的一瞬,目光分明晃了幾晃,駐步不前。
胤禵昨天看完老父親和老母親的信件,那真是心裡頭什麼滋味兒都有。
老父親要他照顧好他六哥,照顧好兩個弟弟,順便關注江南事情發展,有問題及時彙報,他還沒發覺。
老母親那滿信紙都是眼淚,眼淚乾涸後的字兒都看不清了。反正就是兩句,辦差要聽四哥的話。出門要照顧好六哥。四哥不能擔心江南最好長胖一點兒,六哥不能掉一根頭發蹭破一點油皮,反正不管哪一個哥哥出事,她都要受不住地,在五台山直接去見佛祖。
又是眼淚又是命令又是威脅的,胤禵方覺得,自己可能被四哥坑了。
更有昨晚上八哥九哥十哥等人一起半真半假地取笑他:“這果然是一母同胞啊。四哥南下你護著,六哥去看大海,你也要去護著。”
就連十四福晉都一夜裡不停地歎氣:“爺,雖然我會想念你,但是你的兄弟情意,要我太感動了。你可一定要照顧好六哥。六嫂和弘時下午拉著我哭了一下午那。說六哥這輩子就是羨慕彆人跟著汗阿瑪走南闖北的……”
今天一大早見到六嫂和弘時,母子兩個眼淚汪汪的,送給他一本書一樣的注意事項,都是他六哥的衣食住行。不能喝冷的,但也不能吃熱的,不管什麼都要溫和的,注意溫度,對了,還附帶溫度計等等一馬車幾大箱子。
胤禵真懵了。
照顧好六哥是應該的。可是,他好像,是去辦差的?
可他此刻瞧著四哥滿眼送行不舍的模樣,又覺得自己想多了。從他有記憶起,德妃就一門心思地關注六哥的身體情況,天天擔心四哥頑皮打架得罪人,他都習慣了。而且,這樣人前露臉的實事辦差立功勞,也就四哥想著他了。
四爺微微一笑,向身邊的胤祚胤祥道:“六弟十三弟,我感激好似做夢一樣。總好像看著十四弟成長起來了。”
胤祥背向胤禵,伸手給四哥緊一緊披風,心疼道:“四哥,你昨天沒有睡好,天氣陰了,可能要下雨。”他轉身,笑眯眯地瞧見十四弟一杆標槍地站在麵前,驚訝地叫道:“十四弟,你果然長大了,都和我一樣高了。”
胤禵一聽這話來氣了:“我早就和你一樣高了。十八竄一竄!”
胤祚一手握住福晉的手,一手握住弘時的手,眉眼平靜地笑。
四爺依舊是恍惚的神情,冷風卷起長袍的寬袖飄揚若水,在明晃晃的日色反耀一點銀燦的光澤,益發顯得整個人飄忽如在夢中:“六弟十三弟,我好想做夢一樣,你們也在做夢嗎?我記得,十四弟呀,胖嘟嘟地在奶嬤嬤的懷裡,一手放在嘴巴裡,奶嬤嬤說:‘這是哥子。’他歪著腦袋,好奇地看著我。”
胤祥忍住心裡瘋狂的大笑,死命地掐一掐四哥的手:“四哥,的確是十四弟長大了。我可不想承認他長高了,一直騙你那。”
“是麼?”四爺淡淡地揚一揚嘴角,伸手去撫十四弟棱角分明桀驁不馴的臉,緩緩道:“十四弟,你果然是大清的海東青。”
四爺情真意切,已經要眼睛蓄出來眼淚,胤祥驚呼著伸手扶著四哥,胤禵一步上前已經伸臂緊緊地扶著四哥的肩膀,發誓一樣地喚:“四哥,弟弟長大了!四哥都放心!——”
長大了的十四弟,不再是以前的胖嘟嘟的十四弟。
可能這輩子,此刻他的眼裡,自己這個親哥,也不是他記憶裡的親哥吧。
四爺對上輩子那個,長大的卻又一輩子沒有長大的熊孩子十四弟,總是感情複雜的。
他緩緩閉上雙目,明明已經決定了。這樣突然送行的場麵,心中竟還有一絲微微的抽痛——畢竟,是一母同胞的親弟弟。
風大了起來,真要下雨的樣子,周圍各色香氛味道,眼淚的味道,哭泣聲,說話聲,和莊子上的清淨大不一樣,四爺一時不習慣,咳嗽了兩聲。胤禵瞧著也低頭嘶啞咳嗽的六哥,驀然心生一種舍我其誰的責任感!突然間,他好似理解了母親一直以來的擔憂,甚至七姐姐出嫁前的叮囑,這兩個哥哥,都是愛折騰的偏偏照顧不好自己,都需要他的照顧啊。
胤禵雙手握住四哥的手,緊張道:“四哥,今天天氣冷,真要下雨了。你該坐馬車來。”轉頭責備看向弘暉:“照顧好你阿瑪。遇到天氣不好坐轎子或者馬車。”
弘暉看著他阿瑪急得抹汗:“早上說今天天氣冷,阿瑪說早早見到十四叔,多說幾句話,騎馬快一點。”
胤禵越發感動了,看向胤祥道:“我離開北京,你多去看著四哥。”
胤祥的語氣有些悲切,哽咽道:“你們今天就走,四哥昨天哪裡能睡得著?你放心,我一定照顧好四哥。”
胤禵瞅著陰風越來越大,真要下雨了,女子孩子還在那都穿的薄,顧不上說什麼,拉著四哥到午門大殿裡,一疊聲地在催促道:“四哥,我們要儘快出發,你趕緊回去喝一碗薑湯,可彆受涼了。你放心,我一定照顧好六哥,十六弟和十七弟。”
溫熱的薑湯從喉中流入,辣的四爺真咳了兩聲,睜開眼來傷心望著眼前的一切。兄弟們、孩子們焦灼的神情隨著他睜開的眼簾撲進眼中。
胤禔接過碗輕歎,無儘的感激和感佩都化為一聲叮囑:“你呀,今天夏天可要好生養著身體。”
胤俄也皺眉道:“四哥,老十四皮糙肉厚的,不用擔心。”
剛剛周圍人都因為四哥難得的感情外露,很是感動羨慕地看著老十四,當事人胤禵的眼圈兒都紅了,臨走的時候還念念不忘地叮囑四哥照顧好身體。
此刻眾人更擔心他的情緒,兩個親弟弟都走了,尤其老六的身體情況,哎。
四哥坐在中間,被所有人包圍著,就連八爺懷疑混賬雍正都是在表演,也都要心疼四哥當哥子的一片心意了。
到底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上輩子,混賬雍正對老十四再恨得慌,也隻是將他圈禁著守皇陵,好吃好喝的,一直活到乾隆朝。
這輩子關係更好了,卻也更能機靈地蹦躂了。還有老六也活了下來,身體不好還偏偏要去看大海,大海上是什麼天氣?尤其江南如今的情況,四哥不知道怎麼操心那。
八爺還是有點同情四哥這一方麵的。
當然,八爺也不會相信,這樣關鍵的時候,老六那個小諸葛南下,就是為了看大海。八爺更不信老十四!那小子,指不定怎麼心情火熱地要去江南拉攏士紳們那!
想到這裡,八爺又去看他的混賬四哥。
四哥這個時候,要兄弟們南下,當然是為了江南的事情。可是,為什麼是老十四那?老六再聰明,那身體也是不能操勞的。老十六和老十七跟去就是學習的。主要還是老十四。
江南,哪個方麵,主要用得到老十四?汗阿瑪又怎麼會答應那?還同意了老六南下?
老十四隻是順便看看江南情況,可八爺越是琢磨越放心不下。四爺休息一會兒,緩過來一口辣氣,對還在哭泣的六弟妹安慰道:“弟妹莫要擔心。六弟的身體情況好多了。這次南下看看。如果可以,下次你們都去。”
弘時哭著問阿瑪:“真的?”
“真的。”四爺斬釘截鐵。
哪知道六福晉更能哭了:“四哥,我家爺的心思,我都知道。他能去江南了,下次可能還要去南海那。恨不得走遍天下。”
四爺:“……他要是能走遍天下,一定帶著六弟妹和弘時。都不要擔心。開開心心的。”
“哎。”六福晉心裡頭不知道什麼滋味兒,既是替自家爺高興,又是心酸,更是心疼。當然,還有數不儘的擔心和牽掛。
十四福晉突然抽噎著問道:“四哥,我家爺這次南下,六哥能管得住他嗎?他不要回來帶回來一馬車的妹妹們。”
刷的一下子,在場兄弟孩子侍衛太監們,不知道什麼該哭還是該笑。
弘暖小孩子聽不懂,又大膽,懵懂地問:“十四嬸嬸,十四叔怎麼帶回來一馬車的妹妹們?姑姑們都在宮裡呀。”
咳咳。
大人們的表情精彩紛呈。偏偏小孩子們都好奇地看十四福晉。
十四福晉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臉紅地一低頭。
“十四弟妹也放心。”四哥嚴肅著臉保證道:“十四弟不會。”轉臉看向弘暖:“你姑姑們都在宮裡。你十四嬸嬸是擔心你十四叔,路上亂好心,遇到賣身葬父的姑娘,就忍不住買下來帶回來。”
“阿瑪,我知道,那是仙人跳!”弘暉機靈。瞬間弟弟妹妹們都圍著他:“大哥/弘暉哥哥,仙人跳是什麼?”
“就是騙子。葬的父親不是父親,也沒死,就是騙錢的!”弘暉一抬下巴,很是驕傲地解釋。
“哇!”
小孩子的情緒來得快去得快,瞬間忘記送彆的憂愁傷心,紛紛議論仙人跳騙人,十四叔笨笨。胤禵的孩子們都拉著額涅的衣袖,眼巴巴地問:“額涅,阿瑪笨笨啊?”
十四福晉在心裡默默地對自家爺說聲抱歉,對孩子們重重點頭,尤其三個兒子:“你們阿瑪其他方麵都是好的,就這一點。你們以後可不能學你們阿瑪這一點。”
“哇~”小孩子們瞪大了眼睛,撥浪鼓地搖頭:“我們不學。”
胤祉和胤祐等兄弟,差點沒忍住笑出聲音來。
胤禟和胤俄都忍不住同情他們的十四弟了。
胤禵領著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出來皇城,在鄉親們的冒雨歡送下出來四九城,臨上官道前回頭看一眼“宣武門”的城樓,眼裡有熱淚湧出。
父母、兄弟、福晉、孩子們……他都想陪著,可他能怎麼辦?他隻有一個人,不能分成八瓣兒。
打馬來到六哥的馬車邊上,隔著車窗聽著裡頭六哥和兩個弟弟隱約的說話聲兒、六哥壓抑的咳嗽聲,胤禵倍感責任重大——什麼也不要想了,照顧好六哥要緊,六哥還沒見過大海那。胤禵有點心疼他六哥了。
胤禵精彩紛呈、哭天抹淚叫天天無門叫地地不應的南下之旅開始了。
北京城相關的人,因為他的離開,看著,議論著,都在羨慕好奇六爺和十四爺出京的儀仗華麗尊貴。
兩天後,安王去世,皇上發來消息喪事大辦,四九城又是一輪熱鬨。
這一天晚上,太子胤礽在近春園,喝了一回酒,兩個人親近了兩回。在眾人依依不舍的相送中,打馬雲錦園,梅玉香正好擺好了酒席,太子和梅玉香吃酒說話兒,聽他說:“十四爺出京,我琢磨著這些日子,一直沒有機會去告訴太子殿下,四爺護著十四爺那。”
太子聽著端著酒杯,沉默不語。
梅玉香歪在他身側,拎著琺琅小酒壺給他倒酒,他也不說話。
“八爺原本身邊有大爺在兵部,如今呀,要十四爺進兵部。”梅玉香伸玉膊摟著他的脖子,仰著臉看他:“爺,您真的要幫四爺在江南攤丁入畝?”
太子臉上肌肉一跳,眼裡一抹厲色閃過,歸於平靜。
被討厭的老四拿住了把柄,這樣的事,太子不打算告訴梅玉香。但是事情都悶在他的心裡,要他心情的更糟糕了。
梅玉香端起來白玉酒杯,撒嬌地喂他吃一杯酒,又喂他一口炸排條,搖著他的身體道:“爺,您說話呀。十四爺去江南,真的就是照顧六爺看海?”
太子臉上露出一抹不屑的冷笑,抱著他親一口脖子,調笑道:“你說那?”
“我說這裡有貓膩。爺,您說說嘛。”梅玉香繼續撒嬌,含情凝睇。“爺,最近您不好出門會宴,您要喝酒來我這裡,好不好?”
“好~~好~~”太子溫柔地笑。梅玉香得意地挑眉,給他倒酒。
太子喝了酒,吃了梅玉香親自下廚做的幾樣小菜,精神微微恍惚的時候,望著桌子上燃燒的紅蠟燭,目光沒有焦距,口中喃喃自語:“老十四去江南,是老四的主意。老四,是保護他那。”
“我知道四爺保護十四爺,爺~~”梅玉香不依地撅著嘴巴:“難不成四位爺南下真是玩的?”
“老四的事情,無非就是攤丁入畝,懲治貪汙,還有什麼其他的?”太子癡癡地笑著,端起來酒杯一仰脖子,“老六和老十四到了江南,遇到了,當然要管一管。”
梅玉香柔順地給他倒酒,表情卻是疑惑的:“我總覺得,不是那麼簡單。四爺不會做這樣簡單的事情。”
“你想多了。”他軒一軒眉毛,目光中含了一絲清冷之色:“老四,就是這樣一個重情義的人。老八要利用老十四爭皇位,他明明知道老十四和他關係遠了,還是要照顧著,要老十四離開這場旋渦。”他的目光倏忽溫軟了幾分,好似破冰的汩汩春水,“老六也是。不是他護著,早不知哪一年就躺進孝陵了。”
梅玉香一時沉默,良久,含悲含泣道:“之前,也是四爺派人來照顧我和近春園的那位。”她的手指撫過太子的眉、太子的眼,蘊了欣慰的笑意柔聲道:“我無論病與健,都日日誦經祝禱爺平安如意,如今看到爺還有這樣的好兄弟,我也就安心了。”
她說的話,仿佛有許多柔情蜜意在裡頭。眼色裡有柔情,語氣裡也是柔情。
太子俯身抱一抱他,將臉埋於他的青絲之間:“梅玉香,……最近發生了多少事,孤連一個說貼心話的人也沒有。”他的聲音微微悲戚,“你曉得麼,噶禮聽老四的了,不聽孤的了。”
梅玉香輕輕拍著他的背,安慰道:“爺,噶禮大人,不是聽四爺的。噶禮大人,隻是在做一件事情。他還是你的門人。”
抬起頭來,麵有悲色,剛要說什麼,趙國柱從門口進來,輕聲道:“太子殿下,自鳴鐘響了八下了。”
馬上熄燈時間了,太子要回去了。
太子看著懷裡依依不舍的人,突然一陣憤怒湧上心頭:“出去。”
梅玉香伸手,不知道該挽留還是勸說他離開,太子以為是挽留,越發舍不得懷裡的人。四目相對,兩個微醺的人默默流淚,梅玉香長久的積鬱與不可訴之於口的哀痛化作幾近撕心裂肺的哭聲,倒在他的懷中啜泣不已:“爺——爺——我想陪著你過夜,我想第二天睜開眼睛看著你!”太子頓時大慟。
脖子上也無法在晉江通過的十個字,在無比熟悉又有幾分陌生的接觸中,兩個人都比往常更動情。羅漢床吱呀吱呀地響,似乎承受不住這般重量。此處一百零一個字,重點表示太子的動作壓抑粗暴,梅玉香為了愛情隱忍,脖子上也無法通過,改了十遍了,很抱歉小天使讀者們。
窗外有開得紅色雲錦樣繁盛的玫瑰花,花海深似雲海。好似當年初見,他們偷偷在花下說下的誓言。……太子緩緩疲憊片刻,似乎是沉沉睡去,雙眼安靜地閉著。
房門口再次響起趙國柱的聲音:“爺,爺……”
太子驀然怒吼一聲:“滾!”
梅玉香摟著他的脖子,拿著毛巾給他擦腦門上的汗,默默地流淚。
太子終究還是要回去。
梅玉香傷心,但是很是清醒。男人,尤其是他在滿足地力竭後,是最容易說話、最容易被打動的。這才是他要把握的時機。
“太子殿下,您哪天還來嗎?我想你。八月中秋、九月重陽,您能來看看我嗎?”
“能!”
太子撫摸他汗水打濕的秀發,眼裡一片陰霾閃過。
一根手指壓在他欲要驚呼的小嘴上,對上他不敢置信的大眼睛,保證道:“你放心,我們很快就能晚上在一起。你第二天醒來,就能看見我了。”
梅玉香美麗的眼睛裡震驚無比,這次是真的驚住了。
太子要做什麼?
但是他不敢問。他也沒有時間多問。太子快速收拾自己穿戴整齊,起身就出門打馬起來了。
快到八月中秋節了,街道上都是紅色燈籠,太子看著,心情漸漸好了起來。這是好兆頭,他告訴自己。
他在馬上聽著人群喧鬨,仰頭望著滿天星鬥,心裡頭無限悲涼,好似在人群裡,越發地感覺到孤單了。
他打個寒戰,置身人海裡,卻好似一個人在荒漠裡。手腕上是雍親王府送來的香珠串成手串,香味隨著夜風入鼻腔,要他恍惚的心神漸漸歸位。這串珠子,這些天太子隨身佩戴,確實是芳香解表、開竅清熱祛暑效果佳,更有養生保健的價值。太子不缺這樣的東西,但此刻對於太子來說,比身上的披風更暖和。
老父親想要利用自己打壓老八,自己就如了他的願!
老八自以為,大哥倒下了,輪到他了!他還能利用老十四同樣站住兵部,和大哥在的時候一樣順風順水?嗬嗬!太子對著繁星滿天的夜空,露出一個陰冷的笑兒,比七月的陰天更冷,好似地獄的厲鬼。嚇得身邊馬上的趙國柱臉上一白不敢看第二眼。
趙國柱不明白,太子是怎麼變成這樣的那?自從複位以來,越來越嚇人了。
當天夜裡,太子再次被噩夢驚醒。
這張大清國獨一無二的好床,他討厭的四弟親自督造的,和乾清宮一樣尊貴的好床,也無法要他安睡了。
這是廢太子後,他就有的毛病。兩年了,一直這樣。
太子愣愣地望著床上的杏黃色帷幔,借著幾絲月光瞪大了眼睛,聽得隔壁榻上守夜的太監的輕微說話聲,宮女進來調笑的壓抑悶笑。
他迷迷糊糊地好似睡著了,又一次陷在噩夢中。
承德山莊的那一夜,他回到東宮,已是雪人一般,這一夜,仿佛噩夢一直追逐著他,迷迷離離,恍恍惚惚。狩獵回來,怎樣到煙波致爽齋請安,如何和老父親、靈答應說話,又怎麼和自己的門人喝酒,生氣地找來一個小太監,又鬼迷心竅似的跑到禁苑見到靈答應……
這一切都記得不大清楚了,好似又很清楚,甚至記得靈答應的那雙寶石水晶鞋。他弄不明白,已經安歇了的汗阿瑪何以會悄沒聲突然駕臨禁苑,殺死守望的太監聽他和靈答應說話,當場捉奸……
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但又不像是假的,隻康熙那猙獰的笑聲,狠毒中帶著輕蔑的眼神不時地抹去,又不時地掠過,愈來愈真切地顯現在心中眼裡……
太子再次驚醒過來,大口粗重地喘著粗氣。
可是醒來了,他的腦袋卻又變得迷迷糊糊了,好似他的身體在自動地保護他,不要他去記得那些事情。
承德的各個寺鐘透過雪幕悠揚地傳過來,他和兄弟們一起跪在天井裡,才明白,自己要完了,那一切都不是噩夢,而是實實在在地發生過那一切,即便昏昏沉沉地找過老四,這一點子努力也是枉費心機,勉儘人事徒增煩惱而已。
他心裡冷的好似心臟也是化成了雪花,人飄忽不定,完全失去了理智。
老四到底還是顧著他的,提醒他,去找汗阿瑪說清楚。
太子從被窩裡伸出來手,捂著臉,他記得,自己見到了汗阿瑪,各種情緒上來,關鍵的一句話沒有說,反而惹怒了汗阿瑪。
看守他的大哥不給他傳話,也是老四,逼著大哥和糟心弟弟們去找汗阿瑪,幫他傳了話。
老四,是重情義的。
可是老四真傻,他不知道,他做的事情,多麼的傻。他更不知道,當一束光照進黑暗,那麼這束光就有罪。
朝堂容不下他。
世人容不下他。
四爺這兩天在煩惱三個孩子的乳名兒。自從皇家因為他開始流行用食物給孩子當小名了,這食物的名字都要用完了。
因為宗室接連三場喜事,整個四九城的皇親國戚、大臣王公們都去了,皇家的福晉也跟去參加,四福晉和年側福晉都出門,四爺在莊子上領著孩子們。胤祥上午忙完戶部的事情,下午來找他,看他一邊照看吃奶的娃娃,一邊監督孩子們學習,一邊應對孩子們做遊戲,抽空翻看各本典籍,樂嗬嗬地笑,捏著鼻子學道:
“海蜇皮兒和海蜇頭兒該告訴弟弟妹妹吃飯了!豆腐乳彆整天和臭豆腐在一塊兒玩,越學越壞了!竹蟶你要將胡蘿卜都夾給我家紫菜嗎?沙星彆欺負你花蛤妹妹和文蛤弟弟!聽說沙星和鯧鯿昨天吵架了,因為鰻魚?螺螄這次沒考好?下次努力超過蟹黃包兒!”
“哈哈哈哈哈,四哥,這要在我們大宴會上就會是這樣的場景,滿大殿都是當母親的喚孩子。”胤祥笑得岔氣。
四爺捧著《康熙字典》哭笑不得。
琢磨琢磨,一大家的孩子們這麼開心地鬨著,又忍禁不住地笑了出來。
“要不就用西洋食物。牛排沙拉……”四爺樂嗬地笑著,胤祥再一次噴笑,待要說話,王之鼎在門上敲門:“爺,皇上來公文了。”
“!!”兄弟兩個對視一眼。
康熙要回來過八月中秋節。
四爺道:“去找來鄔先生、性音文覺。”
王之鼎知道有事情了,答應一聲“哎”就跑走了。
胤祥麵色凝重:“四哥,我們要行動了。”
“趕在汗阿瑪回來之前。”四爺望著手裡翻到一半的食物名字螺螄粉,深邃清亮的眼睛裡,隱隱的有熊熊火光在燃燒,急欲衝破烏漆嘛黑的一團黑暗。
當天夜裡,太子和他的新太子黨一群人,在兵部尚書耿額家裡喝酒,丫鬟們穿梭其中,而他們談笑風生。
耿額大舌頭賣弄:“太子爺,您不用擔心十四爺,兵部的實權,在臣手裡那。”
“耿額有心,孤記住了。”太子含笑點頭。
耿額眼睛一眯,心情大好。他是新跟著太子的人,自覺要賣力氣顯擺能力一二。邊上的刑部尚書給太子倒酒,紅紫一張臉不知道是醉的,還是氣的,訴苦道:“太子殿下,刑部,其他的,臣能做主。可十三爺管著的檔案,臣拿不到。”
太子眼睛一眯:“等等,孤來想辦法。”
“太子殿下,您要做什麼?”托合齊不放心地問,卻是迎來太子的一個冷眼。
托合齊脖子一縮,瞅著太子七八分醉意的紅臉,大著膽子說一句:“我們散了吧……太子殿下不好再喝了……”再次迎來太子一個冷眼。
“你是孤的人,怕什麼安郡王?還惦記老主子嗎?”說著話,太子眼裡閃過一抹懷疑。嚇得托合齊連忙端酒賠罪:“太子殿下,臣隻是顧著皇上的禁令。臣再也不敢了……”
談笑還在繼續。
而廉郡王府上,八爺和親信們也在交談。
王柱兒進來,貼著他的耳朵,悄悄說了一句話。
“太子和一群人喝酒?”八爺皺眉,隨即笑了。在座的人也都反應過來,都笑了。
這個月初,安郡王馬爾渾去世了。
說到這個馬爾渾,知道的人並不太多,但是他的父親卻是非常的有名,這便是在順治、康熙兩朝做出極大貢獻,並且還曾經一度被順治皇帝列為自己接班人的安親王嶽樂。而馬爾渾的祖父、也就是嶽樂的父親,又係努爾哈赤的第七子、多羅郡王阿巴泰,由此可見馬爾渾的背景和威望。
於是,出於對安親王嶽樂家族世係的重視,也是自己多年打壓嶽樂一係的愧疚,康熙遠在五台山還專門下旨,對馬爾渾以高規格的禮儀進行下葬治喪,同時頒布服喪期間的種種禁令,其中就包括了“禁酒令”和“禁宴令”。
可是這樣的時候,太子居然在喝酒,還不少人?
八爺舉杯,和眾人說道:“以茶代酒,喝一杯。”
“喝一杯!”所有人都高興。
雖然他們不認為,這是什麼大罪名。可小罪名也是罪名不是?
八爺府上的人喜氣洋洋。
尤其八爺,他是知道,康熙對此的忌諱有多大的!他簡直太高興了,高興的恨不得仰頭大吼幾嗓子發泄一二。
安郡王馬爾渾去世,對於他來說,算是一個損失。因為安王一係不光是八福晉的舅舅家,也是一直支持他。但是八爺沒有想到,老父親對安王去世這樣重視,更沒有想到,太子會在禁酒令期間,光明正大地聚會喝酒。這是一個大喜事。
混賬雍正一直不見動靜,老地方的東西安穩,太子又自己找死,八爺這些天的憋悶可算消散了,興奮激動,自覺他今晚上可算能睡一個安穩覺兒。
“拿出來爺收藏的好茶葉,再泡一壺。我們來喝。”八爺興奮的臉發紅,大聲喊著。眾人不知他為何這般高興,但是都捧場。
八爺府上茶不醉人人自醉。
與此同出,胤祥帶了五十餘名王府校尉打馬狂奔進城。過朝陽門,見守軍千總是自己在豐台大營使過的小軍官趙大頭,便駐了馬問道:“原來是你在這兒辦差?你手下多少人?”趙大頭正在巡哨,見是恩主,忙笑道:“十三爺原來還記得奴才?這裡的兵不多,隻有一百多人,老宣化門也歸奴才管,十三爺要使人,奴才過去叫!”
“一百人足夠了。”胤祥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入秋的秋老虎還是熱得很。“你悄悄帶著把守棉花胡同四周路口,無論是誰,不許進也不許出,棉花胡同有大盜,跑出一個耗子去,我就抽你趙大頭的鞭子!”
這是個極簡單的差使,趙大頭連連答應著召集人,分派著把守路口,不到一袋煙工夫已將棉花胡同的四個街口封得水泄不通。
“好!你會辦事!”胤祥掏出懷中金表看看,連走路沒用一刻鐘工夫,嘴角閃過一絲陰冷的獰笑,鞭梢一指道:“衝進宅子去,逢人就拿!”
宅子裡的幾個女子男子正坐在樹下搖著蒲扇,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兒,不防外頭一陣馬蹄得得,大門“嘩”地倒了下來,幾十個護衛軍校蜂擁而入,都驚慌地叫:“你們是什麼人?”
“不管是誰,拿下再說!”胤祥按劍大喝一聲,“都不許動!把贓物抬過來點!”說話間幾十個軍校早已闖進後院,不問青紅皂白,不分男女老幼,頃刻之間都捆得粽子一般。把所有的箱子籠子當院打開,一件一件地驗。院子裡的人都不認得胤祥,見他如此蠻乾,便大喊道:“軍爺,我們是生意人——”一語未終,旁邊一個護衛回身就是一個窩心拳,罵道:“你有點規矩沒有?這是十三爺!不許說話!”
一時清點完畢,士兵們大喊:“十三爺,這是禦賜之物。”“十三爺,這是紅木雕花鑲嵌緙絲絹繪十扇大屏風。上麵還有寫著祝詞那。”……
士兵們這才明白,原來是偷了十三爺的東西。趙大頭恨聲道:“原來是銷贓的地方!”胤祥拿著單子對,發現單單少一樣東西,正是彩瑞獸博古圖十二扇屏風。胤祥兩手一攤,一臉壞笑,說道:“少了一樣,還有哪裡沒有搜那?”
驀然有人喊著:“這是八爺的宅子,不能搜!”
剛要動作的士兵們都遲疑,他略一沉吟,從嘴唇裡蹦出一個字:“你們去搜!”自己來回踱著,偏過腦袋道:“這是八哥的宅子?我怎麼沒聽說?”
一個看似領頭的中年人跪著上前哭道:“十三爺,八爺府上距離很近,十三爺一問便知!”他沒偷,但他也不知道八爺到底都在宅子裡放了什麼東西,此刻隻能講出來八爺。
“爺懶得問!”胤祥無所謂地笑道,“就你這副醃臢殺才相,會是八哥的奴才?八哥的奴才會偷爺的東西?”
“你——!!”這人也發狠了,紅著眼睛看著十三爺。
“我怎麼了?”胤祥倏地拉長了臉,頭一擺又是簡單的一個字:“搜!”
於是滿院各房立刻折騰得天翻地覆,砸門扭鎖翻箱倒櫃稀裡嘩啦一片聲響,軍士們個個腰裡塞得鼓鼓囊囊,興高采烈地串房細搜,胤祥也不理會,隻等著自己要的東西。好一會子,一個護衛滿臉油汗抱著一遝子案卷出來,稟道:“十三爺,實在沒有其他東西了,這裡全是賬本子!”
“是麼?”胤祥信手拿過一本,翻開一看,全都是蠅頭小楷,密密麻麻記的全是官員某人某年月日因何故處分,轉調何處,走何人門路起複,現在何處任何職……一一周備。胤祥一口氣鬆下來,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院子裡的被捆起來的人都早已麵如土色,一個個反背著手雙腿一軟,跪到地裡,剛那個領頭人嘶啞著聲音道:“我不知道啊!十三爺……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們以為是八爺收銀子的賬本……”
“胡說什麼!”胤祥勃然大怒,按劍怒喝,“八哥能亂收銀子!你們這一群無法無天的賊人,還敢在天下腳下做窩!很該全抄!給我使勁抄!”
兵士們排門入宅子又抄又搶,院裡院外一片鬼哭狼嚎,守在遠處瞭梢打探的王柱兒知道大事不好,熱鍋螞蟻般兜了兩圈,想想這事無論如何得報胤禩,出門上馬又趕回廉郡王府。
廉郡王正睡得香,這些日子他都沒有睡好,心情大好大放鬆之下,送走了眾人早早地睡了。八福晉也是心疼他的,八福晉自己守著閨女睡,擔心閨女夜裡吃奶影響他,特意要他去睡書房。八爺睡的正憨,被王柱兒焦急地喚醒,迷瞪眼瞅著他一頭一臉的汗還沒明白:“喚什麼?”
急得王柱兒哭著道:“爺,十三爺帶著士兵去拿贓物兒!都搜出來了!”
他迷迷瞪瞪地,眼睛還沒睜開。好一會兒,才是反應過來,一口血吐出來,映紅了他白生生的嘴角。
“混賬雍正!”八爺仰頭怒吼一嗓子,抄起裡邊床頭的火銃衝出去就爬梯子要拚命去!
“爺,爺,四爺不在府裡。不在府裡。”王柱兒慌忙攔著。“爺,宵禁時間了不能出城。爺,十三爺,不是四爺。”
胤禩哪裡聽得進去?不是老四是誰?一定是老四!他赤腳大步地走著,熊熊烈火燃燒著胸腔,整個人都要燒起來,一張臉紅的發亮好似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