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氣得要去找他四哥拚命。
走到門口的時候,被驚動的八福晉攔住了去路。
“爺,發生了什麼事情,你這樣驚慌?”八福晉因為他手上的銀質小火銃嚇白了臉:“爺,你要做什麼?!”
八爺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福晉,八福晉身上剛喂奶孩子的奶氣進去鼻腔,要他身體一軟。
他不能這樣去找老四。
可他忍不下這口氣!
“我要出城!你彆管。”八爺冷聲說著話,這還是他們成親以來,八爺第一次這樣對福晉說話。八福晉頓時火大了,柳眉一豎鳳眼一瞪,喊道:“爺這是什麼話?我不管?你帶著火銃出門,這麼晚的時辰,我不管?!”
“你彆管!”八爺梗著脖子怒喝一聲,腦門青筋蹦蹦直跳。
下人們都“撲通撲通”跪下來瑟瑟發抖。八福晉因為八爺的態度也動了真火。
“好!好!我不管!”一把奪過來八爺手裡的火銃,大喝一聲:“我出城去,爺也彆管!”
“你要做什麼!”八爺急眼了上去就搶。“火銃裡上了子彈,你快給我!”
“我也會玩!”八福晉死命地攥著就是不給他。八福晉從床上爬起來,隻披了一件披風,八爺還隻穿著褻衣褻褲,這八月夜晚的天又冷,夫妻兩個激烈爭執中八福晉猛地一個噴嚏打出來,嚇得八爺一個醒神。
八福晉的紅菱披風掉在地上,夫妻兩個四目相對,眼裡都是憤怒的火星子。八爺的奶嬤嬤抱著鞋子跑上來:“爺,穿鞋子。”放下鞋子上前一步撿起來披風,給八福晉披上牢牢地給係好帶子。
“你——”八爺憤怒至極,麵對福晉和奶嬤嬤卻隻能拚命地壓抑火氣,奶嬤嬤蹲著給他穿鞋,他這才注意到,自己是赤腳,腳上臟汙不堪,還給小石子劃破了腳心,鑽心地疼著。
八福晉低頭一看,忍不住又心疼了,再一看他冷的臉上發白,嘴唇上紅紅的在夜色下也看不清,他誤以為是哪個侍妾的胭脂,那火氣又騰騰地上來。
“我什麼?爺大晚上的不睡覺,到底要鬨騰什麼?”八福晉的話音一落,門外恰好傳來一陣腳步聲,守門的小廝打千兒行禮:“爺,四爺府上的管家來了。”
好啊!好一個雍正!
八爺眼珠子紅的要吃人,爆喝一聲:“要他進來!”
四爺府上的管家金常明來了。
四五十歲麵容清瘦的金管家點頭哈腰地小跑進來,熱情地打千兒行禮,一臉諂媚的笑兒:“給八爺請安,給八福晉請安。”
八爺狠狠地上下打量著他,發現他一身老藍色的長袍馬褂壓襟銀懷表上下穿戴整齊,一看就是等著來見自己的,奪過來八福晉手裡的火銃就指著他,好似指著四哥的腦袋。
“你來做什麼?”八爺那聲音冷的,好似從無邊空洞裡傳來,寒氣逼人。
“八爺,奴才來傳達一句話。”金常明好似有點害怕,又好似不害怕,望著黑黝黝泛著冷光的火銃,清瘦的眼睛裡好似還有一絲絲興奮。
他的目光落在八爺嘴唇上的血色上一瞬,弓著腰,不著痕跡地笑著:“八爺,四爺說,他馬上進城,今天晚上宴請。因為白天裡奴才不在府上,帖子沒有及時送出去,夜裡頭特意給各位皇子爺們送來。實在是太晚了,萬望您老恕罪。”
一片安靜。
金常明麵對八爺的火銃槍口,所有人逼迫的目光,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極力保持住恭敬和求饒的卑微。
皇上八月十四到,四爺要八月十當晚回來當晚宴請。金管家白天不在府裡,錯過了送帖子的時間,晚上給送來,聽著合理,卻是極其不合理。
送帖子不需要金常明本人。
更不是今天晚上回來,今天晚上宴請。
八福晉皺眉,不明白自家爺和四哥怎麼回事,還是鬨起來了?寒著臉質問金常明:“金管家,帖子那?”
金常明麻利地從袖筒裡掏出來一個製作精明的紅色帖子,雙手捧上。
王柱兒大著膽子接過來,遞給八爺。
八爺咬著牙,牙齒上下格格作響。卻是隻能收起來火銃,接過來帖子展開,入目是小孩子臨摹出來的龍飛鳳舞鐵畫銀鉤,筆法稚嫩靈動。
園中荷花已大放矣,鬨紅堆裡不少遊魚之戲,惟葉多於花,渾不能辯其東南西北耳。倘能來,當雪藕絲,剝蓮蓬,儘有越中女兒酒,可以供君一醉!
八福晉側身看著,驀然笑了出來:“這是弘暻臨四哥的字兒。他寫字習慣在最後一筆勾一下。四嫂說過很多次了。倒是這邀請的話兒有趣,四哥就是清雅。”
那可不是清雅?八爺冷冷一笑,合上帖子,斜著金常明道:“帖子爺收下了,回吧。”
“哎。奴才謝八爺大度之恩。”
金常明行禮,後退著離開。
八福晉扭臉看向八爺。八爺仰頭,望著滿天星鬥,自嘲地笑:“今天是八月十了。月亮已經開始圓了。”
大半圓的白胖月亮高掛九天,確實是開始圓了。八月十,動手。馬上宴請。八月十四,康熙回來。八爺驀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
好一個雍正!
端的是滴水不漏!
八福晉氣哼哼地接過來王柱兒手裡的披風給他披上,皺眉問他:“爺,你怎麼了?”
“爺很好。”八爺笑的燦爛,笑得開心。隻眼睛裡殺氣騰騰。
“福晉快回去睡覺,爺要去赴宴!”八爺轉著手上的銀質小火銃,眯著眼,語氣透著森森殺氣。
年羹堯在山西拿人,雍親王府宴請,一連串的事很使八爺警惕了好些日子,無晝無夜都有人盯著棉花胡同的宅子,那胡同口隻要出現陌生人,立即出動王府侍衛過去乾預。但一連一個多月,絕無異樣的事,因此闔府上下人等心都漸漸懈了。
原來混賬雍正專門等在這時候!
天交中秋佳節,北京已是樹葉飄落一派秋景,西山上的楓葉已紅了一小半兒。饒是秋老虎依舊威風,金水橋下的護城河也結出蛛網一樣的落葉落花,高大的城樓堞雉上苔蘚牆頭草變得暗紅,顯得灰暗陰沉,夜色深深溫度下降,烏雲聚集,像是要下雨似的,沒有半點活氣,隻有樹上的落葉,飄飄落落在夜風中打轉兒,像是向人間依依不舍地訴說著什麼。
八爺換了一身略正式的家常衣服,剛要出門,九爺胤禟和十爺胤俄都已在書房外間等候,便道:“前幾天還說秋老虎熱,這天氣說變就變,今天要是下一場雨,就涼快了。”
“諾——”胤禟向案上努了努嘴,“這也是四哥送過來的帖子?和送去我家的一模一樣。今兒四哥回來,本來是挺好的事情,偏偏在這大夜裡!”
胤禩一拍手,居然笑了出來道:“四哥這懶的,寫一個帖子也懶。我非把四哥親手寫的那個帖子摳出來不可。我們大晚上過去,好生喝他一頓。知不知道要不要帶著禮物去?”
胤俄笑道:“四哥休假回來,估計帶著不少好東西回來。我出門前福晉說帶著一些禮物,說四嫂這些日子從莊子上送來不少蔬菜瓜果來。我說不用特意送。今天晚上四哥宴請,依著我說,也是儘管兩肩抬一張嘴吃他去!”
胤禩想想也確是如此,他乾嘛還要給混賬雍正送禮物?個人步行去隔壁的四哥府上。
大約二更時分,鎏金琺琅腕表上的時針漸漸指向十了。那雨小毛毛地細細密密落下來,街上隻有巡邏的侍衛們,家家店鋪關門閉戶熄燈都歇息了,一眼瞭去,空蕩蕩的街道上沒有一個行人。太子領著一隊侍衛們打馬在街道上,光是馬蹄聲聽著就要人心慌。
太子的臉色很是不好。人在馬上一送一縱的,夜風吹在臉上,細雨落在臉上,他全然未覺。
今天晚上,蘇培盛卡在熄燈時間前進宮,求見他。他還以為有什麼事情,抱著新來的小宮女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時候,硬是爬起來床,本就一肚子的氣。看完蘇培盛送來的請帖,一看就是老四寫了一份,要孩子們臨摹照抄統一發送的,更是來氣!
當然,這些太子都咬牙忍了,麵對一臉諂媚討好地笑著的蘇培盛,怒氣衝衝的:“孤要休息了,今晚上就不去參加宴會了。顧問行,去庫房找幾樣禮物,你親自送去。”
哪知道那蘇培盛還是笑著行禮,卻不動彈。
太子那火氣上來,就要發火。就見高變驚慌地進來,貼著他的耳朵小聲道:“太子殿下,十爺在棉花胡同,抄了一個八爺的宅子!”
太子瞳孔一縮。
那必然就是他和老八在爭的東西!
索額圖的管家留下的東西!
“老十那?”太子冷靜下來,麵容陰沉的滴水。
“十爺正在打包賬冊,喚來刑部的衙役們押送看守宅子的人去大牢。”
好一個老四!
太子瞬間明白了。
老四一邊查抄東西,一邊下帖子,這是要告訴所有知情人,他沒有看冊子一眼!
他更沒有時間做備份。
將來就算發現備份了,也是老八的手筆,畢竟東西在老八手裡那麼久。
太子冷冷一笑,太子威勢放出來,殺氣騰騰的目光壓迫力十足地看著蘇培盛,瞧著這奴才也是隨了那討厭的老四,慣會做戲的,恨得從牙縫裡硬擠出來一句:“備馬!我們去雍親王府!”
小太監牽來太子的寶馬,太子躥上去雙腿一夾,用皇太子特權開來關閉的宮門,頂著陰下來的夜色,直奔雍親王府而來,趕到時,渾身已是小雨人一般。
雍親王府裡,一乾皇子們吃酒賞雨說笑話兒,正到興頭之時。四爺一向是不大合群的人,麵懶心冷,請客赴宴都不熱乎玩鬨,與兄弟們往來親近著卻也是彬彬有禮,眾兄弟都猜到大夜裡四哥請客必然有要事,因來得齊全。大爺胤禔、爺胤祉、七爺胤祐、並胤禩胤禟胤胤禌胤祹都來了,隻胤祥有事耽誤還沒來,十五阿哥胤禑傷風受寒說了不來,又是在銀安殿熱熱鬨鬨地擺了兩桌席麵,秋夜裡細雨綿綿,涼爽爽的,窗槅都打開,既軒敞又好賞雨。因擊鼓傳花,剛輪到胤祉說笑話。
胤祉雖飽學,卻不善於笑話,想了半晌,說道:“我不似九弟十弟活潑,胡亂說一個,不笑彆怪!——端午節,私塾先生沒收到節禮,問學生什麼緣故。學生問了父親,回來說:“我父親忘了。”先生說:“我出上聯與你對,對不好要打。”他出的上聯是:“漢有傑:張良韓信尉遲公。”學生對不出下聯,怕打,哭告其父。父親說:“對子出錯了,尉遲公是唐朝人,不是漢朝人。”學生稟告先生。先生笑道:“你父親幾千年前的事都記得很清楚,怎麼昨天一個端午節就忘記了?”因停杯誦道:
年少入私塾期待金榜掛名時。老師啊老師,老師高高聳起大鼻孔,響亮地放出呼吸,好像絲竹的聲音那般悅耳,麝蘭的味道那樣芬芳。學生立在下風頭,不勝榮幸之至。
“好!”眾人鼓掌喝彩。四爺高興得臉上放光,說道:“誰說哥講的笑話不好?我敬哥一杯請哥再賜一個!”眾人立時附和,胤禩端著燦爛的笑道:“確是妙語,哥一定得賞光再講一個!”
“那我勉從眾命吧。”胤祉吃眾人的激將不過,笑著吃了一杯,又道:“那年我新到八旗學院,見一對醉酒的師生對對子,也是這樣的下雨天氣,先生說“園中陣陣催花雨。”學生說:“席上常常撒酒風(瘋)。”那先生抓起來戒尺就打怒罵:“對雖對得很好,隻是不該說先生我的短處。”——你們要再逼我喝,我可真要‘抓起來戒尺就打怒罵’了!”眾人聽了不禁又是哄然叫妙。
胤禟胤俄酒已吃到八分醉,聽胤祉說他“活潑”,心裡越發鬨騰,頭搖得撥浪鼓似的笑道:“不好不好!放著這好雨,沒有詩對子豈不可惜了,辜負了老天爺?”
四爺好似生怕他們掃興似的,便道:“老十說的是,我、哥、八弟、十二弟四個人對對子,對子裡帶謎語猜謎,對子若不好,罰大觥!若猜不中,也是罰大觥!”因起句道:
隻有幾文錢,你也求,他也求,給誰是好。
胤祉接口便道:
不做半點事,朝也拜,夕也拜,教我為難。
眾人起哄。胤俄喊著:“戶部!”胤禟喊著:“算盤!”胤禔大喝一聲:“財神!”
四爺一擊掌:“財神!大哥猜中了。九弟十弟一人杯。”
胤禟和胤俄衝大哥做鬼臉喝酒,胤禔一揚眉毛:“辦差辦糊塗了,還是算賬算糊塗了?!”眾人轟然大笑,胤禩折扇打著手心吟哦:
湖水本無愁,狂客未須澆竹葉。
胤裪笑著道:“八哥好情思,我也有了——美人渺何許,化身猶自現蓮花!”話音一落,所有人一起歡呼高喊:“觀音!”
胤禩溫雅地笑:“這個太簡單了。再來一個。一口能吞二泉江四海五湖水。”
“孤膽敢入十萬千家萬戶門。”四爺忙推胤祉:“哥,你怔什麼?快著點猜!”胤祉因一笑,略煩惱道:“這個可難了。水壺?”
“鐵鍋?”胤俄揮臂揚眉,正要接吟,不防一直悶聲不吭的太子怪聲怪氣冒出一句:
“太陽能熱水器。”
眾人愣了一下,不禁哄然大笑,胤禔便來鬨著胤禩,“好好的猜謎要你折騰的這麼難——幸虧太子殿下猜中了,否則不都是要喝酒了?罰酒,我要提耳灌!”
那邊胤俄唱著戲腔:“大哥呀~~八哥就是想要喝四哥的菊仙釀呀~~”
正不可開交,金常明匆匆進來,向四爺附耳說了幾句,後退一步躬身聽命,四爺登時紫漲了麵皮,說道:“我府上的東西丟了,十弟府上的東西也丟了。剛十弟點王府侍衛去棉花胡同把這起子賊拿下,這群人居然喊著是八弟的手下!”又轉臉對太子道:“太子殿下您看,這些人忒是奸猾,不見棺材不掉淚。這不是汙蔑兄弟名聲嗎?”此刻眾人已是聽呆了。
“果然是奸猾!”太子胤礽笑著臉上帶刀眼裡亮劍,又似笑非笑地瞅著老八道:“八弟,你要不要去看看?”
胤禩聽見“棉花胡同”四個字,渾身打了個寒顫,胤祥現在壓著東西來酒宴上?不是去刑部?那他是不是能半路上劫走?!看胤禟時,發現胤禟也把目光掃過來,四目一對立時會意,因也起身笑道:“我酒沉了,正好和老九同去。謝四哥的酒,改日我還席!”
“哪裡的話!”四爺笑道,“一個夏天難得一聚,何況這場好雨!都坐著,十弟馬上就來了,已經到八弟府門口了——金常明!各位爺帶來的人都歸你和蘇培盛招呼,今兒上下一醉方休!這麼些日子沒見,吃醉了就正好在四哥這兒住著!”
眾人也都正在“興頭”上,哪裡肯放胤禩去?紛紛起身挽留,罰亂令酒,胤禩心裡雖不安,又恨四哥那句故意的“八弟府門口”卻也脫不得身。
更知道,他已經錯失劫走東西的機會了!
胤祥命令侍衛們穿好油衣,搬箱子進馬車,壓著人,一路上浩浩蕩蕩地點著火把,披著蓑衣,來到雍親王府。
此時風已經小了,雨點兒劈裡啪啦地越下越大。銀安殿幾個皇阿哥除了老二、老八、老九連四爺,都已吃得醉眼迷離。
胤俄吃得乜著眼,手舞足蹈地哈哈大笑,說道:“八哥還說要摳出來四哥親手寫的帖子哈哈哈哈。太文雅太文雅,你們做的什麼對子?合該我今兒出出風頭!”因咧著大嘴,晃著身體指著侍衛手裡的大黑傘,大聲道:
害了相思病,身體瘦如柴。
巴得團圓時,不覺淚滿腮。
沒有念完已是笑倒了眾人。王府家丁見十阿哥發酒瘋,都在廊下擠著看,指指點點笑得前仰後合。
胤禟有心事的人,一眼看見自己的奶兄弟努達海在長隨裡頭殺雞抹脖子連比劃帶使眼色,說聲“方便”,便起身來往後院走。
“好九爺!”努達海氣喘籲籲追上來,稟道,“奴才急死了,爺隻瞧不見奴才比劃!”
外頭“轟隆”一道閃電照亮天地,胤禟驚得身子一晃,幾乎跌倒了,踉蹌兩步才站穩了,臉色變得異常蒼白,喃喃說道:“……到底難逃一劫!棉花胡同……真被抄了?”達海慌亂地說道:“具體到底什麼樣兒難說,十爺壓著東西在來的路上了!”
胤禟這才定下神來,說道:“抄了也好,省的爺天天坐立不安的做賊一樣。隻是四哥算計如此周密,行動中透著殺機,到底要做什麼那,真要告訴汗阿瑪不成?……你不要喝醉了,晚間我問你話!”說罷在更衣間轉了兩圈,裝著沒事人般回萬福堂,勉強笑著,剛說了句“老十還有什麼好詩,再來——”話未說完便是一驚,渾身汗毛直豎。
原來不但棉花胡同的人手都五花大綁跪在當院,“死”了的老劉居然也由兩個兵士夾著押解進來!
院中氣氛已經大變,王府護衛親兵、年羹堯嶽鐘麒的親兵站得廊下甬道上都是,一個個叩刀按劍殺氣騰騰。太子胤禔胤祉等皇阿哥都出了正房,坐在簷前台階上一溜擺好的椅子上,隻胤祥是剛剛回來,椅子邊上有個小桌,他正翹著二郎腿晃著腳喝著燙好的溫酒就著小菜,和年羹堯小聲說話。胤禟不再說話,挨著胤禩坐下靜觀事變。
“你還敢問爺‘什麼罪’?”四爺披著防雨蓑衣,足蹬沙棠木屐,在台階下踱著,麵孔冷得罩了一層霜,咬牙笑道:“你這冊子哪裡來的,是誰的主使?拿這東西準備做什麼大事?”因指著廊下堆著的二十幾個箱子對胤禟道:“老九,你也去看看,四哥遍讀二十一史,竟沒見過還有這樣的人間巨著!曆朝曆代的人傑都沒這個能耐!”
老劉原先隻是木著臉聽,一抬頭正看見胤禩的目光掃過來,便轉臉盯著四爺笑道:“王爺稍安毋躁,曆朝曆代的官兒都這樣的,曆朝曆代沒有這樣的巨著,我這行當不是正稀缺嗎?我想叫老百姓都看看曆朝曆代官員都是些什麼玩意兒,用不著什麼人支使——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棉花胡同的人都是拿我的錢辦事,四爺似乎也不必枉費心機株連彆人!”
“好,夠漢子!”四爺冰冷地盯視老劉一眼,懶洋洋地笑道:“但願你到了刑部也能這般鎮定!”說罷命金常明:“把他關押馬棚!”胤禩見是話縫兒,冷冷笑道:“四哥,這樣的東西送給刑部大牢就成?何須繼續麻煩四哥?”
四爺笑道:“刑部大牢裡我有點放心不下,怕他和他的老主子一樣又突然急病死了。我正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
他的老主子是索額圖的管家。索額圖的管家就是“不明不白”地死在牢裡頭。刑部裡頭的貓膩太多了。當然,也有可能是被太子殺人滅口的。瞬間的沉默中,太子和八爺的臉上都是青紅白紫地變化,尷尬難堪。隻強撐著臉麵。
人押走了,兵士也撤了,皇阿哥們的酒也嚇醒了。大家各懷心思回到方才熱鬨的銀安殿,麵麵相覷,不知話題從何開頭。好半晌,胤禔作為大哥粗聲道:“居然出來這樣嚴重的事情!幸虧拿住了!”
胤祉方是接著笑道:“怪道四弟這麼晚回來請客,有此一遇不虛此生了!也怪道刑部案子清不勝清,犯人進了大牢比在慎刑司還危險。隻是這麼大案子,四弟打算怎麼料理?”
“弟弟心裡很是為難,正要聽聽太子殿下和兄弟們的見地。”四爺變得很憂鬱,頹坐在玫瑰搖椅中撫著腦門說道,“實言相告,就為這個緣故,我才請你們來……”
胤禩自斟一杯酒,一仰而儘,咬牙說道:“自古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交給刑部,按《大清律》辦就是了,四哥有什麼難為處?”
四爺看了看胤禩,關愛地歎息一聲道:“傻兄弟,這老劉,至今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老劉在京經營幾十年,犯了不計其數的罪行,要沒人撐腰他不敢,也做不到!難說我這些手足親友裡就沒有牽連進去的。王法人情相悖,四哥又不想打老鼠傷了白玉瓶。所以要集思廣益。”他頗為沉痛地低下了頭,喃喃道:“我至今不敢告訴汗阿瑪,這個案子難辦。這個人的來曆……哎。我也知道太子殿下同樣為難。所以我想請大哥和哥私底下辦這個案子。”
一席話說得眾人無不動容,一向秉公辦事的四弟/四哥,竟然還有這麼深沉的手足親友之情。
胤禩見他既是編戲又演戲,恨不得一腳踢死老四和老十,又自知一開口必定招疑,隻把手中茶杯端起來又放下,放下又端起來,一臉若無其事的模樣。
“這件事,我不好插手。”胤禔皺眉。他被放出來這些日子,一直在家裡休養也是思考,已經有幾分風霜的臉上,一片頹然:看情形,老八居然牽扯進這樣小道道的事情,自己居然一點不知道!胤禔拎起來銀酒壺直接灌酒。
眾位弟弟的目光落在哥身上。
“我也做不來這樣的大事。”胤祉見四弟要把這個燙手的火團兒塞到自己懷中,心裡不禁暗笑,皺眉說道:“這是,還是刑部管吧。正好八弟在刑部,公私兼顧,八弟一貫是妥帖人兒,交給他辦最好!”
胤禟睨了胤禩一眼,真怕老劉咬出來其他的。他心裡拿定了主意,說道:“四哥方才說的都是肺腑之言,我聽得幾乎落淚。四哥的擔心很對:這案子難辦。要信得過,八哥來辦,我來監督!”
“那就偏勞八弟九弟了。”四爺望著門外大雨瓢潑的天空,舒展了眉頭道:“一件心事解決,我輕鬆很多。至於這部巨著,諸位兄弟的意思那?”
“老四!”太子第一個跳起來,紅著眼瞪著老四:這本該就是屬於他的東西!
“太子殿下,你急得什麼?我們在商議那。”胤禔一瞪眼,當大哥的就是大哥。再落魄,彆人不好說的話,他能說。
太子臉上肌肉抽動,上下牙齒咬得咯咯響。
四爺撲棱撲棱剛剃頭的青瓜腦門,煩惱道:“這件事,該不要汗阿瑪煩心。但是,這麼大的事情,瞞著汗阿瑪,也不是為人臣為人子的道理。因此,我還邀請了兩位見證。蘇培盛。”
“在!”
“領李光地、馬齊兩位大臣進來。”
“啊?”
“唔?!”
“嗻!”
李光地和馬齊進來,行禮問安,聽說明了情況,去一個開了封口的箱子裡各自拿起來一本冊子翻看,額頭上冷汗瞬間嘩嘩嘩下來。青筋暴起的老年人的手一抖一抖:四爺害苦我們也!
四爺此刻是真的悠閒了,一副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的模樣。
“太子殿下、大哥、哥、弟弟們,你們都說說,這箱子的歸處。這些箱子,剛收繳來,我沒看,十弟也沒看。我是不需要,十弟也不要。”看一眼單獨在酒桌上大口吃菜大口喝酒的胤祥:“我們的任務,已經基本完成了。”看一眼兄弟們和兩位大臣:“是給誰保管,還是送到刑部,還是送給汗阿瑪?”
沉默。
馬齊和李光地互看一眼,他們已經猜到,四爺要他們兩個前來,就是做個見證兒。活閻王四爺不看不需要是真的,但他不管?活閻王,這是要借機做文章那。
他們兩個端出來臣子的本分,屁股坐著一個椅子邊兒,蠟黃瘦弱的褶子老臉恭恭敬敬的,眼睛老老實實地盯著地磚,認認真真地坐成了一尊一尊石頭蠟像。外頭的侍衛們下人們,也都站成了泥胎塑像。
落針可聞的大殿中,隻有胤祥儘情享受夜宵的碗筷聲。
太子盯著那二十多個箱子,咬著牙克製自己的怒火。他想大吼一聲“那本該是我的!”這個場合,不能說。因為他是太子!萬一被人知道一國儲君用這個掌握群臣,即使隻是一個心思,老父親也能活活刮了他!
八爺低頭看著青色的地磚,這地磚是前朝製作的。地磚上隱約金色紋路顯露,磚縫裡都是金線,端的是低調的奢華。前朝皇家為了享受,又怕百官的嘴巴,借用太監們住所的名義修了這行宮,結果就享受幾天,李自成就打進來了。
自己費儘心機得來的秘密武器,用了幾天,就被混賬四哥拿到了!
其他兄弟們更不說話。
四爺一看,笑道:“時間不早了,兩位相臣白天都累了一天了。要不這樣,舉手投票?同意給太子殿下保管的舉手?”
沒有人舉手。
太子本人不能舉手,太子恨得一口老血吐出來,隻抿緊了嘴。嘴裡一片血腥氣。
“沒有人舉手,那給大哥保管?”
還是沒有人舉手。
胤禔沉著臉,對胤祉笑道:“給弟吧。弟喜歡看書。”
胤祉忙道:“不敢不敢。我隻是一個書生,堪堪識字罷了。可不敢讀這樣的巨著!”大哥還記著仇那。胤祉臉紅紅紫紫的難看。
四爺俊秀的眉頭微微一皺,頗為糾結的模樣:“那,七弟?八弟?九弟……沒有來的兄弟,就不參與了。這一點我擔著。”
還是沒有人舉手。
四爺一看這情況,老八那腮幫子肌肉一抖一抖,好似下一秒就能舉著火銃對他突突拚命,微微一笑:“那,我換一個問法兒。這些箱子,不同意兄弟們都不要的——舉手。”
太子反應過來兩個‘不’,猛地咳嗽兩聲。
狠狠地瞪一眼老四!
再瞪一眼糟心的兄弟們!
他倒是要看看,自己不要,誰敢要?!
很自然的,沒有人舉手。
大部分人都是從眾的,分團的。不是分是非對錯的。更是大多都不敢明麵上出頭的。
即使老八恨得滿口血腥,恨不得撲上去和混賬雍正廝打對罵,命拚命,這樣的場合,他也必須忍住了。
四爺樂了,和十弟對視一眼,瞅著他吃的歡樂的小樣兒,眉眼彎彎地笑著,乾燥有力的手掌興奮地一拍椅子扶手:“那這樣,全票通過。李光地,馬齊,你們親眼見到了,親耳聽到了,如果日後百官,天下萬民,後世子孫問起來,可要給我們兄弟做個好見證兒。”
您這問法兒?李光地、馬齊卻隻能連忙起身,保證連連:“四爺但請放心。阿哥爺一片丹心可照日夜,臣等都明白,百官明白,天下萬民,後世子孫明白,皇上他老人家更明白。”
“這樣,我就徹底放心了。”四爺顯得很是開心的小樣兒,好似小孩子得到夢寐以求的甜蜜糖果。
太子眼前一黑,忙死命地掐住自己的手心,用疼痛保持神誌。他差點暈過去的腦袋裡亂糟糟的轟鳴,如同外頭的閃電大雨打雷聲聲。
唯一的安慰是:自己沒有得到。老八也沒得到。
八爺低垂著腦袋,繡著海水江崖的馬蹄袖下的雙手握拳,指甲刺痛手心依舊攥的緊緊的,拚命地克製自己。
唯一的安慰是:自己沒有得到。太子也沒有得到!
他們兩個的表現如此明白,在座的其他兄弟們都在心裡狠狠地鬆一口氣。反正他們是沒有希望拿到手的,這樣駭人聽聞的冊子,誰也不拿,如此解決最好。
四爺清亮的目光環視一圈,散漫地笑:“既然如此,這冊子,我的意思,那就毀了吧。省心。太子殿下、大哥、哥……你們的建議那?”
!!!
其他兄弟們還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看著四弟/四哥:這才是四弟/四哥的目的?馬齊和李光地心裡猛地一鬆,好似一腳踩空了掉進萬丈深淵,又遇到梯子的慶幸。
“毀了!”太子含血吐出來一個字。
“毀了!”八爺陰森森地擠出來一個字。
其他兄弟們都看向四弟/四哥。
四爺反而真的為難了。再次伸手撲棱撲棱青瓜腦門:“萬一汗阿瑪問起來……”
“孤擔著!”太子惡狠狠地瞪著老四!
“弟弟也擔著!”胤禩眼珠子紅紅的好似野狼。
“太子殿下和八弟果然是好兄弟。隻是,弟弟還有為難呀……”
馬齊和李光地實在忍不住了,馬齊、李光地近乎求饒地欠身道:“四爺,臣等也擔著。您有話,儘管說。”求您了四爺,毀了吧。
“哎……”四爺淺淺地挑唇,一手摸著下巴,瞅著兄弟們,謙虛不好意思還有點點害羞地笑:“我能有什麼話說呀……這多不好意思呀……”
胤禔眉心一跳,看向太子和老八,怒聲道:“快說話!”就四弟的小心眼兒,你們不出血,他能毀了這要命的證據?
太子此刻反而腦袋清明了,老四邀請兄弟們來,本來就是要毀了的!果然是最討厭的弟弟!他猛地站起來,深呼吸再深呼吸,瞅著老四的混賬模樣,森冷地笑:“四弟,江南的攤丁入畝,二哥一定儘力,一直到完美完成。”
胤禩的腦袋針紮地疼,腦子裡亂糟糟的,隻覺得眼前天旋地轉,天昏地暗。混賬雍正毀了他的武器,還要他衝鋒陷陣幫助江南的攤丁入畝!
可他不能不表態:混賬雍正的目的原來在這裡!
胤禩聽到自己平靜地說道:“四哥,江南那邊,但凡弟弟能幫忙的,一定幫忙。弟弟是大清的郡王,為國為民的事情,弟弟有機會管一管,是弟弟的榮幸。”一句話說完,他心口那股氣一鬆懈,整個人的精神氣少了一半兒。
哪知道四爺卻是矜持地擺擺手,一副很不好意思很為難的小樣兒:“太子殿下,八弟,你們將我想象成什麼人了?江南的攤丁入畝進行到現在,一直是兄弟們和大臣們同心協力的成果。就算沒有這件事,太子殿下和八弟也是一定拚儘全力的,我都明白著,……”
胤祉實在受不了四弟的表演了,克製翻個白眼的衝動,插言道:“四弟,現在我們決議,毀了這些個箱子,你有話,快說!”環視一圈兄弟們和馬齊、李光地:“任何難處,我們都儘力達成。”
“對!對!四哥你快說!”“就算日後汗阿瑪問起來,我們一起承擔著!”“四哥,毀了吧。如此邪惡的東西,不能留在天地人間……”皇子們都著急了,不明白應該是四哥要求要毀了的,怎麼變成他們哀求四哥?但是此刻也顧不得多想了。
“好吧好吧~~”四爺勉為其難的模樣,嬉笑地看著兄弟們和兩位大臣:“我早先答應侄女們南下玩一玩,福晉這麼多年操心府裡,也沒出過門,沒有見過江南煙雨,總是惦記著。”
!!!
四弟/四哥,你能彆這麼疼閨女疼侄女們嗎?行吧行吧。
胤禔無奈道:“我們去求汗阿瑪,都去。各家各戶福晉孩子都去,男娃女娃能去的都去。”瞪眼糟心弟弟們:“你們答應嗎?”
“答應!”除了老二和老八以外的弟弟們甕聲甕氣地回答。敢不答應嗎?
胤祉心思快,忙轉臉朝兩位大臣道:“兩位相臣,我們用自己的銀子,不動用國庫。你們答應嗎?”
馬齊李光地忙道:“這是大清子民的榮幸,江南的父老鄉親們一定開心,熱情歡迎。”皇家的兒媳婦們阿哥格格們都去。前所未有啊。男女大妨那?可是,敢不答應嗎?
胤禔再看四弟,催促道:“還有嗎?快說!”擠擠眼:你可少折騰一點兒,見好就收。太子和老八要忍不住和你拚命了。兩位大臣也要撂挑子了。
四爺輕輕咳嗽一聲,清清嗓子:“這件心願了了。我太高興了。感謝諸位兄弟們。隻還有一件事,……”四爺的容色是顯而易見的凝重和嚴肅,清冷的目光落在胤禟和胤俄身上,最終落在太子和胤祉身上。
“我想去南海看看。一個是顧慮安全問題,汗阿瑪年紀大了,不能要他老人家擔心。一個是顧慮南海情況到底什麼樣子了,江南的攤丁入畝,對南海有沒有影響。”
!!!
混賬老四果然是要插手水師!
太子和八爺齊齊怒視他,都拉開架勢要打!
氣氛正凝固的時候,四爺慢悠悠地道:“大清辦學、整頓礦場、小有成績。但花費銀子無數。導致國庫空虛。我很難過,很愧疚。攤丁入畝,為了江南百姓,也是為了國庫。準格爾的大軍騷然喀爾喀,沙俄和準格爾眉來眼去,六妹妹幾次來信都是說邊境戰事幾次打的激烈,偏偏朝廷暫時不能出兵。更有青海、西藏兩個地方天天鬨事……哎……我不是領兵的帥才,再擔心也不能披甲上陣。我琢磨著,隻能在安穩住大清內部方麵,堪堪為大清出一點力氣。這一點力氣也是微薄的。”
“南海情況複雜,我也不敢托大。”四爺的歎息宛若外頭瓢潑的大雨,沉重地落在眾人的心尖上——出兵西部的兵權之爭,四哥/四弟不參與?!
氣氛瞬間變化,越發複雜。
馬齊和李光地互看一眼:活閻王這是“好心”地提醒太子和八爺;彆爭朝廷的一畝分地了,趕緊的,想著怎麼琢磨再一次出兵的兵權事情吧。要出兵要不要先穩定江南?你們自己掂量掂量!心計如此周密,手段如此霸氣,真真令人可畏!
其中八爺比其他人更多提著一層心,上輩子,混賬雍正也是沒爭,反而舉薦老十四帶兵。可他一個年羹堯在西部卡住所有的糧草和軍事要道,就是卡住老十四的脖子。這輩子……!混賬雍正要遠避開去南海,故技重施嗎?
隻見四爺舒展眉眼,憊懶一笑:“我又是一個懶的。出去南海,也想帶著幾個兄弟互相照應。當然,這個事情,還是先求汗阿瑪答應。隻汗阿瑪若不答應,我求求了,也沒有遺憾了。九弟,你一直要出海,四哥一直沒有答應,很是愧疚,你要和四哥去南海嗎?十弟,你一直做戲曲,明明功勞很大,很多人說你不務正業,四哥也愧疚,你要和四哥去遊玩南海嗎?十弟也去。還有誰要去?太子殿下,大哥、哥、你們有想派出去見識遊玩的人,都跟著。弟弟都給照顧好了。”
刷!
所有人都震驚地看著活閻王。
這是威脅?
還是交換條件?
還是妥協?
活閻王不插手再次出兵的兵權,也不跟去打仗,要去南海。
南海牽扯水師大權和港口大權,他要帶著幾方勢力的不同的人,是為了平衡?
眾人思考中,太子已經反應過來,老四拿出來出兵的事情警告自己:江南不穩定,不攤丁入畝,沒有糧草打仗。江南不穩,出兵都不敢出兵。出兵掌握兵權,他主動放棄,條件是去南海!太子那個恨啊!可他再恨,也隻能咬牙忍了!
老九胤禟眼見太子殿下不說話,知道事情有門兒,第一個忍不住,興奮道:“四哥,我去!”
胤俄不舍得離開北京的安樂窩窩,可是南海風光美啊。
“四哥,我也去。”胤俄眼裡有了期待的光亮。
胤祥在酒桌上起身,拿手帕擦擦嘴巴,走過來一撩袍子坐下來,爽朗地笑道:“四哥,我當然也去。”
胤禔心裡突突跳,猛地一嗓子:“四弟,要弘昱和你出去!”將弘昱交給四弟,他最是放心不過。
胤祉猶豫了一下,想說“弘晟也去……”顧慮地看一眼太子,就這個功夫,他聽到四弟激動的一拍椅子扶手:“好。大哥請放心。位弟弟要跟著,四哥很是高興。”
“王之鼎,雨停了嗎?把廊下那一堆箱子垛到院當中,一把火燒儘!”
殷紅的火焰在大雨剛停的世界中燃燒起來,不時發出轟轟的響聲,飛起的紙灰在空中無力地盤旋著,又被小雨絲兒打濕,粘落在烤化了的雨地上。皇阿哥們怔怔地看著,心裡一陣空明,又有些迷惘,誰也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直到燃成一堆黑色的濕泥,才各自起身告辭。
“胤祥,你留一下。”四爺一邊送眾人,說道,“我累了困了,卻有點心神不寧,你陪我一會兒。”胤祥點了點頭,陪著四哥將眾人送出儀門,回來時,已見鄔思道、性音、文覺、高斌、餑餑等人,笑吟吟站在銀安殿前掛滿了飽滿果實的石榴樹下。
一場大事做完,四爺覺得疲累已極,剛和胤祥鄔思道文覺聊聊,鬆乏一下,卻見蘇培盛進來稟道:“四爺,十爺,毓慶宮的顧問行方才派人傳話,請你們去一趟那!”
“太子這是故意折騰我們那。”胤祥伸著懶腰起身笑道,“這麼快就要談話了?”
四爺搖了搖頭,苦笑著站起來,卻沒說什麼。鄔思道見他兄弟忙忙穿戴了要走,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問道:“四爺、十爺,要性音帶著人陪著你們一道去!”胤祥笑道:“他一個武僧,跟著乾什麼?”
鄔思道轉著輪椅到窗邊望著外頭的濛濛細雨,說道:“安全第一。兩位爺今天晚上一把火要所有人放了心,也得罪了所有想要得到冊子的人。”
四爺正扣著腰間的金玉翡翠帶紐,住了手,沉思片刻說道:“傅鼐領著一百王府親衛,另外王之鼎、高斌和餑餑換便裝做小廝跟著就是了。”鄔思道隻一笑,沒再言語,二人徑自出來同乘一轎而行。
“鄔思道這人有點本事。”胤祥坐在轎中望著緩緩後退的街道房屋,說道,“四哥也該給他成個家嘛!”四爺歎道:“十弟,你還是不知道他。有機會你親自和他說試一試。”
四爺說著,見胤祥像是想起了什麼,已經斂了笑容,便笑道:“想什麼?!”
胤祥歎息一聲,說道:“四哥有福。哥,八哥,家裡養著幾十號清客相公,我瞧著一點用也不頂!我府裡若有半個鄔思道,不知省我多少心!”四爺點頭微笑,道:“寧吃仙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挺好。”
“雖說如此,……”胤祥的目光隨轎上下閃動,幽幽地說道,“高斌年羹堯兩個人,我就瞧著不是很地道。”四爺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高斌有能力,但會走偏門,所以我一直還沒放他出去。年羹堯驕縱,但是辦差儘心儘力。”胤祥冷冷說道:“人說四哥刻薄,我看四哥還是太厚道了些——”從袖子裡一封信遞了過去。
胤禛接過展開看了看,信手丟在車廂裡的小幾上,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我之前手下一個將軍穆騰額被派去山西,傳來的。”胤祥說道。他的眼像隔著轎看著遠方,“一個城堡的人差點都叫年羹堯殺了,幸虧縣令李維鈞拚命攔著!”四爺聽了默然,良久才道:“還有嗎……”胤祥苦澀地一笑,說道:“還有八十多萬兩銀子!不是證據齊全,我都不敢信。年羹堯一個大家公子,竟如此殘忍。”
四爺渾身一顫,睜大了眼睛,又疑惑地搖頭道:“殺人後會控製不住手,這一點,我理解。做任何大事都不能完美無缺,我也理解。但年羹堯應該不會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