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轉臉看向四哥,很是擔憂地說道:“四哥,所以我說你太心軟太厚道!穆騰額也認識嶽鐘麒,我也問過,他雖有點支吾,可還是說了一點。年羹堯在四川領兵,確實功績斐然,但我們應該多加注意。山西這次,是被勸住了。可那老劉手裡的八十多萬兩銀子,年羹堯提都沒提!”
四爺閉上眼睛,陷入了深思,許久才瞿然睜開眼睛,伸出兩個指頭道:“山西這件事,年羹堯功大於過,其他的,決不可追究,你要切切牢記。年羹堯在山西的政績和一些情況,四哥來處理。另外,四哥會派人聯係穆騰額和李維鈞,問問話。”
“東華門到了,落轎!”
隨著一聲高呼,大轎四角落地。胤祥隻說了句“省得了”,便隨四哥彎腰出了轎。
*
天色交更了,闊而遠的天際裡夜色沉沉細雨淒切,重重殿宇樓閣在秋夜小雨下,逐漸演變成深邃而單薄的數疊剪影,宮苑深深寂寞都隨著陰冷潮濕的地氣緩緩湧了出來,整個皇宮仿佛都被浸沒在濃鬱得化不開的陰翳之下。
“兩位弟弟做得好大事。”太子在毓慶宮前院工字書房召見了老四老十,一見麵就哈哈笑道,“我回來後睡不著,想著明天汗阿瑪就回來了激動,找你們來說說話兒。”
四爺行禮,欠著身子坐在繡墩上,瞄一眼太子,使勁克製困意。太子穿著玫瑰紫黃緞長袍,上罩黑緞珊瑚套扣背心,腰間係一條湖色絲綢腰帶,綴著兩個明黃緞的繡龍荷包,青緞帽上頂著一塊攢花寶石結子,一條油光水滑的烏黑長辮直拖到腰間,外麵的八月十雨夜晦暗月光映照進來,顯得他整個人明暗模糊,隻看麵容眼睛十分精神。
胤祥對太子有氣不想說話,四爺唇角上挑扯出來一個笑兒道:“今兒回來,也是想著汗阿瑪要回來了心裡歡喜,請兄弟們進一杯水酒高興高興。不防這件案子出來,……”因將兩個府上的東西丟失的情形仔細說了。
“兵法所謂‘靜如處子,出如脫兔’,痛快!”太子聽罷放聲大笑道,“四弟甭遮掩,此事我早已了如指掌。之前我們也細說過這件事的危害。前幾日山西巡撫也上奏了情況,說老劉活著。我還特意吩咐下去,雍親王要揭一件大案,要幫助保密,……果不其然!……立這個功,又是中秋來臨的好日子,賞你點什麼呢?……顧問行進來!”
“在!”
“明早把雕著百寶西湖十景雕空白玉十張小圍屏送雍親王府!”
“嗻!”
胤祥眨巴著眼,正心下詫異:太子回來毓慶宮變了一個人了?這麼豪爽明理重義氣?四爺擊掌一歎,說道:“難得太子殿下如此體恤!有您這幾句話,臣弟就安心了。既如此,一切聽太子殿下安排!”
“你已經辦得很好了。”太子手撫著茶杯壁,看去麵容比在雍親王府的時候平靜了許多,一笑說道:“老八老九來審,孤也放心。孤剛剛路上思考,再加上老十二,怎麼樣?”
四爺大約猜到,太子要拉攏老十二,畢竟老十二鍛煉出來了,還是托合齊的外甥,因道:“太子殿下思慮周詳,這件事臣弟都不管了,太子殿下報給汗阿瑪就是。”太子滿意地點點頭,說道:“甚好,我知道你辦這個事情用到不少人手。有功的人你列個名單,孤一並保舉。”
四爺心下也是十分愉悅,這樣不光明的事情,太子搶著收尾了,該高興。因見胤祥一臉不高興,隻掃了一眼,擺了擺袍襟問道:“汗阿瑪幾時到京?”
“明辰時正,出城迎接。”太子舒了一口氣,“臨去之時,說一個月就回來,這都八月份了。”他神情變得有點陰鬱,許久才又道:“汗阿瑪每次出京,我自覺我是儘力做事的。隻這次,不知怎的就犯躁性,辦了幾件不出色的事,還得你兩個體諒。”
四爺聽了兀自沉吟,胤祥在旁說道:“太子殿下,休怪我性子粗魯。你既說到這裡,我也就真提出來了,你那次在毓慶宮和四哥之間,就是有些過分!”
四爺忙擺手道:“老十,你又沒在跟前,那日是我先不是,頂得太子殿下下不了台。”
太子站起身來,背著手看了看外頭,說道:“雨真的停了……豈止是毓慶宮那次?賑濟蘇北的事我也駁了老四。還有攤丁入畝,我雖然背後儘力給辦了,但當麵駁了,……我心煩除了拿你們出氣,還能有誰體諒?難道能把老八叫來訓一頓?”他臉上閃過一絲無可奈何的笑容,“你們心裡理解我,我很感激。”
這話說得動情,不知哪一句觸了心事,太子漲紅了臉,眼睛裡竟蓄滿了淚水,胤祥低下了頭,四爺強撐著眼皮要睜開,可那上下眼皮好似牛郎織女鬨見麵。許久,胤祥因為太子感情外露的動容褪去,臉上青白交錯變換不停。
——他已經反應過來,四哥處理了冊子那這樣重要的事情,太子回宮後就來一個深夜召見是來摘果子的。還要四哥不和他爭,由著他和汗阿瑪彙報。明明駁斥了四哥那麼多差事,逼著四哥用親王權利從山東調糧食去蘇北,還要這樣來道德綁架四哥!
心裡堵得慌,更恨得慌。胤祥咬著牙,說道:“太子殿下最是知道四哥,四哥如今就掛心江南的攤丁入畝。江南的情況,太子殿下也知道,汗阿瑪幾次免賦稅,都無濟於事。因為土地大都在大家富戶手裡,人家壓根就不交稅,免稅不免稅不關心。普通老百姓做佃戶,或者守著幾畝薄田,反而要交重重稅賦!”
“十弟說的我都知道。隻是,我這個太子當得窩囊啊!”太子籲了一口氣,緩緩說道,“偌大的北京城,即使是貧民百姓,都有個安樂窩,皇太子的家在何處?金碧輝煌的毓慶宮,不過是個招牌罷了——攤丁入畝的事情我一定要噶禮儘心操辦,有多大力量出多大力量。鏟除朝中雜穢,排擠八爺黨,被人非議,我也不怕。這是為汗阿瑪前軀!不管百官怎麼想我,我做我應該做的事情。”
四爺實在忍不住要打哈欠了。胤祥聽著他對汗阿瑪的抱怨,對做皇太子的抱怨,裝腔作勢的搶功勞,身上忽然泛上一股莫名的無力感,一刻也不想在這裡多待。
個人的沉默中,四爺一睜眼,正容說道:“太子殿下,臣弟愚笨,其他的不懂。隻但凡有於宗廟社稷有利,於國計民生有益的,臣弟都勉力去做。據臣弟的愚見,皇太子和偌大的大清、偌大的北京原為一體,萬不可存了私意,反給小人可乘之機。”
“好好!我聽你的還不成麼?”太子無奈說道,“熊賜履病了在養病還天天念叨,王剡老師也這麼說,我知道你們的心。江蘇糧庫沒有按照計劃準備糧食,造成大災。其他地方那?四弟催催戶部,把各地方糧庫趕著整修好,包括西征路上要用到的,黴爛了我要追究!”
四爺領著十弟相跟退出,直到東華門外才站住腳。呼吸了一下清冽寒冷的雨後空氣,胤祥覺得清爽了不少,一邊下台階,說道:“他一伸手……他是君嘛,什麼功勞都是他的。難為了他深夜召見這番心思!還要四哥給他籌備西征糧草!就知道汗阿瑪要他的人帶兵出征?!一個屏風,換走我多少心血!”
濃濃夜色被一場大雨稀薄,空氣寒冷也格外新鮮。四爺踏著雨後濕漉漉的鵝卵石宮道,一邊走一邊說道:“一場秋雨一場寒,馬上天氣就涼爽了。你呀,氣的什麼?西征糧草本來就該是戶部準備。至於老劉這件事,不久就傳遍朝野,誰能心裡沒譜兒?”
“我知道!”胤祥如夢初醒,佩服地看了一眼四哥,卻又脖子一梗地說道:“我明白了!——但我還是不舒坦。四哥坐轎回去吧,我去內務府借匹馬,我騎馬回去散散心!”
四爺:“……”
真真是年輕氣盛。
汗阿瑪明天就回來了,辰時正。四爺回府後,鄔思道文覺性音等人都睡了,從被窩裡喚來高斌和餑餑一番,蘇培盛王之鼎等人忙著掌燈下帷,為四爺脫靴脫衣服服侍著洗漱沐浴。腦袋挨著床鋪頃刻間,四爺已沉沉入睡,下人們躡腳兒退出,天已快亮了。
蘇培盛最後走,給四爺掖被子,關好窗戶,留一盞燈在窗邊桌上。四爺抱著被子呼呼大睡,爭取能睡一會兒是一會兒。可是老天爺今天好似就是不給他好睡。
餑餑悶頭悶腦地從外頭回來,知道都累到了極點睡的沉了,心裡實在難受得緊,一身風雨推門進來書房,枯坐地守在搖曳不定的孤燈前,聽著外頭微微的風聲,心像浸在冰水裡一樣,渾身都在瑟縮。她本是索額圖精心培養的密探之一,跟著四爺這麼多年,也是見多了生死密事,今晚奉了四爺命令去看顧十爺府上,見到以前相好的姐妹下手要殺掉胤祥,她陷入了極度的矛盾和痛苦之中。
對於是非正義,家國天下是非對錯等等,她原本都懷著一種冷漠的仇恨,這無所謂什麼朝代。在家破人亡的那一日,她和姐姐兩個人被送進春蘭樓。可是姐姐為了她虛以為蛇,什麼臟活累活兒都搶著做,各種卑微討好看管教訓她們的人,護著她長大,小心翼翼地守著姐妹兩個的清白之身,甚至因為在春蘭樓不能裹腳而幾次痛哭。終於等到十爺去春蘭樓,看中了姐姐,可是姐姐因為十爺是俠義之人不忍心做間諜,強行拒絕遭遇毒打。自己不得已站出來跟著十爺回來,哪知道遇到好色的太子橫插進來,義氣的四福晉出麵,要給自己和姐姐贖身。她發現機會,認為四爺是能幫助自己殺了仇人的人,用自己最珍貴的貞潔和他交易,他沒有答應,卻是實際要索額圖一係倒下了,仇人也都死了。她親眼在刑部大牢裡看著仇人的屍體,在宣武門口的菜市口看著一個個仇人的人頭掉在地上,屍首兩處,跑到爹娘兄弟的墳墓前痛哭一場,從此忠心耿耿地給四爺做事。
望著煌煌閃爍的燭光,餑餑又想到方才在自己懷裡奄奄一息的雲彩。也是一枝蠟燭,不過細些,忽悠忽悠的光影裡,雲彩蔥白有福氣的手緊緊拉著她的胳膊,聲氣微弱但又十分清晰:
“月娥,我做不到,我下不了手……我娘……去年去世了,叮囑我找到舅舅,勸說他成家過日子……月娥……舅舅十歲賣身為奴仆,給了我娘好日子,我娘……我……對不起我娘……對不起舅舅……對不起被舅舅迫害的人命……我對不起十爺……對不起桑陌……我一死……就好了……月娥……你好好的活著,當日的姐妹們,還活著的,不多了……”
……燭花一爆,餑餑又仿佛見到雲彩那張清秀的團臉。雲彩的選擇再簡單不過:不報仇,對不起母親和舅舅老劉。報仇,對不起十爺和未婚夫茶房點心廚子桑陌。她們這樣的命運,能從根本上脫離過去嗎?雲彩絕望了,她母親去世了,要她所有的苦衷都無處訴說了,所有的選擇都沒有了。舅舅進了大牢,是四爺和十爺親手送進去的。她怎麼能背負這樣的良心債自己嫁人過好日子那?更何況,還有老劉外頭的心腹們聯係她:事情做完,你立即逃出十阿哥府,外頭晝夜都安置著接應你的人……
“水……水……”
躺在床上的四爺翻了個身,喃喃道:“蘇培盛……水來……”餑餑慌亂地起身,顫聲答應道:“就來……”就水壺裡倒了半杯涼開水,又兌了點外頭火爐上的銅壺中的開水,倚在四爺身邊喂了兩口,四爺咂了咂嘴又酣然入夢。餑餑從袖中掏出手帕輕輕地給他擦拭嘴角的水跡,呆呆地看著四爺。
雲彩站在十爺床邊的時候,手持雪白的匕首對著十爺的脖子,是什麼心情那?直接下手,一百個十阿哥也頓時了賬!可她遲疑了,她那雙曾經殺人不眨眼的手,顫抖了。她聽到十爺睡夢中叫水,她湊近了十爺,看著照顧了十年的主子,還是收起來匕首,回身給倒一杯水,喂著十爺喝下去,然後那……她如何還能再下得去手?
十年了,從不諳世事的小丫頭,變成即將嫁人的新娘子,她對十爺,是不是如同自己對四爺這樣,是主子、是親人?自己對四爺……餑餑白皙細膩的麵頰微紅,低頭癡癡地看著四爺睡著的樣子,眉宇間一絲絲疲憊,睡得很沉,麵上有醉酒和熬夜的輕微潮紅,幾根頭發落在眉間,她伸手想理一理,終究是停在半空中。雲彩最後一句放不下自己:“月娥,不要去夠月亮,月娥……你姐姐,很好。”
月娥,曾經他父親給取的名字,說她長得像月裡嫦娥。好久沒有人這樣稱呼自己了,即使是姐姐,也叫自己餑餑,好似強行表示自己新生了一樣。姐姐回去老家出家做尼姑給父母家人四爺祈福了,過的很好。姐姐幾次勸說她嫁人吧,她總是不答應。
眼前又是那一幕,自己在雪地裡脫去了衣服,四爺明明身體有了反應,卻是強忍著,告訴自己,他原本就有置索額圖倒台的計劃。餑餑捂住胸口,一瞬間又是千頭萬緒湧來:這個四爺憊懶木頭,有時也訓斥自己幾句,但更多時是溫和大度……從十五歲自己就跟著他,他從來沒有拿自己當奴仆下人,高興時還把自己當成家人一般地開玩笑打趣兒……她陡地發現,自己其實早就愛上了這位英氣勃勃的青年皇阿哥,隻是心被什麼東西禁錮著、壓抑著,自己不敢承認罷了。餑餑端著茶碗踟躕著,徘徊著,高大的帷幕上時時掠過她頎長的倩影。突然午門口傳過聲沉悶的大炮,暮鼓晨鐘陸續響起,窗縫裡襲進一股濕氣朦朧的涼風,餑餑不禁渾身一顫。
餑餑放下茶碗,回來,看著床上的男人,精致尊貴,標準的庭五眼和清晰的五官輪廓,關外人才有的深陷的眼窩和高而挺直的鼻梁,俊的模糊了性彆年紀的得天獨厚的男人。
最是狠心無情的男人。
“這是命,這是天意……”餑餑眼中閃著鬼火一樣的光,眼前好似看到雲彩趁著眾人不注意,掣起匕首,慘笑著對準自己心窩紮了進去。肋間骨骼輕微地響了一聲,像一株剛剛被砍倒的小樹,胸前流著殷紅的汁液,顫顫地抖動了幾下,整個世界的恩怨情仇都消失在冥冥之中……
十爺一邊走出關押的屋子,交代的話沒說完,臉上的笑容像凝固了似的,轉身死死盯著倒在地下的雲彩。猶恐是夢,揉了揉眼,跨前一步抓起雲彩脈息……
四爺……十爺對雲彩終究是有情義,你對我那?我若是傷了,我若是……若是……你會和十爺一樣痛哭嗎?
四爺剛迷糊一會兒眼睛,餑餑將他喚醒了。
“爺!爺!”
“……說……”四爺真睜不開眼睛了,抬頭的力氣都沒有,渾身每一個細胞都喊著要睡覺,要睡覺!
“爺!”餑餑也心疼爺,可事情嚴重。“爺,十爺回去府裡,怕太晚了打擾十福晉,也是睡在前頭書房。可是十爺剛睡下,就有人要行刺十爺!”
四爺刷地睜開眼睛,冰冷宛若天山的萬年積雪。
餑餑被嚇了一跳,忙道:“沒事沒事十爺沒事。”
四爺鬆了一口氣,隻是那清冷的眼神還是落在餑餑身上,透著無法言說的壓迫力。
餑餑被看的臉上一紅,雙手窘迫地絞著黑色夜行衣的衣襟,嬌滴滴的聲音自櫻桃小嘴裡漫出:“是之前索額圖派去的一個間諜。一個丫鬟叫雲彩的。做了這麼多年丫鬟老老實實的,十福晉都給安排嫁人了,她……她麵對十爺,這麼多年的主仆情分,總是下不去手的,要行刺十爺的時候,無意間碰到了窗台上的一個花盆,正好被其他間諜聽到了動靜,就是八爺派去的唱曲兒的眉姐兒,兩個人打了起來,我聽到她們爭執的動靜,就搶先動了手,迷暈了捆起來……可是那雲彩,十爺說留她一命,她還是自殺了,十爺很是傷心。說,說雲彩,伺候了他有十年了,在宮裡頭就跟著他了。”
仿佛一根細針在太陽穴上狠狠紮了一下,激得四爺心口跟著疼。一邊蘇培盛進來討巧一笑,略尖尖的聲音自發胖的臉上快速地出來:“爺,十爺派人來說,原來老劉的一個姐姐嫁給旗人包衣家庭,雲彩是老劉的親外甥女。說都處理好了。還說您不要擔心,趕緊多睡一會兒。”
四爺的目光倏然一放鬆,掃過蘇培盛和餑餑擔憂的麵容,轉瞬已換了澹澹的笑意,向餑餑道:“爺睡一會兒,你們也睡一會兒。”
蘇培盛忙行禮應著。餑餑略略欠身,隨禮道:“多謝爺關心。”
四爺看看他們,點點頭:“餑餑做得很好。”表情變為肅穆,目光有關心:“節哀。”
他的語氣裡有一絲困倦的嘶啞,在這樣的夜色顯得特彆慵懶和迷人。這一句“餑餑做得很好,節哀。”簡直如天籟之音一般,叫餑餑激動又興奮更是難過委屈傷心都湧上心頭。然而再情緒激蕩,卻也要克製。
餑餑眼睛一酸,忍著半夜的眼淚簌簌下來,流淌出美麗的杏眼:“……多謝爺關心。”嘴唇蠕動,想要撲進去他懷裡痛哭一場,終究是再次福身行禮:“我去休息。”
餑餑哭著腳步輕快地離開了。蘇培盛瞧著爺閉眼養神,看看牆上自鳴鐘上的時間,距離起床隻有半個小時了。遂試探道:“爺,餑餑姑娘……年紀大了。前些日子,福晉提起來大琴和大鼓的婚事,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兩位大師都是和尚,鄔先生不娶妻。高斌已經娶妻,粘杆處的護衛們都要安排婚事,餑餑姑娘……”
四爺半睜眼睛,靜靜道:“有話就說。”
蘇培盛思及剛剛在外間聽到爺喚水,親眼看著餑餑姑娘照顧爺的背影兒,背影兒都這樣柔情癡情,為難地低頭:“爺,奴才不敢說。”
四爺抿一抿唇極力維持著平靜:“什麼話這麼重?”
心中的澎湃洶湧得難以遏製,蘇培盛知道爺還在思考十爺遇刺的事情,忙給他蓋好被子,道:“爺,您還是快睡一會兒。到時間了,奴才喚您。”
四爺一眨眼。
閉眼迷糊了一會兒,好似就是一閉眼,蘇培盛就好似魔鬼催魂兒一般地喚醒了他。
四爺困成漿糊的腦袋指揮不了身體,任由蘇培盛和王之鼎等人折騰自己,方才邁出書房大殿,腳下一個踉蹌,情緒激蕩一直沒睡的餑餑正好看見,急忙上前一步扶住道:“爺還好吧?”
迷糊地點頭,總以為能克製自己恢複上輩子的日常作息習慣,總以為自己能打起來精神如常,總以為自己能如同上輩子一樣做到完美,然而真就走路睡著了。
餑餑的手微涼如枝梢的露水,低低婉聲道:“辦差是一回事,身體是一回事。爺,您要照顧好自己。”
四爺微微頷首:“是我應該安排在白天回來。”
餑餑的歎息如透明的蟬翼不易察覺:“爺的心事我多少明白,隻是……”
四爺機械地回答:“你們都照顧好自己,爺也是。”
餑餑鄭重點了點頭,道:“是,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她停一停,“爺沒有睡好,今天還是坐轎子出門。您在轎子裡眯一會兒眼睛,也好有精神見皇上那。”
四爺默默點頭,轉眼見一片落葉從枝頭墜落在空中打漂兒,似心底無聲的一句歎惋千回百轉。
*
大紅織金高麗棉的披風軟軟涼涼地披在身上,薄的感覺不到重量。八月十五依舊暖和的好天氣,四爺心裡反倒生了涼意。勾欄曲折的長廊蜿蜒無絕,仿佛永遠也走不到頭一般。
廊下綠蠟桐葉舒卷喜人,疏斜的玫瑰花枝橫逸旁出,落在青磚地上烙下一地層疊蜿蜒曲折的影子,遠處重重花影無儘無遮,一個眼錯,幾乎以為是老父親在朝自己走來。
四爺亦是感歎,難道他和老父親相思入骨?竟到了這樣的地步?
有龍涎香的氣息暗暗湧到鼻尖,醇厚而熟悉,康熙老邁的聲音有些稀疏而清淡,似沾染了清晨露水的潮濕:“老四呀,朕光看著你困成這模樣都揪心不已。”
暢春園澹寧居裡響起來一陣悶笑聲。
四爺接過來李德全送上來的熱毛巾擦擦臉,嬉笑道:“汗阿瑪,兒子昨兒一夜,睡了半個時辰不到。兒子謝謝汗阿瑪關心。”四爺停一停,打量周圍環境,端坐上首的康熙,圍坐上首的李光地馬齊等親信重臣們,微微驚訝:“原來已經到了暢春園了。”
康熙緩緩搖頭,到底是瞧著他困倦的模樣又氣又心疼地笑:“是呀暢春園,朕沒有把你賣了。”
又是一陣悶笑聲。側首,廊外一簇玫瑰花開得繁花堆錦,在初秋的清冷的早上格外灼灼地驚豔。四爺將毛巾給李德全,眼裡含著一縷幾乎看不出的笑意:“兒子謝汗阿瑪。兒子本來要請假的,以為汗阿瑪要問話。”
胤祥耐不住,輕輕道:“四哥,汗阿瑪不問話。你去討源書屋睡一會兒。”
康熙的笑容裡有一絲質疑和嘲諷:“朕不問話,誰說的?”麵容一變,瞧著混賬老四,康熙很是氣惱道:“你們惹出來這麼大的事情,隻有太子一個人和朕細細地說,都縮頭了?”
年羹堯帶兵在山西拿人,生擒老劉,緊接著又一舉查抄了老劉一手私建的密檔。康熙剛聽太子說了一個開頭,已經赫然震怒。此刻康熙依舊是親近和藹地笑著,宛若街頭溜鳥兒、跟著十阿哥胤俄的戲班子亮嗓子的四九城老頭子們,卻有老龍眼裡透著不怒自威的帝王氣勢:“馬齊身體還沒養好,李光地病了還在大夜裡被拉去,要你們在北京好生讀書練武辦差,你們就是這樣折騰大臣們?!說說吧,老劉的案子怎麼樣了?”
“回汗阿瑪話。”太子瞥一眼再次要睡著的老四,在椅中一躬身說道,“老劉依律問的大逆罪,為首犯,當為淩遲;他下麵的人,目前抓住的,有四十人,連同刑部兩個員外郎,腰斬、斬首不等,還有兩個知情不舉的,一個山西官兒,一個兵部五品官兒,賜自儘。”
“結案了?”康熙似乎有點意外,回身取湯碗,手插在溫熱的奶湯裡,燙的一縮方是回神,已是鐵青了臉,冷冷說道:“一夜就結案了?”
聲音雖然不高,語氣卻很重。幾個阿哥對望一眼,誰也沒敢言聲。魏珠上前,用毛巾給他擦著手指,端著奶湯碗退下,康熙立起身來,踱著步子道:“一個龜公出身的戲樓老板,沒有人主使,他敢有這個膽子,密建冊子要挾百官?既然斬草,為什麼不除根?”
…………
“嗯?”
“是兒臣的主意。”四爺見所有人都不說話,太子也不言聲,搓把臉,站起身來從容說道,“請汗阿瑪責罰,不但此事不曾株連,就連冊子,也是兒臣自做主張,當眾燒毀了。”
康熙倏然止步,目光變得咄咄逼人:“嗯?!是老四?這麼大的事不請朕的旨意,你專擅得過頭了!”四爺“撲通”一聲雙膝跪下,隻是垂頭不語。胤祥瞄一眼康熙的臉色,“撲通”跟著四哥跪下,怒喊一聲:“汗阿瑪,兒子也在場,我們全票通過的!”
刷刷刷,昨天夜裡所有參與的皇子都起身跪了下來:“汗阿瑪,兒子們都在。”
康熙一拍禦案,怒喝一聲:“要老四回話!”此刻大殿外大殿內皇子大臣,侍衛太監足有上百的人,見康熙龍顏大怒,個個身體打顫。
“兒子無話可答,”四爺盯視康熙良久,忽然垂下了眼瞼,叩著頭答道,喉頭幾乎要哽咽住:“兒子唯有此心可對汗阿瑪。”天可憐見,四爺的眼淚是困出來的。但是康熙明知道他是困得,還是心疼了。
“哦,說說,為什麼?”康熙告訴自己千萬不能心軟,這小子要蹦躂上天那。
四爺沉吟片刻,極力清醒下來困倦的腦袋,朗聲說道:“自本朝承天命,定鼎中原。汗阿瑪當世明君,天降賢才無數。名將戰法不一,巴海善於周旋,有耐力能持久;趙良棟善穿插,能奔襲;圖海善對壘能攻堅;費揚古善戰陣,能苦戰;周培公機變多智遠慮深謀,可謂是全才。更有穆占、賴塔、格斯泰等人人稱大清趙子龍。朝堂名臣如於成龍郭琇,賢相如陳廷敬、馬齊、李光地。乾坤郎朗,大道暢行。當日吳桂等藩亂起,汗阿瑪也曾在午門當眾焚燒吳桂和百官往來書信,穩定群臣之心。為此,兒臣甘冒汗阿瑪重怒,隻查辦首惡,焚毀了冊子。汗阿瑪要懲罰,兒子自應一身承擔。”
“嗯……”康熙看看太子,又看看老四,心裡突然一動。到現在他才明白,剛剛太子舌燦蓮花地說了那麼多,合計著,這個案子壓根就不是太子主辦的,思考間,口氣已經變得緩了下來,卻道:“這與藩之亂不同。太平盛世,出來一件這樣要人心惶惶的事情,自當嚴辦!”
四爺忙答道:“兒臣明白汗阿瑪心意,要借此案振肅朝綱,查奸懲佞。但這幾十年幾百年上千年的官場積弊,不是一件案子就能理得順。兒臣認為穩定第一,緩圖整頓。如此,惶惶人心自定,君臣上下相安。小人輩也無隙可乘。”
因早知老父親必有這一問,四爺昨天白天和鄔思道反複琢磨幾遍腹稿,真個說得有節、有理,既含蓄不露,又明白無誤,把太子生搶去的功勞奪得精光,還顯著自己為國為民一片赤誠。還知道安慰老父親:官場、人間有史以來就這樣,人之常情,您老彆多想彆生氣。
太子聽得又氣又怕,恨不得一腳踢死這個混賬老四,卻半句話茬也接不出來,胤禔胤祉胤祐胤禟等人低頭跪著,肚皮都笑破了,又是解氣又有點興奮還有點嫉妒遺憾,自己怎麼就沒有四哥/四弟的口才那?!
就連胤祥,因為太子搶功勞憤怒不甘,因為雲彩的自殺情緒激蕩,此刻聽四哥的回答,方是好受一點點:太子不是要搶嗎?汗阿瑪怒火上來,你就縮了?功勞是這麼好搶的?!
胤禩沒想到混賬四哥還有這手準備,呆怔著,一言不發。
大臣們暗暗歎服,活閻王的一張嘴巴,那真是死的都說成活的。關鍵他困成這樣了,聲音沙啞無力的,反而顯得越發有魅力了!聲音年輕地跟嫩芽兒似的,嫉妒!
康熙感受到眾人的情緒變化,正因為自家老四的嘴皮子沒奈何之時,四爺又連連叩頭,說道:“兒臣受命於汗阿瑪,主理戶工二部,和刑部沒有關係。原也不知道這個案子,更不知道案情如此重大,因而事前不曾請旨。後來知道,太子殿下從中多有安排,運籌帷幄,默默地助兒臣。兒臣請罪之餘,心下萬分感念太子殿下厚德大義。”
一篇慷慨文章至此結尾,人人都覺得天衣無縫。胤禔琢磨,兒子弘昱將來能和四弟學到一點點,也是一輩子受用了。胤祉胤祐胤禟……不明白四哥乾嘛要提太子的功勞,太子有什麼功勞?搶東西第一個的功勞?他們這樣想著不禁皺了皺眉頭。胤祥知道四哥必須顧全太子的體麵,畢竟是大清的皇太子,心裡一時心疼四哥,欽佩四哥,更是不甘不忿,複雜的要他也說不清。
胤禩吃驚地盯著混賬雍正不言語:想不到這輩子混賬雍正竟奸詐如此!
“馬齊,”康熙喟然說道,“陳廷敬身體不舒坦,你去看看他。傳令百官,明天大朝會。”
“嗻!”馬齊忙答道,又問:“在暢春園大朝嗎?”
“回皇宮太和大殿。”康熙咬著嘴唇說道,“暢春園還是清淨點兒。”說罷便命兒子們都滾,他自己也起身去休息。
當天,康熙休息了一會兒,繼續和親信大臣們了解朝堂情況。下午太子妃和四福晉領著孩子們各宮請安,高高興興地歡鬨了一場。
四爺去給皇太後、皇貴妃、德妃等人請安,分彆這麼久話兒多,大半天的時候過去了還是依依不舍,又有長輩們心疼他一夜沒睡,趕著他回來,他在太陽落山的時候,就被弘暉照顧著,洗漱沐浴睡下了。
胤禩在刑部忙完,傍晚回來府裡,在門口剛下轎子,就看見王柱兒急匆匆地朝自己小跑的身影:“爺,幾位大臣都在等您那。”
八爺剛要說話,胤禟打馬來了,慌張張的模樣。胤禩道:“急得什麼?”
“不是急。是心裡不安,想和八哥聊聊。”
“去準備九爺愛用的點心茶水。”胤禩對王柱兒吩咐了一聲,又轉臉笑道:“正好,我也是。隻是我以為你今天好好睡一覺,我們昨兒都沒有睡好。”
“是啊。隻有四哥敢當著汗阿瑪的麵兒呼呼大睡。我剛去找四哥,弘暉說四哥現在已經睡下了,我沒忍心打擾。”
胤禩一噎:你就忍心打擾你八哥!
兄弟兩個說著話進來府裡書房,等候的大臣們請安,各自落座,胤禟沉著臉,接過丫頭遞上來的紅薯薑茶,喝了一口,奇怪道:“這不是四哥府上的薑湯?”
胤禩按著眉心,無奈道:“你八嫂用著好,又覺得成本低好熬製,如今也是府裡的常備了。”
揆敘驚訝道:“原來是四爺府上出來的。我就說,我在府上用了兩回挺好,要福晉去和八福晉請方子,福晉說,她已經有了,四福晉給的。”
眾人頓時噴笑。要說四福晉的人緣兒,在四九城乃至整個大清,都是和四爺反著來的,那是真好。
胤禩對他四嫂,一直是敬重的。眼裡有真心的笑意,道:“諸位來找我,我都明白,我們這個四爺啊……”
揆敘將今天康熙回來的情形回憶一遍,一邊琢磨,一邊措詞道:“原來我們以為四爺隻是一個耿直孤臣,是我們無知小看了四爺。今天四爺的一番應對,真真是驚豔我等。我看太子殿下也是一臉的不自在,四爺當眾把太子殿下賣了,還要落個太子殿下的感激!”
胤禩半閉著眼沉思著聽完,胸中千言萬語無法言說,翟然睜開眼睛笑道:“令人心頭大快。四哥原是嘴巴上的伶俐人,不足為奇。”
胤禟聽著他的不以為然,搖頭道:“原來我以為四哥要告訴汗阿瑪,是有點生氣四哥不顧兄弟情意,一心要大義滅親的。但是四哥做的整件事,都要我震驚,也是心服口服。”
揆敘皺眉道:“這話很是。四爺的心術智謀不可小看,這一次把所有人,包括太子,都整得昏頭轉向,其誌難以估量!”
“是嗎?”胤禩還能不知道混賬雍正的能力?這輩子雖然他是順風順水的,但也是早已對這個四哥驚覺警惕百倍,隻是有些話即便對胤禟也隻能說分,更何況這樣的場合?因笑道:
“做大事無非奪嫡而已。四哥心胸智謀都好,我也都知道。卻奈何四哥心術刻薄眥睚必報,以汗阿瑪的仁厚,怎麼會看得中?四哥打小兒就已經沒有一日不生事,弄得下頭人人自危,我猜,這也是汗阿瑪給他一個差使,又一個差使,卻不肯把兵權給他,也不給老十——就是瞧準了他那點刻薄。諸位要為這個擔憂,當真是多慮了,枕頭墊得高高的隻管睡覺才是。”
眾人聽了,琢磨一會兒,紛紛點頭。隻是表情不一。胤禟很為他四哥抱打不平:“認真做事的人,反而最不招人待見,這人間呀……”
眾人一時都是沉默。
所有人都在為了自己活著,為了自己和家族圖謀利益的時候,出來一個目標遠大,沒有私心的人,可不是要討厭嗎?世界上原本有兩樣東西無法直視,一個是太陽,一個是人心,如今多了一樣,四爺的眼睛。誰也不想麵對四爺的眼睛承認自己私心重,自己不賢良。世人都這樣灰不溜秋的,這樣才是正常,四爺那樣的風光霽月之人,才是不正常!但是,偏偏活閻王四爺又是有能力有手段你打壓不下去,你還挺佩服的,你說這糟心不糟心。
胤禟一口氣喝完紅薯薑湯,放下碗,思考一會兒,歎息道:“以前吧,覺得四哥有點過分。可是,現在,也習慣了。隻要乖一點兒,跟著四哥有肉吃。四哥在工部說,人活著,不光是吃飽穿暖,我們既然有能力,有權利,就做一點兒事情,留下一點痕跡。我如今,很有體會。彆的不說,工部查出來的夏商周甲骨文,曆史是總有我的名字了!嘿!四哥就是大方!”
眾人:“……”
有點嫉妒了,很嫉妒了,怎麼辦?
混不吝的黑胖九爺也是青史留名了?!
“甲骨文是什麼?古董?”王鴻緒有了興趣。“河南墓葬的事情我聽說了,朝廷嚴守消息,還封鎖了河南安陽好多地方。外頭都鬨哄哄的翻了天了,尤其古董市場——真發現了夏商周的墓葬群?”
胤禟樂了:“不能說也。不能說也。等墓葬清理出來,才能公告天下。”
眾人互看一眼,那眼神就變得分外火熱了。
“九爺,你手裡有東西嗎?”“九爺,您撿著能說的說一說。”“九爺……”
胤禟第一次受到如此禮遇,那飄的,紅光滿麵的。偏他有著生意人本能,這些人越是追捧,他越是發覺自己手裡幾件東西的價值,緊緊地閉緊了嘴巴,實在被追問了急眼了,留下一句“八哥我先走了!”直接跑了。
眾人:“……”
胤禩笑一笑:“諸位彆著急,會公開的。有好東西也會拿出來的。”
眾人能不著急嗎?等朝廷拿出來的,那是第二手了。
其中有一個愛好收藏的宗室貝勒景熙,八福晉的親舅舅之一,直接問:“八爺,我能去下墓葬跟著考古嗎?我去找皇上去。”說著話,和諸位告辭,起身也走了。
胤禩:“……”
王鴻緒也心動,雖然苦於年紀大了不能下墓地了,但還是說道:“八爺,臣在諸位同僚中,金石考古小有研究,臣也想去看看。臣明兒去求皇上——是否需要去求四爺九爺?”翹著白胡子,昏花老眼眼巴巴地看著胤禩。
胤禩:“……”
皇家和滿漢蒙二十四旗都各有聯姻,赫舍裡家原本地位不高,但當年索尼地位高,保駕康熙親政有功勞,家族的兒女們和王公貴族都有聯姻。佟國維的福晉·隆科多的母親就是索額圖的一個妹妹。
而嶽樂親王兒女二十多個,外孫女孫女更多。揆敘的福晉耿氏和八福晉郭絡羅氏,都是外孫女。而她們的幾個舅舅瑪爾琿、景熙等均是外公嶽樂繼福晉赫舍裡氏所生,這位赫舍裡氏是康熙初年首輔索尼的女兒、保和殿大學士索額圖的妹妹,太子胤礽之母赫舍裡皇後的親姑姑。索額圖是太子黨的核心人物,他妹妹的兒子們卻一股腦地支持了八爺胤禩,佟國維也支持八爺胤禩,幾家人多年水火不容。
而這些古董、書畫、詩詞愛好方麵,則是全地球人都喜歡的。好比當年顧炎武等一個個堅定的反清文人,見到容若寫的詩詞,也是大為感動。
“爺給你們問問。”八爺無奈地笑。
揆敘摸著腦門感歎道:“可惜啊,四爺每年寫的福字、扇子,皇上露出來的,越來越少了。”
胤禩:“……”
聽著眾人言說混賬四哥的字兒畫兒的向往,胤禩可不敢說他手裡有幾幅。
目光巡視一圈,發現阿靈阿沒有來。知道他這輩子本就和自己不大親密,更有法喀和他沒有鬨翻,兄弟兩個好著。而且他上輩子對四哥一直是佩服的,這輩子更是。八爺心思一轉,思及法喀因為四哥搞攤丁入畝,還去毓慶宮勸說太子,去四哥喝酒,眼睛一眯,發覺自己對四哥的警惕心,其實大大不夠。
閒聊了幾句,轉為正題。揆敘問:“八爺,有關再一次出征的領兵之人,我們聽說了,太子要選他的人。”
八爺點點頭,苦笑連連:“這也是我要說的事情之一。江南的攤丁入畝,我們該幫著還是要幫著。出征,打的先是糧草。國庫如今沒有銀子。太子殿下,應該也是先準備出征路上的糧草儲備。”
“這樣一分析,反而不擔心了。”揆敘皺眉,表情格外複雜:“戶部有四爺和十爺領著,都是做事的人。”
八爺:“……”
王鴻緒咳嗽一聲,擔憂道:“以前太子殿下壓根沒有想到出征的事情,怎麼會突然想起來那?八爺,是不是太子殿下身邊有能人?”
八爺喉嚨一梗。
都是混賬雍正辦的好事!
可他不能說。
就更憋屈。
揆敘略興奮地提出來:“明天大朝會,我們要不要提出來太子和大臣們宴會喝酒的事情?”
書房裡頓時氣氛一變化,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秘密商議一番,胤禩將四哥要去南海,胤禟、胤俄、胤祥都跟去的事情說了,眾人難免又是一陣議論紛紛。揆敘煩惱且擔憂;“四爺不參與這次西征,但是四爺管著糧草大事。四爺要去南海,關係到南海水師。當然,也有危險。”
王鴻緒試探道:“八爺,太子殿下估計會拉攏四爺。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胤禩也煩惱,隻不露出來。宮裡眼線說太子昨天回到宮裡又找老四和老十去說話,估計為的就是糧草事情。
待送走了所有人,胤禩一個人坐在圈椅裡,煩惱如同黑下來的天色一般,慢慢濃重起來,壓得他起不來身。
他這邊的領兵人選且不說。這輩子年羹堯還是去了西部,估計馬上要升職為四川巡撫了。在下一步就是上輩子卡住西征大軍脖子的甘陝總督!而汗阿瑪還是將年羹堯的妹妹指婚給了四哥!
胤禩知道,這個指婚代表的意義,年家在漢軍旗中勢力很大,聯姻很廣。年希堯年羹堯都是能乾的——汗阿瑪已經認定了四哥,或者說,至少說,已經在考慮四哥做繼承人了。
胤禩心裡煩亂無比。
他做不來毀了年側福晉的事情,他就是想做也沒有機會做到。年遐齡雖然退休了,也是康熙信重的老臣。年側福晉今年十八歲了,早在上上次就應該參加選秀,胤禩猜測,很可能是汗阿瑪囑咐年遐齡拖延到這一次選秀,汗阿瑪和上輩子一樣早有準備,特意指給混賬四哥的。
而他拉攏年羹堯,上輩子都失敗了,這輩子,有希望嗎?
心裡煩躁,人在屋子裡無助迷茫地轉圈圈,本來想去找胤禟說說知心話,思及胤禟對四哥的佩服,在四哥的工部做事儘心儘力,更是心裡頭複雜難言,正對著書房裡六公主回禮的一副中秋篝火唐卡出神,見家人帶著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女子迤邐過來,一醒神,問道:“來了?”
那家人忙回道:“來了,這就是李麗娘。”
李麗娘已經進來。她的容貌並不十分出色,頭上戴著昭君套,粉藍五彩褙子下一溜水瀉石榴花白色百褶長裙,瓜子臉兒笑暈雙靨,微有幾顆雀斑,最醒目的是一雙水杏眼水靈靈頗為生動,戲班子裡養出來的含情脈脈的目光楚楚動人,……款款進來蹲了個萬福,嬌聲說道:“八爺,您叫奴婢?”
“都說四哥府是鐵門栓,針插不入,水潑不進。”胤禩笑道,“你看,你這不是進去了!”胤禟上下打量著麗娘,真有幾分日綿綿靜日玉生香的嫻雅,心裡更有把握,盯著她的眼睛,問道:“高斌養你做外室,可是真的?”
李麗娘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說道:“他出錢在驢打滾胡同買了一處宅子,我就住在那裡。”胤禩點點頭,笑道:“大將難過美人關,何況一個小小的高斌?你長得這麼可人意兒,定必能辦好爺的差使!”
麗娘雙手絞著手帕,越發羞得滿麵通紅,低聲說道:“麗娘隻是一個戲子……八爺待麗娘恩重如山,父親哥哥如今都過得好了,麗娘拚著性命報了八爺,就是叫麗娘這會子死,也不帶猶豫的。”
“做什麼叫你死?”胤禩“噗嗤”一笑,“你後福正長呢!你家人我都安排,暫時忍一忍,慢慢自然抬舉。高斌年輕有為,長得英俊,我要你拉住他,也是撮合你的親事。至於給你的差事嘛,隻是以防萬一,並不要害四哥。你不可錯會了意。”
李麗娘聞言放鬆下來,嫣然一笑,說道:“高斌能耐不大。四爺府是個分寸極嚴的,高斌受四爺重用幾分,但並不是第一個受重用的。前兒晚間還和我嘮叨,說年羹堯的妹妹做了側福晉,越發受四爺信重,他家裡若也有一個妹妹進四爺府上才好。我聽著直笑,說你的妹妹不也是參加選秀嗎?你和四爺求一求,沒有機會?”
胤禩還是頭一回聽到四哥府上這些瑣事,又新鮮又好奇,因笑道:“高斌怎麼說?”麗娘臉一紅,忸怩地說道:“他說……四爺從來不管府裡進人的事情,還說他和四爺一樣都是忠誠好男人,說‘有你我就知足了,不再找了……’”
“……挺好。”胤禩托著下巴沉思道,“還有什麼話,要緊不要緊,我們聽聽。”四哥是真好男人。但天底下大部分男人情濃的時候的一句“有你我就知足了”過後就忘,胤禩最是明白。
李麗娘仰著臉想想,說道:“彆的沒什麼了。他很少和我說起來這些事情。說四爺跟前的一個大琴的小廝,和四福晉的小丫頭叫什麼來著好上了,想求娶。還說四爺養小主子們的法子好,府上的四阿哥和五阿哥有一天晚上貪玩功課沒做,四爺不許熬夜必須按時休息,第二天老師檢查功課打手心,兩位小阿哥以後都記住教訓了,其他的小主子們也都乖了……”
“……”這可真是刁鑽法子。四哥不打不罵不訓斥一句,壞人都老師做了,侄子侄女們都知道錯兒了!
胤禩強忍著噴笑的胸臆,說道:“很好。多打聽著。”
等李麗娘離開,胤禩覺得,光是聽一聽四哥府上的趣事兒,養著這麼一個間諜也是值得了。
他這樣想著,不由地心情大好。去了後院,抱抱閨女,瞧著剛能爬的閨女四處爬爬爬的頑皮模樣,聽著福晉和嬤嬤們忙前忙後地照顧的動靜,猛地想起李麗娘說的,教養孩子們的法子,眼睛一眯:將來他閨女要是不乖,他能舍得動手打手心嗎?不能啊!但是,該管要管啊!
四哥的法子好!
應該多和四哥討教討教。
第二日大朝會,休養了一天一夜的人都早早摸黑起來。雍親王府,四福晉早早地起來,今兒她要領著孩子們進宮請安進學:八月十五,無逸齋是沒有假期休息的!
擔心四爺還沒睡飽,特意早起來囑咐剛起床的四爺:“爺坐轎子出門,今兒起來的早時間多著,天兒還沒亮那,爺您先用早膳。”
四爺高興地答應著:“福晉,中秋快樂。”
四福晉正要下台階,差點一腳踩空,回頭瞋一眼四爺,無奈道:“爺,中秋節團圓節?為什麼說快樂?”
“團圓節祝福福晉快樂,福晉今天開開心心的。”
“……”
很顯然四爺昨晚上睡得非常好,聲音清朗宛若金玉之聲,如清泉入口,如流水擊石,如微風拂葉,如指繞青絲。自家的木頭爺們撩人不自覺!四福晉臉上微紅,瞅著周圍丫鬟小廝們的竊笑聲,白一眼自家爺:“謝謝爺。爺今天也快樂。”說完兩手捂著發熱的耳朵趕緊走了,有點逃跑的架勢。
四爺:“……”
四爺一個早上,不停地聽府裡的人見麵就請安:“中秋團圓,祝你快樂。”無聲地笑。
陸續起床的孩子們跟著他打拳讀書,聽孩子們嫩嫩的小嗓子喊著:“今天吃月餅快快樂樂嗷!”樂嗬嗬地笑。
大過節的加大朝會,晚上還有宮裡宴會,一家人都正式打扮好,一起用了早膳,四福晉囑咐奶娃娃們好生跟著年側福晉和嬤嬤丫鬟們,四爺和四福晉一起做馬車領著一大家子進宮,這個時候,東方才是露出來魚肚白,天色蒙蒙亮。
進來宮裡,孩子們好似魚兒進了大海,他們的認知裡,在宮裡頭比在府裡頭輕鬆多了,阿瑪和額涅都不管,打架鬨事也不打屁股反而護著的,都身上輕了十多斤擔子快樂地蹦跳著,凡是能跑能走的,過了金水橋不去無逸齋,反而跟著大哥弘暉一路飛奔太和大殿,口中呼喊著:“瑪法,中秋團圓!中秋快樂!”
康熙也剛過來,跟著前頭挑著燈籠的小太監,聽著孫子孫女們的動靜,一大早板著的老龍臉不禁鬆快下來,搖頭失笑:“這些皮孩子們。專門來嚇唬朕那。”遠遠的聽著孩子們的聲音越來越大,距離越來越近,到了保和殿門口康熙瞅著還有孫女們的身影,口中歡呼著“瑪法!中秋團圓!中秋快樂!”臉上的笑容不自覺地加大。
“中秋團圓!中秋快樂!哎吆吆,瑪法看看呀,瑪法的胖孫子胖孫女,今兒真好看。”
“瑪法,想瑪法呀!”孩子們圍著瑪法,抱胳膊的抱胳膊,抱不到胳膊抱大腿。其中小荔枝一腳摔倒,腦袋摔在瑪法的小腿上,雙手直接抱住瑪法的靴子。
小糯米笑著扶起來胖妹妹。康熙樂嗬嗬地彎身給胖孫女整理衣服配飾絹花,龍臉上哭笑不得:“大過節的,小荔枝給瑪法行如此大禮,哎呀呀,瑪法可高興了。”
小荔枝忽閃大眼睛,身上不疼,也不害怕,圓臉上甜甜地笑著,吧唧一口親在瑪法的腦門上。
“瑪法今天也是真好看呀。瑪法想小荔枝呀?”
“想~~瑪法昨兒一夜,都在想我們的小荔枝。瑪法算一算,個月沒見了。”
“不是呀瑪法。瑪法春天走的,現在是秋天了。四個月了。”小荔枝嘟著嘴巴:“昨兒要和瑪法說話,瑪法忙呀。”
“瑪法昨兒剛回來,事情有點多。今晚上瑪法請客,好好玩樂好不好?”
“好嗷!”
孩子們興奮地歡呼。康熙看一圈,奇怪地問:“你們大哥那?”
弘曦踮腳拉著瑪法的腰上的玉佩,懶懶地道:“瑪法,剛有一個老頭大臣要掉河裡,大哥去救他呀。瑪法,額涅說這次去木蘭,滿五歲都能去,瑪法,你給弘曦改一改年齡,到五歲呀。”
康熙:“……”
等康熙反應過來,小孫子如此機靈的頑皮,豪邁大笑。聽著幾個不到五歲的孫子孫女一起拉著他的衣服喊著:“瑪法,改一改弘昕的。”“瑪法,還有小荔枝的。”“瑪法……”
“好好好~~”康熙心情大好,什麼都答應。“瑪法不改年齡,特批滿一歲就能跟去,好不好?”
“好嗷!”
孩子們這次是興奮加激動了,蹦著跳著嗷嗷叫著。太和大殿門口看過來的大臣們,康熙身邊的太監侍衛們都笑嗬嗬的。什麼你說早朝時間過去了?早朝時間是什麼?皇上時間才是標準。
四爺在太和大殿門口大廣場上,和兄弟們皇親國戚王公大臣們彼此寒暄著,都笑話剛弘暉救的大臣。
剛金水橋邊上一個打盹兒的官員被喊聲驚得醒神,誤以為早朝已經開始了,人一驚慌腳上沒有注意,身體一歪,就朝河裡倒。
弘暉眼疾手快地飛過去給扶住了,瞧著是戶部尚書張鵬翮,拉著他離開岸邊兒,胖臉嬉笑:“張大人,你醒困了嗎?”
張鵬翮那一下真嚇到了,畢竟年紀大了,摔一跤再受寒,那可真是大罪了,感激地作揖行禮:“弘暉阿哥,老臣醒困了。”
“嘿嘿。中秋團圓!中秋快樂哦!”十歲的大孩子弘暉,有模有樣地拍拍他的肩膀。他個頭高,張鵬翮年紀大了弓著腰,伸胳膊正好勾到。尤其那張越長越和他阿瑪相似的胖臉,表情也是類似的憊懶溫和地矜持著。
張鵬翮牙疼。周圍的大臣們互相寒暄說話行禮的,瞧這一幕,都悶聲兒笑。胤祥走到四哥身邊笑道:“四哥,若出門,孩子們都跟著?”
“跟著。要他們見識見識世界之大。小花生、弘暾跟著,弘晈能跟著也跟著,要不送進宮給宣母妃和敏母妃養著。”四爺眼裡含笑,望著弘暉和一群老頭說話的模樣。
胤祥微微驚訝:“四個小一點兒的侄子侄女那?福晉說,還有兩位小嫂子有孕了,都跟著?”
四爺一抬眼,發覺太陽出來一角了,眯眼望著晨光爛漫、老父親和孩子們浩浩蕩蕩的一群人走在早晨初生的太陽下,嘴角愉悅地上挑:“跟著。這次出門,本來就是遊玩的。”
胤祥:“……”
“好吧好吧,跟著。福晉昨天晚上嘀咕一夜,說舍不得弘晈。隻是,汗阿瑪……”能答應嗎?
胤祥轉臉瞥向一側人群裡的太子,另一側人群裡的老八,眸光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