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是紫禁城內最為宏偉壯麗的宮殿,上承重簷廡殿頂,下坐三層漢白玉台階,屋頂仙人走獸多達十一件,開間十一間,均采用最高形製。殿內金磚鋪地,俗稱“金鑾殿”。老百姓認為金鑾殿是用於上朝的,其實不是。一般的朝會、引見外官、接見外國使臣等等都在乾清宮。平時早朝都在乾清門。隻是今天情況特殊,康熙巡視地方回來,挨著過節,便在太和殿開大朝會。
太和殿裡外都顯得空蕩蕩的,也太莊重。康熙送孫子孫女們歡天喜地去無逸齋,回來自己一入月華門,幾個皇阿哥便歸班侍候,但見宮前丹陛之下黑鴉鴉的六部官員及進京述職外官依次跪滿了一地。大力太監將靜鞭連甩三聲,幾百名官員免冠俯伏,高呼:
“給皇上請安!”
康熙一擺手進來大殿拾級升階,徑上了“建極綏猷”匾額下金紫交翠的髹金漆雲龍紋寶座。太子領著文物群臣再次行大禮:“恭請皇上聖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卿平身。”康熙平靜的一聲兒,從容不迫地看著下方的兒子們和臣工們,眼風一掃,偌大太和殿立時岑寂下來,有嗓子不好的著涼的等等要咳嗽的,硬是忍得臉通紅。
“李光地現在擬一份明發詔諭,待會散朝即行頒布。”康熙的聲音並不大,在殿中卻顯得十分蒼勁雄渾,“朕決意自今年而始,在兩江,正式實行攤丁入畝新稅法。”
“皇上!”
李光地老眼一眯,站出來隊伍,進諫道:“皇上一片愛民之心。臣等明白。土地之事,國之大事。隻是,皇上,這件事,還是要拿出來一個說法兒。臣聽說江南讀書人鬨騰的厲害,說‘上智與下愚不移’,讀書人天生就應該有這樣的免稅權利,……皇上,臣也知道,他們明明有五十畝地免稅,其實占據幾百畝土地免稅。但是……人言可畏。”
康熙最是愛惜名聲的,聞言卻是笑了出來。
“還有這個說法兒?還有嗎?”
大臣們揣摩康熙的態度,片刻的沉默後,吏部滿尚書富察氏的富寧安站出來,言道:“皇上,臣聽說,有人鬨騰要出海。說大清朝廷不仁義,他們要離開,去日本、去朝鮮。還聽說日本長崎有一個華人街,乃是前朝時期東渡日本的人建造的,日本國王和各地方諸侯很是重視他們,和尚、文人、大夫等等,都被視為國之智囊。”
康熙樂了:“哦,他們要去日本?”
吏部漢軍旗出身的漢尚書蕭永藻,站出來道:“皇上,日本小國,不臣之心,臣等認為,不可縱容。還有朝鮮,朝鮮分為南北兩黨,南黨始終有不臣之心,經常連同江南不法文人在沿海鬨事。”
“哦~~”康熙摸摸胡子,一副很是欣賞的模樣:“朕倒是沒有想到啊。這些年,朕對日本、朝鮮,多有忽視。”
大臣們猛地一個激靈,大膽子瞄著康熙,發現康熙臉上看不出來一點惱怒,越發害怕。大清對朝鮮的重視,就是多爾袞領著八旗大軍差點將朝鮮滅族。
再瞄著富寧安和蕭永藻,這兩位,雖然是因為出身被提上來,於大臣中不出彩也沒有過人的能力,但是他們才是朝廷中權貴大臣的代表之一,他們的想法,代表大部分此類官員的心思。
老大胤禔麵帶激動的潮紅,一顆心劇烈地跳:要打仗了嗎?要打日本和朝鮮?
太子胤礽和日本朝鮮這兩個藩屬國一貫不和睦,這兩國使節經常回國後嘀咕他的壞話,當下眼睛一眯,肅容道:“汗阿瑪,兒臣認為,這兩個藩屬國如此不臣之心,當重罰。”
老三胤祉思考著,不知道怎麼的,想到了去南方的老六和老十四、老十六和老十七。他搖搖頭,當下也站出來表態:“汗阿瑪,要為此動兵,有點不值得。兒臣認為,適當處罰很是應該。”
他們三個一開口,下麵的官員們紛紛表態。
“皇上,如此小國,居然敢在大清鬨事,必須要他們知道大清大邦威嚴。”
“皇上,江南部分亂民膽敢連通日本、朝鮮,類同謀反。之前前朝戰亂之時東渡,尚有可體諒之處。如今卻夥同日本一方摻和江南攤丁入畝,做了背棄了祖宗的忘恩之人。我們可以命令日本和朝鮮,交出來他們正法以示天下!”
“皇上!……”
康熙都聽著。
聽著朝廷上大臣們言語間的殺氣。
發現一些出身江南的大臣們都沉默地低頭,大約明白一一。
——江南士紳們折騰的,威脅朝廷,或者說真要東渡出海離開大清,變成一場無形的地域官員爭鬥、黨爭。
噶禮在南邊拿住了徐乾學家族,一項項罪證明確,雖然沒有大動,但也是傷筋動骨。一瞬間,康熙將目前朝堂上的形勢分析分析,目光微合,轉臉看向出身浙江的順天府學政陳世倌:“陳世倌說說,還有什麼?”
陳世倌眉心一跳,被這一聲嚇得差點跳起來。
皇上不問出身江蘇江西的,問他這個浙江的,這是什麼意思?可康熙盯著他,所有大臣的目光都盯著他。
陳世倌嚇白了臉,忙躬身行禮,恭恭敬敬地回答:“啟奏皇上,臣認為,背離生養的朝廷和祖宗,養育其長大的黃河水也不要了,祖墳不要了東渡出海,不論什麼理由,都是要臣無法理解。皇上……臣聽說,當年亂世中還有一批人下南洋,朝廷水師過去後,積極協助,這些年一直強烈要求能返鄉祭祖。……”瞧著康熙和同僚們還盯著他的嘴巴,他心裡苦得黃連一般,額頭冒汗,硬是擠出來一句:“人終是不能忘本。那些人到了日本建造一個華人街,也是出於此。可,當初也是他們的選擇。皇上,浙江沒有這樣的事情。浙江巡撫黃秉中連同浙江父老鄉親們都表示,一切聽皇上和朝廷的吩咐。”
安靜。
大臣們大膽的敢去偷瞄康熙。
膽子小的低頭咽唾沫。
康熙是一個仁慈且善於帝王之術的皇帝,當年大清入主中原種種艱難,顧炎武等人寫詩天天罵他,結合詩社要造反,他都包容。鄭家勢力的人如今在北京養老,他也封了世襲爵位給尊榮養老。但當年下南洋的人,東渡日本的人,尤其涉及到幫助原來的小琉球鄭家勢力,康熙當年一登基就下命令既然離開這片土地,就不再是這方人。永不許登陸大清陸地,至今他們最遠能到的地方,也隻是小琉球。
小琉球人能來到陸地,但是和對待洋人一樣的嚴格戶籍管理,這些人要造假身份都不容易。即使大清水師如今占據整個南海,蘇祿群島馬來群島等地方已經是大清直屬地盤,康熙也不答應。去年小琉球巡撫應這批人的哀求,上奏折給求情,康熙直接大罵了他一頓。
朝堂上的大臣都知道康熙的心結,這麼多年一直沒有人言語,此刻被攤丁入畝引發出來,都隻有歎氣和惋惜。
安靜中,康熙雙手一擺,說道:“你們說的這些,都是問題,但不是主要問題。‘人生七十古來稀’,朕已經是要過六十大壽的人了,趁著還有精力,給天下老百姓做點兒好事。”說至此,他緩緩起身,在油亮晶瑩的金磚地下漫步,時而踱至群臣中間,時而繞座徘徊,“為什麼要發這個詔諭?並不因國庫沒銀子,也不是因為朕要整頓吏治等等。朕幾次南巡,時而也微服出去走走,老百姓過得太苦了……以蘇杭之地,說是‘天堂’,賣兒鬻女者有之,棄田逃荒者有之,食蕨根吃觀音土者有之。民為國之本,朕天天念著‘藏富於民’,每次災情出來每次南巡免稅,為什麼還有這樣的情況?防民之變甚於防川,朕焉得無動於衷?”
“所以要改革稅法!”康熙的血湧到臉上,漲得通紅,“朕征一兩銀子,下頭一群官員小吏就敢索一兩火耗,征到庫裡又被挪借出去。整得百姓走投無路,朝廷仍是個虧空、虧空、虧空!朕曾經想過那麼朕免了賦,索性不要了,或者就奪了他們巧取豪奪的名目?上智與下愚不移,真是孔聖人說的?聖人說老百姓就該這麼貧困賣兒賣女也活不下去?朕活了這麼大歲數,第一次聽見如此高論!”
此刻大殿裡死寂得掉一根針都聽得見,隻有康熙的青緞龍紋皇靴踏踏作響,許久,才聽康熙歎息一聲道:“可是這樣,朕就是三歲孩子置氣了。保家衛國的將士們要軍餉,各地方勞作的匠人們要薪水,各學院的老師孩子們要教學讀書……都要銀子。當然,也因為國家鼎盛,沒有動刀動槍的事,這樣大事能做得起。”
“這次朕離京巡視,留守北京的太子辦事很細心,諸多政務處置得都好,朕心裡很受用。”看一眼老實地坐著擬聖旨的李光地,康熙徐徐將老劉的案子扼要說了,又道:“這件事瞞不住,皇阿哥們體貼朕,要瞞著朕,朕知道。可朕需要知道,諸位也需要知道。雍親王和十三貝子輔佐太子除掉了這一賊人,理所當然要賞,著即傳旨戶部,胤禛食雙親王俸,胤祥食雙貝勒俸!”
站在近前的四爺萬沒想到,康熙會突然在滿朝文武跟前這樣表彰自己,隻是他一顆心早已平靜如水,聽到胤祥興奮地喊:“汗阿瑪四哥歡喜的呆住了!”趕緊快速運功,白皙臉一下子漲得血紅激動,上前一步一撩袍子跪下來,陳情道:“謝汗阿瑪恩!兒臣和十三弟做分內事受此重賞,心裡難安,求汗阿瑪……”
“難得的就是切實做分內事。”康熙仰著臉悵望殿外,“老四幼年時朕看有點頑皮,近十幾年來讀書有成,修身養性修德,做事穩健乾練,知體循禮。很好。”
!!!四爺好似又聽到上輩子那個“喜怒不定”的評語,俊臉上一緊,忙討饒地說道:“這全是汗阿瑪教導之功!兒臣幼年確有頑皮,隻是汗阿瑪,這裡是太和殿,求汗阿瑪從史書中和起居檔中撤出這一考語,兒臣情願不要雙親王俸!”
咳咳,康熙自己咳嗽了起來,聽著其他大臣忍禁不住的笑聲,這般嚴肅的情景被他一句話鬨得哭笑不得。當下摸著保養得宜的胡子微微一笑,點頭道:“你這小子就是講究多。好吧,就依著你。”
眼裡含笑看向史官:“剛朕的那句話彆記下來,免得影響你們四爺在曆史上的形象。”
噗哈哈哈哈!四爺摸著鼻子站起來,聽著大膽的臣工們捂嘴抖著肩膀地笑著。兄弟中尤其胤俄笑得最大聲兒。坐在大殿一邊角落小桌上,嚴肅刻板的中年史官也是一樂,放下毛筆欠身道:“遵皇上命令。”
一個大殿因為這件事一打岔,氣氛都輕鬆起來,人人臉上露出來笑兒。
胤禩胤禟胤俄三個人並肩站著,聽了這番話,胤禩跟著眾人淡淡一笑。胤禟見太子掏手絹擦鼻子,心裡冷笑推搡胤俄,胤俄卻微睨著眼看老三、老七、老十一等兄弟。老三、老七、老十一都是麵無表情,頭豎得老高直挺挺站著,都想著自己多年辦差,“分內”的事做得也不含糊,也曾多次奏諭獎慰,如今卻在大朝會上獨獨表揚四弟/四哥,心裡對四弟/四哥服氣,卻也不是滋味兒,“老四老十三輔佐太子……”!太子就是這樣尊貴處處要維護?幾個人隻不敢吱聲。正自意馬心猿地想著心事,康熙突然拔高了嗓子:
“老劉一個無官無職的人,如何能做下那麼多大事,這是為什麼?你們誰能回答?”
…………
“他建了冊子,大家都怕他揭短,壞了前程,是不是?”
…………
“諸臣工!”康熙剛剛聽著那些言論就已經動了真火,此刻看著這一大片啞口無言的臣子,覺得人人無恥,個個麵目可憎,眼中閃著憤怒的火光,惡狠狠道:“朕知道,這是幾十年的老事情了,很多人已經退休已經去世了!但你們今天站在這裡,朕就問你們。請爾等午夜捫心自問,真的以公心對朝廷對天下,公心私心,可有多少私心?!若你們能檢點一點點,那類似姓劉的賊人有什麼東西可記?又何能要挾於你?”
眾人早被康熙這番聲色俱厲的訓斥嚇得心裡打鼓,下餃子一般都跪了下來,背若芒刺地跪著不動,看也不敢看康熙一眼。許久,抬起頭來時,康熙已經去了。
太子愣愣地看著康熙起身離開的龍椅。全天下做工最講究、裝飾最華貴、等級最高、雕鏤最精美的明黃寶座,孤單地坐落在大殿中央七層台階的高台上,後方擺設著七扇雕有雲龍紋的髹金漆大屏風。椅圈上共有十三條金龍纏繞,透雕雙龍戲珠,滿髹金漆。靠近寶座的六根明柱和梁、枋上的群龍彩畫,全用瀝粉貼金。寶座上方的蟠龍銜珠藻井,也統統罩以金漆,更顯出“金鑾寶殿”的華貴氣氛,足以見坐上這個寶座的人是何等的尊貴。
老八胤禩也在呆呆地看著這龍椅寶座。一晃眼,是混賬雍正坐在上頭,冊封自己做總理王大臣的情景,也是混賬雍正宣布圈禁自己命令的情景。
禮儀太監高喊:“退朝!”
太子恍恍惚惚地領著群臣行禮高喊:“恭送汗阿瑪/皇上。”
一起身,聽著外頭退朝的靜鞭聲“啪啪”響,群臣沒有一個動的。
天可憐見,他們已經是曆朝曆代最清廉最檢點的一批官員了,經過了雍親王幾次殺戮,還能熬下來,容易?今兒還要因為過去幾十年的事情被如此訓斥。
好吧,好吧,您是皇上,您訓斥吧。誰叫那名冊裡有他們的父親老師、親友、同年、同門們那。好吧,好吧,也有同僚,也和自己有點關係。可是皇上您一回來要開大朝會,八月十五那,就說了一件事,就退朝了?!
你看我,我看你,發現活閻王四爺已經走到大殿的第一根龍柱了。龍壤虎步、閒庭信步。好似這太和大殿就是他的地方,他的家,他的地盤,端的鬆弛從容優雅。
太子殿下都沒有這份兒“自己家”的自在。
八爺冷冷一笑,四哥可不是放鬆自在?這裡可不就是他的地盤?
身邊十三阿哥胤祥、十一阿哥胤裪、十七阿哥胤禮……都跟著他。後頭的大爺、三爺、七爺等人也都邁著八字步走了。
轉眼間,皇子們都走了。
“沒想到啊!”鄂倫岱突然開口,兀自不敢置信的模樣。“雍親王這次,居然真就一把火燒了……。”
眾人雖然覺得他過於直白,但也都滿臉複雜地點頭。
活閻王一貫是大義滅親的,牽扯到這麼大的動靜的時候,卻能第一個站出來表示要毀了冊子,要顧全情意,他們很難不震動。按照他們的理解,活閻王拿住了把柄,將他們所有人都押送刑部才是最可能的。
刑部主事蔣延錫眯眯近視眼,僵硬著三十而立的書生臉,慨然出言道:“四爺一貫是重情義的。”
眾人的表情瞬間精彩紛呈。
活閻王先是救出來大爺胤禔,如今又間接救了他們所有人一把,關鍵時刻最是顯露真心,四爺做人,要他們心服口服。
馬齊摸著保養得宜的八字胡搖頭歎息,眼前浮現當日選舉太子的一幕,自己被康熙責罵,官降兩級,四爺鼓勵八爺和自己說話的動作,一時目光迷茫起來:“做事先做人。是吾等之前誤會了四爺。”
這倒,真是。人事,人事,不就是人和人之間的事情?既然是人的事情,做人間的事,就是要先做人。四爺能辦成這麼多事情,名聲這麼差手底下也有忠心耿耿的能人無數,這做人,必然是極好的。
“確實是吾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天津兵備副使謝賜履摸著胡子,感慨萬千。“四爺此舉,感動五內。思及過去對四爺的誤會,昨天一夜裡碾轉反複,愧疚不安。”
“是啊。”太子妃的親叔叔,國子監祭酒瓜爾佳氏塞楞額,抱著紅菱頂戴,紅漲著一張黝黑的臉堂,“之前聽說四爺重情……”救出來大爺胤禔,“又聽說四爺大義,……”在毓慶宮直言進諫太子殿下“家和萬事興、攤丁入畝的苦衷……莫要玩樂……”“一直不敢信,如今親眼所見四爺高風亮節,方知道是自己見識淺薄,以己度人大誤也!”
眾人一聽他這話,更是動容。
揆敘、王鴻緒、景煦等八爺的人在人群裡聽著眾人議論紛紛,表情複雜難言。四爺的手段光明正大,即使他們明知道四爺其野心誌氣圖謀不小,可也要他們不服氣都不行——馬齊都給活閻王說話了,馬齊最近和八爺越來越遠了。
兵部尚書耿額聽他們不停地誇四爺,耐不住,氣惱地高聲一嗓子:“這不是四爺應該做的嗎?這本來就是四爺鬨出來的!”
……
蔣延錫衝口而出:“四爺鬨出來的?合計著,做賊的沒錯兒,拿賊的有錯兒?破案的更是大錯特錯?”
耿額紅了臉,兩頰上肌肉抖動。
其他的人都看著耿額,目光都透著審視的冷意:你巴結上太子殿下的大腿,你有太子護著,即使冊子露出來也妨礙不到你,所以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還是你很不高興四爺燒了冊子,巴不得我們都給牽連出來?!
氣氛瞬間凝固。耿額剛升上來,畢竟資曆不夠。刑部尚書齊世武連忙幫腔:“諸位,諸位,耿額不是這個意思。他也是生氣賊人大逆之舉。隻是覺得之前四爺做事,過於冷酷無情了,……。”
眾人一愣,四爺那真是冷酷無情,誰家沒有落在四爺手裡的人頭?那宣武門菜市口的鮮血之河,是怎麼來的?
“大人這話,下官不懂。”突然謝賜履冷笑一聲。“皇上剛剛說的對,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一顆蛋自己有縫隙了,被蒼蠅盯上了,不去抱怨自己和蒼蠅去抱怨發現事情的人?合計著,朝廷就應該什麼都寬容什麼都不計較國法虛懸?下官之前也認為四爺冷酷無情,至今也認為四爺冷酷無情。可要論事就論事,論做人就論做人。莫要混淆了概念。敢問諸位,四爺冤枉了哪一個?”
謝賜履雖然官職低,但他是實權、兵權,且最近備受康熙信重。倒是有底氣說這句話。齊世武臉上肌肉抽搐,到底是忍住了沒有反駁。
眾人又是一陣沉默。
一起看向齊世武。
好一個刑部尚書齊世武。一句話將他們帶到溝裡去!
齊世武氣得一張端方臉黑沉沉的,胡子一翹一翹,卻又不好再言語。
李光地一眯老眼。原來,齊世武也變成太子黨了?刑部、兵部……太子果然是太子,拉攏人心聯合勢力這一方麵,不比八爺差。當下麵對沉凝的氣氛,摸著胡子笑道:“謝老弟說得好啊。我們都是大清人,都在大清這條大船上,大清好,我們才好。做人做事,修身齊家,吾輩漫漫求索。本官認為,這件事爆發出來很好,膿包出現了,要擠出來,否則慢慢的釀成大患,不得不動刀子,那才是真正的冷酷無情。”
眾人嚇得齊齊臉上發白。
之前四爺整頓官場,動的刀子少嗎?想起來夜裡就做噩夢。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康熙當年在吳三桂造反後,一把火燒了百官和吳三桂的信件來往,表示既往不咎。如今四爺又是一把火,燒了百官的把柄,表示隻誅首賊人。四爺之重情義,不在平時言語,卻是大情大義。
可,到底是活閻王啊,要人極度害怕的存在。群臣再思及康熙的怒火,上智與下愚不移的輿論也要打壓,都腳底生寒氣。踱著八字步,搖搖晃晃的,感歎萬千地,陸陸續續地離開了金壁煌煌的太和大殿,怎麼琢磨都覺得康熙和四爺要人高不可攀捉摸不透,隻能告訴自己乖乖的,千萬不要撞槍口。
康熙回來乾清宮,聽人說了百官的反應,麵無表情。
老四那個小機靈鬼兒,……康熙一想起來就是牙疼胃疼心口疼。
聽說老四和老十三去了戶部,康熙翻看兩江總督噶禮、江蘇巡撫張伯行、浙江巡撫黃秉中等人發來的加急奏折,無聲地笑。鬨吧,鬨吧,倒是要看看,老四還能鬨出來什麼?
康熙抬腳,慢悠悠地踱步來到南書房,一進來就感受到南書房壓抑的氣氛,微笑著聽著親信大臣們請安,笑嗬嗬地坐下來一臉放鬆:“馬齊,再擬四道聖旨快馬送出去。要三公主、六公主、七公主、八公主,有孩子的帶著孩子,今年都去木蘭,跟著回京,給皇太後祝壽。”
“嗻。”
這是大喜事。馬齊高興地坐到小桌上,鋪開一道繡著龍紋的明黃絹,挽袖提筆。
坐在康熙下首的李光地借機問:“皇上,這次木蘭圍獵,十月份出發嗎?”
“九月份。對了,魏珠去傳話給禮部和內務府,今年去木蘭,五歲以上的孩子們都去。嗯,老四家裡的幾個,……”康熙臉上露出來平常爺爺對孫子孫女的心疼:“都去。老四平常懶,老四媳婦管得嚴,要他們都去鬆快鬆快。孩子們多了不好看管,要皇家媳婦們都去,側福晉看情況,也跟去。”
眾人:“……”皇上您這麼偏心地疼弘暉弘時那一夥兒皮孩子,您是不是還覺得他們在家裡受大委屈了?
魏珠卻沒有離開,而是恭敬地看著康熙:“皇上……”
“哦,朕差點忘記了。”康熙接過來李德全托盤裡的茶杯,用了一口茶,又想起來一件事:“九公主的駙馬人選選好了,九丫頭和胤祥一樣大,這都是多大的姑娘了。明年出嫁,要老四跟著禮部操辦。”一聲傷感的歎息:“不管多大的姑娘,朕也不舍她嫁人啊。”
魏珠行禮:“奴才立即去禮部。”
魏珠退下,大臣們趕緊地安慰康熙的一腔受傷的老父親的心。
南書房因為康熙提起來嫁公主,剛剛凝重的氣氛都沒了,都是嫁女兒娶兒媳婦的家長裡短。
八爺和兄弟們各自寒暄道彆,回來刑部的路上,聽心腹大臣吏部漢人尚書蕭永藻說起來百官的反應,白玉般的麵堂笑得清雅如玉:四哥果然是本事高,救了大哥,毓慶宮進諫太子殿下,再加上一把火,硬生生地將他的無情名聲給扭轉了!
如此,倒也不愧是雍正了。
八爺就納悶,他之前怎麼還疑惑那,還在琢磨雍正這輩子早早地亮出來鋒芒,不再隱居田園,怎麼收攏百官的心。果然!果然!
他記得克製著,蕭永藻納悶八爺怎麼還能高興的起來,試探地問:“八爺,四爺再有本事,也是孤臣,您不用擔心四爺。……您看江南的攤丁入畝?”
“不用擔心。”八爺瞄他一眼,發現他真的覺得四哥是孤臣,不是有心皇位,啞然一笑。心裡再罵一聲混賬雍正善於偽裝,臉上還是溫潤高興的笑兒:“現在是因為國庫沒有銀子,江南貧富差距太大,不得不動手。汗阿瑪不會蔓延到其他地方的。”
“如此臣就放心了。”蕭永藻是真的放下一半心了。康熙最是愛名聲的,不可能在全國攤丁入畝,因此受到全大清士紳讀書人的謾罵,在曆史上留下刻薄的名聲。
“那八爺您看,刑部和兵部……?”蕭永藻透著幾分寒意的目光從三角眼裡透出來,因為老邁皮膚鬆弛,眼皮耷拉下來。這三角眼越發顯得凶惡。
八爺和太子互相安插人手,太子扒拉他的刑部,老十四的兵部。他就扒拉太子的吏部。八爺思考片刻,輕輕言道:“汗阿瑪是剛回來,又因為這件大案子生氣,所以今天沒有聽政務。汗阿瑪明天就要處理政務了。”
隻要康熙處理政務,他們不管是直接提出來,還是背地裡告狀,總能將太子和刑部、兵部大臣,九門提督大臣一起喝酒的事情捅出來。到時候……刑部和兵部還都是八爺的。
蕭永藻明白了,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伸手摘下來頭上的紅菱頂戴,一手摸著腦門上的細汗,樂嗬嗬地一笑鞠躬行禮;“八爺深謀遠慮,臣等就安心了。臣還要去吏部有事,就此告辭。”
八爺看著他離開的身影,眯了眯眼。
這些,才是他真正的人手。
幸虧四哥對上輩子的事情大多都記不住了。也幸虧四哥一貫是要求高的,這樣四平八穩無功無過隻求升官兒的大臣,他壓根不看在眼裡。
八爺在心裡冷笑,年羹堯隆科多那樣能乾的,有幾個?鄔思道那樣的奇才天底下有幾個?這是人間,哪裡來的仙桃?爛杏一筐才是根本!這樣普通的大臣和幕僚多多的,才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才是辦事的人手!
才是官心民意!
八爺心裡琢磨著,越想越是自信,步子也越發輕快,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蕭瑟的秋天裡他周身繚繞春天的氣息。大朝會上因為老父親在大殿上誇獎四哥的鬱悶苦悶,也慢慢地消散。
太子下朝後,先同康熙去寧壽宮給皇太後請安,回來毓慶宮書房,脫去朝冠和朝珠,解開領口的幾個扣子,聽著等候他的心腹大臣們請安行禮,聽著他們憤憤不平的抱怨,修長的身形斜靠坐在圈椅裡,一臉的譏諷:
“既然你們說到這裡了,孤有一句勸說,江南攤丁入畝,必須操辦好了。牽扯到誰的,有不乾淨的自己擦乾淨。落到老四手裡,孤也救不了你們。”
一番話說的在場的人都是心裡震驚。
正用茶的耿額咳嗽兩聲,滿臉震驚道:“太子殿下,攤丁入畝,還能攤到我們頭上?”
年過五十體型發福,正被太醫叮囑要節食的齊世武,克製地收回自己看向各色繽紛點心的目光,低頭望著自己一品官員的仙鶴補子,目光珍惜、猶豫且恐懼,抱有僥幸的心理狠聲道:“皇上是仁義的。動了江南,也是迫於國庫沒有銀子,百姓生活過於艱難。太子殿下,臣認為,攤丁入畝,在兩江開始,也就結束在兩江了。”
刷!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太子,緊緊地盯著太子的嘴巴。
太子眼睛低垂,笑吟吟的:“這話對。孤隻是提個醒兒罷了。孤是擔心過多了。這樣前所未有的大事,能在江南辦起來,已經是改天換地了。江南辦好了,國庫有銀子了,其他地方,就不用動乾戈了。”
眾人頓時都放鬆下來,本來他們也有這樣的擔心,此刻太子說了出來,他們反而放心了。都樂嗬嗬地笑著,死道友不死貧道就成。
往日裡略有消沉的托合齊此刻紅光滿麵,用小銀叉子叉了一塊馬卡龍夾心餅,舌尖體會宮裡才有的清香味道,誌滿意得地說道:“太子殿下,江南整頓好了,銀子糧草有了,出兵的人選……”
“都商議商議。”太子看一眼托合齊,想要領兵?微笑著,一拍手,小太監小宮女進來續茶點心,書房裡飄起來茶香點心甜香,氣氛越發踴躍。
四爺和胤祥一起去戶部,四爺拉著胤祥步行,一邊走一邊說話兒,因為四爺走的慢,胤祥乾脆倒著走,一邊走一邊鬨騰著,四爺說:“不知道四位弟弟在南方怎麼樣了?”胤祥想起來一件大事,一擊掌:“四哥,做戲做全套,差點忘記瞄補了。”
四爺一眨眼,兄弟兩個對視一眼,小孩子一般咬耳朵嘻嘻哈哈的,剛到了戶部胤祥辦公的院子,正好遇到騎車趕來魏珠領著一群小太監。彼此寒暄著進來屋子。
胤祥轉臉吩咐:“錢白去取來四哥的披風。”四爺的咳嗽恰好要他看見了。
魏珠微微躊躇,好似很快已經明白過來,不由擔憂之情於色,忙跪下磕頭道:“給四爺請安,給十三爺請安。”
四爺一手在桌子底下按住關鍵穴道運功,微微白了一點點臉色,接過來胤祥取來的一件披風披上,笑吟吟道:“魏管事起來。匆忙趕來,可是有事情?”
魏珠忙躬身道:“是有皇上旨意。”他將皇上的旨意說了一遍,瞧著四爺十三爺臉上的喜色,試探地問:“恕奴才多嘴問一句,四爺可是因為昨天過於勞累,受涼了?”
胤祥掰著指頭算道:“加起來三年了,一到夏天就隻能吃一點素的,身體抵抗力越來越弱。我正勸說四哥今年秋冬好生養著那。”
魏珠想一想,喜道:“今年是皇太後的大壽,大好的日子,四爺一定能養好身體。”魏珠微微抿嘴一笑,似是有些欣慰,“四爺您今年夏天養好一點身體,可是大喜事。四爺您知道皇上出門在外,一個夏天就擔心您的身體情況。”
四爺感動微笑,低頭飲一口茶盅裡的桂花茶:“勞動汗阿瑪擔心,是做兒子的不是。爺身體好著,隻是苦夏。魏管事在汗阿瑪身邊,多和汗阿瑪說說。”
魏珠神色一黯,略有些不自然:“四爺不知道,這事奴才們說不得那!提起來皇上又擔心,奴才們和皇上四爺在度假不操勞公務,皇上說四爺一貫報喜不報憂的。皇太後在五台山也擔心四爺,皇上又一向仁孝,本來皇太後要帶著四爺一起去避暑的,不得已留四爺在北京,皇太後幾次生氣地念叨著,皇上也不安。回來這兩日正為四爺麵色好一點高興著呢,若知道四爺的咳嗽豈有不擔心的?”
四爺與十三弟互視一眼,俱是感動於心,暗想汗阿瑪做父親的關心孩子們的身體,和全天下做父親的,都是一樣的。
四爺緩一緩神色,隻問:“皇太後和汗阿瑪身子如何?”
魏珠憂心道:“皇太後年紀大了,但是健康著。隻是因為九公主婚嫁一事,很是不痛快。本來九公主去年就應該出嫁,但是皇太後不舍得,明年出嫁,不知道怎麼傷心那。皇上的記性越發不好了,剛在南書房說旨意,漏了這一條,奴才沒忍心提醒,皇上自己記起來了,說完了九公主的婚禮操辦,當時就難過了。”
四爺心中有數,微微垂下眼瞼:“養兒方知父母恩。我有了兒女,方知道汗阿瑪對兒女們的心意。民間人說家裡嫁女兒啊,對於做父親的來說,不亞於辦喪禮的傷痛。”
“正是這個話兒。我們做奴才的,能不提就不提這些。倒是四爺送去的照相機,皇上很是喜歡,好多天都興高采烈地拍照,還專門去了一些西部風光好的地方,給一家人都拍照。”
四爺抬頭,望著紫禁城的方向,輕聲道:“沒跟在汗阿瑪身邊日常孝順著,隻能在器物上略儘儘孝心。汗阿瑪知道了我受涼,難免擔心。魏管事得勸著汗阿瑪一些。這是今天和十三弟散步回來,一路上說著遠在南方的四位弟弟,渾然沒注意風大了起來,待會兒用碗薑湯就好了。”四爺瞧他一眼,“爺的事情都是小事情。六弟、十四弟、十六弟、十七弟遠在南方,因為爺的事情中秋節也不好回來,隻求他們都好好的。爺才好。”
魏珠沉吟片刻,旋即道:“奴才省得,奴才一定琢磨著和皇上回話。六爺、十四爺、十六爺、十七爺每次給皇上來信,也是關心四爺身體那。”
胤祥早已思量周全,瞅著魏珠感歎道:“四哥今天太開心了,太開心了什麼毛病都好得快。我看用碗薑湯就應該好了,待會兒再要劉聲芳來給四哥開一個保養方子。這些日子四哥一直擔心遠在南方的四位兄弟,又挨著過節,中秋團圓見不到,又是擔心又是掛念的。更有宮裡的德母妃……魏管事你若方便和汗阿瑪說說,我們寫信給兄弟們,說多了他們嫌棄煩。還是汗阿瑪說話他們聽著,要他們都照顧好自己。”
魏珠哪有不允的,一疊聲地應了,又道:“皇上經常誇劉聲芳那。劉聲芳太醫妙手仁心,一定有辦法。”
四爺微笑道:“魏管事在汗阿瑪身邊久了,自然知道怎麼說才好。我們操辦操辦差事,安安靜靜地等著晚上宴席就好了。”
魏珠笑吟吟道:“四爺說笑話了,大過節的,皇上怎麼能要幾位爺一直忙到晚上那,我看不少官員們都提前回家了,四爺和十三爺也早點回去休息。”
四爺微微冷下臉來,愁眉深鎖:“魏管事這就是笑話我們兄弟了。爺和十三弟招惹出來的江南攤丁入畝,擔著這麼大的事情,哪裡能放心休息?”
魏珠驀地跪下,磕了一個頭道:“四爺這話從何說起呢。四爺您是做的為國為民的大事,這不是您和十三爺招惹出來的問題,也不是你和十三爺要擔著的乾係。奴才雖然是宦官,也知道一點道理,四爺和十三爺的心,皇上、朝廷、天下百姓,一定都知道的!”
四爺眉心曲折,傷感地抬手按按眉心:“江南的攤丁入畝能完成,我和十三弟真是將去年所立下的心願圓滿了。聽說四位弟弟在江南協助了很多事情,本來是南下遊玩的,卻也為了此事奔波。兄弟情意家國大義,爺都明白,感激著。隻求他們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魏珠慌忙擺手,言道:“四爺切莫掛心。奴才一定和皇上好生說說,好生囑咐南下的四位爺。”
胤祥忙忙起身安慰四哥,略略不服氣道:“早知道,弟弟跟著南下照顧六哥就是了。反正在眼前的弟弟四哥是看不見的,隻關心遠在天邊的。”
“噗嗤”一聲,魏珠笑到一半兒強行收住:“十三爺,四哥最是疼您的那。”
胤祥鼻孔朝天地哼哼:“你曉得就好。可彆和汗阿瑪說話的時候亂說,要老十四看了信,以為四哥最疼他那。那他的尾巴不得翹上天。”
魏珠眼裡含笑,瞅著四爺望著十三爺無奈的模樣,忍住笑討巧道:“十三爺說的是。奴才一定好好和皇上回話。”說罷急匆匆告辭回宮去了。
兄弟兩個在戶部裡,和前來請安行禮的戶部官員們簡單地寒暄著,待眾人都離開,雙雙摘了紅寶石結頂東珠冠帽,四爺的小廝錢白再次上來溫熱的茶點,悄悄退下。胤祥阻止四哥看書桌上公文的動作,推著點心碟子給四哥,關心道:“四哥,你先用茶水點頭。這是弟弟福晉特意送來戶部的。”
四爺含笑接受了他的關心,端起來茶杯用了一杯溫度正好的花茶,瞧著點頭笑道:“這是山藥糕?棗泥桂花糕?”
“是那。四哥今年夏天好不容易養的好一點兒,四嫂說了,秋天裡再補養補養,才是固本。弟弟覺得很有道理。”
四爺:“……”
用了一碟子小點心,四爺無奈道:“四哥是弱不禁風了不成?這樣小心翼翼?”
胤祥翻一個大大的白眼:“四哥,不是我們小心翼翼。你對鏡子看看你的臉,多難才養出來一點點肉。”
四爺:“……”
“你才多大的人就這麼念叨?”四爺很嫌棄。
胤祥一臉的不服氣:“這和年紀有關係?四哥倒是年長,可四哥一貫是不會照顧自己的,偏偏身體還嬌氣。”
四爺一噎。
胤祥抿嘴一笑,從自己的書桌上拿著一個小賬本雙手遞給四哥,麵上幾分凝重:“四哥你看,這是我這段時間發現的問題的其中一項。”
“之前戶部在太子的手裡,按照太子的章程走。如今到了四哥的手裡,要一一整治過來,按照四哥的章程走,必然要引發之前的利益相關人不滿甚至阻止。我的行動很是隱秘,可也難免走漏風聲。本來想要過了中秋再和四哥說的,但是今天的情形,結合六哥信裡提到的消息,弟弟覺得大不妙。”
胤祥候著四哥看冊子,雙目濯濯有神:“六哥南下,如果進展順利,不日就要用銀子。這裡大約有五十萬兩。”
四爺捧著冊子細細地翻看,每年皇商們領銀後,有送戶部堂司官的“公費”,銀數帳冊都存在商人金壁處。這麼多年形成慣例,已經不屬於貪汙的意思了。過山給過路費,過橋給過橋費,不管誰從戶部領銀子,都有給一定的紅包。這是千百年的官場規矩。
“這次南方要用銀子,保守估計不低於三百萬兩。”四爺沉吟著。“江南這次稅賦改革,噶禮臨時能收上來大約五六十萬兩銀子。不管這筆銀子都收上來多少,湊湊大約有一百萬兩,夠前期支用的了。”
胤祥聞言笑道:“四哥,我都有點迫不及待了。”
四爺微微蹙眉,滿腹心事化作良久的默默無聲:“總是要打一仗分出來勝負的。當年元朝和日本一戰贏了也失敗了,因為台風。明朝倭寇盛行。大清這一戰,該是時候了。”
胤祥聞言興奮,手中的賬本如勳章一般緩緩從他手上高高舉起。他轉頭放聲大笑的瞬間,四爺才瞧見他埋在眼窩深處的一抹渴望建功立業的光芒,四爺心下酸澀,輕聲提醒:“這一次的戰事,你和十四弟都不能參與。”
胤祥依舊開心地大笑著點了點頭:“四哥,我都知道。這次要讓噶禮和水師將軍們出風頭。大清和日本打,那是輕而易舉。我隻是想著十四弟知道後的眼淚,我就開心。”
四爺俊秀的眉毛挑起來,一手拍向他的青瓜腦門:“頑皮。”
胤祥咧著嘴巴大笑。四爺看著弟弟爽朗意氣風發的眉眼,心下隻消稍稍一想到做鬼時候看到的,大清和日本在未來的戰事,便是難過不已。他一手按住弟弟的肩膀,一手從手指上摘下來一枚白玉留皮雕康熙禦題詩雙駿圖扳指,戴在他右手的大拇指上,凝視胤祥疑問的目光,四爺歎道:“如此也算是四哥給胤祥的勳章了。”
正說話間,卻見錢白挑著簾子進來:“爺,張大人請見。”
“進來。”
錢白出去一會兒,戶部尚書張鵬翮挑了簾子進來。四爺見他神色敗壞不似往常,心裡已經明白了幾分,索性安閒適意道:“錢白去泡盞茶來,要張大人最喜歡的普洱。”錢白轉身出去,四爺笑盈盈道:“怎麼累得滿頭大汗,先坐下歇歇吧,喝口茶潤潤喉嚨。”
張鵬翮微微變色,道:“四爺,十三爺,臣並沒有心思喝什麼茶。”他停一停,“李衛最近忙東忙西的,十三爺最近在查什麼?四爺今天來戶部,有什麼吩咐?”
四爺沉默片刻:“既然你心裡有數,何必還要費唇舌來問這些?”微微抬起頭,中秋節明燦的日色照得他微眯了眼睛,“張大人既然猜到了十三弟和李衛在查什麼,那麼有沒有猜到爺的目的?”
他的神色痛苦到扭曲:“四爺,為什麼要查這些?這些都是老規矩。”
四爺定一定神,眸中掠過一點銳利的星火:“因為朝廷即將急需一筆銀子,爺不想給百姓加稅賦,就隻能吃大戶了。”
張鵬翮張口結舌,一時怔怔,指著四爺手裡的賬本道:“這是……這就是……四爺,這不是貪汙。”
四爺拂一拂手裡的茶杯壁,鎮聲道:“是貪汙不是貪汙不重要。爺問你,這是官員們應該收的銀子嗎?這些賬本,能公布出去嗎?”
張鵬翮顫聲道:“四爺!——江南的攤丁入畝已經鬨成這樣,朝廷不能再有動亂……”
四爺生生打斷他,冷聲道:“沒有動亂。這件事不大。這件事很好辦。除非,張大人不想辦,現在就去告訴汗阿瑪。”
張鵬翮急得跳腳,慌忙發誓:“四爺明知道臣不會——”他又是氣急又是痛苦,臉頰的肌肉微微抽搐,“四爺,十三爺,自從去年臣來到戶部,一直儘心操辦四爺和十三爺的每一個命令。四爺明明知道,這點銀子,根本挖不出來。皇上即使要嚴懲,最終也是輕拿輕放。畢竟這是三十年的賬本,很多大臣都退休養老了,都有去世的了!四爺,您急需要一筆銀子,臣來想辦法。臣一定圓滿完成。”
錢白將托盤裡的普洱,輕輕放在他麵前,四爺望著那杯普洱,好似又看到用普洱提神,不得不熬夜看折子處理政務的日子,悲歎道:“你能完成籌辦出來這筆銀子,你能整頓戶部嗎?你能要戶部上下所有人完全聽爺的命令,將爺收上來的稅賦,都花在該花的利國利民地方,而不是各方吃一份子兒,中飽私囊?”
他的一連串發問讓張鵬翮沉默良久:“四爺,說來說去,臣還是無法幫助您的大誌氣。”
四爺掩去眼角即將滑落的淚珠,慨然道:“張大人,不是你不能幫爺,而是爺就這個性格改不了了。爺好不容易開始了攤丁入畝,如今還是不得不多方周旋。因為這天下百廢待興,沒人能幫到爺那麼多。”四爺頹然靠向椅背,“江南的攤丁入畝已經開始了,爺也再沒有了退路。若不全力解決所有後續問題,還能如何呢?”
窗外的日色那樣好,照在一樹開得聖潔的桂花之上,漸次漸變的粉紅花朵嬌小輕薄,滿院嬌豔潔白的秋色彌漫不儘。這樣好秋景,四爺的眼前卻是做鬼時候看到的大清和日本的戰事,心中悲寒似冬。
四爺淒然淺笑,轉首道:“若有彆的辦法,爺未必肯走這一步。爺要走的路本來就難,一步一步爺會走到那一天,即便拚勁全力也要保全這天下。”
中秋節景色如畫,花枝間瀉落的明光,拂了張鵬翮嚴肅黑漆漆官服一身。然而那秋日再暖,張鵬翮的麵色卻像是融不化的堅冰。“四爺,臣曾經也是一個清官,臣曾經是一個大清官,光風霽月。可是,臣在官場待不下去。皇上照顧保全,臣一心感激,可是上下的官員們同僚們都不理睬你,都暗暗地排擠,慢慢的就變成一個神像,一個清廉的招牌,什麼事情也做不了。四爺,臣如今眼看著四爺擺脫無情的名聲,朝廷慢慢認識到四爺的重情義,怎麼可能再眼睜睜地看著四爺再回到從前?從前臣看著四爺因為懲治貪汙遍體鱗傷;如今還要臣再看四爺再受傷一回嗎?”
往事的暢快與犀利一同在心上殘忍的劃過。兩輩子了,身邊總是有這些耿直清明的大臣們忠心耿耿地護持著,渾然忘記自身安危。四爺正對著張鵬翮的渾濁卻又湛湛雙目,調勻呼吸,亦將淚意狠狠忍下,輕聲道:“開弓沒有回頭箭。若不完成攤丁入畝,不過是一場笑話罷了。人間的日子哪怕鬥得無窮無儘,總比躺在錦繡堆裡無所事事地好。張大人,有些事你不願意做,爺也未必願意。隻是攤丁入畝進展到如今,爺並不是灑脫的一個人,可以任性來去。”
良久,他喟然長歎,滿麵哀傷如死灰:“四爺,這世上我拿您最沒有辦法,除了聽命令再沒有彆的幫四爺的法子。四爺怎麼說就怎麼做吧,臣和施世綸、張伯行一樣,四爺要保全天下,老臣拚命保全四爺就是了。”他頹然苦笑,“四爺認定的事哪裡有回頭的餘地,臣也不過是徒勞罷了。”他坐下,捧著茶盞的手微微發抖,“四爺要我怎麼做就說吧。”
四爺抿了一口蓮心茉莉花茶,以清甜的滋味暫緩喉舌的苦澀,低頭思量片刻,安靜道:“首先,這件事,不能我們爆出來。其一,這件事,也不能是我們來查。其三,銀子也不要我們親自去追回來,一切有汗阿瑪做主,能追回來多少是多少。我們儘力布置,至於其他,順其自然。”
張鵬翮默默飲著杯中的普洱,那豔紅的湯色映著他的神情有些晦暗的決然。他凝神的片刻,深邃目光中拂過無限的痛心與欽佩:“早知有今日…我當日在江南,拚了性命也要自己開始攤丁入畝。”
有微風倏然吹進,秋日的上午依舊有暖意,帶著花葉生命蓬勃結果子的氣味。於四爺卻宛若一把鋒利的刀片貼著皮膚生生刮過,沒有疼意,但那冷浸浸的冰涼卻透心而入。他微微揚唇:“偏偏去年在江南,你親自領著爺去看江南弊政,我們一起研討出來的新稅法子。”
張鵬翮痛苦一笑:“所以,臣總是後悔愧疚。臣這些日子,日夜難安。”他稍稍定神,“四爺說的臣會儘力做到,也會按照計劃去和皇上請罪。至於四爺要籌措更多銀子的事情,臣有兩點建議,戶部侍郎希福納等人,一十年前在地方上曾經和官員們一起貪銀六十四萬餘兩,牽連其中的官吏多達一百多人。第一,兩江總督噶禮曾經上密折彈劾曹寅和李煦,說他們賬目上虧空達兩百萬兩。皇上念著情意,隻說要他們儘快補上虧空。但臣認為,皇上幾次南巡大多花自己的銀子,曹家和李家接待皇上有花費,但不應該有這麼大的虧空。”
四爺驚疑:“爺怎麼不知道此事?希福納的貪汙怎麼瞞天過海?”
“都說千裡當官為了千鐘粟顏如玉。四爺幾次清查貪汙,但是這件事牽扯太多人了,一人分一點兒也不是大數目,不是大案子不引人注意,但都互相幫忙瞞著。也是如今官場風氣情況漸漸好起來了。臣才敢說。臣在河道總督上的時候,經常和各個地方官打交道,多少知道一些。可以前臣也不敢說。”
四爺輕輕一閉眼:“如此,往後戶部之事都要你多操心了。”他停一停,“戶部若要全麵整頓,牽扯的人太多。先找禦史彈劾看看情況,但不要找施世綸。他和你都是有名的清官耿直大臣,出麵的說服力不大。”
去年,施世綸被授為左副都禦史,兼管府尹的事務。剛上任一年已經得罪了不少人。張鵬翮頷首:“臣明白。要找有資曆且和我們關係不大好的大臣來說,臣找幾個人選,給四爺參詳。”他的目光悲憫,“四爺,您好好照顧自己才最要緊。”
張鵬翮,胤祥給四爺續上新茶,摸著腦門道:“四哥,希福納上頭的人,正是我們的太子殿下。估計之前清查貪汙沒有查到他,一個是牽扯的人太多太多了,都替他瞞著,一個看太子。”
四爺斜靠在軟椅子上,低聲道:“有關戶部和商人之間的銀子,左副都禦史祖允圖,這個人耿直能辦事。找辦法透漏給他,要他上疏參戶部收購草豆舞弊,要刑部去查。希福納……需要想想辦法,不能走正式途徑。”
胤祥唏噓道:“有人就有官兒,有官兒就有貪汙和同流合汙。四哥也不要煩惱生氣。”說罷盯著四哥的眼睛道:“張大人走時,再次和我說了四哥要保重自己的事情,這三件事,我看,我們都不參與。都是汗阿瑪的老臣重臣,牽扯太多,銀子加起來也不算重大貪汙案,還不一定能收回來多少銀子那。”
四爺“嗯”了一聲,翻閱工部賬本,和胤祥繼續參謀大筆銀子的來源,到午休時分,方在胤祥的照顧下,在裡間穩穩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