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人天然的立場,十四爺是他們的皇子殿下,日本敢對十四爺不敬,就是對大清不敬,就是對他們不敬。
胤禵沒有想到,他的那點事情,居然被傳揚了出來,江南鄉親們都維護他。他心裡激蕩起來,眼睛瞄著趁亂逃跑被店小二拿住的兩個朝鮮人,聽著十六弟、十七弟和茶樓客人們談論戰事進展,不知道什麼滋味兒。
那天重陽節,胤禵不知道他六哥的心思,更不知道他四哥和六哥真正坑了他什麼。一路上見到過節的氣氛濃鬱,家家戶戶遍插茱萸團團圓圓的,越發傷感。到了衙門裡,見到寧波知府根本沒來衙門在家過節那,氣得派人去知府家裡提溜人過來,橫眉豎眼的大吼一聲:“都跟著爺出海巡邏!”
上次和四哥出來,是被迫離開奪嫡競爭的氣惱,要他對殺手們動手的時候一點不留情。這次出來,他是因為被四哥六哥聯手坑了的火氣,都撒在這些鬨事的外國人、讀書人,不夠勤快不夠機靈的地方官兒上。
氣衝衝地領著大隊人馬上了戰艦,也不顧浙江水師提督的勸說,一意孤行地給山東水師、兩江水師發去煙花示警:“萬一那日本人和要逃跑的江南人就趁著過節那!出來事情你擔著?”每一根眉毛都閃動著怒火,那模樣,巴不得日本水師來和給他大戰一場。
他純粹是心裡氣不順要發火,一個戰艦的人卻都不敢說話了。
十四爺不知道大清和日本在海上的爭執幾乎天天有。如同滿洲東北和朝鮮的恩怨,關內關外的恩怨,一衣帶水的兩岸人,那是上千年的仇恨糾葛說不完。更何況還有西洋人、朝鮮人摻和進來?萬一真出來事情真擔當不了責任。
胤禵隻以為日本人、西洋人都不敢。一看他們犯慫的模樣,更來氣。還不如老十三在和他吵架打架那。他本來就是壓了一路的火氣,又大國皇子自視甚高,遇到日本人真來迎接江南出逃士紳,好似被綠的夫婿當場抓奸,將士們再怎麼勸說也是忍不住,直接就命令開炮。
一聲“開炮!”喊出來胤禵的怒火,更打出來他的血性。打到最後興起收不住,四省份水師全力配合,他更是豪情萬丈,趁著海上風平浪靜的,一直打到長崎島上,領著親衛們登陸將參與這次東渡計劃的人都捆了起來。好嘛,日本忍者武士追出來,燒了他的一條戰艦,還威脅他。他哪裡還忍得住?水師將士們眼見日本敢燒大清的戰艦,也再也忍不住了,都喊著要戰。當夜裡放火燒了日本的兩條戰艦,回來就給皇上發軍報。
可想而知,康熙的震怒。
他陷在回憶裡表情有點恍惚,隱約還有當時在長崎島大打出手的萬丈豪情。
四爺看十四弟一眼,和胤祚兄弟兩個一臉淡定,一起笑著品茶用點心,小聲地商談來到鹽城的所見所聞,好一會兒胤禵回憶完畢,一雙桀驁不馴的眼睛愣愣地看看兩個哥哥,再看看兩個弟弟,這才反應過來,猛地一拍大腿:他真是被兩個哥哥坑苦了!
哥哥弟弟說話的間隙,因為他奇怪的模樣,詢問地看他一眼。胤禵那怒火滔天的,當場大吼一嗓子:“你們都欺負我!”
四爺一挑眉:“嗯。欺負你。”
胤禵“嗷”的一嗓子就撲上去,要和他四哥廝打。
四爺伸手一點,再點。胤禵宛若一尊塑像保持上撲的架勢。
胤祚一看他氣得眼淚出來了,簡直樂壞了:“你呀,我們欺負你,還不是因為你是我們的親弟弟?我們怎麼沒有欺負彆人?”
胤禵身體不能動,聽了這話頓時氣得腦袋冒青煙,大吼一嗓子:“這什麼理由?就欺負親弟弟?我要告訴額涅。我要告訴阿瑪!你們等著!”
胤祚心想,那可不就和你學的窩裡橫?這滋味兒真爽。一臉親哥哥疼弟弟的親近不見外笑兒:“你去告訴吧。反正就是欺負你了怎麼滴吧?”
胤禵氣得眼淚都飆出來了,那眼淚能飛到兩個親哥臉上。四爺無奈:“乖一點。有話回去說。”
胤禵眼淚花花的好似一個小花貓地可憐:“我已經二十多歲了,不是兩歲!”
“嗯,你二十多歲了。”四爺肯定的一句,一聽就是敷衍。
胤禵一噎,哭都哭不下去了。
十四哥你真的就是兩歲的脾氣。胤祚樂嗬嗬地笑。十六弟和十七弟看著都滿無奈的。
木蘭,八爺、九爺、十爺剛和康熙、文武大臣商議完海上戰況,回來後承德山莊,看完南方發來的各種消息,齊齊放聲大笑:“十四弟啊……哈哈哈哈!”
“十四弟這次啊,是真的被兩個親哥哥坑了。兩個親哥哥就是知道他性子衝動,故意要他南下,故意要他去海上巡邏那。”胤禩一臉的笑兒收不住,一摸新剃頭的青瓜腦門,那真是感慨萬千。
胤禟笑哈哈的用一口奶湯,黑胖臉上都是取笑兒:“十四弟本就在去年就對日本人滿腔怒意,想要打。他一心立功勞,又是年輕衝動的性子,親自麵對日本人的挑釁能忍得住不爆發才怪!十四弟一旦大鬨起來,對日本動了狠手,必然起來大亂子,大清和日本的戰事指日可待!原來這才是六哥南下的目的之一!”
“嘖嘖!”胤俄搖頭晃腦,俊雅的白胖臉上有興奮激動的潮紅:“我昨兒聽小舅舅阿靈阿說,六哥寫來給汗阿瑪的奏報上曾說,他一路南下眼見大清水師都已經和平久了懈怠了,痛心不已。嘖嘖!十四弟呀……”
“要我說四哥六哥謀劃的好!正好打一仗激起來士氣,也要日本朝鮮安分安分。該打就打。臥榻之處豈容他人酣睡!早就該有這一仗了!”胤禟臉上紅光太開心了。一口大白牙露出來,高興的眼睛看著若有所思的八哥,問道:“八哥,你在想什麼?擔心十四弟?”
“還用得著我擔心他?”胤禩放鬆身體,眼睛望著茶幾上的一盆開的正好的墨菊,微微一笑。“他呀,現在可能才反應過來,被他四哥六哥坑苦了。但是他呀,麵對兩個親哥哥,就是一個真愣頭青,保姆的命。”
“噗嗤”兩聲,胤禟和胤俄一口奶湯噴出來,放聲大笑。
“偏偏他以為自己挺能耐的!就四哥和六哥那心眼兒多的,他對上就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這是胤禟。
“偏他是不記教訓的性子。”胤俄眯著眼睛頗為暢快。
胤禩因為他們“無憂無慮”的模樣,搖頭失笑。
這才是混賬雍正的目的:打起來。日本、朝鮮、江南文壇,西洋傳教士,不是都蠢蠢欲動嗎?話不用說,直接亮出來戰力!
戰爭,才是決定話語權的最終力量。
戰爭吸引所有人的關注力。江南人再鬨騰,也要團結起來支持打仗。這是大方向。噶禮關鍵時刻的行動力要他們欽佩。朝廷水師的實力,要老百姓感歎戰爭的殘酷,也要他們為大清有這麼能打的將士們驕傲自豪。倍感榮耀的同時,才是真正意識到,生活在大清,身為大國子民的重重好處和優越感。
再有噶禮一番安撫行動,不停地和老百姓講說攤丁入畝的好處,收攏民心。天下人麵對江南老百姓的感恩,對大戶人家爆發出來的怒火,大清這一仗對日本露出來的獠牙,江南士紳豪門們必然夾著尾巴乖乖做人,更會為他們選擇留在大清慶幸後怕不已。
還有做了四川巡撫的年羹堯……想到這裡,胤禩的一聲歎息如同秋天的落葉無聲無息。
胤禟看八哥一眼,反應過來八哥最近對四哥的不知名火氣,頓時來氣:“八哥你怎麼了?八嫂也說你最近和四哥鬨矛盾,你們鬨什麼?四爺操辦的這麼好的事情,你也不高興。”
“原來四哥著急收了一百萬兩銀子,為的是出兵日本。四哥這一步一步的棋子落下來的深遠謀劃,不服氣都不行。我哪裡有不高興?”胤禩勉強笑道:“我是想著心事那。還以為四哥要準備西征大軍的糧草,這出兵西部的糧草銀子……”
胤禟胤俄待要說話,門口響起來一陣腳步聲,十二阿哥胤裪、十三阿哥胤祥一起掀簾子進來,一臉的激動。
胤裪道:“八哥、九哥、十哥,剛來了一份日本的投降書,日本國王發來的。大臣們都笑著說,日本給出的待遇再好,日本戰敗了,經濟蕭條,哪個精英人才腦袋進水放棄大清戶籍跑過去?汗阿瑪高興地說,朝廷要收攏人才和資產,強大德政才是根本。還問起來四哥一行人到哪裡了。我們要不要去迎接四哥六哥他們?”
胤禩無奈搖頭道:“四哥一行人剛過黃河那。因為是秋天,秋汛來臨,淮安有一個河堤被大水衝開了,要查看。最快也要等到十月中了。”
胤裪坐下來,倒也沒有沮喪,反而眉開眼笑的:“我們也覺得四哥一行估計有事情耽誤了。剛路上遇到姐姐們,姐姐們都想著他們那。六姐姐說她也都要去迎接。”
“十月中趕來木蘭,還好,來得及。”胤祥豪爽地笑,一撩袍子坐下來,接過來小太監手裡的茶杯:“那慢慢等著吧。剛有幾個蒙古兒郎問我大哥家裡的幾個侄女兒,八哥你們聽說了嗎?汗阿瑪要給侄女兒開始選夫婿了?”
話題一變化,當叔叔們的齊齊發言,都感歎時間過得快,侄女都要嫁人了……
四爺來到北京,已經是十月份中旬,在北京隻呆了兩天,兄弟五個一邊顧著胤祚的身體一年儘快地趕去木蘭。至此一家人齊聚,康熙和皇太後瞧著一大家人,皇家孫女要出嫁,皇家孫兒要娶媳婦兒,整天笑逐顏開的樂嗬不停,奴仆們吵鬨大臣們犯錯兒,都特好說話。
四爺一路走著兀自興奮得難以自已,見到了久未見麵的姐妹們,緊緊咬著牙關鎮定著自己下了馬,進承德山莊大儀門時,還差點絆倒了。因見兄弟們姐妹們孩子們都迎接在門口,上前就抱住有孕還帶頭跑一個的八妹妹。
“四哥!妹妹想死你了。”八公主在四哥的懷裡,幸福地撒嬌。
“四哥也想你們。”四爺挨著姐妹抱抱,看得胤祥眼熱無比,嚷嚷道:“我剛見到姐姐們的時候,也要抱抱。偏我剛邁腿,三哥拉著我!”白眼對三哥。
胤祉給他一個更大的大白眼:“當時那麼多人那。我能不拉著你?”
“哼!”胤祥一擺頭,一把抱住身邊的三姐姐撒嬌:“三姐,你看三哥的虛偽。明明他想抱抱,他就是端著。”
三公主笑顏如花的回抱弟弟:“你三哥就那樣兒人。一輩子虛著。我們自己親近親近。不管他。”
咳咳咳!胤祉不樂意了,手裡搖著的檀香木扇子也停住了,瞪眼道:“我這是守禮,守禮!哪像你們喜形於色的?”
六公主眼波一閃,小女孩地賴在四哥懷裡不動彈,斜著眼睛看三哥和十四弟。
一個虛偽守禮,一個假愣頭青大偽似真。真真是……好一對保姆兄弟。六公主想著自己咯咯兒笑,頭上的梅英采勝簪搖曳生姿,璀璨地映照帶著微微高原紅的豐潤麵頰。
“三哥,十四弟在南邊一場大事,你沒要翰林院好生寫寫文章?”
六公主的話音一落,胤禵第一個跳腳:“六姐!你也取笑弟弟!”
六公主閒閒地乜他一眼,手上摸摸拉著自己衣襟的胖兒子毛茸茸的桃心腦袋,珠光一般亮麗的眉眼含著太陽般燦爛的笑:“六姐還不能取笑你了?”
胤禵一噎。
這位姐姐是惹不起的。
“能能能。六姐姐能取笑弟弟。根紮布多爾濟,過來。你額涅遇到你四舅舅變成小女孩了,十四舅舅疼你。”胤禵對著小胖娃娃招手,根紮布多爾濟看看四舅舅,看看額涅,一頭撲到十四舅舅的懷裡,小胖手抓住十四舅舅的腰帶,口中嚷嚷:“要十四舅舅抱。”
“哎。十四舅舅抱你。”小外甥這樣給麵子,胤禵大為舒心。抱起來就舉高高。
小孩子的笑聲傳在風中,秋天裡好似是春天的溫馨氣息,眾人瞧著,不由地笑出來。三公主的胖兒子琳布一看眼饞,小胖手拉拉三舅舅的衣襟,喊著:“三舅舅,抱。”
胤祉:“……”
胤祉一低頭,和親外甥大眼瞪小眼。琳布是很執著的孩子,踮腳再次拉拉他的馬蹄袖:“三舅舅,要舉高高。”
其他的皇子公主們哈哈哈哈大笑。胤祉臉上肌肉抽動,到底是將扇子給身邊的大哥,自己抱起來這胖墩墩的小子,舉高高。琳布高興地歡呼,胤祉咬牙再來一輪,眾人的笑聲更大。
胤祉:“……”
都說姑姑疼侄女,舅舅疼外甥,可沒說錯兒。四爺兄弟幾個將帶來的禮物都發下去,小孩子們好奇地玩著江南物件兒,在草地上湖邊追逐打鬨。舅舅們領著外甥女外甥玩耍,姑姑們領著侄女侄子騎馬做遊戲玩耍。
四爺興致起來,要玩角色扮演,要玩換裝:“再去找來跟來的畫師們,將工部新出的照相機都拿來。”深邃清亮的目光看向姐姐妹妹們,姐夫妹夫們:“一人一個。”
皇上最近在玩的照相機?公主駙馬們都有了濃厚的興趣。弘暉大為高興,呼喊一聲:“我們來穿勇士服裝,來做兩軍打仗的小遊戲。也拍照畫畫兒。”
“嗷嗚!”小男孩小女孩都興高采烈的,蹦跳著歡呼:“還要穿西洋服裝,穿江南服裝、水師軍裝!”
“都有。我們人多,分兩個隊伍。就在林子裡,和軍演一樣。”弘暉興頭十足,指揮所有的堂兄弟堂姐妹們,表哥表弟表姐表妹,表表姐表表哥……當即就行動起來。
長成小少年的弘皙笑吟吟地看著,他一貫是不和他們玩樂的。這一點,和他阿瑪太子一樣。
弘晟弘曙等年長皇孫們跟著他這麼多年,佩服他學習的聰明,完美的儀態,可也向往熱鬨,這些年太子的勢力不是很高了,他們也都是親王郡王的孩子了,也不需要太顧忌弘皙高興不高興,當下稍作猶豫,也都加入進來。
四爺自然是全力支持,一點不管。倒是駙馬們、叔叔們其他舅舅們心疼孩子,紛紛積極地幫忙。公主們瞧著弘暉挺著小將軍肚子指揮若定的小模樣,都捂嘴兒笑。
康熙得知的時候,正好和皇太後,皇家上一輩的公主郡主們圍坐說話兒。樂嗬嗬地笑:“這個弘暉,就是頑皮。”
和碩端敏公主,順治皇帝的堂兄濟度的女兒,濟度和順治皇帝是一擔挑,順治皇帝的第二任皇後,如今的皇太後,還是濟度的小姨子。一直備受康熙尊重,受皇太後的喜歡,聞言就笑道:“皇上,我在科爾沁早就聽說弘暉頑皮,和他阿瑪當年一樣那。”
“一樣懶。”皇太後笑嗬嗬地擺擺手:“他懶,不想自己動彈,就會使喚兄弟們。”
和碩端敏公主挑眉一笑,伸手搖著皇太後的胳膊:“太後娘娘,我也想犯懶那。這懶呀,也是看腦袋。”
“噗嗤”,皇太後笑了出來,伸手慈愛地點著他的鼻子:“你呀,小時候也是懶的。”
“太後娘娘揭我的短兒。我不依。”和碩端敏公主這麼大年紀了,和皇太後撒嬌,也是小女孩。皇太後臉上的笑容加大,眼裡的慈愛越發濃鬱。
大殿裡的皇貴妃妃嬪們、皇家兒媳婦們都笑,康熙瞅著一家和樂的情景,思及和老四小女孩一樣撒嬌的六公主,無聲地笑。
晚上康熙再次宴請,大宴席上篝火熊熊,絲竹聲馬頭琴不斷響起,蒙古王公們最近也是各位關注海上戰事,紛紛和五位皇子阿哥打聽消息,四爺答應了孩子們明天陪著釣魚遊泳,躲著酒不要喝醉,被康熙聽說了,派李德全找來他。
康熙五六分醉意,已經退回來煙波致爽齋休息。
四爺照顧老父親洗漱,康熙問他:“明兒玩什麼?”
“男孩子們要劃船,演戲海戰遊泳。女孩子們也要釣魚打漁。”
“草原上水少,水非常珍貴。他們天生對水有一種膜拜和向往,難免好奇著海上戰事。”康熙慢吞吞的脫靴子,四爺接過來小太監端來的泡腳水盆,照顧老父親脫襪子泡腳。“兒子這次南下,還有一件事存在心裡。兒子寵著女兒們,給了她們膽氣和翅膀,更要準備好將來她們飛翔的天空,這才是真正的寵愛。”
“是不是江南女子鬨著什麼一夫一妻不納妾鬨出來的?”康熙搖頭萬分的不認同,腳放到溫熱的水盆裡,暖和舒爽瞬間從腳心浸透全身,要他臉上的表情很是享受。“不納妾,就是很多很多私生子。這就是人。哪裡是律法禮法管得住的?人過日子,端看自己怎麼過。”
“和大環境有一點點關係。如果規定男子不能納妾,有了私生子,會有一定的道德壓力吧。至少不敢怎麼公開。但這些都管不住中上層。兒子更擔心,一旦不能正式納妾,中上層就要折騰私生子有嫡子一樣的繼承權了,到那時候才是禮法崩壞,一家人互相算計財產,家不是家。”
“難為你能想到這麼多,……”康熙微微感歎一聲,瞧著兒子耐心地給自己揉按小腿的動作,俊臉上專注的表情,眼睛一眨,眨去眼裡的淚意,“顧家和李家的夫妻公案,你處理的很好。清官難斷家務事。家家的情況不一樣。要他們夫妻兩個自己商議來。”
“正是那。江南的《每日小報》上也說了,西洋國家說是一夫一妻,其實私生子女遍地走,西洋人都習慣了。西班牙的老攝政王是國王的私生子,法國路易國王的私生子私生女被各方求婚嫁,為的不都是路易國王給的財產?路易國王送出去那麼多財產,引得正經兒孫們憤怒,幾方人鬥雞眼一般地鬨,……大清的律法規定可以納妾,可民間都是一夫一妻不納妾,因為平民沒有那麼多銀子。兒子有時候琢磨,有時候現實比律法、禮法都能管住人。現實會調節出一條最適合生存生活的方式。”
康熙樂了。
“你可算是明白了。為人主者,要大權在握,調節有度。也要順其自然。信任下麵的官員們,大清子民們,他們自己能走出來一條最適合的道路。”
四爺給老父親將這隻腳擦乾,挪挪自己坐的繡墩,按摩另外一條腿,俊朗的麵容上感慨萬千:“汗阿瑪教誨。兒子謹記。兒子折騰攤丁入畝,……萬萬沒想到會這樣打起來,日本水師先動手,幸好四省份水師都有準備。”
康熙一噎。
抬手就給熊孩子一巴掌,訓斥道:“你想不到的事情多著那。萬事萬物一環扣著一環,層層疊疊影響無止儘。告訴你多少次了謹慎,謹慎,你就是膽大。”
四爺委屈地認錯兒:“兒子這次可算記住了。”
康熙卻是不心疼了,臉上都是氣惱之色:“孩子們被你寵的越發膽子大,更要好生教導。有時候父母要孩子愚笨,不是害,那是真愛。因為有的父母不光給不起飛翔的天空,連翅膀也給不起。……除了幾個賢惠膽小的,其他的丫頭們,還是都嫁到蒙古吧,蒙古沒有男尊女卑,女子掌權涉政男子都能接受。”
四爺:“……”
算天算地算不過命運,機關算儘太聰明,反誤了自身。四爺出來帳篷,遇到前來請安的胤禔胤祉胤祐胤禟胤俄胤祥胤禵等弟弟們。聽說汗阿瑪已經在寢室睡下了,兄弟們聚在外間大殿,四爺奇怪於他們的表情,胤祥醉醺醺地拉著四哥哭訴:“四哥,弟弟知道你心裡苦。四哥……”
胤禟的黑胖臉耷拉著,滿是愧疚道:“四哥,弟弟才是反應過來,你操辦了這樣的大事。卻是大清子民都不知道,在朝廷上一點功勞也沒有……”
攤丁入畝的功勞是皇上、朝廷、噶禮的。
大清攻打日本,功勞是皇上、兩江浙江山東官員們,兩位王爺和水師將士們的。
天下人誰知道四爺?
四爺見兄弟們都是一臉複雜地望著自己,唇角微微上挑,頗為愉悅的弧度,坦然地笑著:“大哥、三哥、弟弟們,你們的心意,我都明白,感激著。我做事,是自己想做。有功、名,好;沒有功、名,也樂。在江南看到百姓臉上有了生活的希望,作坊越來越好,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道德秩序越來越好,已然滿足。更有戶部不再發愁稅賦,汗阿瑪也鬆了一口氣,不再天天掛念江南百姓,更是開心。”
兄弟們怔愣的功夫,卻是太子和胤禩挑簾子進來。太子背負雙手,一臉醉意,也是滿身笑吟吟的:“我們的四弟呀,他就是這樣的人。”
兄弟們給太子殿下請安,太子雙手扶起來這最討厭的老四,盯著他的眼睛問:“真的沒有遺憾?”
四爺一起身,嬉笑:“當然,有!這些大功勞大事情,都是汗阿瑪和朝廷、文官將士們實際操辦,勞心勞力,海上廝殺。弟弟唯一的遺憾,就是不熟悉海上戰事,沒能參與其中,和將士們一起肩並肩平定海波。”
皇子們因為他的“有”,臉上的驚訝果然都露出來了,露到一半兒,聽到這一句,都無奈地笑。隨即就是感同身受的遺憾之情繚繞心尖揮之不去。
征戰沙場的夢想,征服大海洋的渴望,男兒郎們,哪一個沒有?
四爺領著侍衛們,一路恍惚地騎馬回來如意洲,聽四福晉和年側福晉已經洗漱沐浴完畢,聚在偏殿裡在講睡前故事,興致上來,給孩子們講了一篇《道德經》:“持而盈之,不若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也。金玉盈室,莫之能守也。富貴而驕,自遺咎也。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第二天早上,弘暉、小糯米領著弟弟妹妹們來和康熙一起用早膳,心疼地和康熙學著阿瑪昨天講的《道德經》,康熙聽著滿意,老四這次是收到教訓了。
孩子們瞅著瑪法的表情,更心疼他們的阿瑪折騰一圈兒無名無份的。
小米粒捏著熱乎乎的小包子遞給瑪法,嘟著嘴巴:“瑪法,阿瑪說他不在意功名。但是阿瑪很遺憾啊,阿瑪說,他不懂海洋戰爭,去了一趟南邊兒,剛上去戰艦走了一趟,一炮也沒打。”
康熙享受孫女們的孝順,用著小包子喝著豆汁兒,冷笑一聲:“你阿瑪還遺憾啊?”折騰的江南翻天覆地,海洋上風波起,自己全身而退,還遺憾?康熙氣哼哼:“朕看呀,你們的阿瑪就是這些年日子好了,懶的。慣的他!當年西征打仗,他和將士們一起衝鋒五天五夜沒有合眼,現在嬌氣的一天睡四個時辰。還苦夏吃素,當年的草根還能吃夠?”
哇哇哇!孩子們齊齊瞪大了他們阿瑪一模一樣的烏黑大眼睛。
弘暉手裡的包子掉到碗裡都沒發覺,眼淚簌簌下來:“瑪法,阿瑪當年那麼苦啊?”
“是啊,當年打仗,就是那樣苦啊,所有人都一樣。重要的文書官兒們一天隻能吃一個乾餅子壓壓饑餓,為了節省糧食一動不動地躺著。省下來糧食給巡邏守衛的將士們。”康熙如今回憶,倒是不覺得辛苦,而是純然的幸福,那樣艱難的時候,全軍上下一心,熬著等著糧食到來。
“哇!阿瑪苦啊。”“哇!瑪法不能吃飽肚子!”“哇!將士們好英雄!”……哭聲此起彼伏,小孩子們咧著嘴巴放聲嚎著,嘴巴裡還有沒咽下的豆汁兒和包子渣兒。
康熙心情順暢了,聽著好比人間最優美的曲子,慈愛地哄著這個,抱抱那個,一臉的笑兒。
等到約好今天玩樂的孩子們都過來,他們的父母也過來請安,見到這畫麵,孩子們跟著哭,父母們跟著笑。皇太後等人聽說了,也是樂嗬嗬地笑。
歡樂的時光過起來飛快,到十一月初二,大隊人馬回來北京,初五日,寧壽宮內舉辦了盛大宴會,因賀壽、年貢來京的外藩、貝勒、貝子、額駙、公、台吉和全體皇子、大臣、侍衛以及福晉、夫人、命婦等齊集。康熙和音樂的節拍,在皇太後寶座前跳起滿洲的蟒式舞,並頻頻向她祝壽。
康熙帝為嫡母跳舞祝壽一舉措,在華夏幾千年帝王史上實屬罕見。
他們母子兩個一起在宮廷裡多年來互相扶持,有矛盾,有不同身份帶來的注定利益糾葛,但他們互相妥協,處理的很好。
皇太後是康熙在世的唯一長輩。
康熙是皇太後在曆經夫婿反目、太皇太後去世,唯一的依靠,也是給予她晚年安詳的人。不管這份母子情分裡有多少“孝道”的作秀,真真假假的,論跡或者論心,都極其殊為難得。畢竟,親生兒子又能做到哪一步那?
日本國王送來投降的國書,大清占據長崎島,康熙命令八旗軍進駐布防,大清人男女老少士氣大振,移民、善後的六部九卿忙成一團。團團圓圓的冬天、春節過去,正月初五,康熙帶著一大家人開始他的南巡。
舉國歡慶。
世界矚目。
四月初八,康熙領著一家人做大海船,特意登上新領土長崎島。那盛況,光是出海的儀仗,康熙和皇子皇孫文武大臣們的。皇太後、皇貴妃、妃嬪們、公主們、郡主們……還有蘇茉兒嬤嬤,要圍觀的老百姓,遠在其他地方的大清男女老少,津津樂道一年也說不完。
康熙給改名“庫陸”,興致勃勃地要在兩江鬆江一帶,建造大清海外另外一個,類似廣東福建的天子府庫,大港口。
大清國人揚眉吐氣,千百年了,一衣帶水的兩方人戰爭不休。華夏大地在大唐之後再次打敗日本,成為名副其實的東方大邦國。
做海船走海路回來的康熙,在大清子民的歡送下,在一大家所有人齊聚,歡聲笑語中,同樣是心情高昂、高昂。隻是他回來北京,緊跟著就是公主們陸續道彆離京,九公主出嫁,難免傷心。
康熙和以往一樣,克製著傷心,帶著兒子們親自給女兒送嫁。
今年還是選秀的年份,康熙給十五阿哥選了福晉。四爺給籌辦婚禮,皇家娶兒媳婦康熙可高興了。可他看著他的年過二十的十公主,思及明年又要嫁閨女,傷心難忍地帶著太子去木蘭打獵,卻是不到返回時間緊急回來北京,蘇茉兒嬤嬤病重。
太醫說,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大雪紛紛的深夜裡,四爺被蘇培盛喚醒,見到李德全進來哭道:“四爺,蘇茉兒嬤嬤要見您,皇上要您帶著四福晉和弘暉阿哥快速進宮。”
那一瞬間,四爺好似又看到太皇太後去世時候的天地白茫茫。他快速穿衣服,摟著匆忙趕來的四福晉、牽著弘暉,一路做馬車飛奔來到蘇茉兒嬤嬤的院子,康熙、皇太後等人,都在。
院內內翳翳無燭,四爺從室外奔入,視線一下子無法適應這樣暗的光線,幾乎感覺有一瞬間的盲。待到適應過來時,才見蘇茉兒嬤嬤平躺在內室長榻上,一身素白蒙古長袍衣裳,麵無血色,兩頰削瘦要四爺聯想到枯萎的花兒,盛開一世,功成圓滿地躺在素雅的床上。
四爺的眼簾被銀色的雪幕撲濕,全身都帶著大雪的冰冷氣味,一見如此,不覺悲從中來,伏倒在她榻邊。
胤裪哭訴道:“嬤嬤已經整整三日不喝太醫開的藥。汗阿瑪要藥化在雞湯裡,嬤嬤也不喝,怎麼勸都不聽。”說罷垂淚嗚咽不止。
四爺止一止淚意,抬頭道:“我陪嬤嬤說說話。”
窗外大雪扯著飛絮揮舞,蘇茉兒嬤嬤臉上突然有點生氣,空洞望著天際的眼神收回來,默默不語。
四福晉起身關窗,弘暉小心翼翼的墊高枕頭,母子兩個和胤裪悄悄退出去,四爺握住她冰冷的手,淒清道:“嬤嬤,胤禛來了,您有話請說。”
蘇茉兒嬤嬤愣愣地看著四阿哥,眼前好似又是當年的慈寧宮,太皇太後領著一群孩子們玩耍,笑著對自己說:“我這一生,能有幾天這樣的日子,滿足了。”
四爺安靜伏在蘇茉兒嬤嬤榻邊,輕聲道:“嬤嬤一生跟著太皇太後,每天說‘願意多活幾年,為汗阿瑪叩頭祈禱,嬤嬤,隻要汗阿瑪不要胤禛了嗎?嬤嬤,弘暉要定下來福晉了,嬤嬤還沒看一眼,嬤嬤。”
蘇茉兒聞言,身子輕輕一震,眼角滑落一滴清淚。她麵無表情地看著四阿哥,仿佛一縷幽魂。她整個人都敗落了下來,好似秋天最後一片落葉掛在樹枝上,昔日健康的容顏在她臉上消失殆儘,那種長輩般溫暖的慈愛仿佛全被大雪澆化了,唯剩一個忠仆最後的一絲執念。
她愣愣片刻,驟然眼睛一亮,手上用儘全身力氣攥緊了四阿哥的手:“四阿哥!四阿哥!”複又搖頭不止,輕聲道:“太皇太後!我答應你看著四阿哥,竟沒有好好看住他!如今…如今竟要我先走一步了!”
四爺見嬤嬤傷心,忙上前攙住,蘇茉兒嬤嬤道:“四阿哥,嬤嬤要離開了,太皇太後等著嬤嬤去伺候那,隻舍不得你,隻舍不得你,太皇太後舍不得你。四阿哥!你的汗阿瑪和皇祖母要傷心,你要照顧好他們。”
嬤嬤的低喃如一擊擊重拳擊在四爺心上。四爺心中一軟,強忍了半天的傷心再也忍耐不住,伏在嬤嬤膝上無聲地沉默。
四爺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真實地情緒外露過,隱忍了那麼久,煎熬了那麼久,卻隻能忍著,忍著,把自己的心一點一點地按在刀尖上打磨著。
沉默良久,彼此都鎮定了一些。四爺輕聲道:“嬤嬤,你和太皇太後在天上,好好的,自由自在的。莫要擔心我們。”
嬤嬤大為震動,道:“阿哥?”
四爺屏一屏氣息,靜靜道:“嬤嬤,你信胤禛,我們都會好好的。”
嬤嬤神情一凜,繼而緩和了道:“阿哥,太皇太後擔心你。你要保重自己。你要記得,保重自己……”
四爺平靜道:“嬤嬤請安心。胤禛一定照顧好自己。”
嬤嬤神色陡變,幾乎不能相信,一張臉怔得發白,道:“阿哥,太皇太後臨終擔心很多事情,可她都知道……都知道……你不要勉強。”她直直盯著四阿哥的眼睛,“阿哥,事情難為。要顧著你自己。阿哥,太皇太後說,你是佛爺金剛怒目,不是菩薩救苦救難。”
內室有些偏暗,隻有小小一枝燭火透出橘色的暖光。凜冬時節寒意如水,透骨襲來。四爺忍著心酸,緩緩道:“嬤嬤,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心疼我們兄弟姐妹、汗阿瑪萬般不忍,胤禛豈能感知不到?兄弟姐妹多年情意,胤禛又豈能全然拋卻?”他輕柔撫摸著右手腕上的菩提佛珠,“人說家國天下難以兩全,忠孝難以兩全——嬤嬤知道麼?大哥、二哥、十三弟、遭遇的一圈,胤禛都看在眼裡,隻要一想有一天再次上演,嬤嬤,決定的人比承受的人更難熬,然而再難,也要熬下去。”他隻覺得身心俱疲,仿佛身體裡被一隻手無窮無儘地攪拌著,攪得五內皆成了齏粉,空空蕩蕩。
嬤嬤溫熱的淚水一滴一滴滑落四爺的手背肌膚上。她伸手攏住我,悲泣道:“四阿哥,嬤嬤都不知道你要這樣決定,不知道你這樣煎熬。人間的日子有多難,嬤嬤都知道。……你皇祖母和汗阿瑪一輩子苦,卻是留下這些給你……你為了成全他們的心意…當真是苦了你。”
四爺哀哀搖頭,拉著嬤嬤的手寬慰道:“胤禛受多大的委屈都不要緊,隻要嬤嬤見到太皇太後高高興興的。告訴太皇太後,我們都好好的。要她老人家不要擔心,能去投胎,就去投胎。”
嬤嬤哀戚的麵容上透出一點生機煥發的意氣,撫著孩子的手垂泣道:“四阿哥,好孩子,你為了長輩們委曲求全、忍辱負重,奴婢怎麼能不告訴太皇太後那?奴婢到了天上,日日念經祝禱,隻求四阿哥莫要勉強,隻管照顧好自己,心意到了,就是極好的。”
四爺讓胤裪端了一碗雞湯進來,一口一口舀了送到嬤嬤嘴邊,道:“嬤嬤幾日沒有進食了,先喝些雞湯。”
嬤嬤喝了幾口雞湯,氣色越發好些,勻了氣息道:“你要做的事情,極好,極其孝順。但是,你答應嬤嬤,一定先照顧好自己,照顧好你的小家。你知道,目前還是不到時候的——你隻有將天下至高的權利牢牢握在手中,卻又放手這天下至高的權利,才能保護你想要保護的人,擁有你想擁有的一切。”
四爺陡地一驚,沉吟道:“嬤嬤?”
“是的。”蘇茉兒嬤嬤漸漸沉靜下來,仿佛沉溺進往事的河流之中,“嬤嬤跟著嫁人的太皇太後進去盛京皇宮快一百歲了。皇太極大汗去世一半是劍傷一半是情傷。多爾袞要先皇繼位是迫不得已。先皇早逝是心裡苦。太皇太後一生沉浮,麵對皇上終究是心軟了,不再爭鬥了。皇上是極好的,孝順太皇太後。皇上幼齡登基大清不穩,若太皇太後繼續把持後宮,不親自放手當年努爾哈赤大汗和科爾沁定下來的,大清皇後必出自科爾沁的約定,恐怕,祖孫兩個也是難以周全。”
四爺驚疑道:“太皇太後如何能保證,蒙古,科爾沁的利益那?”
蘇茉兒嬤嬤微微搖頭,“那時我也不懂,直到最後才曉得,權利要抓。卻是如同沙子,越抓越緊,越是漏的快。”蘇茉兒嬤嬤垂淚歎息,“你汗阿瑪長大後不得不韜光養晦,等到完全收攏了權利,卻又被權利所累。”蘇茉兒嬤嬤定一定神,目光中攢起清亮的火苗,在暗夜裡灼灼明耀,“這國家大事,太難了,奴婢不懂。四阿哥聰明,好好參悟。太皇太後窮其一生,臨終方才明白完全釋懷……可她已經老了,心軟了。皇上也走上自己的帝王路。而四阿哥,卻不一樣!”
四爺默默沉思,驀然想起在北京最高的山上朝下看,紅河日下之時,江山如畫的場景。那是世間男子儘想掌握手中的天下。可是那權利,多麼縹緲。你伸手去抓,隻有一手空氣。
蘇茉兒嬤嬤憐惜地凝視麵前長大的孩子:“四阿哥要做的事情,太大太大,必定要驅虎趕狼、虎狼又來的艱險重重。旁的人奴婢不知道,唯有皇貴妃和德妃,你必定要慎重待之,千萬小心些。”
“皇額涅和額涅…其實疼惜胤禛。”
蘇茉兒嬤嬤微微蹙眉,須臾,鬆了一口氣:“她們肯對你好就好。”她停一停,“你兩個母親心思之深讓人難以揣測,一個是你養母,一個是你生母,一旦不支持你,實在叫人後怕。想當年…皇上本來要冊封皇貴妃做皇後,是皇太後不同意。德妃本是鈕祜祿皇後身邊的大宮女,因為鈕祜祿皇後的關係,伺候皇上生下子嗣。又因為鈕祜祿皇後的關係,生了你之後升為嬪位……親生母子在皇權麵前也經不起試探,更何況你不是她生的,你不是她養著的,你要記住。做好為人子的本分,不可縱情。”
縱情?四爺心底微微發冷。陡然聽見這句話,仿佛被人用力扇了幾記耳光,眼前是上輩子縱情後自以為登基後封賞生母做皇太後的難堪和狼狽,眼前是金星直冒,隻覺一顆為人子的心刀絞著一般地疼痛。
而他的養母,如今一心要保全佟佳家。
四爺沉思不已,蘇茉兒嬤嬤的話叫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上輩子的一件事,不由自主便問了出來:“嬤嬤,那八弟迎娶八弟妹那?”
窗外大雪紛紛,蘇茉兒嬤嬤雙唇緊緊地抿著,良久,她的嘴唇抿得發白了,才緩緩吐出一句:“奴婢知道一點點。當年先皇臨終之際,不確定自己年幼的三個子嗣能不能長大,曾經留下一道詔書,一旦大清國出現繼承人危機,要嶽樂親王繼位。……皇太子身後是赫舍裡家、大阿哥身後是納蘭家,四阿哥身後站著佟佳家,十阿哥身後站著鈕祜祿家……皇上要八阿哥作為嶽樂親王一係的皇家代言人,……皇上寵幸萬琉哈氏貴人,生下胤裪。嶽樂親王曾經的親兵家奴托合齊,胤裪的舅舅做九門提督,本為分化嶽樂親王留下的勢力。皇上沒有想到,托合齊投靠太子。半個納蘭家、整個佟佳家都站在八阿哥身邊……”
四爺腦中一陣發麻,頭皮上似乎有無數細小的黑蟲爬過去,驚得寒毛也豎起來,幾乎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些小蟲從皮膚上劃過的粟栗。若真如蘇茉兒嬤嬤所說,先皇臨終時,為了大清安定,為了防備太皇太後和皇太後,不光是打算要嶽樂親王繼位,還真的留下一道詔書!那麼後來的朝政紛紜、波雲詭譎,太皇太後在護著先皇登基,逼著先皇迎娶兩位蒙古皇後,母子鬨起來先皇早逝後,又護著汗阿瑪、二伯父、五叔長大,要汗阿瑪娶赫舍裡皇後親政,奪回皇權,一舉掃平各方勢力,是何等厲害的手段。亦是要何等的心智與狠心才能這樣一邊疼愛地,一邊極儘打壓她最親的兒子?四爺幾乎不敢也不想相信。
仿佛很久的時候了,好似是在四爺三歲那年的夏天,他躲貓貓地悄悄去太皇太後的寢殿裡,四爺想嚇唬太皇太後一跳的,卻在太皇太後寢殿外的桂花樹下,聽見服侍太皇太後的蘇茉兒嬤嬤說:“太皇太後昨晚睡得不安穩呢,奴婢聽見您叫多爾袞王爺的名字了。”
太皇太後,卻在沉默之後肅然道:“不要叫王爺了……”尾音裡有極痛苦懷念的一聲歎息。
是了,多爾袞已經被先皇除去一切封號了。四爺再木頭,他此刻也反應過來,太皇太後是怎麼樣的心情,在睡夢之中叫一個不是自己丈夫的人的名字,她兒子的仇人的名字那?
或者愛過,或者恨過。
如此隱忍周全、胸有韜略的奇女子,絕不僅僅是四爺所認知裡的那個疼愛兒孫們、隻知理佛的讓權利給汗阿瑪顧全大局的太皇太後。想到蘇茉兒嬤嬤跟著太皇太後一輩子走過多少風雲,從前四爺對太皇太後的孝順尊重,此刻卻被蒙上了一層莫名的清冷而深刻的畏懼。
四爺安靜道:“胤禛沒有見識到太皇太後當年的風采。但是胤禛的皇額涅,已經是奇女子。”
太皇太後拉著他的手,眉眼間有灰色的憂慮:“你這一決定便再沒有退路了,一定要自己小心。切記,不可對誰縱情,越是親近的人,越是要小心分寸。四阿哥,記住?世間沒有僥幸!”
蘇茉兒油儘燈枯之際,滿是溝壑褶皺青筋暴起的手,再次緊緊地攥住他的胳膊,想要他記住,想要他照顧好自己,想要他在保持警惕的情況下,不給任何親近的人逾越的膽氣和機會,儘可能地多方保全。
四爺頷首:“胤禛謹記嬤嬤教誨。嬤嬤,你都安心。和太皇太後在天之靈,自由自在的,翱翔大草原的天空。”
簾外大雪已停了,簷上不時滑落一撮帶著青苔氣息的殘雪,蘇茉兒嬤嬤癡癡望了許久,慨歎道:“能見到太皇太後了,奴婢很高興。”
四爺默然,伸手撩起窗上的簾帷。紛紛揚揚大雪停止,微紫的東方透出一縷晨曦,竟然也是天亮了,晴天了。
蘇麻喇姑的心臟停止了跳動,終年一百歲。具體多少歲誰也不知道,她自己也忘記了。
出殯那一天,除皇六子、皇十一子照顧皇太後,皇十四子留在紫禁城外,其餘成年皇子都參加了出殯儀式。蘇麻喇姑靈柩停入殯宮後,回來皇宮,皇十二子胤祹和康熙提出要求:“嬤嬤自幼將我養育,我並未能報答即如此矣,我願住守數日,百日內供飯,三七誦經。”
按照慣例,為像蘇麻喇姑這樣仆人身份的人辦喪事,沒有皇子供飯、三七誦經的先例。康熙卻答複:“十二阿哥之言甚是,著依其所請。”
胤祹住在殯宮,為蘇麻喇姑守靈、供飯、誦經,其他皇子則每天一人輪流著給胤祹做伴。
康熙帝指示皇子們:祖母事出,留七日再淨身入殮。目的是想多看一看額涅,向其遺體告彆。康熙喚蘇茉兒嬤嬤額涅,說她是皇子們的祖母。為了回報蘇茉兒對大清所做出的貢獻,報答她對自己“手教國書,賴其訓迪”和撫養皇子的恩情,康熙按正式一品官員郡主的禮儀為蘇麻喇姑辦理喪事,並將其靈柩與孝莊文皇後置於一處。
蘇麻喇姑終身未嫁,始終生活在皇宮大內,陪伴孝莊文皇後六十餘年。孝莊文皇後離世後,她又在宮內度過了二十多個春秋。胤祹長大以後,不再需要她的撫養,晚年的她與佛教結下了不解之緣,念佛誦經是她晚年生活的主要內容,她經常發自內心地表示:“蒙主子厚恩,每日隻是在佛像前儘力為主子祈禱,祝願主子萬萬歲”。她一年隻有春節這天用一點清水擦擦身體,然後再把這些用過的臟水喝掉,一輩子不吃藥。臨終遺言火花,不要任何陪葬品。
四爺不知道,嬤嬤臨終和康熙還說了什麼。
也不知道,嬤嬤和胤裪交代了什麼。
更不知道,在他出去屋子,嬤嬤和福晉、弘暉說了什麼。
又一個愛護自己的老人離開了,四爺早起對鏡子照照,感覺自己好似老了一歲了。
皇太後還有幾年壽命那?康熙自己傷心之餘,卻打起來精神,晨昏定省,越發孝順因為蘇茉兒嬤嬤去世傷心的皇太後,拚命地想要多留這世間唯一的長輩,多一年,多一天。
康熙五十年的春節後,康熙五十一年的開春,心緒難平的他領著太子、文武大臣出去西巡,江南攤丁入畝老百姓生活好,稅賦上交的也多,西部這些年也越來越好,莊稼長得也好,更有他老人家一番調兵遣將,將西部官員們升升降降的,那準格爾可能是因為大清海戰暴露出來的實力,緊鑼密鼓地準備戰事卻不動手了。
和平好啊。康熙一高興地在山西下詔書:“即以本年丁數為定額,三十年著為令,……”民心大快,家家戶戶歡歡喜喜地慶賀康熙大老爺的隆重恩典。
太子雖然感動於老父親對臣民的心意,但康熙這樣施恩,將來他怎麼辦?他難道說所有大清人丁都免除丁銀?還是說一百年永不增丁銀?
太子本來就對免稅政令一肚皮的不樂意,卻因為跟在康熙什麼事情也做不了。聽說監國老四領著戶部工部,和兵部、和留守北京的文武大臣們乾得興頭,歡天喜地地預備一旦大清嬰兒出生率高隨即出現的各種問題,性子上來,一路上西巡都是冷漠的。
四月初六日,康熙的旨意發來北京,五月初四抵達京師,過端午節。
廉郡王府,八爺找來親信幕僚們商議,這一次,他連老九胤禟老十胤俄都沒有找來。八爺端坐,和眾人和氣說話兒,但是那白玉麵堂上,聲音和表情裡,都透著隱忍到極點的殺氣。
“諸位,皇上在康熙四十九年顧著太皇太後大壽,在康熙五十年顧著江南安穩,海上戰事收尾,九公主出嫁,十五阿哥娶媳婦、蘇茉兒嬤嬤去世等等,所以才一直不給我們機會告狀太子。如今,機會來了!”
頓了頓,眼睛直勾勾地看向虛空:“我們的太子,估計也是憋的要忍不住動手了。”秀雅的眼睛裡溫潤清雅不再,熱切到病態,要在座的人都震驚無比:八爺說什麼?太子要逼宮?
可太子確實是忍的發瘋了。前年皇太後大壽,一大家人齊聚,各方勢力彙聚北京,出去北巡南巡,也沒有機會,他便也告訴自己要孝順地忍著。可是去年今年康熙還是出門,還隻帶著他一個,每天各種拘束!
得知老父親要回去過端午節,他立即通知自己的人。
康熙還沒回京,康熙龍體欠安病重的消息,在四九城悄然蔓延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