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第 164 章(2 / 2)

太子不禁一呆,笑問:“生娃娃?真是巧了——哪一位侍妾格格生娃娃?”

胤祥繼續看著四哥眼望後院方向坐立不安的樣子笑,親自捧了兩杯茶奉給胤礽胤祉,說道:“漢軍旗的武家,知州武柱國之女,就那個,出身明朝山西世家的武柱國,曾任山陽縣縣令。因為官清廉,受百姓愛戴。康熙四十二年,汗阿瑪南巡,曾禦賜扇詩曰:逐徑探幽涉景奇,攀蘿捫葛不知疲。……指引遊蹤識路歧。太子殿下還記得嗎?”

太子想了一下,緩緩點頭,瞅著老四笑道:“四弟滿府邸的舊族令媛、高門毓秀,好福氣呀。”

四爺哪有心思和他們玩笑?無奈地擺擺手:“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魚安知魚之苦?”

!!!三個兄弟發出“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哈哈哈哈大笑。

若是其他人一定是儘情享受這份齊人之福。可是,木頭四哥/四弟被這麼多鐘靈琉秀的女子包圍,真真是苦樂參半。

胤祉一副“風流才子”的模樣緩緩搖著香木扇子,似笑非笑道:“大多數男子都不喜歡女子聰明,唯獨四弟喜歡,還將一個府邸的人都養的挺好,沒有鬨起來,奇哉怪哉?”

太子一擊掌,笑吟吟地道:“更奇哉怪哉的是,我們的四弟他就是一個木頭,實心的。他壓根不懂兒女之情!”

四爺:“……”

胤祥本來也取笑他四哥,聽到這裡立即幫忙:“四哥有四哥的好處,兩位哥哥不懂。絕對不懂。”疏闊的五官舒展開來,爽朗地笑著:“弟弟也是最近方有領悟。兩位哥哥都彆看我,不說,絕對不說。將來是我的家傳秘密!”

胤祥無賴地笑著,麵對太子臉色一肅:“你們大約不知道,還有個大事今天,托合齊去戶部詢問糧草準備事情,老施和托合齊在戶部衙門遇到,兩個人大吵一架,要不是我拉架,都能打起來。都察院禦史們原本要上折子彈劾托合齊,是我攔住了。太子殿下,托合齊明是衝戶部,其實做的太子殿下的文章,您真的要管一管了。”

皺眉對太子表示擔憂:“你還看不出來?上次托合齊在街上儀仗一點不合乎規矩,這次公然在戶部言語侮辱施世綸,一個連環套兒!太子殿下,外頭已經有謠言,說你說過‘古今哪有當四十年皇太子的!這是什麼好話?托合齊再這樣不檢點,丟的是誰的麵子?不是要往死地裡治你麼?”

太子聽了,呆著臉沉思良久,方冷笑道:“有關那句話,這是對天可表的。我隻問自己的心!而且,十三弟的消息過時了,老百姓已經自動給孤辟謠了!”臉色變得有點蒼白:“孤本來想就此放過,可他們一心挑撥汗阿瑪和我的關係,人心如此險惡,真正可畏!托合齊的事情孤不知道,回去後一定好聲問問他!”

這般避重撿輕,抖一抖官帽四角不沾,好一個不粘鍋。胤祥肚子裡冷笑一聲,卻掉頭一哂,憤慨說道:“彆理這些人賊!我四哥得罪那麼多人都還不怕,你們怕個什麼?”

“怕也無濟於事。”四爺好似回神了,清亮的目光望著窗格子,眸子晶瑩生光,說道:“其實人們恨我還在太子和胤祥之上,恨不能吃肉剝皮了!我們這邊不怕得罪人做事,有人就借機結黨施恩,紅著眼等著差事辦砸了,一窩蜂兒上來咬死我們。隻有辦好差使,叫他們咬無可咬,才是唯一出路。”

胤祥拊掌笑道:“著!就是這話!要他們擰頭打擂台。我就不信,胳膊擰得過大腿!嘿——!”他“啪”地一拍脖子,打死一隻花腳蚊子。眉眼歡笑洋溢歡笑道:“這都要進十月了,還有蚊子?”眼睛盯著蚊子,頗似稀奇。

胤祉聽著,裝沒聽懂,兩眼專心地盯著純胭脂色壓手茶杯裡紅豔的普洱茶湯,好似這是仙宮佳釀。

太子聽著這最討厭的兄弟兩個譏諷自己,居然還是不生氣。此時此刻,他奇異地很是大方大度,大方大度的要他自己都不敢信。想起康熙臨出發去承德前,盯著自己寒凜凜的目光,擔憂地皺緊了眉頭,說道:

“老十三,你不能莽撞!上回老十當著老十二的麵前折辱托合齊,幾十個大臣在旁,竟沒一個出來勸勸,十二弟也硬生生地忍著。真要叫我做個孤人麼?”

胤祥一聽便火了,想想他畢竟是皇太子,忍著氣笑道:“我們在說人賊,太子殿下怎麼會成孤人?要是這就算孤人,我看也是事實嗎?太子殿下您的自稱是什麼?”儘管胤祥壓著火,和顏悅色地說話,太子還是覺得這渾小子對自己太無禮,冷冷說道:“反正我不認這個名聲。千夫所指,無疾而死。”

不料話音剛落,胤祥撫掌笑道:“阿彌陀佛!如此善終,吾之願也!”

“你?”太子見胤祥處處頂撞兀自滿不在乎,旁若無人地喋喋不休,再好的心情也不由拉長了臉,轉臉發現老四又魂不思蜀地看著後院的方向,宛若好似沒聽見不般地袒護老十三,嘴唇哆嗦了半日,立起身來道:“你仗了誰的膽子,你這是和我說話?”

胤祥原本是隨口說笑,見太子變了臉,先是一怔,接著也起身來,盯著太子的臉,“嘻”地一笑,說道:“是弟弟的不是了,隨意說笑。放心,往後我小心侍候就是——時辰不早了,今兒老八擺酒,要請我去,告辭了!”說著抱拳一拱,又給愣在當地的皇太子打個千兒,起身抬腳便走。四爺猛地一拍桌子,厲聲喝道:“站住!”

一時屋裡變得一片死寂,連侍候在廊下的金常明蘇培盛王之鼎都愣住了。良久,太子喪氣地長歎一聲,頹然落座,雙手捂了臉道:“……你由著他去吧……誰要他是我們看著長大的老十三那……”

胤祉終於好似從仙宮回到人間,轉臉看胤祥,蹙額說道:“老十三,你今日發什麼瘋這般無禮?就是我們和老八老十,也沒跟太子殿下這模樣兒!”

“我拿什麼和八哥十哥比?”胤祥呼呼直喘粗氣!“你以為我和四哥容易麼?才去戶部時,光那些堂官,老胥吏,差點沒把我們整白死!滿打滿算在戶部三年,誰守著戶部貪汙一個子兒,誰有一天輕鬆——”他說著,淚水在眼圈中打著轉轉,又生生地憋了回去。“我和四哥圖的什麼?還不是為了大清的江山?這江山將來是誰的?你卻縱容托合齊如此欺負戶部的人,打上戶部衙門!”

這話即使有憤怒的成分,也是說得動了真情,太子保養得宜的端正臉上帶著一絲絲之前病弱的黃氣,也有一絲絲難看,不禁垂下了眉眼,搓著眉心隻是歎氣。四爺拽著胤祥回來,勸道:“太子殿下也是好意,想把萬一真出兵的糧草事情辦周全嘛!你就惱?”

胤祉也道:“太子殿下的話有道理,老十再生氣性子躁,當老十二的麵兒,這樣欺負托合齊,確實有不對。老十三也要見好就收,就坡兒打滾,好生收場也不錯。”

他的這番勸說,太子是有道理,老十老十二托合齊也不錯,胤祥也做得對,四麵淨八麵光。四爺聽得一笑,正要說話,胤祥氣呼呼說道:“我不會學驢就坡打滾兒!反正這事不能罷手!”

四爺說道:“我越尋思,禮儀事情不是小事。大清開國,從來沒有那個臣工有這個膽子,托合齊給大清有什麼功勞?有什麼出身?父輩的一點恩蔭早就給他揮霍完了。儀仗一亂,大清王爺們的出行威嚴何在!更何況身為維護四九城安穩的九門提督公然在戶部打架?”

“此事非同小可。”太子看了一眼胤祥,心情十分矛盾,“你辛苦為朝廷為我,我豈有不知之理?但汗阿瑪一貫對臣工們仁慈,大清煌煌□□,怎麼能小家子氣地把下頭人弄得過分狼狽。更何況托合齊也算是皇親國戚,十二弟的舅舅。這樣,我要托合齊明兒給你倒酒道歉,怎麼樣?”

胤祉聽了麵上不禁連聲稱善,內心裡冷笑:當四弟和十三弟是麵團兒,麵對打一棍子給一個甜棗兒的手段感恩戴德?果然兩個弟弟齊齊默不言聲。

四個人又略說了幾句,太子氣得變臉,胤祉方拉著胤祥去隔壁老八府上喝酒不提。

屋子裡隻留下了兄弟兩個人,都緊皺著眉頭想心事。

果然是來了,在宮裡他們好幾年都沒有單獨說話了。四爺記得,上輩子二哥病重自己去看二哥的那一眼,那一日他絕望的眼神總是浮現在眼前,四爺是這樣的心疼而不忍卒睹,不願去想,也不願去看。於是隻好沉靜著,站在窗前右手數著佛珠誦讀著經文,以此來讓自己心智安寧。

身後,蘇培盛和王之鼎凝望他的歎息,卻是心情越發的沉重了。

胤祥回頭看了一眼,麵對他四哥略蒼白的臉色時,不知怎麼的幾乎心疼得要落淚。小四嫂的娃娃生了,四哥也沒能去看,一直在這裡陪著太子這樣枯坐著。去了八哥府上又回來,手裡卻多了一隻鳥籠,他興致勃勃道:“我在八哥府上看見幾個小廝拎著鳥籠,聽它們叫著挺好聽的,給四哥聽聽玩吧。”

那畫眉許是胤祥著意挑選過的,都活潑得緊,一味唧唧喳喳地愛叫,倒也添了不少熱鬨。

四爺陷在回憶裡很是安靜,分不清夢境和現實的迷離中隱約聽得有什麼銳利的東西“哢哢”抓著窗欞,窗口懸掛著的鳥籠裡,幾隻畫眉唧喳鬨成一團,啼聲嘹亮而清脆悅耳。四爺模糊地想著:“這鳥果然聲音好聽。”

“刺啦”一聲,是窗上棉紙被撕破的聲音,太子這才發現天色黑了下來,借著月光彆過頭去看,卻見窗上豁然撕了一個大口子,畫眉在籠子裡愉快亂叫。一雙貓兒的滾圓大眼睛在毛茸茸的大腦袋上格外幽深可怖,“喵——”的一聲向他撲來,它肥碩的小身體猛撲過來時有淩厲的腥風,太子本能地伸手去擋,幾乎是在同時,略尖銳地嗬斥起來:“白貓出去!白貓快出去!”

夾雜著風聲,混亂地腳步聲,是王之鼎的身影,抱住披風緊緊兜到身上,快速喊道:“蘇管事,你快把白貓趕出去,太子殿下見不得的,見不得的!”

太子害怕得發抖,仿佛還是白貓兒剛被送來大清時候,他去乾清宮一眼看到,胤祥才十來歲,淘氣的緊,手裡抱著一隻貓兒,趁他不注意,兜頭塞進了他的懷裡。貓兒驚到驚嚇死命抓著爪子狂叫,長袍的棉絮被抓了出來,雪白地飛舞著,胳膊上被抓得生疼。太子大聲訓斥卻無法驅除他永遠不能忘記,貓兒從懷中躍出跳上肩頭的感覺。它帶著白白的毛毛的尾巴掃過太子的下巴,那雙詭異地純粹無暇一藍一綠的眼睛狠狠地瞪著太子,讓從來都不怕貓兒的他,完全失去抵抗。

太子因此開始怕這隻貓兒的眼睛,身上的抓傷好了,也沒有留下痕跡,卻再也見不得這隻貓,隻要稍稍靠近,就會本能地排斥。而如今,在陌生的夜裡,這樣驟然出現的大白貓,尤其那雙圓鼓鼓的貓兒眼睛,幾乎嚇得他魂飛魄散。

太子被蘇培盛裹在披風裡,耳中卻聽到連王之鼎也驚恐的聲音:“爺,貓兒追著太子不下來!”王之鼎的手一下一下仿佛都是抓了空,貓兒靈活地繞著太子躲著。還不是一隻貓,有好幾隻小奶貓兒,在屋子裡竄來竄去,混亂而凶猛地叫著。

“貓兒”一聲,仿佛是四爺呼喚了一聲,接著是大白貓兒掙紮的叫聲,腦袋朝太子的方向伸著淒厲地慘叫,蘇培盛的驚呼,王之鼎等人的安慰,有一個人衝過來緊緊抓住太子的胳膊,拍著肩膀,柔聲道:“沒事了,沒事了。”

太子驚魂未定地睜開眼睛,抬眼卻是混賬四弟溫柔而心疼的臉,太子的軟弱和害怕在一瞬間無可抑製,抓住混賬四弟的手臂,耷拉腦袋不說話。

四爺拍著他的背,安慰道:“沒事了。大白今天好奇怪,總是圍著太子殿下轉悠。”

太子彆過頭看了一眼,地上橫七豎八趴著幾隻身形肥胖的黑白小奶貓兒,比一般的奶貓胖了一圈。鳥籠被撲在地上砸碎了,幾隻畫眉被放了出來振翅亂飛,羽毛狼藉。太子隻看了一眼,嚇得目光一縮。四爺道:“彆怕彆怕,已經吩咐住了。”他蹙眉道,“太子殿下,你身上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吸引了大白?”

蘇培盛緊緊地抱住還朝太子探頭的大白貓兒,吃吃艾艾道:“我們不曉得,太子殿下請恕罪。”

王之鼎鬆一口氣:“還好爺呼喚的及時。”說著找來掃帚,將鳥籠碎片掃了,抓住這幾隻畫眉重新找鳥籠放好,指揮小廝們把對四爺“喵喵”叫的小奶貓兒都抱走,又和蘇培盛一同清洗屋子地麵。

蘇培盛和王之鼎都在,太子大覺不好意思,忙理了理長袍冠帽坐起,疑惑道:“幸好你回神了,隻是怎麼會這個時候走神?”

四爺眉目間微有擔憂之色:“剛念經打坐入神。太子殿下,您身上有什麼東西?”

太子一怔,道:“我竟都不知道。”

他笑一笑,有難言的苦澀:“我身上還能有什麼東西吸引這貓兒?我怕這貓兒,還是胤祥作怪。你就寵著他!”

四爺愕然:“那麼,太子殿下緣何一直怕大白貓兒?”

太子低首不語,然而那神情,已經是昭然若揭。四爺的心口突突地跳著,太子一身青色長袍便服看似疏狂清朗、溫潤如玉。仔細瞧瞧,形容頗有些憔悴,眼下有一片微微的烏青。哪裡還是從前那個意氣風發、金尊玉貴的翩翩皇太子。四爺低低歎道:“你這又是何苦呢?”

他坐直一直身子,淡淡笑道:“我不苦。我從來沒有這樣清醒自在過。”

他的衣衫上有夜露上來的痕跡,四爺輕聲道:“既然如此,緣何眼底青黑?”

他低歎一聲:“你何苦要這麼聰明,就當我是貪圖女色好了。”他憤然道,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情緒:“今日是我來找你。”

四爺心中一動,卻隻能無言以對,半晌,淒然道:“我本來打算等孩子生出來後,就去毓慶宮看你。”既然做了決定,本該一心圖謀你大事,是什麼要你這麼急躁一個時辰也等不得?“你是皇太子千金之體,何苦這樣為難自己呢。”

他苦笑,神情益發憔悴,道:“比起你那一日在潭拓寺的話,能在皇太子的位置上做了這個決定,已是我最大的安慰了。”我知道,我很可能鬥不過汗阿瑪,很可能不是終身圈禁,就是人頭落地。但是至少,我已經活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會輸。

四爺內心怔忡不已,仿佛有浪潮一重又一重地衝刷上來,靜默片刻,鬆開他的手臂,輕聲道:“現在那?天色黑了,要用晚食嗎?”

混賬四弟的目光清澈如一潭清泉。這樣被盯著,太子幾乎連心跳都停了,竟不能回避,隻是靜靜的回視著他。

良久,他強忍住那一絲絲恐懼帶來的淚意,起身道:“去用晚食吧。”聲音顫抖哽咽。

四爺從善如流:“好。”

太子正要伸手接過來蘇培盛手裡的披風,四爺忙攔道:“我自己來。”

他澀澀一笑,如秋風中搖曳不定的蘆花:“上次為你穿披風,還是二十年前。”他停一停,目光中有一絲祈求,“很久沒有這般做了,就讓二哥再幫你穿一次披風吧。下次,恐怕也沒有下次了。”

四爺心中驟然一酸,不忍再拒絕,任由他幫自己穿好披風,一道帶子係在下巴下,道:“不用擔心二哥。生死有命。今晚上二哥住在你府上。”

四爺點一點頭,見他眼中眷戀不已,再也不忍去看,轉頭閉上了眼睛。

四爺開始做噩夢。弘暉和弘暖兩個孩子一起陪伴無濟於事,太子即將再次被廢的淒苦和驚惶絕望讓一貫好睡的他也無法安睡,聽著兩個胖孩子哭得小豬崽一般,四爺眼睜睜地看著滿室的黑暗。

而笛聲,是在這一刻響起的。脈脈一線,不絕如縷。即便不用側耳細聽,也知道是“棠棣之華”的笛音。清亮圓潤的笛聲被夜風送來,清晰入耳。四爺擁被而坐,頓覺心中的擔憂和不安都沉澱下去,隻剩下這一刻的笛聲,仿若山間靜謐處的一泓清流,直流到心坎裡去。

此刻的太子,才是,真正心靜的大清儲君。

勇敢做了決定,直麵命運的皇太子。

王之鼎起身打開窗子,低聲道:“是太子殿下在吹笛子呢。”他的身影被浸潤在月色裡,輕聲道,“太子殿下不知道要吹笛到幾更呢。”

四爺倚靠在牆壁上,但見月色溶溶如梨花,遙想他在月下吹笛的身影,靜默良久,終於無聲地沉默下來。

這一晚,四爺是在太子悠悠蕩蕩的笛聲中入睡的。驚醒四爺的,不是夢魘,而是窗外突然而至的暴雨。

暴雨驚雷,帶著水汽的風陣陣襲來,從半開的窗扇間卷入。蘇培盛在外間榻上驚醒過來,忙關上了窗子扣好。見四爺隻是和衣而坐,便靜默在身旁坐下。

燭火搖曳不定,一場磅礴的雨沉沉揮落在天地間。雷聲雨聲之中,隱隱聽得那一縷笛聲悠悠不絕如嗚咽。

心口像被誰狠狠抽了一把。隻一心想著,太子一定是哭了?快要哭出來了吧?

蘇培盛歎一口氣:“太子殿下怎麼了?外頭那麼大的雨,站在外間書房可是要被淋到的。”

“那麼大的雨……”四爺呢喃著,心中悚然驚起,更是擔憂不已。

蘇培盛的目光猶如窗外一束強烈的閃電,把自己照成了個玻璃透明人,他肅然恭敬中帶著奴仆對主子的溫和關心,道:“爺,太子殿下今天好奇怪。”

有轟然的雷滾過深重黑暗的天際,轟得耳根發麻。笛聲依舊悠悠嗚咽,四爺心裡也仿佛滾著驚雷一般:難道,這輩子,他提醒了太子,拉著太子,不能要他改正命運的方向,卻是要他真正清醒孤傲地選擇了,既定的命運軌跡?

暴雨如注,王之鼎見四爺隻是默默出神,於是微笑道:“從前奴才在家裡也愛吹笛子,也喜歡在雨裡吹笛子。因為家裡人說我吹的不好聽,擾民,在大雨裡吹著,有天然的雨聲附和,不寂寞,也不用擔心。”

仿佛有藍紫色的閃電明亮劃過天際,心頭驟然分明。四爺心頭大震,隻反反複複想著,不寂寞,大寂寞。不寂寞,大寂寞。

四爺倏地站起身,自己穿靴子。蘇培盛不知何時起身了,見四爺穿好衣服鞋子就要出門,急忙喚道:“爺,穿披風打傘。”

四爺都穿好了,即使是走在長廊裡,不到外頭,還套上了木屐,也被磅礴的風聲雨氣包圍。

身後,仿佛是蘇培盛在向王之鼎落寞歎息:“我們爺,終究是重情重義心軟。”

大雨嘩嘩如注,對於行走在雨中的人來說,仿佛鞭子抽在身上,一記又一記,一定是微微地疼。四爺走在長廊裡,打傘側麵遮擋長廊外的風雨,雨水迷蒙了他眼睛,頭發剛沒編辮子隨意紮了一把,此刻被風吹著打散,風雨阻絆著腳步,焦雷轟斷了樹頂的枝條,發出“哢嚓”的斷裂聲。四爺渾不在意,也不覺得寒冷。這麼多年,無論是在深宮梨花如雪的重重回廊,還是潭拓寺沉澱千年香煙繚繞的水潭香道,他的心裡,對太子的兄弟感情,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暢快自在過。

四爺漫步走著,心情像失去飛翔失望絕望後重新安上了羽翼的飛鳥,尋覓著二哥的笛聲,施施然而來。此時此刻此地,就是他們兄弟解決所有恩怨情仇的機會。

夜雨驚雷,太子站在走廊儘頭的牆邊,一襲杏黃衣蕭蕭,恍若自電光中而來,含笛於唇邊,緩緩吹奏,清粹冷冽如白露含光。

四爺驀然心裡一酸,淚意幾乎在一瞬間灼熱湧上眼眶。兄弟兩個隔著一步距離,四目相對。

走廊外的雨絲被風鄭重地吹進來,自他的臉上滑落。他靜靜地看著自己的混賬弟弟,幾乎不能相信,喃喃道:“四弟……你是因為我的笛聲出來的嗎?二哥也沒有想到,能吹的這樣平靜。”

四爺用力點頭,上前一步,緊緊地擁抱他的二哥,甚至是隆重地儀式感萬分地笑道:“是的。二哥的笛子,吹的很好,好好,很好。”

雨水自他的臉上滑落。他緊緊地抱著自己的弟弟,幾乎不能相信,喃喃道:“四弟……二哥……做了決定了……”

四爺用力點頭,緊緊回抱住當年一身皇太子威儀,卻腳步匆忙地跑到自己麵前的五歲皇太子,輕輕笑道:“是的。二哥做了決定了。”

他卻似乎不相信一般,用力盯著混賬弟弟看了又看。就是這雙眼睛,這雙清亮深邃的純粹的眼睛,要他不敢直視,他怕大白貓兒,全宮裡人都不敢對視貓兒的眼睛,隻有他最怕。如同當年在潭拓寺,他看著四弟好似身繞金光的佛陀,那樣灼熱,那樣明亮,他害怕了,他不敢靠近,他退縮了,不敢去問,不敢去追,縮在自己以為的安全圈子裡,以為有了索額圖,自己一定就是最安穩的皇太子,大清繼承人。

突然,他臉上肌肉抽搐了兩下,目光近乎猙獰地死命瞪著四弟,氣結道:“你知道了!你知道了!你們都知道了嗎!”

四爺重重地拍他的肩膀,瞪著他平靜道:“我猜到了。八弟也猜到了。二哥,凡事行動,必有痕跡。就算你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但你瞞不過人。”

他的麵容瞬間頹然下來,無助地靠著牆,歎息著道:“汗阿瑪也知道了?”

他的心跳漸漸歸於死寂,隔著一半被雨水濕透的衣裳,他的目光慢慢地落在混賬四弟的身上。

心中有無數的難言和複雜,四爺正視太子的模樣,低低道:“二哥,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他仿佛沒有聽清,怔怔道:“來得及?”

一陣大風吹來,卷進來的雨水騰起無數細白的水汽,卻模糊不了他的容顏。四爺的心意在那一刹那堅定如岩間老鬆。兩輩子良苦如斯,卻終有什麼是始終沒有放棄,始終都在追尋的。

四爺微微揚起來嘴角,定定望著他,一字一字道:“二哥,你永遠是二哥。隻要你願意,你永遠是汗阿瑪最疼愛的孩子,是我們的二哥。”

夜色濃稠如汁,嘩嘩的雨聲激在萬千樹葉草木之上,衝出濕冷清新的草木清馨。他望著混賬弟弟,眼眸中牢牢固定住弟弟的身影,仿佛有溫馨無儘的兄弟血脈之情在流轉生輝,連弟弟的身影亦被映照得流光宛轉了。

他的臉上有無儘的喜悅,他緊緊扶住弟弟的肩膀,那麼緊那麼用力,仿佛連骨頭也隱隱作痛。四爺恍若在夢境之中,唯有那痛,叫四爺覺得二哥的親近如此真實,如此歡欣鼓舞。他欣喜若狂,沉沉道:“隻要你願意,我便永遠是你二哥。不管將來如何,我要告訴你,我是你二哥。”

他的目光這樣溫暖而堅定,帶著得到夢寐已久的皇位與龍椅的光暈,透過交織的雨水與風聲,和混賬弟弟四目相對,滿心裡都是自己一朝登基,兄弟情深的畫麵,可他還是無法隱住內心深處的恐懼,隻覺得這可能是最後一次這麼看著弟弟了,總也看不夠一般。

原來他和四弟之間的僵硬和距離,可以如此改變。由此及至彼,隻要跨出這一步就可以。原來他知道的這麼晚,原來他錯過這麼多,犯了那麼多錯誤。

他冰涼的手輕輕地撲棱一些弟弟的青瓜腦門:“四弟,你是二哥唯一的兄弟。二哥就是這樣的人,二哥不稀罕那麼兄弟姐妹情深,二哥隻有一個弟弟。四弟,二哥沒有回頭路了,二哥也不想回頭了。”

四爺微微愕然,盯著太子眼裡的那份決然,輕歎道:“難道你就不想想毓慶宮的家人嗎?”

他愣了一下,毓慶宮的家人?他癡癡冷冷地一笑,卻是整個人熠熠如明珠生輝,在暗夜裡散發出一種溫潤奪目的光彩來,笑道:“四弟,你當我這樣沒有感覺嗎,你當我是二哥,難道我瞧不出來嗎。彆說是我,隻怕是汗阿瑪和皇太後都瞧出來了。我隻是心疼你,這樣忍耐著。可是毓慶宮,毓慶宮裡頭,有幾個當我是家人?是,我作為夫婿和父親,有責任照顧他們。如果我成功了,他們跟著飛升。如果我失敗了,他們會受到牽連,但汗阿瑪和你也會照顧好他們。”

“他們何須我來擔心?唯有你二嫂,是我對不住她。”太子說到最後,閉上眼睛,恍惚間,還是當年十二歲的自己,聽完汗阿瑪的指婚聖旨,偷偷跑去瓜爾佳家去偷看新娘子的激動期待。

“如果有來世,二哥一定聽你的話,等著她,等著她嫁過來,等著她生下我們的嫡長子。給予她所有的夫妻之情。可是這輩子,二哥負了她,就是負了她了吧。她生下弘曣後身體一直不好,將來若有福氣,走在二哥的前麵。”

四爺的心尖上鈍鈍地痛著,眼前是上輩子的二嫂的喪事上的天地白茫茫,二哥手扶棺木不讓封棺的那死寂的沉默。

四爺唯有歎息和唏噓,二哥變化了,領悟了,行事還是他驕縱自我的風格。這果然是二哥。

“二哥。你都能想明白,無悔,那就好。”上輩子汗阿瑪和我都照顧好毓慶宮的其他人,但隻能照顧到這裡我們活著的時候了。弘皙這一代人之間會有的爭鬥,不是我們都管得了的。無論是上輩子的弘曆,還是這輩子的弘暉,那都是他們兄弟之間的恩怨情仇了。

太子的嘴唇,有細膩而飽滿的紋路,看著好似二十來歲的人年輕的唇,說出來的話,也是年輕的,和他的年紀完全不相符的,他輕輕道:“四弟,是什麼時候,你知道我的‘大事’?”

四爺搖頭,很誠實地回答道:“我不知道你的‘大事’,我隻是知道,你變了,好似明白了一些事情,卻又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你明明已經知道,你若什麼也不做,隻做好一個‘皇太子’,汗阿瑪一定還會選擇保全你。”

四爺凝神細想:“或許是汗阿瑪親自打壓八弟,或許是培養弘皙。或許……更甚至,真的可能提前退位。”一聲歎息宛若外頭的風雨沉重地落在太子的心尖尖上,“二哥,弟弟並不曉得是什麼‘大事’,因為一直以來,我都沒有關注。但是你最近的心情變化,太明顯了。”

“不是極端……不是另一個極端……”太子近乎完全敞開靈魂剖析自己的喃喃自語。“老八隻是站著賢良的名聲,沒有實際勢力不討汗阿瑪喜歡。是不是我什麼也不做,隻要守住自己不去做惹汗阿瑪不高興的事情,就能安然等著登基?”

良久,太子搖頭,似乎是迷茫,似乎是空靈,似乎是孤傲,他的眸光中有克製的痛苦,也有無數神采流轉:“不重要,都不重要了。要緊的是,你當年和我說的話,我已然都明白了。四弟,我糊塗了多少年!朝聞道夕可死矣。這個世界的大多數人活著就是為了活著,最初來到這個世界,是因為不得不來;最終離開這個世界,是因為不得不走。二哥不要做這樣的人。二哥決定不了出生,二哥要決定死亡。”

“……我知道一直以來你是讓著我。我以前很恨你讓著我,我現在還是恨你。可是,我很高興,是你。弟弟,不要爭皇太子的位子,這是一個,能把人逼瘋的‘名號’,是一個熊熊燃燒能燒死人的火山座兒,就要老八他們去爭吧。”太子用他那奇異的平靜的目光看著他的弟弟,好似又是當年,他端著皇太子的矜持,腳步不知不覺匆匆地跑去承乾宮看望的弟弟。

這是他的敵人。

這是他的弟弟。

這是他的皇父最疼愛的兒子。

唯一的一個,當成兒子疼愛的兒子。

也是唯一的一個,他當成親人疼愛的弟弟。

“弟弟,你要照顧好自己。你記得,……莫要犯傻。”太子的眼圈紅了,隱忍了一天一夜的眼淚滾滾而下。將來……弟弟的性格……他不敢去想。他不忍去想。他驀然發現,他和皇父爭鬥的這一生,父子兩個最對不起的人,是他的弟弟。

四爺靜靜地回視,這輩子,居然能聽到這句話。

雨漸漸停了,偶爾從樹枝上疏疏滑落一滴,清涼地流到屋簷上滴落下來。他的目光與混賬弟弟的目光都落在這晶瑩剔透的雨滴上,仿佛無儘歡悅、痛苦和懂得的感激都被握在這生命中心中了。

東方的天色逐漸明亮起來,晨光有淺藍的柔和色調,帶著露水的潮濕。他的語言字字在耳邊,輕緩如暮春四月的風貫入耳中:

“我在你心中,是不是很蠢?”

四爺想一想,滿心的酸甜苦辣都化作十八字:“能體皇父意,愛皇父之心,殷勤懇切,可謂誠孝。二哥在我心裡便是‘世無其二’。”

他的額頭抵著弟弟的額頭,輕輕笑道:“這是世人讚美二哥的,二哥並沒有這樣好。”

四爺笑而不語,隻問他:“那麼弟弟呢,在你心中又是怎樣?”

他略略思量,答得鄭重而堅定:“在我心目之中,你便是我的手足情深——最憊懶最頑皮無賴最討厭的弟弟。”

四爺來不及細細品味話中深意,眼淚已經滾滾落了下來,宛若春日裡一樹一樹花樹在眼前勃然開放,開出無數聖潔雪白代表兄弟情意的花朵,淩然在世間塵煙之上,絕塵而出。

“手足情深?”四爺喃喃自語,幾乎不敢置信。

太子的語氣肯定如天山山頂積壓千年的冰雪:“是。你相信我嗎?我恨過你,和恨汗阿瑪一樣。恨你重視妻小比重視我更重。”他的聲音忽然有些凝滯,“四弟,因為你在,往後無論我失去多少,亦都覺得值得了。”

四爺猛吸一口氣,搖頭道:“我是當今天下的活閻王,是孤臣,是包衣旗妃嬪所生的皇子,是排行第四的皇子。其他的兄弟們也都各有參差。而你,有無數彆的兄弟們無法企及的優越條件,有錦繡燦爛的前程,有汗阿瑪的疼愛,實在不需要和我比較……”

他的手掌是溫暖的,緊緊重重地在四爺的肩膀上壓著壓住了四爺下麵的話,他用力地盯著四爺。

“在我心中,天底下的人,誰也比不過你。二哥就是這樣的人,二哥不管彆人,你在二哥的心裡,就是最混賬的。”

四爺點頭:“如二哥方才所說,你在弟弟心中,亦是最混賬的。”他的微笑徐徐綻放開來,四爺的淚水流進肚子裡,仿佛開了一朵又一朵明媚的小花,在心裡這樣鮮活明媚的綻放開來。

四爺輕輕地閉上眼,再睜開,朦朧的視線裡,是潭拓寺的水潭邊,二哥的猶豫掙紮,沉淪、不甘不忿種種,種種,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來自本能,發自靈魂的渴望。

沒有母親的孩子呀,在唯一的親人父親耐心細致的教導與極為嚴苛的要求下長大,給他帶來了無上的榮耀,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內心壓力,隻有“嚴父”的教誨,缺乏“慈母”的安慰,更使得他對於父親產生了一種逆反和報複狀態。

他需要去尋找證明,用各種方法證明自己的存在。康熙以極為殘忍的方式活活餓死索額圖之後,兩人的矛盾已然變得愈發尖銳,康熙的不滿也逐漸顯現,他也懷有了怨念之情。他就更想要證明,康熙越是試探他,他越是逆反!

他要看看,康熙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他要看看,父親到底會懷疑他到哪一步?

父親完全不信任他了。

他就順從康熙的意,完全消失。

可是他有一個弟弟,這個弟弟很早就告訴過他,他能依靠的,隻有自己。而不是父愛、更不是儲君的權利、權傾天下的叔公。他是皇太子,也隻是皇太子。

他用了近四十年的時間,方是明白了,“自己”!他一生自負自我,卻是臨到如今,方是明白了“自己”的存在!

“我肆意打壓老八安插官員,我阻攔你賑災,……你信嗎?我知道,有汗阿瑪和你在,這些都不會出現亂子。”

“知道……”當皇太子,從來都不是二哥的意願。二哥其實隻想做一個兒子,汗阿瑪的兒子。四爺眼圈也紅了,顫抖的眼睫毛濕潤宛若雨中的蜻蜓,望著太子驀然抿緊的唇,聲音哽咽:

“二哥,終究是,二哥。隻是二哥。”

太子心神一震,愣愣地看著他好久,好久,久到一輩子、兩輩子、三輩子……那麼久。

太子此刻的目光遼闊而溫暖,是啊,他從來不關心家國天下,他隻是為了做好汗阿瑪口中的“完美皇太子”,聰穎悟性高,記憶力超常,《四書五經》倒背如流,出口成章,下筆成文,文采斐然……都是為了達到汗阿瑪的期待。暴怒肆意擾亂朝堂怠政,都是為了逆反汗阿瑪的期待。

他是誰那?他隻是想做一個好兒子呀。

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存在,也證明了自己的存在。從小沒有母親的男孩,大多性格好強,堅毅,具有韌性。卻又因為成長經曆中無法體驗和理解母親的細心和柔婉,他表現為脆弱和敏感,充滿不安全感,尤其是對於情感和情緒方麵的問題,他還沒有學會怎麼處理這些,隻能是懷疑,害怕,不停的揣摩對方的意思……他需要去找到自己性格的缺陷,自己完善他的人格,即使這有可能將他推向深淵。因為他的性格就是偏執、極端。

因為父愛與母愛如天、地重要。父愛是天,母愛是地。碧藍寧和的闊遠天空,承載孩子的格局和眼光;棕銅厚重的大地,給予孩子安全感和存在感。

太子此刻,就是好似一個終於回到母親懷抱的嬰孩,在母親溫暖的羊水裡暢遊著。四爺被他這樣熱烈如火焰地望著,感受到他的心情,也仿佛一直在搖籃中仰望天空的嬰兒終於落到了親人的懷抱,隻覺得重重心事都放了下來,身心俱是鬆弛祥和,柔軟了下來。

四爺緩慢無奈道:“二哥,有今天之談心,無論從前往後都發生了什麼,弟弟都可以不再生你氣了。二哥,弟弟記得,那年你腳步匆匆地跑向弟弟,口中著急地喊著“弟弟”,說“保成有弟弟了,汗阿瑪說保成有弟弟了!’弟弟還記得,那年大哥和三哥在外頭家裡回宮,汗阿瑪高興地開宴會,你喂弟弟用飯,得意洋洋地說‘弟弟你不要管這些,你隻管吃睡長,二哥將差事都給老大和老三去辦。’”四爺的聲音低沉緩慢,慢到時光回到過去,慢到時光停在那一刻,慢到太子好似聽到當時一屋子人的轟然大笑,太皇太後指著他們兄弟兩個說:“可見這就是偏心眼了。你是偏心老大、老三,還是偏心老四呀?”

“四弟!”太子高高仰著下巴望著氣惱的老大和老三,高聲大喊:“四弟是弟弟!”

四弟是弟弟。

四爺扯著嘴角試探露出來一個笑兒,卻是失敗了。他怔怔地說:“如果時光,能停在那個時候,多好。我們兄弟是怎麼變成今天這個模樣的那?”

隻是因為你的叛逆期太長嗎?

隻是因為兄弟們都認為汗阿瑪活的太久嗎?天底下所有騎牆的老父親們啊,到底該什麼時候死亡,才是最好那?

黎明已至,天光暢亮。天邊朝霞燦若雲錦,四爺從沒有發現,連朝霞也可以美到如此讓人歎慕的境地。

這一天,兄弟兩個一起看書,練習大字喝得爛醉,是快樂而充實的,好似他們當年在無逸齋學習,好似當年太子給兩歲的弟弟開蒙。太子醉倒之前在月亮下仰天大笑,一聲聲肆意張狂,星月震動。四爺躺在躺椅裡,仰望天上的月牙兒,泛著冷光的月牙兒,微微一笑,天地一靜。然而這一天,四爺又都在矛盾和掙紮之中,想著自己和二哥,似乎是以後見麵難了,可能又是要等到二嫂、二哥臨終的時候了。此刻所有的一切,是如王之鼎所說的“不寂寞,大寂寞”,也是“前塵儘棄,未來無望”的傷痛與絕望。尤其當太子睡了,胤祥來看望他時,告訴他任何與“太子大事”息息相關的軍隊的事。四爺在睡夢中一次次驚覺,他的身體發膚,都是被深深烙著皇家人爭鬥算計的印子的。

四爺不曉得自己該怎樣掙脫注定的皇家爭鬥算計,他該怎樣掙脫自己的命運軌跡。這樣天然地隻能勝出一個皇子做龍椅的皇家人身份,讓他沉默而壓抑,也讓他思考。當日汗阿瑪能顧著他的請求,要胤祥免於圈禁之苦,他當也能要太子免於圈禁之苦。

四爺再一日醒來,看見微薄的晨曦在窗欞的格子裡細細地篩進來,想到這一次重生的生命軌跡裡,自己也許真可以改變一些事情,整個人,便沉浸在巨大的期待和信心裡。

儘管有時候,他情願自己是一個完全新生的人,沒有上輩子的記憶,沒有預知的先知,沒有改變命運軌跡的渴望,甚至……沒有胤祥。這樣,四爺便不會有兩輩子的痛苦,不會有兩輩子的難過。

如果可以,他情願拿現在所有的一切去換兒時一家歡鬨的快樂。

他情願。

這一日,四爺和太子打馬在西山,站在山頂最高處俯瞰整個四九城。

其時日落西山,餘暉如金,最後一縷金色的霞光籠在他身上,他轉過身來看我,他的臉在逆光裡看不清楚,他緩緩向弟弟說道:“汗阿瑪的秘密調兵命令,我都收到了。……我很開心。你隻管好你的紅皮小老鼠老十三。”

四爺隻覺得心中怦得一跳,四麵暮色,無限寒涼的秋日微風拂麵,天地間靜得如能聽見自己的呼吸。他的手心細密沁出汗來。

太子握緊弟弟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低聲而堅定,“你要相信我。那枚印章,不是我的手筆。這一次,汗阿瑪若再抓住機會,一定會真的鎖拿胤祥。”

四爺唯有沉默。

那枚印章……不是老八。

不是太子。

是老十四嗎?

還是……?

四爺目光冷冷地看著太子,太子心裡有些憤恨,試探地問:“如果老十三真被圈禁了,你會怎麼做?”他撇開目光說:“不會有圈禁!”太子想了想,真心地說:“和你說實話,我很想胤祥被圈禁。”

他聽完嘴角逸出絲笑,眼中清冷俱散,輕輕凝注著太子,微微搖了下頭,忽地伸手從太子頭上撫落了幾片楓葉。太子看著他難得一現的溫暖,心神有些恍惚,定定站著,由著他的手撫過自己的頭發,又緩緩落在了亂掉的發辮稍上,拿掉了一片北京秋天的楓葉。

“不會。太子殿下,你想知道若胤祥出事,我的反應?好吧,我會找機會告訴你,汗阿瑪處置你之後的情狀,是不是昏迷不醒,七天七夜不能安睡飲食。”

!!!太子冷哼一聲,臉色鐵青鐵青。

“我若被殺頭了,你也能告訴我?”

“能。你信弟弟。”

“若不能,我下輩子也不饒你。若能,下輩子,還當你哥哥。”

“……就憑二哥這句話,弟弟也要謹記哥哥的教導,保證做到一生吃睡長。”

四爺唇角含笑地看了會太子,瞅著他眼睛裡的警惕和狐疑,故意問:“二哥可是不明白?二哥不用明白。沒有什麼比時間更具有說服力了,因為時間無需通知二哥就可以改變一切。”

太子“啊”了一聲,蒙蒙地看著他。

*

這天的雨夜,還是大雨如注。太子下令九門提督托合齊封鎖九門,收到康熙秘密命令,一直沒有動作的胤禵、音圖等人紛紛動作,兩方將士們大打出手,四九城的人再次見到康熙四十七年,通州大營裡頭的血腥廝殺。

這次,又是自己人打自己人。

更激烈!

托合齊眼見格斯泰的大軍也來了,不顧胤禵“投降既往不咎”的命令,試圖逃跑,被胤禵“砰砰”兩槍打在小腿上,撲倒在地。胤禵紅著眼大喝一聲:“拿下!”胤祥渾身盔甲布滿鮮血坐在馬上,隻靜靜地看著。

有關於“托爾齊會飲案”出來,到被告發,到康熙查清楚,在相關人員都伸脖子等時,終於有了結果。一切如鎮國公景熙所奏,確有謀逆之語,特彆是齊世武和托合齊。

康熙回京的大隊人馬還在路上,八爺領著刑部察審會飲案同時,用密折罪拿下齊世武,又有五年前的戶部書辦沈天生等人包攬湖灘河朔案子,勒索銀兩也被查出,齊世武、托合齊、耿額等人都與此案有牽連,受賄數目不等。

牽涉在內的大臣紛紛入獄收監,康熙對臣子一向寬仁,對鼇拜不過是圈禁,對索額圖也是圈禁,可此次卻采取了罕見的酷厲手段。對齊世武施了酷刑,命人打造了幾顆大鐵釘子,將齊世武釘在了城門之上,供來往之人參觀。齊世武被釘後,並沒有死,因疼痛難忍,在城門之上嚎叫痛哭不止,嚇的來往的百姓都繞道而走。

幾天之後,齊世武才流乾了血,淒慘而死。康熙的態度令太子的追隨者惶惶不可終日,一時朝內人心浮動,風聲鶴唳。耿額等人也先後被處以絞刑。托合齊在刑部大獄中聽到風聲,竟然被活活嚇死了。

對於死去的托合齊,康熙仍然沒有放過他-----挫骨揚灰,而且不許托合齊的家屬收斂骨灰,不許為其下葬。太子胤礽幾天之間失去起兵的實力,更是被逐漸孤立,整日處於疑懼不安之中,行事越發暴躁凶殘,動輒杖打身邊下人。

宮裡的人對太子殿下如何不敢多言,整日偷偷議論著齊世武和托合齊的死,明明沒有人目睹,可講起來時卻好似親眼所見,如何釘,如何叫,血如何流,繪聲繪色,眉飛色舞,眾人樂不可支,附和大笑。直到音圖命人杖打了幾個太監後,宮裡的人才收了口,不再談論此事。

四爺偶爾聽到兩次,這都成了八卦和談資?!

十月的太陽和春天的太陽一樣很是招人喜歡,恰到好處的溫暖。四爺和胤祥正在陽光下抱著貓兒打盹兒,聽著田地裡弘暉領著兄弟們澆水施肥喊“臭臭”的各種叫聲。

音圖經過時,過來給兩位爺請完安,湊到跟前笑眯眯地看向憊懶打盹兒的小奶貓兒,陪笑對四爺說:“四爺、十三爺。隊伍明天就到京了。”四爺頭未抬,一麵撫摸貓兒的脖子,一麵隨口問:“爺知道了。”音圖說“隊伍”不說“皇上”,說明汗阿瑪早就回來了。

“宮裡,你也不早管一管?”

音圖歎道:“四爺,奴才前兩日才跟那幫混帳東西生過氣,命人狠狠打了他們一頓板子!”四爺心不在焉地說:“是該打!”音圖嘶嘶地蛇一樣地嘻嘻笑道:“如今四爺是人人口中的重禮儀之人,奴才可是把惡名都擔了!”

你以為爺稀罕要這“重禮儀”的名?難道爺就不樂意快意恩仇?想著就來氣,一掀眼皮抬腳就踹罵道:“還不趕緊忙你的活去,在這裡訴苦,倒好似爺占了你多大便宜似的。”

音圖一麵跳著躲開,一麵陪笑道:“四爺,奴才錯了。奴才哪裡知道他們那麼大的膽子,居然敢議論……?”

他忙一麵作揖一麵慌慌張張地側身小跑,忽地臉色一驚,腳步急停,身形卻未止,一個踉蹌,四腳朝天絆倒在地,四爺還沒來得及笑,他又趕忙爬起來,灰塵泥土也顧不上拍打就朝著身後請安。四爺和胤祥也忙轉身請安,原來太子、胤禩和胤禵正站在桂花樹下。

太子麵色清冷,抬了抬手,讓所有人起身,胤禩和胤禵在他身後都是滿臉的笑意。

音圖行完禮就告退了。待他人影不見,胤禩和胤禵才大笑起來,四爺俊臉泛著月亮一般的冷光,說:“趕緊笑吧!可是憋壞了!”看他倆都瞅著手中衝太子喵喵叫喚的奶貓兒,忙把它的腦袋按在懷裡。他們越發笑得大聲起來,胤祥也大笑,好似太子也在大笑,好似太子剛聽到的話,和他自己完全無關。四爺緊著嘴角,看著他們,過了一會,自己也繃不住,開始笑起來。

太子大勢已去,一切隻是等康熙最後的裁決。康熙回來後,一直忙著調換軍中將領和朝中官員,看太子的目光隻餘冰冷。四爺想著那個三四年前還會為太子傷心落淚的老父親,心中滿是感歎,皇位,這把冰冷的椅子終於把父子之情碾碎磨完,如今隻餘冷酷厭惡。

也要太子病態的徹底到了極端的頂點。天氣越發冷了下來,四九城下了第一場雪,太子的脾氣卻沒因為寒氣來臨而緩和,反而越發急躁。笑得好似孩童般天真無邪、甜甜夢幻。整個後宮的太監宮女看著他的笑容都瘮得慌,夜裡做噩夢。

四爺從噩夢中驚醒,瞪著滿寢室的黑暗:胤祥!汗阿瑪會用什麼方法整治胤祥?

胤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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