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最近很不開心。
天氣越發冷了,京城下了第二場雪,京畿各個大營的將士們都整頓完畢,六部九卿各個衙門的人也都換了很多,有關那場爭鬥流下的鮮血,順著雨水流淌,彙聚在護城河裡頭,是四九城人最熟悉的血河。人心惶惶又趁亂激烈爭取利益的爭鬥中,胤祥卻完全安定下來,嘴邊帶笑地待人接物,謹小慎微地處理差事。雖然心底深處也是隱隱的懼怕,可同時還夾雜著絲絲心安。
康熙給雍親王府再次擴建了一片地方,說是給孩子們住。八福晉的第二胎也生了,是一個小阿哥。胤祥自己家庭幸福,雖然討厭八哥,也高興於八哥終於有了子嗣。遠遠地看見九哥胤禟,忙趕著追上去,他和十哥胤俄這段時間總是有意無意地躲著兄弟們。想要遠離皇位爭鬥胤祥倒是明白,可實在不必如此生疏!
胤祥向他請安,問他將要過繼一個兒子給十一哥的事情,他一笑而過。隻道:“兄弟們都有子嗣了,八哥都有小阿哥了,十一弟……我早就應該過繼一個兒子給十一弟。有了孩子就是不一樣。你沒見你八哥和你八嫂,你十一哥和十一嫂最近,看著不像成婚多年,反倒更象臉皮脆嫩的新婚小夫妻動不動臉紅,那如膠似漆的,果然夫妻之間要有孩子才是真夫妻!”胤祥聽後拍掌大樂,原來八哥和十一哥如今都因為家庭美滿化為繞指柔!
兩人笑著笑著,突然都靜了下來,他沉默了半晌道:“對不起!之前九哥給你送丫鬟戲子,……這一次,有關回執的事情,九哥真沒有牽扯你,九哥什麼不知道。”
胤祥默默聽著,他輕歎口氣低頭道:“如今,八哥有事情,都不和我商量了!”胤祥凝視他未語。他靜了靜說:“有一次十弟說‘八哥,爭皇位的事情,你不要牽扯四哥……’八哥當時拿一個毛筆一掰兩斷,笑說‘你們終究還是跟了老四!\”胤祥一驚,抬頭看向九哥,正對上他炯炯雙眼,他問:“真的嗎?”
“還能有假?”十四阿哥的聲音響起,人也從後頭出現。
胤祥定了定神問:“你沒問他為何如此說嗎?隻是勸說不要牽扯四哥,八哥就說這樣的話,還做了這樣決絕的行為?”
胤禵道:“八哥看似溫潤脾氣好,其實他最是敏感。這兩年,你和十哥越發不顧著八哥,隻聽四哥的話,八哥還能感覺不到?”胤禵“哼”了一聲道:“那天十哥走後,我去了。不用八哥說我也大約猜到了。我都沒有少看到你們和四哥親近地眉來眼去,關鍵時刻還信四哥能護著你們,八哥能不傷心嗎?!八哥一向留心你們一舉一動,看到的就更多了!”
胤禟抿緊了唇,黑胖臉上有慚愧,有難過,有不服,隻倔強地強撐著。
胤祥忽地大笑起來,胤禵本來微帶怒氣,聞得最討厭的老十三的笑聲,一時怔住,胤祥帶著幾分憤怒笑道:“好個人人稱讚的‘八賢王’!難道兄弟們隻能跟著他玩才是兄弟?九哥和十哥隻是跟著四哥做事,什麼也不管,也不成嗎?他自己也是跟著四哥長大的!他都忘記了?!”說完心中酸澀,轉身就走!
胤禟因為他的話愣住,回頭看一眼同樣愣住的老十四,咬牙狠狠一笑:“我的事情,我自己知道。我和八哥之間的事情,更不用你來插手。”說著也要離開。
胤禵反應過來,一把拽著他的胳膊問:“你真的要跟著四哥做事嗎?”胤禟側身盯著他冷笑說:“是!我喜歡跟著四哥做事!我背叛了八哥,不再跟著八哥,現在不就正好顯擺你在八哥身邊的重要了嗎!滿意了?”說完猛地摔脫他的手,快跑離去!
正低頭猛跑,忽地撞到一個人身上,他一把扶住了胤禟,才沒有頭拱地地摔倒!抬眼看是四哥,四哥站穩身體目光淡淡地看著自己,一旁胤祥笑問:“九哥你看你這重量和衝擊力,幸虧四哥下盤穩。”胤禟心中酸痛,用力甩脫四哥的手,提步就走,一麵眼淚潸然而下。
四爺忙轉身一把拽著他,硬拖著快步走到一旁的禦花園假山後,問:“這是怎麼了?”胤禟隻是默默掉眼淚,眼淚鼻涕的哭得好似一個小孩子一般,四爺瞪一眼看熱鬨的胤祥,也不再說話,由著他哭。哭了半晌,胤禟打著哭隔兒問道:“四哥,以前你說我參與進去爭鬥,就不能在工部做事。如今我在工部做事,我還能和三哥、八哥他們兄弟相處嗎?”
四爺納悶,還是回答說:“當然。”
胤禟點點頭,委屈巴巴地拿袖子抹乾眼淚說:“我沒事了!”四爺靜靜看著胤禟,胤禟側頭微抿嘴角道:“四哥彆問了,這件事,我不能說。”四爺點了下頭,沒再理會,道:“汗阿瑪等著見我和十三弟。”說著,轉身走了出去,胤禟隨後跟了出來,一直等在禦花園外邊的胤祥若有所思地盯了九哥幾眼,笑問四哥:“可以走了嗎?”四爺微一頷首,兩人快步而去。
一日康熙和幾位皇子在禦花園中欣賞梅花閒聊。李德全端來托盤,托盤裡都是康熙和幾位皇子愛吃的點心,黃地綠彩雲龍紋瓷碟,上放的五個琉璃小碗中盛著龍須酥,晶瑩剔透、鬆脆香甜,像糖又像點心,康熙看了眼笑問李德全:“廚房的陳師傅特意給你們四爺做的?”李德全笑著回說:“是的呐。陳大廚說,彆人做不出來他做的味道,他要給四爺親自做。”
康熙轉臉朝老四笑道:“快嘗嘗?”說著從李德全手中接過一個小碗嘗了幾口,點頭道:“不錯!口感甘甜,甜而不膩,入口即化!陳師傅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也是越來越偏心了。”太子笑吟吟的接過來一個小碗:“前幾天我聽說陳師傅在研究藕粉桂花糖糕,也說是給四弟研究的。”康熙笑問:“怎麼回事?”
胤祥笑答:“是我和陳師傅說的。說四哥要養生,吃一些養生的點心。”
說完轉身接過來自己的一個小碗。又拿過來一個小碗,給他四哥擱在桌上,禁不住嘴角帶著絲幸災樂禍的笑瞅了四哥一眼。
皮孩子有了小心思。四爺眼光淡淡,目注前方,恍若未見。胤祥見八哥正含笑看著四哥,更是樂。
李德全給每一位主子上完,各人開始食用,胤祥故意吃得慢,吃一口看四哥一眼,看他四哥剛一入口,就蹙了眉頭,瞬即眉頭展開,麵色恢複如常,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用著。康熙笑問:“今天的龍須酥味道如何?”幾位阿哥都紛紛讚道:“確如汗阿瑪所言,陳師傅的手藝越發好了!”
唯獨四爺沒有說話。康熙目注他問:“胤禛?”四爺回道:“甚好。”胤祥趕忙低頭強忍著笑。
待康熙用完,李德全收了碗碟退出去,四爺拎起來茶壺一杯一杯地倒茶喝茶,越是喝茶嘴巴越紅,好似吃了一斤最辣的四川紅辣椒,慢慢地整張臉都紅了起來。胤祥捂著肚子就開始笑,笑得眼淚差點出來。
康熙和其他兄弟們都被胤祥笑得蒙蒙,一看老四臉上嘴巴上的模樣,也是發現問題了,康熙瞅著胤祥:“就你作怪。那份點心裡加了什麼?”
太子也笑問:“加了什麼讓你這麼開心?”胤祥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地說道:“我要陳師傅在四哥的點心裡,加了一些彆人沒有的東西!”胤禩看一眼麵色平靜直罐茶的四哥,好奇地問:“什麼?”胤祥捂著肚子哈哈哈哈大笑:“芥末!”
胤祥一句話出來,眾人立即愣住,滿臉不敢置信,過了半晌,忽地也開始大笑,太子拍著腿道:“我說呢!難怪四弟是灌茶而非喝茶。哈,哈……四弟最是不能吃芥末,偏你還指揮陳師傅作怪!”胤祥半是生氣半是笑道:“誰讓他最近老是不思飲食?再說,若不是陳師傅做的,四哥豈能明知道有問題還吃下去?”話音未落,便挨了康熙一腳。
眾人都樂不可支。胤祥挨了一腳,看著自己衣袍上的鞋印,委屈道:“汗阿瑪你看四哥最近的樣子,我還說錯了不成!”
康熙轉臉對老四一瞪眼:“你招惹的,你自己哄好。”
“兒子遵命。”四爺欠身回答,那紅暈已經紅到脖子上了,他本就皮膚白皙細膩的,這一紅,好似上了一層冬日暖陽一般的透明胭脂色,卻始終麵色平靜地罐茶。周圍路過的宮女們都看了過來,各個麵帶桃花羞答答:臉紅的四爺這般俊俏幺!胤祥擊掌大笑:“‘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酒杯千古思陶令,腰帶三圍恨沈郎。’四哥,你真要胖一點兒。”
四爺:“……”
宮女們的臉更紅了,一起大著膽子看著四爺。兄弟們聽著忍不住放聲大笑,笑得前仰後合,康熙也禁不住一樂。
四爺無奈地瞪一眼頑皮的弟弟。奈何胤祥不怕他地一挑眉,還“哼”了一聲。眾人看在眼裡,更是樂啊。這就是債啊!誰要你當初要養著老十三那!一個小插曲緩和父子之間生疏的氣氛,康熙領著兒子們麵對大雪紅梅詩詞歌賦的一場均是開懷,等到分開的時候,四爺茶喝多了先去更衣間,胤祥忙慌跑第一個,胤禩一把抓住他笑說:“你這會子倒是知道害怕了!”
胤祥急得要掙脫,可他還真用了力氣了。胤祥隻得央求道:“四哥不知道怎麼教訓我那!我能不怕嗎?”胤禩猶豫了下,鬆了手,他忙拔腳就跑,未及跑出幾步,隻聞得他四哥冷冷的道:“回來!”聲音不高,胤祥的腳步卻再也邁不出去,定定的立了會,耷拉著臉轉身慢慢蹭了過去。
偷眼打量了一下,他和太子正並肩立於樹下,麵色還隱約紅著,卻是清冷,難辨喜怒。胤禩有些擔心地看著胤祥。
待蹭到跟前,胤祥低頭默默立著,四爺靜靜目注著胤祥,忽地對太子和胤禩說:“太子殿下和八弟先走一步!”胤祥忙可憐巴巴地看向太子和胤禩,太子對他矜持文雅一笑,胤禩無奈地搖搖頭,表示愛莫能助,然後都走了。
胤祥低頭等了半晌,他四哥卻一直未出聲。實在受不了他的目光,抬頭道:“不就是打手心嗎?”四爺淡淡說:“伸手!”
胤祥心肝兒一顫,蹙眉看著他,不會吧?他還真要罰打手心?氣哼哼地,把手伸了過去!他伸手過來,正等著他四哥一掌落下時,他四哥已經握著他的手,帶著他轉到了禦花園的假山背麵。
四爺斜斜倚著假山,問:“四哥最近一直不思飲食?”胤祥下巴一抬傲嬌道:“你自己沒有發現?嫂子們孩子們都擔心你。”四爺抬手給他一個響亮的腦崩兒,胤祥的腦門有些疼,忙道:“我知道是因為一些事情,我就是心疼四哥為了他們這樣!”他哼道:“我就不服氣。”胤祥陪笑用手比劃道:“四哥,我知道錯了。”四爺道:“錯了就要受罰!”
胤祥瞥了眼四哥,低頭等著如何罰。過了會,四爺忽然放開弟弟的手,邁步就走,胤祥愣了刹那,心中一慌,忙追了上去,問:“四哥,四哥,你真生氣了嗎?”他緊閉雙唇,眼光看著前方,隻是邁步。胤祥急道:“你要打就打,你還生氣了?”四爺仍舊不看這頑皮弟弟一眼。
胤祥一急,也不顧兩人正在路上,拽著他衣袖,攔在他身前道:“四哥你說話!”四爺停了腳步,無奈地道:“四哥沒有生氣,四哥這段時間忽視了十三弟,四哥和十三弟道歉。”親親四哥的表情讓胤祥心中一鬆,更開心於四哥意識到這份忽視了,忙放開他衣袖,讓開路。
四爺繼續大步而行,胤祥在側旁快步跟著,問:“那四哥走得這麼快?”四爺皺著眉頭,道:“嘴巴裡太辣,需要喝茶。”
胤祥知道不該笑的,可是隨他走了一會,實在忍不住,低頭“噗嗤、噗嗤”地壓著聲音笑起來,笑的肩膀一聳一聳的,四爺盯了他一眼,胤祥忙忍住,可不多久又笑了起來,四爺沒再理會,自顧快步而行。
待看到前頭是乾清宮,胤祥忙叫了一個小太監過來,笑著吩咐:“快去給你們四爺端茶!快點!”小太監匆匆快跑著而去。胤祥和他四哥笑道:“四哥你在這裡喝茶,我不進去找汗阿瑪打了。”四爺蹙眉揮揮手,胤祥笑著轉身而去。
到晚間睡覺時,躺在床上仍然想一回,笑一回,和十三福晉說笑一回。待笑累了,說累了,人也沉沉睡了過去。第二日起床後,十三福晉正坐在梳妝鏡前梳妝,笑看著他說:“這段時間一直未見爺心情這麼好過了!連眼睛裡都是笑兒!”胤祥“啊”了一聲,眉眼自動地忍禁不住地笑:“確實是大好事,多難得欺負四哥一回。”十三福晉點點頭,舉著自己的鏡匣上前給他一照。
真是眉梢眼角帶著笑意!
十三福晉微微歡喜又傷感道:“我都忘記爺上次眉眼俱笑究竟是什麼時候了?這些日子,……我昨天晚上因為爺的開心也開心了一回,小花生興奮地說,額涅,是不是大家都開始開心了呀?說的我心酸,孩子們的心思最是敏感。隻是爺,你怎麼能欺負四哥那?”說著話,又有點擔憂:“要不,今兒我們去給四哥道歉去?”
“……不去!”
胤祥氣哼哼的,臉黑黑的。
一看就是還鬨著脾氣那。
十三福晉納悶兒,放下鏡子,接過來丫鬟手裡的長袍仔細地幫他穿著:“這是怎麼了?和四哥還置氣彆扭上了?這幸虧是四哥,若是彆的兄弟,爺這樣作怪,看會怎麼著和爺打起來那。”
胤祥正伸胳膊兒,聞言更氣了:“哼!彆的兄弟,我才懶怠欺負。”
十三福晉:“……好好好~~爺就稀罕四哥。”說著話,十三福晉也沒忍住,噴笑出來,頭上的累絲金鳳簪子上的明珠流蘇一晃一晃,映照她早霞光一般明麗的麵孔。
皇家一家人開心的樣子,久遠地十三福晉都不知道從何想起了。康熙殺人的手法,老百姓都害怕,卻也沒有怎麼害怕,都以為康熙是懲罰貪官那,膽大的還有拍手叫好的。知道一點兒真相的皇家宗室,王公大臣們,表麵一團和氣,內心裡卻都憂心忡忡。
當然,四爺因為十三弟的提醒,也趕緊地改變自己的飲食,不能要一家人擔心。為了補償,還帶著一家人去騎馬打獵西山燒烤,去泡溫泉,還體貼地問四福晉年側福晉等人:“有什麼想要的禮物?”獲得一聲聲嬌哼哼:“爺您照顧好自己,就是最好的禮物了。”
四爺有點尷尬,摸摸鼻子承諾道:“爺最近一定多在家裡陪著一家人。都想想,想要什麼禮物,爺都答應。”可是就連四福晉都很不稀罕的樣子。四福晉說:“要爺設計幾款女子佩戴的腕表。”一個大白眼:爺就光想著女兒侄女兒。”
四爺趕緊答應:“好!是爺的疏忽。馬上安排。”
輪到年側福晉,年側福晉羞答答強撐大方:“要一個玫瑰項鏈。”
“好!”
女士腕表嘛,四爺要先設計,再製作,至少大半年。其他人要的禮物,有不需要花時間庫房裡有的,四爺直接送去。需要花時間的,趕緊安排上。也是巧了,今年歐洲送來的禮物中一套玫瑰花珠寶,四爺看著很是中意,便向老父親要了來,送給年側福晉。
以黃金、碧璽、明珠、藍寶石、鑽石等等打造一朵朵鏤空的玫瑰,細膩包裹圓潤凸起的紅寶石寶石花心,陽光透過玫瑰的紋理映射在璀璨的寶石上,象征生辰的寶石,永遠攜帶幸運的微光,熠熠生輝。
年側福晉收到禮物後,渾身洋溢法蘭西的深情浪漫,拿出來一直沒舍得穿的,四爺要人定做的法蘭西式樣長裙,袖子、領襟、襪沿處都有使用精美且大麵積的蕾絲花邊,露出來白皙的脖頸宛若天鵝微微仰頭。細巧的鎖骨形狀好似一對翅膀,一看便讓人想起聖潔的天使。這方寸之間兩根突起的橫骨線條消瘦不突兀,玲瓏又柔和。使得頸間嫵媚流轉,性感迷人。若是戴上項鏈,都較常人有立體感。
年側福晉穿了這夢幻海洋藍的繁複長裙,鎖骨如衣架,把她整個人簌簌地在冬日夜風裡抖開了。燈光躍動在她嬌羞的俏臉上,年側福晉整個人如小白鴿子般柔暖。而那小小的鎖骨,好似正好盛得下一個吻。四爺抱人在懷裡,輕輕地摟著懷裡的溫香軟玉。年側福晉一時情難自禁,嬌聲道:“爺,我還想看星星看月亮。”
四爺抬起來手腕看看時間,距離熄燈時間還有半個時辰,再看看外頭的天色,今晚上恰好是一個好天氣,清風明月,月牙兒彎彎,繁星眨眼。四爺於是答應:“好。”四爺抱著年側福晉,在暖閣的窗邊看星星看月亮,年側福晉感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四爺看向她的孕肚,驀然想起來一件事,提議道:“孩子出生,叫‘福’字頭的小名兒。”
年側福晉的身體軟乎乎的好似一汪春水,腦袋暈暈乎乎的飄飄欲仙,四爺說什麼她都答應。
等到第二天年側福晉一回神,驚住了。低頭看向自己的肚子:四爺疼自己的孩子,她當然高興。可這麼特彆,不靈啊。趕緊地去找四福晉說清楚。鄭重表明:“四爺不是獨寵一個孩子的人。四爺這樣取名字一定有理由。當然,這樣很特彆我也承認。我現在腦袋清醒了也不舍得拒絕,姐姐和妹妹們有不滿都衝著我來。”
四福晉傻眼了。
這不是自家爺的作風啊。
自家爺身上發生了什麼?
自家爺不是會為了喜歡年側福晉,或者為了拉攏年家等等原因,這般對一個孩子特殊的人呀。
四福晉不明白,可她也被打擊到了,憋著一口氣答應了年側福晉,就是不去詢問自家爺們。就要等著孩子生下來後,到底爺給取一個什麼名字。
此事在四爺府上悄悄傳開,暗潮湧動的,隻瞞著四爺和孩子們。
這一天是冬至大節日,各條河流開始結冰,河邊到處是運冰儲存冰塊祭祀河神的男女老少秧歌舞蹈。天沒亮康熙起來去太和大殿上早朝,接受朝賀。上午康熙領著兒子們祭祀,在太和大殿宴請百官,晚上康熙和皇太後、妃嬪們、皇子、福晉、公主們都聚在寧壽宮慶祝冬至大佳節。當值的太監宮女們各自忙碌,不當值的也聚在一起飲酒取樂共慶佳節。
太子提著青花胭脂紅料雙鳳戲珠紋龍耳扁酒壺,本想回毓慶宮休息,可臨時突然改變主意,想著現在的無逸齋肯定沒有人,幾株桂花又開得正好,不如索性到那裡賞月、賞桂花、飲酒,不是比自個在屋裡更好?
明年的無逸齋桂花,他可能就要看不到了,多看兩眼吧。
太子微醺漫步,果然清清靜靜。涼如水的夜色中,浮動著桂花馥鬱的香氣。他不禁腳步慢了下來,深深吸了幾口,正舉頭望月,一縷笛音乍起,唬了一跳!
待心神定下,不禁有些詫異,誰在這裡吹笛?腳步停了下來,隨手將酒壺拎起來用了一口,背靠大樹,半仰頭看著彎月,靜品這一曲《鷓鴣飛》。
雪中桂花,姿態清潔,暗香浮動,雖無百花相陪,也無梅花菊花冬日爭豔,卻臨風搖曳、自得其樂。白茫茫天地中,一隻隻鷓鴣在眼前時遠時近,時高時低地在天空儘情翱翔。太子心中約莫知道是誰,含著絲笑拎著酒壺,尋音而去。
人未到,笛音卻轉哀,彷若一陣狂風突起,滿樹桂花終被打落,再不甘心,卻也得從枝頭飄落與泥塵共處。宛若一群群鷓鴣飛啊飛,終是疲憊,終是沒有追趕上自己的太陽。太子心中驚詫,這頑劣的老十三何時竟然有如此傷痛?不禁腳步放緩,輕輕走了過去。
胤祥正立於桂花樹下,橫笛而奏,全無平日嘻笑不羈的樣子,神態安靜肅然。太子驀然記得汗阿瑪曾經在胤祥打獵第一頭老虎的時候說過:“精於騎射,發必命中,馳驟如飛。詩文翰墨,皆工致清新,雅擅音律,精於琴笛。”這樣一個文武全才、豪爽不羈的奇男兒如何經受暗無天日沒有希望的幽禁生涯?想著眼睛有些模糊起來,卻又很是開心起來。
我果然是病了!病的不輕!太子默默地笑著。一曲未終,胤祥已然停了笛音,向他的方向看來。他忙打起精神,笑走過去,問道:“怎麼不吹完呢?擾了你的雅興?”
胤祥一笑,行禮道:“不知道是太子殿下!以為是四哥來抓我那。”
太子瞟了眼一旁石桌上的酒壇,笑問:“怎麼不在大殿裡陪著皇太後和汗阿瑪,和你四哥,竟撇下所有人獨自跑到這裡喝酒來了?”他瞅著太子手中的酒壺也笑道:“太子殿下倒是怎麼來了?這裡是我的地盤!四哥給我的桂花樹!”
果然是恃寵而驕的老十三!太子笑了笑,沒有說話,舉起來酒壺,向他做了個請的姿態。他一笑,坐於老舊的長椅上,拿起酒壇就是一口。
太子也坐下,舉起酒壺,和他一碰,各自仰著脖子喝了一口。胤祥斜撐著身子,看了會月亮,道:“很多年沒一起在桂花樹下好好地喝過酒了!”太子歎道:“有十年了!”兩人一時都默默看著月亮發起呆來。十年前,胤祥還沒長大,還不能喝酒。等胤祥長大了,他們的關係也到不了一起喝酒的親近了。
太子歎道:“汗阿瑪每次出門都要你陪著,桂花開花的日子,你四哥就煩惱,今年又不能和胤祥一起喝酒了——你們兩個呀,往往是天各一方。”
這句話,意味深長。
過了好半晌,胤祥側頭笑道:“難得今兒好月色,好好喝一次,否則說不定下次再喝又是十年後了!還記得,十年前,我們兄弟們一起,所有兄弟們都在。太子殿下還偷挖了四哥兩壇子桂花酒。”
他一句笑語,卻不知道說得可能完全正確。不知道多少年的幽禁,可能是十年後,太子知胤祥平安得放,而他卻不知自己身處何方了。更何況老四!如果四弟救不了十三弟,眼睜睜地看著十三弟被圈禁,十年後還能喝酒,可四弟如何能過得了自己心裡的那道坎?如果四弟能救得了十三弟,那這也可能就是最後的離彆酒了。汗阿瑪會怎麼再想辦法分開四弟和胤祥那?
心中悲痛,卻又無端的開心,燦笑著說:“是該大醉一次!那不是偷挖。你四哥呀,喜歡喝酒喜歡釀酒,酒到了該喝的時候他卻不舍得喝了。你說,他不喝,該不該我們喝了?”
胤祥挑了挑眉毛,一麵與太子碰酒壺,一麵說:“四哥喜歡喝酒和釀酒的過程。好酒更要慢飲。”
“喜歡喝酒是天性。但你四哥從來嗜好美酒,卻說不喝酒也是出自天性,並非強致而言。”太子瞪著他。一副你再敢說你四哥不嗜好喝酒,你試試的樣子。
他哈哈笑著:“好!好!就算四哥愛麵子要保持形象。”
太子冷哼一聲:“他就是矯情講究的性子。汗阿瑪說他一句‘幼年頑皮’的評語,他也要汗阿瑪刪了。還說什麼‘寧夏出一種羊羔酒,當年有人進過,現在已經有十年停止不進貢了。本王非常喜歡喝這種酒,宮中現在也沒有了,你秘密尋些送進京來,不用太多,百瓶左右就夠了,喝完了本王再發信通知你。’”
胤祥一噎。
這是他四哥發給年羹堯的信件,要年羹堯幫他找酒。太子如何得知?
“你派人盯著年羹堯,還是安插人在四哥的府上!”胤祥瞪圓了眼睛,很是生氣太子的行為!
“當然是年羹堯!你四哥的府上,我能安插進人手?”太子因為他憤怒的模樣反而高興了,端正的五官露出喜眉喜眼地笑,“不怨年羹堯不嚴謹沒有保守秘密。是你四哥一下子要一百瓶,這麼多,消息還能瞞得住?年羹堯擔心他主子是不是有什麼煩心事,擔憂之下還寫信問他妹子年側福晉。”太子給胤祥一個大白眼:“你四哥的形象在人眼裡太好了,沒有幾個知道他隻是單純地嗜好美酒。”
“這本來就是四哥的私人愛好。四哥還要宣揚的滿天下人都知道?”胤祥雖然也覺得他四哥有時候愛講究麵子形象,但他的眼裡,這都是他四哥可愛的小缺點。再次瞪眼太子:“你派了誰去四川?”
“我派了誰去四川?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太子挑唇冷冷一笑。“我手底下的人,鋪在全國各地方各個衙門,你以為,你都能知道?”
胤祥牙齒咬著薄唇,再次怒瞪他一眼:“有用嗎?你折騰的這些,有什麼用?他們哪一個不是牆頭草順風倒?”
“有用無用,你真不想知道?胤祥呀,汗阿瑪一直想要你跟著我,可你四哥一直攔著要保護你不被牽扯進來。你都知道了吧?”
太子以為胤祥會震驚,哪知道他暢快地笑了出來,晃了晃手裡的酒壇子一仰脖子灌了一氣,挑著一邊修長的眉毛得意洋洋地笑著:“你們都當我是孩子,你們玩著各種把戲都不告訴我,我卻是知道的!你沒有想到吧?”
太子一愣。
隨即也笑了。
瞅著胤祥,四目相對,火花四濺,誰也不讓誰。
太子道:“你呀——老八收到的那封信,要老十四送給汗阿瑪的信件,說是我親筆寫信拉攏將士們的信件,是你的手筆?”
胤祥道:“三分之一。那天張廷玉問我有關吏部擬定的西部官員名單事情,四哥問我回執有沒有收好,我說收好了,其實我也擔心。我回來後,要小廝去查。四哥第二天也不放心,派人來要我去查,我查到,我要小廝收藏的回執,厚厚的倆箱子,都沒了。被人偷了。我懷疑是你要更改名單,賴在四哥身上。或者是老八要使手段逼迫四哥和你爭鬥——恰好你拉攏的那個將軍,和我的關係處得好,告訴了我隻言片語你的事情。我便將一封信放在收藏回執的新地方,果然,我身邊跟著的,老八派來的奸細,就那兩個丫鬟,偷了信件給老八。”
“果然是你!”太子陰冷地笑:“老八在軍中的那點人緣,根本拿不到這樣的機密消息。老十四身邊的人也沒有這樣的能力。胤祥呀胤祥,我是真的有點佩服你了。可是你知道嗎?寶刀鋒利,人人愛之,也人人懼之。寶馬日行千裡,人人愛之,也人人要藏之。人傑出世,人人愛之,也人人毀滅之。”
“你說,汗阿瑪要毀滅我?”胤祥寒著疏闊的眉眼,靜靜地看著太子的眼睛。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雪花寒冷的氣息進入鼻腔,桂花樹香氣馥鬱也進入鼻腔,遠處誰喝醉了大舌頭喊著“我沒醉”他都聽見了。他好似身處天地之外,又好似化身天地間一個神靈聽得見所有的聲音,包括自己的呼吸,太子含笑眼睛裡的病態樂趣。
他自己也奇怪,居然沒有一點憤怒、驚訝、傷心、恐懼、擔憂種種本該有的情緒。
“你凝聚人心的能力,太高了,犯了汗阿瑪的忌諱了。也給你四哥招惹人眼了。你還沒有注意到嗎?你四哥是孤臣,孤臣的身邊,怎麼可能有你這樣的存在那?”太子笑吟吟的,一臉皇太子的矜持,說著最要恐懼的話。
可是胤祥更是平靜了下來,微微一笑:“所以……”
“所以……”太子眯著眼睛,微微仰頭望著頭頂冬至夜裡泛著寒光的月牙兒。康熙四十七年,康熙明知道胤祥冤枉,卻要關押。因為胤祥是太過仁義的人,容易被其他人利用,成為替罪羊。在爭鬥激烈的皇家,更是。其他皇子對皇位都虎視眈眈,而胤祥卻更加看中兄弟情義,如此一個特彆的存在——他恨太子,卻幫太子喊冤。他不知道是什麼罪名的情況下,為保全他四哥,什麼罪名都認下。這些康熙都看在眼裡。胤祥這樣的性格勢必會被其他皇子所利用,康熙關押他也是保護他的一種方式,也是教導他最好的方式。
而如今,許多皇子都有奪位之心,互相殺了對方的心都有,自己如今的下場就是教訓。而康熙深知皇室鬥爭的慘烈,他不能要他幾個好兒子被牽扯進來。而圈禁胤祥,折損老四身邊的一員大將使勁打壓,這也讓其他皇子認為老四沒有奪嫡的希望,如此一來老四和老十三在一定程度上都可以被保護起來。
當然,康熙顧忌胤祥凝聚人心的能力,威脅到皇權,也是真實的。
“還記得那一年西巡,我、你、你四哥都跟著汗阿瑪。你幫我在汗阿瑪麵前說話,說我孝順,寫的詩詞都是有關於汗阿瑪的。……汗阿瑪看出來你的小心思了,要假裝跟著我,探我的底細,卻是真心想要你跟著我的。汗阿瑪的心思我們能猜到幾分那?可是呀,你四哥綁了你一夜,還威脅你了吧,你就不敢了。可是胤祥啊,有些人,有些事,你是避不開的……”太子的臉上,有一種命運的表情和味道,要胤祥手腳冰冷,好似一盆冷水兜頭潑下來,從頭凍到腳。可他還是強撐著,他聞著桂花的清香,腦海裡不停地回響四哥那句“你若跟著太子,不若四哥先跟著太子……”極力保持麵色平靜,不懼不慌地直麵太子。
太子譏諷地一笑。也不知道該去笑誰。這些日子,太子將康熙可能會有的各種想法都想透了,此刻麵對胤祥明亮的眼睛,挺直的脊背,相貌堂堂伏虎少年的氣勢,又是自嘲地一笑。
太子憐憫地凝視著胤祥說:“誰能逃脫得了命運那?你看看我?你看看你四哥,這麼些年為什麼變成了孤臣?孤王?”
胤祥咬住了牙齒不說話。可是太子的聲音好似天底下最誘惑人的魔鬼之音,使勁地朝他耳朵裡鑽。好似那夏天稻田裡的螞蟥,吸附在人的身上後,你越是要拉扯他出來,他越是要朝你的血肉裡鑽。
“汗阿瑪這麼多年一直如此疼你,走到哪裡都帶著你,是因為你心思聰慧靈巧,儘心用心!可更重要的是因為你是這紫禁城中罕見的沒有利欲心的皇子,從無爭權奪利的心。除了你四哥,沒有偏幫過任何人,沒有打壓過任何人,隻是一心一意地孝順汗阿瑪。以後你也要如此!”
“你這些年表麵上看起來確是風光無限,一個老十四,一個你,不要說其他兄弟,就是我們這些年長哥哥們見了都是臉帶三分笑,格外重視幾分。可這紫禁城暗地裡不知多少人嫉恨於你!你能一直平安無事,不是因為你人緣好,不是因為你聰敏機靈能乾,而是全憑汗阿瑪的包容!你四哥的護持!你若參予進我們的爭鬥,你會失去汗阿瑪對你的信任和疼寵,你若失去了汗阿瑪的寵愛,會要你四哥不得不親自出手打壓你,胤祥啊,到那時你怎麼受得了那份苦呢?”
“再說了,這本就是我們年長哥哥們之間的爭鬥!我們的**私心膨脹,想要更多的尊榮,更多的權利,每天站在汗阿瑪的身邊,麵對一步之遙的龍椅,都想要坐到那個最高的位置上。不管結果,都是我們應該付出的代價。可你作為年幼的弟弟,憑什麼為我們的**而犧牲呢?這不是你應付出的。”
胤祥受不住地放下來酒壇子,雙手捧著頭,痛苦地問:“為什麼?你今天為什麼和我說這些?你們這些年長哥哥們,看著老十四可勁兒瞎撲騰,是不是很得意?你們這些年長哥哥們,看著年幼弟弟的各種求生,是不是很得意!”他恨聲道:“三哥跟著你,更何況你還是皇太子!就是老十二也算是跟著你,弘皙也是你很難割舍的人,可你又說要幫助我接手勢力,你怕我卷進爭鬥。我知道你眼看著即將一切的發生讓你痛苦,可如果再不放手繼續參合進來,你會更痛苦!
太子沉默。
空氣中隻有一陣陣桂花香,夜風的寒涼,月光的清冷。
胤祥疼的“嗡嗡”響的腦袋好受一點兒,捧起來酒壇子默默喝了會酒,歎道:“這就是人世間!無可避免的爭鬥和痛苦!沒有人能阻止!就是汗阿瑪帝王至尊也隻能無奈地目睹著一切的發生,何況你我呢?太子殿下!我隻想保護四哥。有關於那封信,如果你要報複,隻管來找我,這是我們之間的事情。”
胤祥拍了拍依舊沉默的太子背道:“大好的節日,不說這些了,喝酒!”
太子舉起來酒壺,仰著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接著一口。不大會功夫,他已經眼光迷離,隻知道喃喃說“喝酒”!然後就是太子喝酒一貫的風格,人不醉再多的酒也不醉,歪著靠著這顆越長越粗壯茂盛的桂花樹上,黑沉沉地仰望夜空。
“你四哥將你教導得挺好。我還記得呀,你小的時候嫉惡如仇、從不隱藏自己的想法,被你四哥寵著的,不知道這在皇室之中,在人世間任何地方,都是大忌。你呀,你四哥為了磨練你的性子,付出多少。……以後記得,做事要懂得三思而後行。那位將士如今被流放,偷信件的那兩個丫鬟,阿眉和春姐兒,我昨兒派人去都給處理了。可是這也不能保證,汗阿瑪查不到。”
胤祥的心突突地跳著,阿眉和春姐兒昨天說是回家探親,原來是太子的人處理了?他的一張豪氣俠義的年輕麵孔,因為醉酒酡紅,又因為太子的話一瞬間白的沒有一絲血色,腦袋裡快速思考,拎著酒壇子的手心裡沁出來密密麻麻的細汗。
汗阿瑪要借這件事,再次關押自己?
太子幫助自己?
“你要做什麼?”胤祥從牙縫裡擠出來這麼一句,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太子。
“我還能做什麼?當然是看看,你若被再次關押了,你四哥的反應。”太子眼睛半合遮掩了心事,臉上自若地笑著。
兩人一麵笑談,一麵喝著酒,很快兩人手中酒壺酒壇子就見底了,胤祥笑指了指腳下的地麵道:“去年四哥釀的酒!我護著沒告訴其他兄弟們,我就知道老八他們都要找那。”太子笑道:“是,是!你最聰明!”
胤祥舉著小鐵鏟挖出來一個酒壇子,興奮地拍掉泥土,打開封紙,聞著濃鬱的桂花酒的香氣,笑說:“還是四哥最知道我!我最喜歡在桂花樹下喝桂花酒。”說著給酒壺裡倒了一半,又是一個舉著酒壺,一人抱著酒壇子對飲。
兩人喝著喝著,都默了下來,太子想著十三即將而來的命運,自己未知的命運,心中難過。胤祥不知道想起什麼,也是眼角帶著幾絲愁悶。
兩人時不時地碰一下,喝一口,各自愁傷著。傷心時喝酒最易醉,兩人又都已經喝了不少。此時都帶著幾分酒意,忽又相對著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太子趴在桌上,用手偷偷抹乾了眼角的淚。
正趴著時,忽聽得一縷哀傷的笛聲響起。是剛才未吹完的曲子。
一曲吹畢,胤祥手握玉笛,起身踱了幾步,慢聲吟道:
越王勾踐破吳歸,義士還家儘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至今唯有鷓鴣飛。
太子撐著頭笑道:“大好的節日,你念這一首?”胤祥歪著腦袋,懶洋洋地說:“朱邸宴開介壽時,九重恩眷集繁禧。純誠自是承歡本,仁厚端為受福基。……年年願傍青鸞隊,拜獻南山祝嘏詞。去年四哥壽辰寫好了,本來要送給四哥的。”
太子默看了他一會歎道:“胤祥,你真的羨慕四海遊玩的遊俠兒的閒逸嗎?你現在離開,來得及。”語氣裡帶著蠱惑。太子說不清楚為什麼,他從來都看不慣胤祥跟著四弟,他一麵嫉妒,一麵又想要胤祥離開四弟,要四弟也嘗一嘗被背叛的滋味兒!
胤祥不知道他變態的心思,他很是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深吸口氣,側身而立,背負雙手,仰頭望著月亮,過好一會子才說:“飲馬大漠,煙花江南,自由自在。確實好。隻是此身已托帝王家,即使我可以獲得自由,卻有我不能割舍的人。每個人都有不能割舍的人,不是嗎?我不願讓他獨自一人麵對這冰冷的皇宮!他雖有兩個母親、兩個同胞親弟,卻隻有一個十三弟!”
太子愣住,目光幽幽地望著碧藍夜幕中的月牙兒。胤祥轉頭默默看著他。
太子一麵雙手胡亂抹著不知何時流出來的眼淚,一麵強笑著說:“看什麼看?難道我還羨慕你不成?你有四哥,我有汗阿瑪。”他扯扯嘴角,想笑,卻終是沒有笑出來。走回桌邊,端起碗仰脖灌下。
太子也灌了一大口。手撐住頭,問他:“胤祥,你真的不考慮,接手我的勢力?”
胤祥正在喝酒,忽聽得此言,一下子嗆住了,側頭咳嗽了好幾聲,這才轉頭挑眉笑說:“你的勢力,你不留給弘皙?還有三哥也盯著那。我這樣一個人人皆知和你不和睦的兄弟,你留給我,你的親信們也不會聽我的。”
太子斜睨了他一眼,嘲諷且激將道:“就你的能力,你還害怕收攏不住他們?就是我看得起老三的膽子留給老三,老三也拿不住。弘皙……小兒抱金磚於市,乃是禍。”
胤祥年輕,很容易被激將到,卻到底不是曾經那個衝動的胤祥了。他那和月光一般亮晶晶的目光,直勾勾地看著太子,仍舊納悶地說:“為何非要留給我?”太子忍著滿腹心酸道:“你還是年輕,不懂。”這些勢力必然要有人接手,要麼就全部打壓下去。而留給你,就是留給你四哥!這也是康熙的計劃之一。他正想著,見到胤祥大笑著搖搖頭,指了指自己道:“你是試探我拉我墊背啊?你也知道自己是秋後的螞蚱了!”
太子氣得抬腳就踢他,胤祥閃身躲開,兩人相視大笑起來。
太子笑說:“我先問的,你先回答。到底要不要?”他低頭默想了一會,說:“你剛說,我已經給四哥招惹人眼了,我還怎麼要……”他笑眯眯地看著太子說:“你要坑我,還是要坑四哥?!”笑容裡已經有了殺氣。
臭小子!太子冷笑說:“我坑你?坑你四哥?你看這些年,你四哥在我手底下吃過虧?我哪次沒讓著他?你這會兒顧忌起來了,晚了!”
胤祥身上的殺氣收斂,略迷惑地問:“你到底要做什麼?”太子微笑看著他說:“我還能做什麼?我還能做什麼那?”
胤祥愣了一下,眯眼笑說:“你是不是又要借著四哥心軟重情義,要拖他護著你?”那雙疏闊的眼睛裡,再次聚集起來殺氣。
太子森冷一笑,低頭默想了一會,抬頭看著他說:“我告訴你,可你不能再告訴彆人。”說完想了想,又補道:“任何人,包括你四哥!”
他笑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我不能答應你。要看你說了什麼。”太子這才一麵想著,一麵說:“我可能要死了,也可能是終身被圈禁,生不如死……”
胤祥表情詫異詭異驚懼。
太子瞟了他一眼,無奈地道:“所以我說你還年輕,你四哥什麼都知道,你知道什麼?是不是昨兒還和你四哥鬨著,生氣汗阿瑪怎麼不處罰我?再次偏心我?”太子苦笑著朝胤祥搖搖頭。
“你不知道的事情很多。就當是,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想給你四哥做點兒什麼。”太子輕歎口氣道:“你四哥這些年的隱忍,我都知道。我知道他顧著汗阿瑪的身體,顧著我的兄弟情意。我知道,他當我是二哥。我也是恍然發現,其實這麼多年,我什麼也沒為他做過。”
胤祥不敢置信地看著太子。
好似見了鬼。
“你活了這麼大,快四十年的太子,你為誰做了什麼?”
“是呀。其他人,也就罷了,我也不在意。可是你四哥,我要顧著。……”
太子看胤祥表情嚴肅,扯了個笑,語氣輕快地道:“現在你可明白我為什麼不喜歡你了?我那麼寶貝的一個弟弟,我寵著他,他卻是天天寵著你!”
胤祥皺眉道:“兄弟們都嫉妒我。我知道。可你是太子,你也嫉妒我?”太子憤恨地道:“我是太子,我就不能嫉妒你?”
胤祥笑和太子碰了下酒壇子,兩人飲了幾口酒,他斂了笑意,緩緩道:“太子殿下,我不管你和汗阿瑪之間究竟怎麼回事!但如今你既說你寵著四哥,你就要保護好四哥!”
太子手一抖,酒壺落地“砰”的一聲,酒水從形狀優美若美人脖頸的酒壺長嘴裡流淌出來,濕了他的杏黃色朝靴雙龍緞麵。他仰頭望著天上隻露出來一半的月牙兒,藏著另一半月牙兒的烏雲,心亂如麻,靜了半晌,才轉臉看他:“胤祥,你記得,身陷囫圇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失去了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的能力。”
第二日四爺起床時,發現自己躺在家裡的床上,掀開被子想要坐起,頭一陣疼痛,又坐了回去。緩了緩,才起床洗漱。正好弘暉進來,四爺笑問弘暉:“昨兒晚上要你去給你十三叔送醒酒湯,聽到了什麼?”弘暉笑道:“兒子拎著食盒走到半路,遇到六叔,六叔和兒子一起去的,聽到了一句話,不知道該不該告訴阿瑪。”四爺點點頭,沒再說話。
弘暉照顧阿瑪用早膳,用一口包子,看一眼他阿瑪。
昨天晚上,他看見十三叔拎著酒壇子,迎風攬月地站在桂花樹下,仰頭遙望天上泛著寒光的淺金色的月牙兒,冷冷的一個彎鉤兒。
弘暉意識到,太子伯父一定是蠱惑十三叔做什麼事情了!而他十三叔聽進去了!他很著急。
弘暉心頭震動著。他六叔領著拎著食盒的他漫步過來,也隱約聽到這句話。看向麵帶著急的他,卻是輕輕搖頭,伸手指在嘴巴做了一個“噓”的手勢,朝著背對他們的太子伯父,出神望月的十三叔,高聲笑道:“給太子殿下請安。”
接著就是互相請安,弘暉拿出來食盒裡的點心小菜羹湯碗筷,一一擺好在石桌上,囑咐伯父和十三叔:“阿瑪要侄兒送來的,太子伯父和十三叔趁熱快點用,墊墊肚子。不能光喝酒。”
弘暉看著太子伯父和十三叔和睦地用著羹湯,聽著六叔興致勃勃地吹十三叔的笛子悠揚的曲調,聞著羹湯的香氣混合桂花的香氣,小小年紀,也已經隱約知道,這香氣,勾出來人心的百回曲折。
弘暉看他阿瑪用完一份小包子,給他阿瑪再盛一碗豆汁兒,端在他阿瑪的麵前,回答:“六叔似乎很是煩惱,不想告訴阿瑪。兒子送十三叔回家的時候,十三叔也囑咐兒子,不要告訴阿瑪。兒子不知道要不要告訴阿瑪。”
四爺含笑乜兒子一眼。
“你自己的想法那?”
“兒子的想法,應該告訴阿瑪。兒子擔心十三叔。”弘暉糾結著小胖臉。“可是阿瑪,兒子琢磨那句話,很是不吉利。擔心阿瑪被牽扯其中。”
“所以……”
“所以……兒子告訴阿瑪,阿瑪想辦法,不要避開兒子。阿瑪要保護十三叔,兒子要保護阿瑪。”
“噗嗤”四爺沒忍住笑了出來,瞧著胖兒子一副倔強的小表情,說著:“阿瑪,兒子長大了。兒子什麼都知道。”
“哦~~你知道什麼?”四爺好暇以整地用著豆汁兒。豆汁兒的熱氣撲在他的俊臉上,要他的麵堂有一瞬間的朦朧。
弘暉沒有察覺他阿瑪的表情變化,這個歲數的孩子,再生在皇家擅長察言觀色,對於父母,也是全然信任的沒有一絲防備的,從來都是不管不顧地口說心曲。
弘暉捏著一個小包子,咬了一口咽下去,慢吞吞地道:“兒子知道,弘皙哥哥欺負弘曣,為了爭奪‘皇太孫’的位子,還要弘曣病了一場。兒子還知道,保泰堂叔家裡因為王位繼承權,又鬨起來了。當年保泰堂叔和他的兄弟們爭王位,如今保泰堂叔的兒子們互相爭鬥。還知道阿瑪和額涅也擔心那,額涅和年額涅這兩年,越發地用心照顧弟弟妹妹們了,一個勁地說‘要和睦第一’,還有……”
“還有?”四爺樂了。瞅一眼似乎有點兒憂心忡忡的胖兒子,故意問道:“今兒倒是都說說。阿瑪還不知道,你知道這麼多。”
弘暉咬著小包子哼哼一聲,鼓著腮幫子不服氣地看著阿瑪:“兒子還知道,年額涅又要生小娃娃了,府裡的人都偷偷議論那,都說阿瑪要給取一個‘福’字頭的特殊名字。年羹堯還不到三十歲做到四川巡撫。對瑪法感激涕零,在奏折中表示自己“以一介庸愚,三世受恩”,一定要“竭力圖報”。瑪法也說他很有能力,很快熟悉四川全省情況,提出很多興利除弊的措施,都做到位了。而於銀子方麵,他自己也帶頭做出表率,拒收節禮,“甘心淡泊,以絕徇庇”。瑪法對他在四川的作為非常讚賞,寄以厚望,希望他“始終固守,做一好官”。還有年希堯在廣東巡撫的職務上做的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