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大多乖乖地在船上讀書學習,也有一小半都上去陸地了。弘暉也出去了。要微服私訪。”說到這裡,胤俄眉心緊皺:“我總擔心他們出去遇到事情。可四哥你總說要他們自己動一動。”
“不自己動一動,怎麼知道自己的能耐到底有多大?優點缺點?”四爺這樣說,可他也是擔心的。人朝礁石上一趟,胳膊枕在腦袋下方,隻覺得頭頂蔚藍蔚藍的藍天、潔白潔白的白雲空曠高遠,如此玄妙,一隻鳥,一朵白雲,被不知從哪裡折射出來的光啊,渲染了,它們變得五顏六色。可是,四爺最近很少停下來去觀望天空。
“我昨天晚上,還幫弘暉寫了一封情書,送給他喜歡的浙江小姑娘。”
“!!!”
胤俄傻了眼。
張大了嘴巴看向四哥,小眼睛瞪大溜圓兒。
“四……四哥……四哥……”胤俄舌頭打結,瞧著四哥扔給他一個地雷,自己悠閒地欣賞藍天白雲,氣急敗壞地推著他的肩膀,著急道:“四哥,你怎麼能要弘暉去撩小姑娘?四哥,你還幫弘暉寫情書!”
四爺被他搖動的不舒坦,忙運內功緩一緩身體在凹凸不平的礁石動來動去的碰撞,猶自開心地笑:“這有什麼?少年嘛!慕少艾。”
“不是!不是!”胤俄急得額頭冒汗,語無倫次:“四哥……四哥……弘暉不一樣。弘暉不能亂來。”
“不是亂來。他隻是喜歡。喜歡就去表達嘛。他不是要求娶。”四爺心大的很。
“不是求娶,表達什麼喜歡?”胤俄更懵了,恨不得搖著四哥站起來,“四哥!我們快回去,找弘暉。”
“哎~~”四爺擺擺手,看見一隻白色的小海鳥兒飛過來,一把抓住抱著逗弄:“你看這裡的鳥兒,都不知道怕人,將人當成草木礁石海水一樣親近,多好?我告訴弘暉,我信他的勇氣和智慧、擔當。他現在是男子漢了。男子漢要有擔當,身邊都要有一個圈,站在這個圈裡的人,才值得用生命來守護,至於誰內誰外,就要看自己的選擇和本事了。男子漢可以喜歡上一個女孩兒、很多很多女孩兒,但首先照顧好自己的衣食住行和心情智慧,隻能愛上大清,愛上家族,愛上家人,愛上他要做的事情。”
“這鳥兒忒是沒有眼色。不就是溫柔鄉英雄塚?四哥你快起來!”胤俄急不可耐。“他現在隻是小男子漢,他哪裡知道怎麼選擇?又能有什麼擔當的本事?大家閨秀,萬一鬨出來不雅的名聲,兩個孩子可怎麼辦?四哥!四哥!”
四爺被搖的無奈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手上撫摸鳥兒的羽毛,瞧著胤俄急切呼喚遠處侍衛們的聲音,還有心思安慰道:“少年人的喜歡就是大聲地說出來。四哥以前聽過幾句話,非常好。情書裡也寫了。‘我喜歡你不是為了摟摟抱抱而是情不自禁地在乎你,關心你,惦記你想懂你不是因為我執著,而是因為你值得!我告訴你我喜歡你,並不是一定要和你在一起,隻是希望今後的你在遭遇人生低穀的時候不要灰心,至少曾經有人被你的魅力所吸引,曾經是,以後也會是。’”
胤俄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四哥,上上下下打量他四哥,確定這是他四哥!越發震驚了。
“四哥!你居然還會說這樣的情話?”天了嚕,他四哥居然還有這樣的純真愛情情懷!
“怎麼不會?”四爺無辜納悶地看著他,海洋一般深邃沉靜的眼睛,滿是疑惑。
胤俄:“……”
胤俄憋了好一會兒,張張嘴巴,還是憋不出來一個字。就四哥這個木頭,不知道打哪裡聽來的兩句哄著女孩子的話,就和弘暉顯擺!還彆說,這話說得那真是深情無限打動人心。
小海鳥在這個陌生生靈的懷裡開心地“嘰嘰喳喳“,好似在附和他四哥,在嘲笑他對四哥不夠了解。胤俄更鬱悶了。
侍衛們搖著小船過來,兄弟兩個跳上船,四爺放飛了懷裡的小海鳥,胤俄衝這隻在頭上打著圈兒不舍得離開的臭鳥愉快地揮揮手:“我們要走了,你彆跟著。”一轉身,眼巴巴地看著四哥:“四哥,你真的幫弘暉寫情書?”
“真的。弘暉長大了,快要和我們一樣高了,就當他是小兄弟一樣。一起喝酒一起練功一起做飯畫畫玩樂欣賞漂亮姑娘,像兩個男子漢好友一樣,相對獨立,並肩生活,平等對話。”
咳咳咳。
胤俄實在受不住了,這都是什麼?自古以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四哥卻說“當弘暉是小兄弟!”
真真是懶得覺得弘暉可算長大了不用操心了!胤俄立即轉移話題:“四哥,我擔心弘暉他們的安全,我們快去看看。”
“……”四爺站在船上,仰頭望著碧藍的天空,天空中的白雲飄飄蕩蕩,眼裡頗有為人父親麵對放飛孩子的憂鬱:“……可是十弟,我們有孩子,隻因為我們需要、想要孩子。有了孩子,好生養著教導著,隻要孩子們要,隻要我有,我定儘我所能,傾儘我所有給他們,這是為人父的責任和擔當。但是我們呀,先孩子們一步長大,暫時替他們遮下風雨,如今他們長大了,我們就要儘可能地給予他們行動的自由。”
胤俄聽得愣住,傻傻地看著他四哥,確認他四哥是真的擔心孩子們,卻一直強撐著給孩子們自由,稍稍體會這份煎熬和擔憂,這要他不忍心再看四哥的俊臉,微微合上眼睛。
“他們還小著,四哥……”胤俄不忍說下去。
“小,才正好學著成長。趁著我們尚且年輕,能保護他們,儘可能地多鍛煉。”
“……”
胤俄跟著四哥抬頭眺望天空,聽著海風吹著蔚藍海水泛起陣陣浪花,一顆作為父親的心,酸酸澀澀。
“四哥,我們還年輕呀?好吧,弟弟還能稱得上年輕,你都過了三十了!好吧好吧,你比弟弟年輕~~我本來不想要他們做什麼,將來安心做一個富貴宗室。”說到最後,胤俄難免低落。他給予孩子們的人生,隻是他能想到的最好。
“他們有自己的意願,不關乎原則事情,我們不能強行要求。”四爺笑著揮手和盤旋頭上的鳥兒道彆,聲音理智到冷漠。“我們要孩子們的童年被愛的陽光照耀著,儘心教導、鼓勵、支持、陪伴。足以。人生是他們的,過去、現在、未來,都是和我們一樣,獨一無二的……”
仰望藍天啞然失笑,似乎是笑話自己:“我知道你的擔心,我又何嘗不擔心?我有時候會想,小的時候,汗阿瑪是不是也這樣擔心我們?”
胤俄陷入沉默。
汗阿瑪會擔心我們嗎?除了二哥之外的我們?
小的時候,他傻乎乎的。他的汗阿瑪、他的母親,太皇太後、舅舅們……所有人都要他傻乎乎的。他便是越來越傻。他跟著四哥,和八哥九哥親近著,聽話不沾染政事,聽話迎娶蒙古福晉,四哥給求來差事,他用心辦差萬分珍惜,謹慎地注意著分寸。
他就是這樣走過來的,一輩子的人生,都是長輩們給安排的好好的。
“四哥,你要我做戲曲藝術的差事,是因為,這不關乎原則問題嗎?”
“有點兒。”
“那為什麼,汗阿瑪不這樣想?”為什麼汗阿瑪,所有的人,就是要看著我傻乎乎的?
“人的精力有限。汗阿瑪多關心二哥,就沒有時間注意力關注我們。但這不是說,汗阿瑪不疼我們,不想要我們鍛煉成材。要不你看,我一提起來給你差事,汗阿瑪就答應了?我們每一個兄弟都是,妹妹們也是。汗阿瑪希望,他每一個孩子,都是人傑那。”
“……我沒有四哥的寬闊胸襟和思考。我好像真的笨笨的……”胤俄自苦地笑,嘴巴用力地扯動嘴角,雙眼睜大了瞳孔眺望天空。“四哥,你說得對。你知道莊王伯父最近喜歡聽戲?我們常常在一起研討戲曲,我問他,你將來要選誰做繼承人呀?你的侄子們幾方爭鬥厲害。他說,做人還是平常點好,爭這個爭那個,爭來爭去賠了自己的命。像我這樣,說起來是越混越沒出息,可壽命長,我認識的人一個挨著一個死去,我還活著。”
“都知道莊王沒有兒子都等著繼承王位,可他就是活著。他因為這份平常心要他沒有兒子也活得開心。偏偏汗阿瑪就信重他,幾次委任他重要差事,包括南海港口修建、出兵日本……這樣青史留名的大事。”
胤俄笑著,臉上肌肉逐漸放鬆,轉臉看向四哥,麵對四哥包容散漫的目光,低頭,無聲一笑。眼前是莊王伯父好似混吃等死沒有出息的老頑童樣子。
“人生的際遇,誰能說得清那?可能就是因為他不爭不搶的這份平常心,汗阿瑪才信重他。當然,他沒有兒子,是關鍵。”胤俄一抬頭,抿緊了唇,眼睛發直:“還記得四哥大婚後,有好多年沒有孩子的事情嗎?我有孩子們,我不是莊王伯父,所以我隻能要孩子們比我當年更傻乎乎……”
胤俄說不下去,他第一次發現,他連莊王伯父也是做不了的。他能做什麼那?原來他是這樣怨恨汗阿瑪,怨恨母親舅舅們,所有為了他好決定他人生的親人們。
“既然我是這樣不應該的存在,汗阿瑪和母親為什麼要生我那?”他張大了嘴巴大哭著,眼淚大顆大顆地掉著,被鹹鹹的海風吹成八瓣兒,吹到大海裡,無聲無息地變成海水中的一滴。
他似乎是覺得年紀這麼大了還大哭很難為情,又試圖試探咧著嘴巴大笑,這要他的模樣越發奇怪,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他自己沒有發覺,四爺隻覺得弟弟這個時候真是頑皮的可愛,可愛的頑皮,清亮的目光滿滿的鼓勵,似乎還有一絲絲寵溺。
於是胤俄便放心下來,鼻涕泡泡冒出來,傻乎乎地樂著,哽咽道:“四哥,弟弟想通了。弟弟就是一個吉祥物。你也莫要有壓力,弘暉是好的。侄子侄女們都是好的,都孝順著。朝廷上的事情你也莫要惦記,有些事情是你無能為力,你能做的都已經做了;還有的事情由不得你,何必和自個過不去呢?”四爺點點頭。
他搡了四哥一把,問:“隻是點頭,我說話,你有沒有聽?雖然我傻乎乎的,但很多事情,我都知道。”四爺笑說:“不就是出來就要將心放在外頭嗎?知道了!”說著,把依舊盤旋不走的小鳥兒遞給他,“送你一隻小鳥。”他接過,撥弄了一下鳥兒光滑的羽毛,問:“我還帶回去養著?”
養著乾嗎?為什麼抱在懷裡一刻就要帶回去養著?不過是隨緣遇到了,隨緣抱一抱。四爺笑道:“放飛他。”發現他麵露驚訝,略停頓,更是大笑:“因為你們都像這隻鳥兒,百般聰明、千般算計,隻是為了要養著鳥兒,所以第一反應是養著鳥兒。”他臉色微變,盯著四哥笑說:“我並未要養著。”
四爺看著他笑道:“看!自個承認自個像這隻鳥兒。”說完立起拍了拍手上鳥兒掉落的羽毛道:“回去看弘暉回來沒有。”
他抱著鳥兒未動道:“好!不過船開得慢一點。”四爺一笑未語,正欲脫下來遊水的衣服,他道:“剛收到來信,江南有官員要來見四哥。”四爺側頭看向他,他道:“噶禮和張伯行要來。”四爺握著脫到一半的遊水衣服低頭默想了會,輕歎口氣,進去船艙換上一件家常衣服。
*
四爺走到他在船上接待官員們的書房前,蘇培盛小碎步快走還未走到門口,裡麵探頭的噶禮已經掀開簾驚喜道:“四爺回來了?”四爺向他點頭一笑,進了書房。噶禮和同樣驚喜的張伯行齊齊打著馬蹄袖打千兒行禮:“下官給四爺請安。”
四爺坐於幾案前,道:“兩位都免禮,請坐。”噶禮再次躬身行禮,四爺忙道:“坐下來說話。”一麵說著,一麵吩咐蘇培盛:“上茶點。怎麼說來就來了?”“部堂大人擔心四爺不答應我們前來,故而來之前沒有敢上報。”張伯行恭敬地回答,一麵起身,一麵似笑非笑地睨著噶禮,噶禮騰地一下臉上尷尬。四爺含笑裝做沒看見。
凝視著蘇培盛領著小廝們上茶的背影,笑說:“佘族鄉親們送來的茶葉,不夠上佳,但是頗有情意,爺最近很是喜歡,兩位都嘗嘗。”噶禮聞茶而笑,忽地斂了笑意,臉色沉重地問:“四爺,吾等聽說了十三阿哥的淒苦,心急如焚,給皇上上折子求情,皇上隻說在審查中。如今卻不知道如何是好。”四爺不願他們多操這無益的心,老父親雖然有要釋放胤祥的意思,可噶禮這些人若老是記掛著十三也不妥當,說道:“傳聞之詞總是誇大的,他如今在府邸裡,有人照顧。”噶禮問誰。
四爺將在京城的兄弟們、十三弟妹體貼孩子們孝順一起照顧十三前後約略告訴他,噶禮聽完,靜默了半晌,幽幽道:“世間幾人能做到潦倒不棄,同赴難?十三福晉配得起十三阿哥,十三阿哥是有福氣的,十三福晉也是有福氣的。”
四爺凝視著他未語,他抬頭道:“下官隻是出於朋友的惦記,十三阿哥不嫌棄我們,當我們是朋友,我們以朋友論交淡如水,皇上知道。……我在母親去世後,也已經找到自己的知心人,我會珍惜的,我一定會和愛母親一樣愛她的。”四爺微微驚訝,不禁讚歎一聲,惜福的人才是真正聰明的人。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紅了臉,低頭品了一口茶,讚歎道:“這茶果然彆有味道。橙紅色的湯水,味道醇正香濃,濃長溫潤,不但岩韻顯、杯底更是有一種餘香,細觀那茶湯裡的茶葉,隱約的紅邊微微透露出來,似美人輕輕掀開羞怯的麵紗,露出一點內在的溫婉美來。”他誇了一通,又喝了一口。四爺笑道:“你們既然喜歡,蘇培盛,給兩位大臣帶走一些。還有那位老太太送的綠豆餅、九層粿、筍乾,都給帶上一些。”
手裡端著一個托盤剛好進來的蘇培盛笑著答應:“嗻。”
張伯行道:“感謝四爺厚賜,下官厚臉皮收下了。”
四爺笑笑:“都嘗嘗。佘族的美食彆有滋味。”眼睛望著蘇培盛托盤裡的小碟子,笑問:“這是什麼?”
蘇培盛將小碟子擺放在幾案一邊的小高幾上,討巧地解釋:“佘族的清明糖、土家的薑糖,布依族的糍粑。三位族長送上船來不少,福晉用著好,要奴才給送來。”“哦~~”四爺伸手捏了一塊色澤金黃透亮的糖隨意地咬了一口,哪知道這一口咬下去,整個人有種回家的感覺,帶來無限溫暖快樂。舌尖上被一片香脆柔軟包裹,緊接著就是整個口腔蔓延著,香酥的口感,鹹甜的味道,裡麵有鮮美的果仁……按照四爺的口味會覺得有一點點甜,端起來茶杯用了一口茶,頓時那一絲絲甜膩解開了,五臟六腑都是茶水的清香甘冽。
四爺笑得眼睛眯眯著,眉眼一起彎彎著,示意蘇培盛:“將糖果給兩位大臣嘗嘗。”
“哎~”
蘇培盛麻利地下去,又端上來兩份,各自擺放在兩個大臣身邊的小茶幾上。
噶禮鄭重答謝:“多謝四爺賞賜。”張伯行感激道:“跟著四爺,有口福了。”
“要謝謝這邊的父老鄉親們。”四爺笑著,瞅著手裡的糖有點納悶:“前幾次路過浙江,怎麼沒有吃到這樣的糖?”
蘇培盛道:“據說這是佘族的清明糖,過了清明就沒有了。前幾次皇上或者四爺路過浙江,都說不要老百姓折騰耗費,族長們就沒有送上來。這次是族長們自作主張做的,也不多,送給主子們嘗嘗。”
四爺點點頭,用完了手裡的一塊糖,蘇培盛捧著碟子示意他再用一口,四爺擺擺手:“告訴下去,糖好,不要多吃。容易蛀牙,尤其弘曈弘曦幾個在換牙期間的。”又問道:“將士們侍衛們船工們,你們都得了?”
“奴才立即去傳話。回爺,都得了家常禮物。福晉也吩咐給回了綢緞等做禮物。將士們侍衛們船工們,所有伺候的人,有想要多一些特產寄送回家的,都給了銀子了。”去裡間水盆裡絞了毛巾來給四爺擦擦手,恭敬地行禮退下。
噶禮和張伯行放下正在品嘗的糖果,感受嘴裡濃鬱的香甜氣,借著端茶杯用茶的時候互看一眼,大著膽子偷偷瞧瞧地打量四爺的麵容,倒是不見了前頭官員們說的蒼白,臉上果真長有了肉,但是精神氣到底有哪裡不一樣了。再仔細觀察兩眼,恰好對上四爺無意間掃過來的目光,頓時不敢再看。
思及十三爺被關押,四爺和十三爺的感情,怎能不傷心?噶禮條件反射地起身,待要張口勸說,嘴巴無力地合上,可他到底是心疼四爺的孤單,臉上多出來幾份堪稱逾越的擔憂。“四爺……”這句忍了太久的話終於被他說出口:“聽說……皇上要您好生休養。”
四爺抬起右手,揉了揉眉心:“你可知道,大清水師入駐南海隻有二十多年,而葡萄牙、西班牙、英吉利、法蘭西入駐南海達五十多年,更有當地前國王土司們無數,爺也得忌憚他們三分。”
噶禮聞言沉默,低頭看著紅木做的船上地板。
坐上上首的四爺卻突然發問,幽冷的一句:“你有沒有收到日本和朝鮮、西洋的消息?”
噶禮連忙回了聲是。
“官府的查探儘量不要打擾老百姓。”四爺緩緩摩擦雙掌:“我估計,他們會將目標放在船上。至於天地會方麵,還是儘量招安吧。到底是自己人。他們裡麵,也有不少拒絕外國人招攬,立場堅定的。”
噶禮詫異:“可是他們都是硬骨頭榆木腦袋,不接受日本和朝鮮、西洋乃至南海各方勢力的好處,也不接受朝廷的好處。”
“因為他們和這片土地一條心。”四爺低聲:“你回去後,聯係他們,告訴他們,所有深愛這片土地的人,都是大清子民。我們要一致對外。”
聽到噶禮的訝異聲他垂下眼簾,端起茶杯在掌心旋轉把玩:“你沒聽錯,南下之前,爺和汗阿瑪請求了此事。汗阿瑪仁慈,雖然還是生氣,但到底是答應了。”
和四爺這樣對話,噶禮竟是有些緊張,不斷偷眼看他。
方是發覺,四爺神情很是倦怠,可卻不肯歇息的那種倦怠,雙眼穿過一切,似乎一直在看著某處的虛無。
噶禮條件反射地起身,愣了片刻,走到靠牆羅漢床上拿來一個靠枕,大著膽子走到幾案後頭,放在四爺後背和椅子背之間,道:“四爺累了不妨休息會。”
“爺沒時間,有很多事要想。”四爺疊起雙手:“將來爺會有很多很多時間休息。”
噶禮也不敢多問,隻好跟他一起沉默,商討推敲沿海新型貪汙問題。
去年,江蘇布政使一職缺員,張伯行上疏推薦福建布政使李發甲、台灣道陳瑸、前任國子監祭酒餘正健,而上折子之前,康熙已將湖北按察使牟欽元提拔就任。牟欽元赴任江蘇,張伯行發現問題,彈劾牟欽元將通海盜的罪犯張令濤隱藏官署中,請求逮捕治罪。張令濤的哥哥張元隆住在上海縣,造海艙,出入海洋,擁有大量資產,交接豪貴。
趕上刑部下檄文搜緝海盜鄭儘心餘黨,崇明水師捕住一條漁船,此船的主人是福建人,卻假冒華亭籍,經過查驗船照,知是張元隆所代領。張伯行準備一追到底,當時張令濤在噶禮府內任職,張元隆托病逃避逮捕,案子未結卻死於家中。噶禮先前彈劾伯行,曾抓住這件事作為七條罪狀之一。正巧上海縣百姓顧協一起訴令濤占據他的房屋,另外還有幾處水寨窩藏海賊,聲稱張令濤現在居住在牟欽元官署中。康熙命閩浙總督赫壽調查審理,赫壽庇護張令濤,以通賊事查無實據而上報。
康熙又命張鵬翮及副都禦史阿錫鼐調查此案,張鵬翮等奏報張元隆、張令濤都是良民,請求奪去張伯行的官職。康熙命複查,並讓張伯行自己陳述。張伯行上疏說:“張元隆通賊,雖然上報已死,然而他財產豐厚,黨徒也多,人人可以冒名,處處可已領到執照。張令濤是顧協一首先告發的,如果顧協一舉報不實,照例應以誣陷治罪。由於牟欽元庇護,致使此案久懸未決。我作為地方長官,應該在事情剛剛發和時即加以防止,怎能不追究呢?”
事情到此,差不多水落石出。朝廷整頓吏治有了不菲成績,然貪欲是人的本能之一。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不能搜刮百姓,我去走私成吧?於是官商勾連,牟欽元、張元隆、張令濤聯合起來,利用官場權利,做海上貿易的“承包商”向下發展商人黨羽,上下通聯壟斷一片港口貿易,甚至走私非法貿易物品火器。
但是此事牽扯太多,康熙也不能一下子全部抓了。更何況這隻是大清國漫長的海岸線上官商聯合的冰山一角。自古以來皇權不下縣,再加上幾百年來沿海各個家族的私人港口多如牛毛,朝廷不斷擴建大型港口,打壓收攏私人港口,可實在力不從心。
有私人港口就有無數大型走私。人間是赤橙黃綠青藍紫黑白灰,什麼顏色都有的。張伯行是難得的大清官,他做的沒錯。康熙既要給這些官員們一個定心丸,穩住他們,又要保全張伯行。四爺知道老父親為難,噶禮最近協助朝廷穩住沿海官商們,張伯行很是不解憤怒。
四爺右手緩慢地轉動菩提佛珠,眼睛微合,眉眼間頗有一股憊懶的風流相。太陽光從窗戶外照射出來,落在他的身上半明半暗,長長卷翹的眼睫毛在臉上落下兩道鴉羽一般的小陰影,越發顯得他五官深邃立體、神清骨正。
“這一年,工部和地方上的匠人們研究一種大型船隻有了突破性進展。大清目前的朝廷港口,私家港口,吃水不夠的,可能都無法通行。朝廷很快會有命令下達,汗阿瑪要全麵整改朝廷八大港口。”
四爺的話裡帶著思考,好似他隻是在自言自語。噶禮愣了一下,隨即眼睛一亮,亮得好比初夏天的大太陽。
張伯行還沒反應過來,怔怔地望著四爺,轉頭看向噶禮。
噶禮不想搭理張伯行,他已經在思考怎麼全力配合這次港口整改。
“四爺,臣有一件事。臣發現,沿海官員士紳們富商們,包括朝廷的鹽商銅商等等皇商們,都有轉移資產,……也可能不是轉移資產,反正都在日本、朝鮮、南海等地方布置起來了,西洋雖然遠,但他們也開始涉及了。”
這是最關鍵的問題,康熙最為難的地方。因為朝廷隻要一動彈要抓這些人,可能會有一時的打擊效果,可這些人會變成驚弓之鳥,越發地不顧一切貪汙各方斂財,越發地積極轉移資產,隨時逃亡海外,或者乾脆要一家人分出來幾個出海去經營家族,提前打點海外生活。
但是,有了大船,朝廷才能建造的大船,朝廷才能建造的超大型配合大船的港口,所有的私家小港口都必將一一退出曆史舞台!
至於到時候的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還會有什麼樣的貪汙走私新型問題,那就是後人的事情了。
噶禮放下壓在心口的一件大事,品茶品著糖果,等四爺從思考中回神,睜開了眼睛,粲然笑著露出來一口大白牙問道:“下官鬥膽問問,四爺自己那?前段時間,我們隱約聽說四爺也有了知心癡情人?”四爺臉色一變,咳嗽一聲半晌未再做聲,噶禮納悶,轉而問道:“我和張伯行之前去給四福晉、九福晉、十福晉請安,我們看四福晉賢惠端莊,和四爺一樣容顏幾乎沒有變化那。四爺,您可是有什麼保養秘訣?”
四爺搖了搖頭道:“爺現在不想提這些,說說彆的。”靜默了半晌,突然站起道:“在海洋上,要儘情享受大海的恩賜,我們遊水去。”
噶禮和張伯行一起驚呼道:“我們不能拉著四爺遊水。”說著臉上又尷尬起來。四爺納悶地坐了下來:“為何?可是一路奔波身體勞累?”噶禮撓著青瓜腦門,張伯行討饒一笑,無限哀求。
四爺猛地反應過來,大驚道:“是不是?福晉和你們說起來不要爺遊水?爺居然沒有想起來。”噶禮笑吟吟地道:“正是那。爺您一貫不擅長女子心事,哪裡想得到這些?”四爺笑說:“出海後爺是越發被管束的嚴格了。幸好剛剛自己偷偷出去玩水了一會兒。”
“臣也是為了一些小愛好,天天和福晉捉迷藏那。”噶禮滿臉幸福的笑,他忽然鄭重地對四爺道:“四爺,這是大好事那。女子關心一個爺們,才會這樣。四爺,聽說弘暉阿哥弘時阿哥在選福晉?弘暖阿哥弘暻阿哥也都長大了,四爺,您看看我們董鄂家,可有合適的女孩兒?”四爺黯然苦笑道:“彆說爺還沒注意弘暖弘暻都長大了呢!就是注意到也不敢隨便答應你,八旗阿哥女兒都要參加選秀。”
噶禮笑說:“四爺說的我們明白,我們看好了,和皇上提議等皇上決定。對了,給四爺說件事情之前,我的兒女們孫子孫女們也問過我,說四爺是孤王,還越發低調了,應該和皇上說不結親。我的一個親家張鵬翮也問過此事,你猜他和皇上怎麼回答?他說‘也就是四爺如今低調的情況,臣等才敢提出來結兒女親家,將來呀臣一旦退休養老,究竟還能不能夠得上結親還說不準。兒女們擔心什麼那?他們將來有什麼能力大出息站在朝堂那?’”
“正是這個話。”張伯行難得的,和噶禮、張鵬翮這些人有了一點共同語言,無奈道:“以前我也想不通,如今不得不想通了。將來呀,他們有吃一碗飯的能力,就吃一碗飯。有吃三碗飯的能力,就吃三碗飯。我們儘心給他們爭取,但總歸是兒孫自有兒孫福。”
噶禮可做不到這麼“豁達”。再說了,他身為滿洲八旗王公貴族董鄂家的人,和書香門第出身的張伯行到底不同。他很有底氣和信心,能要後人跟著四爺一係,好好地延續他的風光。
“四爺您不知道,赫壽那老小子,也想著和您結親那。我知道後,寫信大罵了他一通!他還不服氣。他跟著八爺,還想要和四爺結親,一隻腳要踏在兩條船上,也不怕掉到海裡摔死他!……”
四爺靜坐未語,胤祥被關押於汗阿瑪而言,不過是他的一步棋子,把皇子們對皇位的窺視之心引開;既給老八吃了一顆定心丸,又籠絡了老十四;還是個風向標。可卻是自己生活中的一塊巨石,激起重重波浪,要自己痛苦不安。
但看著噶禮張伯行真心結親的笑顏,怨怪都隻能拋開。四爺道:“身份不身份的都罷了。其實最緊要的是孩子們過的幸福。你們自己經曆過感情,應該知道婚姻之事最是妙不可言,卻又玄之又玄。當然,爺也不阻止孩子們之間來往,這次南下,給孩子儘情結交朋友們。”
噶禮一呆,隨即大喜道:“四爺說的是,四爺是我們最敬重的人,我隻想著要和四爺兩家好上加好,而且四爺的阿哥們定是數一數二的人,我們能結親,是我們的福氣。可卻忘了孩子們自己的心思。”他腦袋裡已經開始琢磨,怎麼要自家的孩子和弘暉阿哥等偶遇,張伯行皺眉想了會道:“那隨孩子們。將來若不能結親,要他們跟著弘暉阿哥一起玩耍,也是有福氣的。”腦袋裡也在琢磨著,哪個女孩子最有文采,和阿哥爺們以文會友。
四爺心想不管什麼都是緣分,父母交好,孩子卻不投機的事情也很多,政見不合反目成仇的也有。但不願再掃噶禮和張伯行的一番心意,遂笑應道:“甚好。希望將來,孩子們之間,就如同我們一樣肝膽相照。”噶禮擊掌大喜道:“好!”
出行的日子總是過得份外快,不知不覺間夏季已過去。噶禮、張伯行等人和四爺依依相彆,每次分彆都會疑問此一彆不知再見是何時。不過這幾個月讓四爺徹底對噶禮、張伯行等人放心,江南土地改革完美落幕,山東和浙江土地改革開始。汗阿瑪心裡的確有權利政治的考慮將噶禮當成一把刀,但他對噶禮的感情也是誠摯的。如今更是“千古君臣佳話”,噶禮不用麵對一個男子在權利和以死謝罪之間的選擇,君臣之間不存在舍棄或犧牲,因為噶禮對汗阿瑪而言,就代表著改革模範。
四爺一行人到達小琉球後,住進了安排好的當地宅子。隔著不遠就是福建tai灣巡撫衙門。衙門周圍建築是當年鄭氏家族處理政務的豪華園子,四爺這幾天偶爾也會到衙門周圍轉轉遊玩。
今日四爺本來隨意來園中散步,蘇培盛認為出門在外要注意形象,更有四福晉管束嚴格認為這裡氣候環境大不同不拉不拉,硬是給安排了車駕。待到衙門,tai灣當地士紳們早已恭候在門口,車馬還未到,已經跪了一地。四爺下車笑說:“爺一時興起,來看看。聽說你們在討論開荒事情?”眾人忙起身,陪著四爺慢步逛園子。
四爺記得,上輩子,施琅貪的是tai灣的大半個土地。三百年後,tai灣曆經百年戰火紛爭,施琅的後人在tai灣依舊擁有廣闊的私有財富。
施琅主任tai灣期間,在逐步進行耕地開發的過程中,通過各種手段,以私有財產名義占據了大量耕地,tai灣本身人口又稀少,為其個人的耕地占有提供了條件。
所有租賃施琅土地的tai灣百姓稱這些土地為“施侯租田園”,收上來的租金被稱為“施侯大租”,可見其數量之巨。堪比山東曲阜的孔家百萬畝祭田。
鑒於施琅收複tai灣功勞巨大,康熙對施琅這些貪汙行為基本視若無睹。更何況,施琅借此大麵積開墾荒蕪土地是有積極作用的。更有施琅雖然貪得無厭,他的兒子卻不同,特彆是施世綸,一生能力卓著、為官清廉,擁有當時“江南第一清官”的美譽。
四爺慢慢地回憶,聽著這一任侯爵施世範講解開荒:
“四爺,因為前些年,不少北方人來南海小琉球討生活,不少南海人來小琉球試圖靠近內陸,tai灣目前不光是本地人開荒,外來人也開荒,tai灣的荒地開發到了一定程度,吾等認為,可以稍稍緩一緩,主要做作坊。當然,農耕是最基礎保證,要百姓們吃飽穿暖,糧田桑田還是要繼續開墾一部分。”
臉上微紅,尷尬道:“兄長施世綸來信說,一些田地,應該歸還給朝廷和百姓,我們也在陸續實施,參照江南土地改革,……”撓撓頭皮,尷尬的有點說不下去。
四爺隻一笑。
這輩子,因為姚啟聖跟著上船,一起作為攻克tai灣的大功臣,從一開始朝廷和所有功臣們一起建設tai灣。施琅雖然不甘不忿,但到底收斂很多,不再是上輩子世人口中的“半個tai灣”。再加上南海開發,tai灣變成內陸島嶼,其他地方來人增多,朝廷管控越發清明,如今的tai灣,對比上輩子這個時候,是經濟、文化都上升兩個層次。
“爺記得,施琅當年為什麼被逼著逃離tai灣?又為什麼打回來tai灣。一個人遇到一個昏聵貪財弑殺的上官,會有什麼樣不同的結果,我們都可以想象。官員將軍們尚且如此倉皇無助被逼逃離起事,普通老百姓如果遇到貪官、魚肉鄉裡的權貴士紳土司,會怎麼樣?想一想。這次來tai灣之前,汗阿瑪來信說,施琅有大功勞,要記著。後人們享受一二,應該的。爺也明白。爺也有兒女們。”
拍拍他的肩膀,感受到他因為失去偌大土地激動複雜哀痛的情緒,抬頭望著tai灣碧藍碧藍的天空,四爺頗多感慨:“聽到施世綸和你都有商討,並且做了決定,爺的心情也是複雜。你的父親施琅,是世人口中毀譽參半。世人罵他身為漢人,反了鄭氏家族打回來,是反臣。朝廷認為他是收複tai灣的大功臣,尤其如今南海港口越發興旺,tai灣的位置日益重要。”
“有人罵他貪婪斂財,有人認為他都是為了子孫後代做得很好。”四爺搖搖頭,轉臉看著眼睛發紅要哭出來的施世範:“他是一個好父親。他為了你們收斂土地,教育你們正直做人,對於身為子女的你們而言,勝過一切。”
“其他的,都有曆史評說。爺相信,曆史和時間會給他一個最公平的評價。”人把自己從危險貧困中提拔出,可是到現在人還把自己的同類驅逐到危險貧困裡去。無權無勢的時候被權勢欺壓,有權有勢的時候欺壓其他人。
可能這就是人生吧。
四爺領著大隊人馬,走走逛逛,跟著的人俱是沉默。
施世範克製不住地用手帕擦著眼淚,卻是眼淚越擦越多。後頭蘇培盛小碎步上前,稟告道:“四爺,八爺也來逛園子。”
四爺聞言一樂:“快請過來。早上問他,他說要去看日月潭,這麼快回來了?”
四爺和八爺領著越來越多的人,一麵看當年汗阿瑪在小琉球親手栽種下的三顆果樹,一麵聽果農講各種果樹不同的栽培方法,以及栽種大片果林時鬨的趣事兒,一群人相談甚歡,一時間讓人忘了他們彼此的身份差距。
四爺在興頭上,已經走了不少的路,蘇培盛和王之鼎、施世範等人相視一眼,蹙了蹙眉頭,他是在琢磨如何即不掃四爺興致,又提醒四爺休息一會。八爺正立在樹下和一個果農說話,恰好側朝他們,蘇培盛向他做了個坐下休息的姿勢,他彷若未見,仍舊繼續笑應著四哥的問話。待四哥一番話問完,還有上手試試給果樹除草的架勢,他笑說:“前麵涼亭周圍種了很多四哥喜歡的蝴蝶蘭。今天一定要去賞一賞,好幾個品種都是四哥親口誇過的。”
四爺一聽,笑說好,兩人邁步向涼亭行去,蘇培盛和王之鼎、施世範等人感激地笑看了我一眼,眾人隨在四爺身後而去。一旁衙門裡當值的官員早看到施世範的手勢,飛快的離去叫人準備。
待四爺在藤椅上坐定,施世範立在一旁一一指出幾顆蝴蝶蘭,並把品種來曆習性都說得極其分明,四爺邊聽邊點頭。不大會功夫,有人奉了茶點而來。蘇培盛忙接過,拿出事先準備的工具一一試毒,王之鼎依次全部嘗試後,捧給了四爺。
這不是蘇培盛和王之鼎矯情,而是四爺這次被流放南下危險重重。不光康熙擔心一些小人認為看到機會行刺暗殺派了很多侍衛暗衛,沿海地方官士紳們也是害怕,跟在四爺身邊的人更是時刻小心著。
四爺本人倒是渾然未覺,一麵看著涼亭四周景致,一麵隨意地品茶,八爺相陪於一旁聊天,眾人連同照顧花卉的花農從蝴蝶蘭說到南方花卉和北方不同,從漢唐時期的小琉球談到如今的小琉球,最後又回到了tai彎最出名的“蘭花之後”蝴蝶蘭。四爺談興大發,細細點評了各首吟誦菊花的詩詞。跟隨的侍衛們很長時間未見四爺如此高興,也是滿麵笑容地立在一旁。亭子裡笑意融融。
四爺茶倒是喝了一些,可點心卻未動一塊。飲完茶,休息夠了,幾人起身又繼續慢慢逛著。途中一些人更衣而去。八爺和施世範默默跟隨著四爺,其餘隨從隔著一段距離站著。
八爺頭未動,漫無焦距地看著遠處低聲道:“四哥剛才沒吃點心,過一會肯定會餓的。隻看看你們親手種的農物瓜果,會嘗一點。”他靜立了一瞬,轉身招手叫了仆從,低聲吩咐了好一會後,仆從立即快步跑走。
因為康熙和四爺的帶動,如今大清國每一個衙門都有專門的一塊地,官員們親自伺候莊稼瓜果蔬菜。小琉球島上自然也有。待得眾人都回來,四爺領著人又轉了一會,施世範看四爺興致已儘,恭請四爺進廳堂稍微休息一下,再坐車返回。四爺笑著點頭同意。
四爺坐定後,九阿哥胤禟居然親手捧著茶點進來,八爺臉上帶笑,心下滋味複雜地從胤禟手中接過托盤。八爺正在幫著蘇培盛試毒,胤禟躬身向四哥八哥請安,一麵笑回:“不知道四哥和八哥也在,我今天來是有點事情那。這幾味糕點水果肯定不如宮中的,不過都是當地官員們親手所做,是對四哥和八哥的一點孝心,所以隻好請四哥和八哥勉為其難嘗一嘗了。”
四爺聽後,興致大增,笑著從蘇培盛手中接過,嘗了一片,點頭道:“很好。很是清香。”胤糖一麵隨著他四哥拿起不同的糕點小吃,一麵道:“這香腸是tai灣巡撫親自養的豬肉灌的烤的。這超大雞排是菜園子裡養的雞殺了炸的,這胡椒餅,是用東邊菜園子外長的胡椒磨粉才做的熱乎乎的,……”四爺大為喜悅,竟一一把所有的點心小吃都嘗了一遍。
兄友弟恭的胤禟,聲音愉悅地說著。八爺撇過頭,淡淡看向窗外。
四爺用完糕點小吃後,丫頭端了水盆來,八爺剛欲挽袖,胤禟已經親自服侍四哥淨手,四哥看了他一眼笑說:“八弟提議要用瓜果點心,怎麼突然不說話了?”八爺躬身,裝做一臉委屈地說:“四哥有了乖巧的九弟,就不要八弟了。”胤禟略微不安地半真半假道:“八哥,你跟著四哥小半天了,弟弟才來,照顧你們一二,八哥就吃醋了?”四爺笑對九弟道:“你八哥呀,可能真吃醋了。你快去照顧你八哥用點心小吃。”
八爺:“……”
胤禟樂得哈哈哈笑出來一口大白牙,黑胖臉上一臉陽光燦爛:“原來八哥是吃弟弟的醋?弟弟馬上照顧八哥用點心小吃。”
眾人齊齊一樂,八爺還有這麼可愛一麵?四爺也笑,胤禟真舉著一塊胡椒餅要親手喂他八哥。八爺怒瞪老九,大咬一口,一張臉比他的大黑臉還黑。身邊眾人的笑聲更大,胤禟越發殷勤,八爺的臉越發地黑。
四爺淨完手後,又和施世範等人笑說了幾句,側頭問蘇培盛:“汗阿瑪禦賜的,西洋進上的寶劍可還有?”蘇培盛回道:“一共十柄寶劍。在山東送出三把,在江蘇送出三把,在浙江送出三把,還有一把。”四爺道:“回頭送過來,送給靖海侯施世範。”施世範聞言,忙跪下謝恩。四爺笑道:“好久未如此暢意閒適,東西再矜貴都比不上親手種植養育的用心。誰說官員們就是天天大魚大肉山珍海味?爺今日可和平常百姓家的親友上門一樣了,吃的是你們親手種,廚師們親手做的點心小吃。”
四爺又略微坐了一會,才帶著笑意離開衙門。八爺、施世範領著人跪送,四爺坐於車上,初秋的風微掀簾角,四爺凝視著站於眾人之前的他。馬車起動,漸行漸遠,正欲放下簾子,他忽地直直看過來,盯向馬車,目光有如實質,生生地釘在四爺心上。四爺全身愣住,定定看著他,他身形越來越模糊,直至消失無蹤,可他的目光卻仍舊無處不在地籠罩著自己。
四爺放下簾子,雙手疲憊地搓搓臉,太陽穴突突地疼著跳動著,不著痕跡地鼓動他的耳膜腦神經,瞬間無跡可尋,彷若從未有過。
*
大船離開小琉球,朝南海進發。所有人都發現八爺最近越發古怪,有人說八爺是因為要回去京城不舍得分離。胤禟胤俄卻知道不是。四爺聽胤禟胤俄念叨幾回,也不管他。因四爺到了秋天喜桂花,每到桂花開時,蘇培盛等人每年都注意著,屋內總供著新鮮桂花供四爺賞玩。
四爺今年卻要爬樹親自操剪刀一番。
大半個藤籃已插滿菊花,手握剪刀,看著開得最大最燦爛的一枝桂花,黃黃嫩嫩的實在開的太好,要四爺猶豫摘或不摘?罷了!讓它獨自釋放完自己的美麗吧!正欲扔下籃子給弘暉下樹,有人問:“怎麼不剪那一枝?”四爺笑了一下,扔下籃子跳下樹來緩緩轉身向立在樹下的老八。
八爺走到四哥身邊,兩人靜靜立了一會,四爺正要離開,他仰頭凝視著那枝桂花淡淡問:“為什麼?”四爺道:“花兒開的太好了,不舍得剪下來。”他道:“南方的桂花樹和北方桂花樹不一樣,也不是無逸齋的那一顆——四哥為什麼不怨恨我?”
原來問的是這個,四爺苦笑一下,如今說這些有什麼意思呢?提步就走。他在身後叫道:“四哥,告訴我。”四爺腳步微微一滯,繼續前行,感覺他的目光一直膠著在背上,絲絲縷縷牽絆不絕,心裡越發悲哀起來,腳步猛地頓住,回身看著他。他的目光固執無奈,還有幾絲酸楚。
弘暉鬼機靈地抱著花籃拿著剪刀跑走了,四爺低頭輕歎口氣,走回他身邊道:“上輩子恨過你,報複過你。這輩子突然有一天想通了,你要打壓的是我,胤祥是為了我。如果要恨,我應該恨自己。”
他默了一會,沉聲說:“我福晉經常去看望十三福晉,都和我鬨著,都恨著我。”四爺道:“我知道。嫂子弟妹們沒有想那麼多,隻看到十三受罪了,難免的。”他道:“自十三弟被關押後,我從未去看過他的妻兒。我不敢。”四爺道:“我也沒有去看過。離開京城那一天,路過胤祥府邸門口,望著府門口好久,也走不進去。”
說完兩人陷入沉默,他盯著身側的桂花樹,手臂僵直,緊握著拳頭。四爺道:“人非聖賢沒有真正的寬心原諒。隻是我知道,十三弟總是念著兄弟情意。我若說你無需愧疚,說不出來。四哥還是希望八弟有點點愧疚。”
說完,轉身欲走,他叫道:“等等!”說著猛地提起跳上樹伸手掐下四爺未忍心剪的那隻桂花,放在四爺手裡冷冷道:“我不會愧疚!我知道你的兄弟情意都是為了十三弟!我會忘記這輩子在無逸齋的一切!”說完轉身就走,四爺朝著他背影,一腳踹出去。踹的他直接撲倒在泥土地上,臉親吻大地。
四爺吹著口哨,愉快地轉身施施然而去,好似一個痞子紈絝。幾個方位偷看的幾個孩子都心疼同情地看著地上的八叔,崇拜地看著四伯/四叔/阿瑪。
八爺摔倒在地上,身上的疼痛是其次的,關鍵是混賬雍正一言不合就動手的刻薄寡恩,要他額頭冒出來冷汗,腦袋疼心口都絲絲地疼著密密麻麻疼得他直接趴在地上起不來!
總是這樣!
總是這樣!
在汗阿瑪駕崩,兄弟們爭鬥皇位的時候,他要隆科多和胤祥帶兵包圍了暢春園,直接登基為帝。
在他冊封你做總理王大臣,厚待於你,要你日日夜夜不安不知道何時被圈禁,要你在青海大戰勝利後以為雍正不會再報複的時候,他直接圈禁了你!吩咐人送自己的福晉回去盛京娘家!送弘旺去關外,要你孤零零的一個人被圈禁在院子裡,沒有希望,沒有溫暖,自己絕望徹底冰冷死去。
混賬雍正總是這樣!
他不算計你,他給你一刀致命!
八爺的眼淚落到乾燥鬆軟的泥土地上,形成了一顆一顆小泥球,待那標準性的慢吞吞烏龜挪步的腳步聲走遠了,才緩了疼痛,失神落魄地爬起來慢走著。一遍遍對自己說,你肯定能忘掉的!
你隻是上輩子那個在無逸齋無人搭理備受欺淩的老八!你要記得,你要報仇,你要報仇!
四爺大約知道老八的仇恨。這仇恨要報複出來,他的認知裡,就是奪取皇位,圈禁自己。
流放的大船隊到了馬六甲市,馬來群島馬六甲州的首府,馬來語:BandarMeka,位於馬六甲海峽北岸,戰略位置極為重要,是馬來群島曆史最悠久的古城之一。終年氣候宜人,人口不到二十萬,馬來人占五成、華裔占四成,此外還有印度裔、葡萄牙裔及歐亞混血兒等,建築亦分彆呈現出馬來、大清、荷蘭、葡萄牙等多種風格。
這裡盛產橡膠、椰子、水果與稻米等。馬六甲港口為橡膠出口和大米、白糖等雜貨的進口港。此外,馬六甲還有著獨特的“娘惹文化”,“娘惹文化”既有馬來族文化影響,如膳食、服飾、語言,也有華人傳統,如信仰、名字、種族認同。
這裡將是四爺要定居一年或者更久的地方。
這裡的桂花開始謝落,四爺立在花圃中,對著滿眼乾巴巴的樹枝才驚覺已是深秋。
有關張伯行彈劾牟欽元事件,康熙對調查結果不予評價,看似認同。張伯行變成虛假彈劾,牟欽元大勝。張伯行解任之後,牟欽元、張鵬翮等仍以他誣陷良民,挾私報複,要求斬首。刑部和大理寺討論同意這一建議,而康熙卻免了張伯行的罪,調他到京城來,在南書房任職,兼代理倉場侍郎,並充當順天鄉試的正考官。
張伯行去京城,滿朝堂又是一個明爭暗鬥的場麵。既然四爺出來了京城,也不願去湊熱鬨,本想再摘幾枝桂花,卻已經無花可摘。遂沒精打采地轉回。
漫步花間慢吞吞地走著,忽看到弘昱迎麵而來,看見了他忙過來行禮,四爺含笑應著,他走了卻又轉身走回,站到四爺身前。弘昱再次行禮,低聲糯糯道:“四叔……”
四爺納悶。他說:“侄兒陪著四叔走一走?”“好。”說完,舉步就行,弘昱小步跟上,微微落後一步隨著四叔。四爺走了一會,停在一棵大馬六甲樹下,樹乾足要四五人方能合抱。前馬六甲國王·現在的馬六甲親王正一隻手搭在樹乾上,繞著樹乾無意地繞著圈子,四爺默默地看著他走著,隨著他轉著。
過了好一會,他忽然笑起來,站定,側靠著樹乾用半生的大清官話問:“四爺第一次出這樣的遠門?我經常聽說當年四爺在邊境打仗是多麼精彩。”想起當年之事,何等暢快淋漓,四爺帶笑回道:“你也可以。”弘昱詫異地看著四叔,四爺凝視著馬六甲親王,笑說:“精彩,不光是打仗才有的。”馬六甲親王點點頭道:“大清文風鼎盛!不過……”他上下打量了四爺一下道:“你的莊王伯父可不是你。”四爺一笑未語。
他道:“當年恨得要死,可如今想來,倒真是命運。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和四爺在馬六甲的地麵上說話。我已經知道,大皇帝當年要出兵南海,和西班牙打架占據馬六甲,是因為四爺想要吃南海的海鮮水果。”四爺笑道:“當年是爺太頑皮了。”他笑搖搖頭:“我也不比你好,我應該去和大清求救。”四爺道:“我應該和你道歉。”他道:“好了!我們都是各自為了家國,說不上誰對誰錯,立場不同而已。”
提起家國,不禁輕歎了口氣,他也歎了口氣,兩人看著對方,都無奈地苦笑起來。他靜默了一會道:“明麵上好似我們當地占上風,其實朝廷水師才是占了上風的那個。大清水師什麼都沒做,隻要在海上巡邏,西洋各國凡事都不敢冒頭,我們怎麼能不怕?但凡我們有的,什麼好東西絕不會落下進貢朝廷。”四爺歎道:“大清有什麼可怕的?朝廷對這裡目前不還是什麼也不管嗎?”
他輕歎道:“我們怕也不怕。大哥自小聰慧不凡,健談,行事不讓西洋人和大清人,因此極得父親疼寵。父親議論朝事時,經常抱他在膝頭,讓他旁聽。且大哥確不令父親失望,時有驚人之語。後來大哥登基,一心要振作家國實行了很多政策,還派人去大清進貢,當年的馬六甲國王絕不隻是個虛名。”他看向四爺道:“四爺沒有見過我大哥,如果見過了就會知道,如今的馬六甲貴族們麵對他,都是秀氣好看有餘,實用大氣不足!”
馬六甲親王是標準的東南亞長相,大約三四十歲,比普通東南亞膚色更白淨保養得好,毛發旺盛粗黑有健康活力感,從眉毛、睫毛到頭發都是濃密,野生感很強。鼻子扁、嘴唇厚,搭配上眉眼距離近,眼眶骨發達,眼窩深,眉眼立體度很高,聚焦又強勢,給鈍和憨的氣質裡注入貴氣,一身華麗鮮豔的回族白袍,顯得整個人明亮幾分。
弘昱看著他,目光裡透著警惕和防備。他察覺到了。
四爺不以為然地挑挑眉毛,他道:“你彆不信。我大哥在第一批西洋人攻打馬六甲的時候,英勇奮戰。即使我們沒有火器。我大哥即使失敗了,也是不屈服的,碾轉三十年發誓要保持,一直到他病逝。”四爺歎服道:“你這一說,我是信的。”
他驕傲得意之色忽逝,沮喪地道:“可那有什麼用?葡萄牙人來了,西班牙人來了,荷蘭人來了,英吉利人也來了,……每一次我們都激烈的戰鬥,每一次,西洋軍隊占領馬六甲城後,都下達搶掠命令,並屠城,搶掠持續一整天,劫掠珍寶數以萬計。……我們沒有火器,越來越貧窮,再英勇也是沒有用的。可我們還是不屈服!”
四爺道:“大清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大清從來沒有想過,要殖民馬六甲。大清當馬六甲是一家人。”
他重重歎口氣說:“這才是讓我大哥最恨的地方。他寧可大清和西洋國家一樣。”他往四爺身邊湊了湊低聲說:“大哥本來是要聯係大清前太子殿下和大皇子的,也曾要聯係四皇子。從來沒有想過聯係出身低微的八皇子。可是除了八爺,三位爺都不搭理我們。”四爺了然地點點頭,先子以母貴,兒子建功立業後,才有可能母以子貴。除非隻有一個兒子怎麼都是寶。
他低聲說:“我們想要靠攏朝廷,做朝廷的親兒子。可是……”他忽然驚覺收了聲,四爺微微一笑道:“明白。”他點頭道:“做大清的親兒子嫡係才不至於委屈了大哥和馬六甲。可相較其他皇子的出身,八爺實在……”
他搖搖頭說:“後來也不知道怎麼的,大哥就忠心於八爺,臨終遺言,也是要孩子們聽八爺的話。還要我做親王,不要他兒子做親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