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第 171 章(2 / 2)

“哦。”四爺接過折子隨手一翻,不禁一樂,遞給鄂倫岱,說道:“你還呆什麼?還不快進去?”小太監剛剛說了大話,不想真的冒出個親王,見四爺徑自批準鄂爾泰入內,忙打千兒賠笑道:“四爺,不是奴才駁您的麵子,今年內務府定出規矩。無論王公大臣不得擅自請見。……”四爺一直微笑著聽,至此問道:“你是新來的?”

“是!”

“你叫什麼?”

“秦順兒。”

“宛平縣的?”

“是!”

“本來就姓秦?”

“本來姓秦。”

“難怪。爺最不喜歡看誰姓秦,你可知道原因?”

秦順兒莫名其妙地看著四爺,點頭道:“奴才不曉得——”言猶未畢,左頰上“啪”地一聲,已著了身邊侍衛一記耳光!身子一歪,幾乎栽倒了。

四爺低頭看他,麵帶微笑:“因為秦檜姓秦!秦、趙,都是爺討厭的姓氏!”臉上笑意加大,眼裡興味漸濃:“今天四爺賞你一嘴巴,叫你明白明白該怎麼做事!”

秦順兒被侍衛的一巴掌打了個滿眼金星,“撲通”一聲跪下磕頭道:“四爺,奴才吃屎迷眼兒不懂事,您說個章程,奴才遵命!”“這還算句人話。”四爺笑著看了胤禮一眼,眼見幾個太監過來,因吩咐:“你們幾個誰進去,給鄂倫岱遞牌子請見?”這邊又轉臉對秦順兒笑道:“起來,看你長得伶俐,一點眼色也沒有!”遂從袖子裡抽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甩給秦順兒,把個秦順兒搓弄得直愣神兒。胤禮早看得眼花繚亂,正要說話,四爺一把拉他出了園子,到院子裡亭子旁迎春花籬笆跟前,左右看看沒人,說道:“老十七,你來是不是找四哥?有什麼急事麼?”

“四哥,”胤禮抬頭看了四哥一眼,壓低了聲音道,“前兒我奉汗阿瑪命令去看望王剡,有些話王剡想當麵和你說說。我嘛……”說著眼圈一紅,想說什麼又閉上了口,低下了頭用腳尖搓著地不言語。

他雖不說,四爺也已明白。胤禮的母親陳嬪上個月大病一場,至今未康複,不知道能不能熬過去。依稀記得上輩子十七弟母親長壽,他登基後還冊封來著,還惹得胤祥羨慕說有母親在的孩子就是幸福……思量著,四爺放緩了口氣歎道:“十七弟,四哥和王剡之間的事情,你不知道比知道好。從今往後,我像十弟一樣待你……”胤禮聽了哪裡忍得,點頭哽咽著“嗯”了一聲,淚水早走珠般滾落。四爺看看天,說道:“天陰上來了,可能又要下雨。我們快去寧壽宮。什麼也不要擔心,天塌不下來!”正說話間,遠遠見隆科多大步飛奔而來,胤禮小聲道:“四哥,隆科多最近情況你知道嗎?”見四哥納悶,胤禮又道:“他這些天,四處喝酒,四哥你還是約束著點。”說罷便要先離開。

四爺睨一眼正走來的隆科多,抬腳便和他一起走了。

胤禮看一眼大步過來要行禮一臉尷尬的隆科多,偷瞄一眼四哥,心裡惴惴不安:雖然他生氣隆科多居然去喝八哥的酒,可隆科多畢竟已經是九門提督了,不可同日而語了。四哥這樣,不是越發疏遠了嗎?

可他四哥就是這個脾氣。你要他教訓人,他可能就剛剛那樣,直接要侍衛揍一頓再給點銀子,簡單粗暴有效。

胤禮感受到身後隆科多那怨念化成實質的目光,再瞄一眼他四哥憊懶悠閒的微笑,烏龜挪步一般的八字步,一肚子不安,決定寫信告訴十哥,要十哥好生勸說勸說四哥。

哪知道哥倆去寧壽宮,各個長輩宮裡請安回來準備出宮,在乾清宮門口又遇到隆科多。

隆科多這是一直等著那。

剛下了雨,這會子雨點兒還是有點大,隆科多也沒打傘也沒披著雨披,站在門廊下麵,四爺路過門廊好似沒有看見,對胤禮問道:“王剡老師身體可好?”

胤禮有點不過意地看了一眼滿臉惶惑的隆科多,說道:“身體好著,就是老人家古怪脾性兒,也不要兒孫們在身邊,也不來上朝,更不要奴仆伺候,天天在家裡清修寫書,四哥若見到了,順著他吧,彆和他一般見識。”

“王家家風蔚然。”四爺看也不看隆科多,歎道,“前明到如今,十個進士,個宰相,王剡老師仍舊自甘清苦,這實在難能!”說罷便挑眉笑。

隆科多好容易找到話縫兒,忙打千兒道:“給四爺請安!”一抬身再次彎腰行禮。

“這不是隆科多大提督嘛!”四爺淡淡說道,“快起來,爺怎麼受得起你的禮?彆折死了你四爺!”胤禮眼見他要發作隆科多,忙道:“你們說話,我先走一步了。”說罷徑直出宮而去。

隆科多知是因自己最近四處喝酒,還喝了八爺的酒,四爺犯了醋味,忙磕頭行大禮道:“奴才一直想找四爺說說話,鄂爾泰離開前一天晚上沒有機會,這幾日去府裡幾回,主子都在外頭忙,沒能見著四爺,奴才不敢撒謊……”

“你說這話奇,爺不明白。”四爺冷笑道,“我幾曾說過你‘撒謊’來著?你如今身為九門提督,起居八座,身份高得緊。你四爺是個窮阿哥,怕是也沒有酒給你喝。知道你是大忙人,你就趕緊去忙你的吧!”說罷便是抬腳離開了。

隆科多遠遠地聽到四爺對迎上來的蘇培盛吩咐道:“雨停了不做轎子,備馬!”真就不等隆科多分辯,竟自徉徉地去了。隆科多自從做了九門提督,那真是威風八麵。今日當著一乾太監和四爺府下人的麵,跪也不是,起也不是,臉色一青一紅,又想著康熙在裡頭可能聽說了,含羞帶怒更委屈爬起身來踽踽出來宮門,心裡一聲接一聲歎息,怎麼偏自己當初就眼瞎看四爺好那?更眼瞎的是四爺不拉攏自己給自己臉色看,他還就覺得這是四爺的親近,這不是人說的犯賤嗎?他都是九門提督了,四爺也不知道給他麵子,怎麼就攤了這麼難侍候的一個主子?

四爺氣哼哼地騎馬回府中。雨又下的大了,沉雷一聲接一聲響著,膳房裡的人忙著打傘洗菜做飯,其他地方都是安安靜靜的,管家金常明見四爺回來,忙行禮道:“十四爺今天上午來,沒見到四爺。十四爺這幾天經常來找四爺。隆科多今前晌來,沒見著主子又出去了。他帶的禮都在書房廊下。有些時鮮瓜果怕壞了,奴才請了福晉的示,分送——”

“你什麼時候也學會嘮叨了?”四爺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鄔先生回來了嗎?”金常明怔了一下,說道:“方才見性音大師出去接人,和鄔先生一起回來的。”四爺點點頭,一擺手便進了後書房如意齋。此時雨點兒劈裡啪啦的,越顯得園林幽深、天色暗沉,四爺遠遠便聽如意齋傳來一陣悠遠深沉的琴聲。張眼望時,鄔思道正襟危坐,正在撫琴,案前香爐青煙在雨前的斜風中嫋嫋回旋,文覺敲著木魚、性音挺著羅漢肚端坐石旁聆聽。

四爺上來書房走廊,除去雨具,一進來,歎道:“先生回家探親一趟,回來後兀自在此閒詠青藤,好安適!”說著坐到書房躺椅上,因見蘇培盛恍恍惚惚地過來,便問:“有什麼事?”蘇培盛一副驚嚇過度的模樣,眨巴著眼道:“奴才有點小事。”“不是大事,爺現在沒有心情。”四爺說道,“晚間等爺回來再說。”蘇培盛答應一聲自退了出去。鄔思道已是轉著輪椅到窗邊,推開西窗,一陣涼爽的風立時襲了進來,滿壁間字畫被吹得簌簌作響。

“山雨欲來風滿樓。”鄔思道怔怔地望著窗外,“這些金銀花、葛藤都是我入四爺府親手栽、精心作養,焉能不關心?”文覺問道:“王爺,朝裡出了什麼事?”

四爺深呼吸一口,很快安定住心神,略一沉吟,把鄂倫岱要去戰場的事簡略說了。又道:“爺也想出去辦差——如今的北京真像個悶死人的罐子,實在受不得了。”性音在旁問道:“四爺見到十四爺沒有?十四爺來求四爺舉薦他去西藏那。”四爺搖頭道:“我沒見著老十四。”

“十四爺的請求,是人之常情。”鄔思道看也不看眾人,眼睛放著鐵灰色的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各人顧著各自的小家。”正說著,天上一個炸雷,便聽外頭家人們大呼小叫:“快!雨下大了四處查看查看!”幾個人不禁都是一笑。鄔思道仰起臉來,天空的明閃照耀著他,像一尊石雕似的一動不動,四爺取笑道:“鄔先生年輕時必定是個十分俊秀的美男子。”

眾人正要說話,猛不丁被四爺嚇得咳嗽出聲。

鄔思道回頭看四爺一臉無賴樂嗬,孩子氣的天真頑皮,無奈笑道:“十四爺和八爺估計都商量好了,前去西藏主持一個儀式不是重點,重點是十萬大軍的軍權。將來,一個在內把握民心,一個在外掌握兵權,內外策應,一旦皇上百年,無論遺詔誰來承位,他們其中一個都能做皇帝。”

四爺苦笑搖頭,上輩子的自己,麵對如此環境也是迷茫一陣子,最終還是硬克製住所有的擔憂,舉薦老十四做大將軍帶領十萬大軍。

“但是四爺請不要擔心。”鄔思道穩穩地坐在輪椅上,比腿腳好的人做的更穩,娓娓說道:“不管誰來求四爺要去西藏,四爺都不表態。皇上若問四爺誰可去西藏,你就毫不含糊地回奏‘十四阿哥’!”

眾人聽他這麼說,一下子都怔住了,仿佛不認識似的直盯著鄔思道。

四爺安靜品茶,眉眼不動。

鄔思道看一眼四爺,嘿然良久,口氣冷峻得像結了冰:“四爺素來在權力上頭淡泊,隻管識人做事。十四阿哥掌兵部多年,精通兵法,是最合適的人選。若四爺突然另舉他人,皇上疑心不疑心?”他緩了一下語氣,又道:“若舉薦其他皇子,八爺在京城萬一妨礙大軍糧草一類,得不償失。”他又伸出一個指頭,“十四爺有自己的小算盤,他想要擁兵在外,一旦皇上百年的消息傳出來,他就能領兵進京。他是您的親弟弟,他來求你,人之常情。六爺身體不能動彈,十爺遠在南海,您不舉薦十四爺,舉薦其他哪一個兄弟都說不過去一個情理。”

文覺和性音不由對望一眼:得嘞!四爺這還不得不舉薦十四爺了,不答應十四爺就是沒有兄弟情義了。

四爺想想上輩子老十四領兵進京,和自己打鬨的那一場,不由歎息了一聲。

“還有一方麵最重要。”鄔思道用碗蓋撥著浮茶,慢條斯理說道,“八爺機關算儘太聰明,派去奶兄弟和鄂倫岱去戰場立功勞,博取實打實的兵權。可是,”他看一眼四爺煩惱地撲棱腦門,掃視一眼凝神靜聽的眾人,侃侃說道:“皇上顧忌的就是他可能會有的行動。八爺前次被打壓,手底下還有親信大臣,再要拉攏人也有可能。再加上一個管兵部、懂兵法、帶過兵的十四阿哥守在北京,萬一兩個人真的聯手,無論新君是誰都難以駕馭。所以,一定會命十四阿哥遠走西藏,遠遠打發到外邊,將八爺和十四爺徹底分開。”

“還有一點。無論考慮哪一方麵,十四弟都不是繼承人人選,不若早早打發去了外頭,免得將來越陷越深惹禍,害人害己。”胤祚稍顯虛弱的聲音在外頭響起,人也抬腳進來,給四爺請安。

四爺笑著起身扶他起來,其他人給胤祚請安。性音感歎道:“聽鄔先生和六爺一說,方知道皇上思慮之深。”

所有人包括上茶的王之鼎都重重點頭。皇上可不是最英明仁慈的一個?

四爺躺在躺椅上慢慢搖著,內心裡翻湧著各種複雜的情緒。是啊,汗阿瑪的心思就是這樣深,誰也想不到的深。一是徹底分開老八和老十四,更是保護老十四,保護自己在兄弟一項上的仁慈名聲。

“他是你親弟弟,將來他知道你這個親哥登基了,他知道自己再怎麼鬨也不會掉腦袋,一定不會狗急跳牆地在外頭造反,而是領著幾千將士就回來京城。你呀,你眼裡不容沙子,可他畢竟是你親弟弟,你母親還活著,你怎麼都要顧著最多圈禁了他。這樣,你們兄弟才能都得以保全。”

上輩子汗阿瑪臨終的交代回響在耳邊,四爺頭疼,抬手按按太陽穴,示意王之鼎給他按頭。王之鼎的手法很好,四爺的頭疼緩解,過往的一幕一幕卻更為清晰。

他終究是辜負了老父親的苦心安排,狠心處罰了老八和老九,很多很多人。

性音瞅著四爺閉眼養神的樣子,眼裡一抹擔憂,口中笑道:“不過據我看,這事方苞可能會有不同意見,方苞一向看不慣十四爺的傲慢。”鄔思道也笑道:“自古文武是冤家。方苞一個純粹的文人,看不慣十四爺那一身將軍殺氣。”

胤祚道:“但是方苞越是反對十四弟出去,汗阿瑪越是會考慮十四弟。文臣、文人天然地排斥武將的想法,有時候,萬萬不可取。”

這倒,也是。

唯一的文人鄔思道都苦笑:“文武本該合作無間,卻一直出現爭鬥,這本身就是大誤。誤國誤民。可是呀,身在其中,看不清呀。”

四爺喃喃出神道:“老八、老十四、方苞先生,所有人的想頭都是人之常情。……爺想胤祥了,真想舉薦胤祥。上次科爾沁親王還問起來胤祥,蒙古台吉們和胤祥的感情更好。”

這句話好似自言自語,又好似是壓抑了很多很多很多年的愧疚,心疼。對十阿哥胤祥的愧疚和心疼。

“就因為更好,所以更不能舉薦十爺。”鄔思道目光警惕地看著四爺,“一旦十爺出去西藏,依照他的能力,安排完坐床儀式便能隨手掌兵權——外有蒙古鐵騎,內有你四爺……四爺,您一定不能要皇上忌憚於您。至於十四爺出去西藏,皇上不會放兵權給他。而且,還有皇孫們早早地去了外頭。就算十四爺真掌握了十萬大軍的軍權,將來有什麼舉動,先就有年羹堯在西部擋著,十萬兵馬無糧無餉,就算要造反要打來北京,又能怎麼樣?”

胤祚吃著茶出神道:“四哥,我也想胤祥。胤祥一直想要打仗,可一直沒有機會。可是我們必須忍住。舉薦老十四,是迫不得已,也是順勢而為。就剛剛我們的討論,老十四一肚子野心膨脹再留在北京,不一定怎麼做了老八的刀那,他是我們的親弟弟,一旦出事我們不光救不了他還都跟著受累。至於十萬大軍的軍權,一定不能落到他的手裡,儘可能地拖延出發時間,最好等老十四到了拉薩,主持完坐床儀式,前線仗已經打完了,打到準格爾的首府伊犁了。”

四爺抬手按按眉心,胤祥上輩子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去打西部。汗阿瑪在的時候被圈禁。等自己登基了,他的身體不允許了。

可是,彆人都能“人之常情”,說著做著最有利於自己情感的事情,隻有四爺不能。四爺怔怔地看著窗外,看著南海的方向,胤祥現在做什麼那?南海也在下雨嗎?

他是不是也在關心西藏戰事,想要去西藏那?

四爺目光飄忽忽的,好似已經飄到了南海。

眾人看著四爺的那張俊臉,渾身每一個毛孔都訴說著對胤祥的思念之情,那不得不壓抑克製的情分,無端的心裡酸酸的想哭。

誰也沒說話,書房裡靜得一片死寂,隻聽外頭雨聲刷刷,雷鳴轟轟夾著狂風,滿世界攪得一片混沌。

四爺在如意齋和眾人一直談到晚食時分,眼見雨還沒有停的意思,去內院陪著一家人一起用了晚食,便有蘇培盛來報高斌餑餑進來通報事情,四爺回來書房,聽他們說了事情,安排他們兩個用飯,起身要去東書房,因見蘇培盛守在二門口,便問道:“有什麼事?”蘇培盛還是恍恍惚惚的,飄著聲音道:“隆科多來了,說是不知怎的惹了爺生氣,守在前書房候見。”四爺在門廊裡站住了,略一沉吟道:“你告訴他,我今晚上要出門一趟,他有事隻管辦他的事,要沒事就呆著等我回來。”

蘇培盛驚訝,總算回神了:“這麼大雨,爺要出去?奴才跟著爺。”

“不用你跟,叫粘竿處的護衛隨著。”四爺一頭往內院走,一頭說道,“你告訴性音高斌餑餑一聲兒就是了!”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雨雖略小了點,電閃雷鳴卻是不停,雷電時而隱在雲後,時而金蛇騰空般一躍,將大地照得一片慘白,給人一種不安和恐怖的感覺。

四爺去東書房,考問完兒女們的功課,安排了晚課作業,命粘竿處十幾個武士舉著琉璃燈,由性音高斌餑餑騎馬護轎。

同一時間,皇宮角落一處被重兵把守的宮殿,弘皙也收到了,康熙要派人去西藏主持坐床儀式的消息,這要他再也坐不住。

弘皙一直把這次圈禁,看做是蛟龍困沙灘,隻要風雲一變,他就能騰雲駕霧,直上九天。他每天都在苦苦地盼,焦急地等親阿瑪再次做皇太子。哎,巧了。這回那個“皇孫們參與西北戰事”的消息,還真是飛進了鹹安宮,飛到了弘皙的身邊。

一連幾天,圍在他身邊的人都和他說“隻要能出去西藏代表皇上冊封新DA賴喇嘛,便是皇上中意的繼承人選了。更有可能領兵出征,更有機會重新回去毓慶宮了。就算不能回去毓慶宮,也能在外頭在一方藩王,以圖大事……”聽得他心猿意馬,一心要去西藏,做夢都夢到他瑪法直接要他登基做皇帝,皇太孫都不用做了。越發地通過賀孟頫太醫聯係外頭他知道的父親親信們。昨兒夜裡,貼身小太監劉富貴,悄悄地告訴弘皙說:“二爺,賀孟頫太醫說,他聯係到的人都不答應。但鎮國公普奇主動找他。普奇答應給爺在皇上麵前求情去西藏。但是需要二爺的一個親筆手信證明確實是二爺聯係他,他還給爺送來一個親筆書信表示誠意。”

這句話,要弘皙心驚。

小小的巴掌長的親筆書信在小太監的手裡,空白沒有一個字,更要弘皙瞳孔猛縮。

這也是一封密信。

劉富貴發現弘皙跌坐椅子上不說話,更嚇得臉色發白,自己做主走到暖閣裡,端了一盆涼水來,將紙條放在水盆裡,不一會兒,紙條濕透了,慢慢顯露字跡。

“給二爺請安,若二爺答應將來有機會,要七十、查拉克圖為將軍,我必為二爺出生入死在所不辭。”

這裡的二爺,是廢太子。

不是弘皙。

弘皙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自己年輕沒有說服力,對外聯係用的是他阿瑪的名義。

“普奇怎麼知道我在聯係外麵?”弘皙直覺先問了最關鍵的問題,目光凶狠地看向小太監:是你出賣了我?

劉富貴心裡一驚,弘皙阿哥不愧是隱形皇太孫,氣勢還是有的。可是隨即他又不怕了。隱隱的嘴一撇,不著痕跡地收斂下來,略帶一絲絲著急惶恐地恭敬道:“二爺,普奇是宗室,這幾年越發被皇上重用了。”目光示意外頭看管鹹安宮的兵馬。

弘皙明白了,卻是手上握緊成拳頭,眉眼狠厲。

看守鹹安宮的人,簡親王雅爾江阿、恭親王滿都護……還有普奇的叔叔郡王蘇努。蘇努察覺了他的小動作,卻不向外告發,反而幫他隱瞞,還告訴了普奇,是要做什麼?

“蘇努不可信。普奇更不可信。”弘皙脫口而出。

“普奇為什麼要幫我?阿布蘭和普奇是蘇努的侄子。蘇努當年在索額圖餓死的時候擔任宗人府宗令,阿布蘭和普奇都是他的手下。普奇餓死索額圖,被阿瑪當眾鞭打,我雖然年幼,但也隱隱有記憶的。”

弘皙眉心緊皺,隱隱的有一種事情已經敗露的危機感。這要他年輕的麵孔上眉心那道褶子越發深刻,目光越發陰沉。

可是劉富貴完全不管這些,他越發急切地表示:“二爺,這是千古難得的機會,錯過了就沒有了。二爺您知道普奇的過往,卻不知道七十、查拉克圖的過往。二爺您聽奴才和您細細地講。……”

劉富貴為了主子能出去,或者說為了自己能出去,那真是拚了。

“二爺,普奇這樣要求,恰巧說明他的真心誠意那。”

一溜兒朱紅色紅木家具陳列,皇家氣派十足的屋子裡一盞燭火搖曳,拉著主仆兩個人的身影長長的映照在窗戶上。隨著劉富貴講古一般的低聲講說,水盆裡的紙條慢慢地泡水,字跡模糊,弘皙的腦袋越發“清明”。

七十,董鄂氏,正紅旗人,他是一等公朋春之弟,皇九子胤禟的嶽父,胤禟對其褒讚甚高,雲“這個人不是平常人才,才德俱優,是國家第一個有用的人”,七十曾經是八爺黨內著名之人物,雖然如今逐漸中立了,可也不是弘皙會拉攏的人,他有機會領兵,他不報複七十就不錯了,哪裡會重用七十做將軍?

更何況胤礽與七十也有私人舊怨,七十有一個外號“獮猴”,就是廢太子胤礽給取的。當年胤礽因為索額圖死了,七十明目張膽地投靠胤禩,破口大罵七十是一隻獮猴,一隻會叫的狗,還不是什麼好狗。

至於查拉克圖,他曾為正紅旗副都統,與身為正紅旗都統的七十一起跟隨康熙征討噶爾丹,公事上有所來往,關係可能還不錯。後來升任歸化城都統,且於康熙四十五年以老病乞休,蒙準休致。他在軍中有威望,當年也是八爺黨之一。

“二爺,您想想,普奇以為是太子爺聯係他,他明知道這兩個人都和太子爺有私仇,為什麼要太子爺答應重用這兩個人?他就是要太子爺表態,出來後不翻舊賬,不報私仇。因為他和太子爺也有私仇。”

奴才們私底下,還是稱呼廢太子太子爺。劉富貴的話,要弘皙蒼白的臉漸漸轉紅,還激動起來,焦躁地在屋子裡踱步。

可他還是有顧慮。

“這幾天,我試圖聯係我知道的,阿瑪的親信。用阿瑪的名義,可他們都勸說要穩住穩住……,趙申喬的獨子都被打壓了,趙申喬隻是上一道折子,……現在阿瑪的鐵杆都不敢出頭了,他怎麼敢和瑪法去求情?”說著話,弘皙的麵孔僵硬,透著恨意的目光幽幽地那一盞燭火。

親阿瑪手底下的忠臣鐵杆很多,但他隻是知道幾個。這幾天通過賀孟頫都聯係了,這些人卻都勸說加道歉,隱隱的還有人表示要聽他十叔的按兵不動。他恨他阿瑪,將親信都交給十叔也不給他!這比阿瑪登基失敗導致一家人被圈禁還要他恨!

劉富貴自然知道弘皙對廢太子的恨,他也恨啊。憑什麼他年紀輕輕的,要跟著被圈禁?!

劉富貴上前兩步,湊近弘皙的耳朵,悄悄道:“二爺,奴才說句大不敬的話,普奇的反應完全可以理解。如今八爺黨不靈了,他發覺還是要投靠太子爺才是正經。十四爺再蹦躂,排行十四那。前頭十位爺,下雨淋也淋不到他。皇上還是最疼太子爺和您,從龍之功,誰不想要?普奇那樣的小人做夢都想……”

這番話,要弘皙眼睛一亮。

是啊,瑪法最疼阿瑪和我!

瑪法最疼阿瑪和我!

瑪法圈禁一家人六年了。老人家的氣該消了,我弘皙又要出頭了。雖然眼下我被圈禁在這鹹安宮裡,可是,隻要跨出這道門坎兒,我這困在淺灘的蛟龍,就能重新行雲布雨、叱吒乾坤。哼,弘昱、弘晟、弘曙、弘暉,還有那些踩我、壓我的人,你們等著瞧好吧!

弘皙的心穩了穩。就連蘇努幫他隱瞞的事情,他也給找到了理由,八叔不靈了,蘇努就暗暗投靠他,為了從龍之功。

“小人!”弘皙狠狠地罵一聲。

可是,罵歸罵,事歸事。他的理智告訴他,這樣的小人,是他目前最需要的。

弘皙左等右等,就是等不來賀孟頫太醫再來給他嫡額涅診脈。可是叔叔們都再搶著去西部,連他十四叔都蹦躂得歡了,急得他坐立不安。

但是他麵對太子妃心裡有鬼,再著急,請安的時候也不敢直接去問,而是把劉富貴叫來,仔細地問了又問,證實一下嫡額涅的病情。劉富貴說:“二爺,奴才也著急那,一直在打聽著。這是那天奴才在門口站著,聽外邊幾個太監閒聊,才得到消息。原來是太子妃聽說外頭皇孫們打仗的事情,吩咐不要賀孟頫太醫來鹹安宮,說是國事當頭不能給朝廷添麻煩!”

不能給朝廷添麻煩!不能給朝廷添麻煩!一家人生不如死還不能給朝廷添麻煩什麼!弘皙恨得牙齒咬著嘴唇出血,一邊想心事,一邊吩咐說:“唉,劉富貴哪,你也可憐,跟著爺受了這六的罪。人生有幾個六年呢?我現在也不想什麼‘皇太孫’,更不想阿瑪再當太子,隻想帶你們幾個出去,過幾天自由自在的日子。所以,你這些天得機靈點,勤到門口去走動走動,再聽到什麼話,哪怕是一句半句呢,也馬上回來告訴爺。”

劉富貴忙答應說:“嗻!奴才明白。奴才從十歲進宮,就在爺跟前當差,這事兒,奴才能辦,爺要是能出去,奴才不也跟著沾光嗎。”

又是兩天過去了,外邊的風卻再也刮不進來。弘皙茶不思,飯不想,急得抓耳撓腮。有一天,他聽劉富貴說,四叔在外頭回來了,八叔舉薦十四叔了,實在忍不住了,再次前去給太子妃請安。

太子妃在昏睡。

他阿瑪廢太子在外間看書。

格格和弘曣在床邊守著,也在看書。

弘皙低眉順眼的先給阿瑪請安,聽他阿瑪淡淡的一聲:“起。”抿了抿唇,起身進來暖閣,待弟弟妹妹給他請安,他雙手扶起來弘曣,看一眼床上麵色蠟黃明顯病著的太子妃,裝作關心地問格格:“嫡額涅身體還沒好轉,為什麼不要太醫來?”

格格聞言,傷心地說:“二哥,我們和你一樣著急。可是額涅就是說朝廷在打仗,我們身份敏感,這個時候要注意著,不能給朝廷惹麻煩。剛阿瑪和我們都勸說了,額涅就是不答應。”說著,格格的眼淚出來,溫熱的淚水流淌麵頰,很快冷卻。

弘皙有點不敢看格格的眼淚,再看一眼他這病著依舊眉眼堅毅的嫡母,自從他的嫡母嫁進皇家,從他有記憶,他的嫡母就是這樣謹慎守禮。他額涅天天說嫡母要害他,天天說他嫡母虛偽,可是他嫡母就是不害他,就是堅持虛偽了這麼多年。

他心裡不知道什麼滋味兒,再看一眼弘曣也是病懨懨的樣子,帶有一絲絲真心地關切道:“天氣還冷著,你要多注意保重自己。今兒晚上,我在外間守夜,你好生休息。”

弘曣感激道:“二哥的心意我明白,可是我不守著額涅,我更睡不好。還不如要我守夜。”

弘皙見勸說無果,徑自出來嫡母的正院在鹹安宮散步,雙腿就好像有了意識一般,一直走到大門口。守門的太監客客氣氣地把他給攔住了:

“喲,二爺,您今兒是怎麼了,臉色不對呀。請回屋吧,要什麼隻管讓劉富貴來傳話。這門洞裡風大,二爺要是著了涼,奴才們可吃罪不起。”

“著了涼?”

弘皙本來挺生氣的,覺得受到了屈辱——太監這句話卻要弘皙福至心靈,使他開竅了。

嫡額涅病重還不要太醫進來開藥,我就不能自己病重嗎?我就是要“著涼”!瑪法疼我,瑪法知道後,一定還是會要太醫進來診脈的!太醫進來,不就可以問出消息,帶走信兒了嗎?想到這兒,他快步走了回來,吩咐劉富貴:“去,給爺提兩桶冷水來,爺要洗澡。”

劉富貴大吃一驚:“二爺,您……這,這洗澡的熱水,很快就送來了……”

不等劉富貴說完,弘皙沒好氣地一揮手:“少廢話,快去。告訴你,從井裡給爺現打,越涼越好。”

劉富貴不敢違抗,隻好顛顛兒地跑著,提了兩桶剛出井的冷水來。弘皙把袍子一脫,隻剩下一件小內衣,自己提起桶來就澆了下去,一桶澆完,又是一桶,凍得他臉色煞白,連著打了幾個噴嚏。劉富貴可嚇慌了,連忙過來給他擦身子,披衣服,架著弘皙回到房裡躺下,還捂上了一床大被子。

您彆說,這一招還真有用。雖然是翻過年了但北京還是很冷,且弘皙從小嬌生慣養,哪經過這大冷大熱的折騰啊。不消半個時辰,身上燒得像火炭一樣。劉富貴出去報信,說“二爺病了”。門上的人還不信。哎?剛才還在門口轉悠,不是好好的嗎,怎麼說病就病了呢?進來一看,喲,還真病了!隻見弘皙躺在炕上,雙眼緊閉,臉色啡紅,呼吸粗重,熱氣蒸人。好家夥,還真病得不輕!太監們哪敢怠慢?飛跑著去報告了上去。

如此這般,弘皙的病情一層層地報到了簡親王這裡。簡親王知道康熙還是疼著弘皙阿哥,趕緊地來通報康熙。

簡親王知道康熙最近心情不大好,來的時候還在擔心,萬一康熙知道弘皙病了再擔憂生氣的對他發脾氣,一路想著怎麼解釋不是他看管不利,來到乾清宮後給熟悉的小太監王海塞了紅包,詢問康熙此刻方便不方便,得知在商議國家大事,心裡一跳。得知四爺回來了剛好在,大鬆一口氣。

簡親王不著痕跡地從袖筒裡再掏出來一個紅包,塞給小太監王海:“勞煩管事,請幫忙喚出來四爺。”

小太監王海捏著兩個紅包的厚薄很是高興,進來給簡親王找四爺,四爺納悶,和康熙告罪,便自己出來和簡親王說話,回去屋裡上前兩步,在康熙耳邊小聲說幾句。康熙慈愛地點點頭,四爺再出來對簡親王回複:“汗阿瑪答應了。回去告訴弘皙,讓他稍等一會兒,傳太醫賀孟頫,即刻到鹹安宮去給弘皙瞧病。”

簡親王感佩地看一眼四爺。

覺得四爺果然心思細疼著弘皙阿哥。

——太醫賀孟頫是廢太子的親信太醫,之前給太子妃看病,如今四爺又要他給弘皙阿哥看病:如果是其他太醫,廢太子仇人親近的太醫,誰知道會給弘皙阿哥開什麼藥?這也是四爺的一片心意了。

不進去親自見康熙更要他完全鬆了心神,簡親王感激地看一眼四爺,拱手一禮,便是回去了。

弘皙真是病了。高燒使他處於半昏迷狀態,一會兒做了登基為帝的好夢,一會兒又做了個困入沙漠的惡夢。他隻覺得渾身燥熱,口渴難耐,嘴裡不斷地叫著:“水,水……”

太醫賀孟頫來了。胤礽和太子妃、李佳側妃等人著急地等候在外間,他規規矩矩地行了禮,在幾位主子的吩咐下,快速拎著藥箱子進來暖閣,胤礽、弘晉、弘曣等男子本來也進來暖閣的,但是弘皙哭著說:“我要一個人……我要一個人……”幾個人長歎一聲,也就出去了。

自從被圈禁,他們一家人的關係表麵看著共患難,其實是越發疏遠地互相恨著抱怨著,好像每個人都精神不正常了。因此弘皙的要求他們也沒有覺得奇怪。

賀孟頫戰戰兢兢地坐在床邊的小馬紮上,正在默默地給弘皙診脈,卻不料,弘皙突然醒過來了,彆看他正在發著高燒,心裡一點也不糊塗。尤其是見賀孟頫來看病,弘皙更是興奮。這位太醫,就是之前幾次幫他傳紙條出去的人!兩人是老交情了。弘皙甩開賀孟頫診脈的手,一翻身起來了:

“賀太醫,你,你要救我呀!”

賀太醫當然知道弘皙是話裡有話,連忙安慰他:“二爺,您彆怕,您這病不過是受了風寒,吃上一劑藥,汗一出來,就會好的。”

弘皙連忙截住賀大醫的話頭,急促地說:

“不不不,我沒大病。哎,快給我說,你最近都看到哪幾個人了?”

賀太醫心中吃驚,卻也不敢不答:“嗯,這個,這個,哦,見過普奇,朱天保。對了,昨天普奇病了,也是奴才去瞧的。”

弘皙一愣,什麼,普奇也“病”了?好哇,他比我還“病”得早一天呢!他忙問:“普奇是什麼病?”

“回二爺,沒什麼大病,也是有點寒熱……”

弘皙心中暗暗好笑:“哼,不對!他害的恐怕也是相思信的大症候吧?”

賀孟頫剛才進來的時候,外邊天已經陰了。此刻,烏雲密布,大雨將至。恰在弘皙說這話的時候,一道雷光閃電淩空而下,震得賀孟頫機靈靈打了個寒戰。他不敢再看弘皙,也不敢再接話茬兒了,弘皙卻是更加興奮,龍困沙灘,遇雨而飛,正應了他日思夜盼的時刻。他感慨萬端地說:

“賀孟頫,你我之間的交情不是一兩年了。我告訴你,皇孫們出征的消息,我都知道了,我比你知道的還多。你看,二爺我被圈禁,可消息並不閉塞。天公將降大任於我,我又要東山再起了。他普奇裝的什麼病,急於收到我的消息要從龍之功遇雨化龍嗎?哼,他現在知道著急求我了!我告訴你,屬於我的前程,誰也擋不住,屬於我的位置,誰也奪不走。老賀呀,告訴你,你老賀當年給我阿瑪開的那張春~藥方子,也放在我這兒呢,要不要我給你抖摟抖摟?”

賀孟頫嚇傻了,那張藥方抖摟出去,他還有命嗎?

“二爺,您,您還要我乾什麼?”

弘皙冷顏峻色地說:“告訴我,昨天你給普奇看病,他問你了些什麼?”

賀孟頫膽戰心驚地回答:“回二爺,確實沒說什麼。普奇問太子妃的病情,問二爺一家人都好嗎?問太子爺吃飯用菜怎麼樣?有什麼吩咐沒有。我說,太子爺一家人都好,太子吃飯用菜也好。太子妃病著,但是太子妃還是念著朝廷,不想在這個時候要朝廷掛心,不要我再去給看病。這話也不是該說的,普奇很是吃驚太子妃的決定,說太子妃果然是太子妃。我不敢在普奇那裡多待,就連忙告辭走了。”

其實,自從知道太子妃拒絕再要賀孟頫看病的消息,弘皙至今還是同樣感到恐懼。他擔心是不是太子妃知道他的動作了,所以才拒絕再看太醫。隻慶幸太子妃的為人,就算知道也是不會說出去的。

不過,這會兒他顧不上這些細枝末葉了:

“哼,普奇現在知道要來關心我們了,他也是記著過去的事情那,爺能忘記了,他自己也不敢忘!”

賀孟頫越聽越害怕。他知道這是非之地,不可久留。瞅著弘皙不再追問,他急忙開了一張藥方,呈了上去:“二爺請過目。您的病不要緊,吃下這劑藥,明早就大安了。奴才告辭。”

“且慢!”弘皙一抬手止住了他,又快步走回裡屋,拿出一塊明礬來,就著碗裡的水化開了。他蘸著這明礬水,“刷刷刷”地寫了一張條子,又在燈火上烤乾,那張白紙上的字跡立刻蹤跡皆無,弘皙陰森森地看了賀孟頫一眼說:

“老賀啊,拜托你,把這張條子帶出去,設法交給普奇。”

賀孟頫大吃一驚:“不行,不行。二爺您知道,從這裡帶出片紙隻字,都是要殺頭的……太子妃拒絕要奴才看病……奴才真的不敢了。”

弘皙把眼一瞪:“喝!你還真懂規矩呀。那麼,你私開春~藥,蠱惑儲君,又該當何結果呢?!哦,你不知道了是不是,聽我告訴你。在前明是獎勵你官位美人,在本朝是淩遲處死,你投胎在大清朝不是大明,聽明白了嗎?”

賀孟頫渾身打戰,苦苦哀求:“二爺,請饒命。簡親王領著人在外頭那。不是我不帶,是帶不出去呀!”

“這個麼,不用你操心,我送你出去。”弘皙說著,“啪”的一個耳光,打在了賀孟頫的臉上。這位太醫還在發愣呢,就聽弘皙低聲說了一句:“還不快跑!”

賀孟頫明白了,撒腿就往外跑。弘皙隨後追了出來,破口大罵:

“好你個沒良心的東西,你以為爺倒了黴,就該受你的作踐嗎?告訴你,二爺我還是龍子鳳孫,比你這窮太醫的身份高貴!”

好嘛,一個連滾帶爬地往外跑,一個又哭又罵地在後邊追,一家人都沉默聽著,滿院子的人全都看呆了。守門太監連忙過來勸解:“二爺,怎麼回事,您和那太醫生的什麼氣?氣著了不值得呀。賀太醫,快去去去,還磨蹭什麼呢?”

弘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指著院子裡所有奴才大罵起來:“你們都是狗眼看人低的小人!當初我阿瑪當太子的時候,他狗顛尾巴地巴結我。如今我阿瑪倒黴了,我病了,他連副好藥都不肯給。賀孟頫,你好沒良心哪……”

鬨騰之中,守門太監也顧不得搜身了,推推搡搡地把賀孟頫轟出了鹹安宮。賀孟頫雖然躲過了這一關,可他手裡捏著紙條越發擔驚受怕!此時,天已經全黑了,大雨傾盆而下,夾著打雷閃電。賀孟頫不敢走大路,專揀那沒人的小道,深一腳,淺一腳,踉踉蹌蹌地往宮外跑。哪知,這宮裡不是大街,天又黑,雨又大,他走著走著,迷失了方向。

四爺一行人趕至東華門,雨已經愈來愈小,毛毛細雨搖搖飄飄均勻地灑著,隻金水河的瀉水處一片聲嘩嘩山響,向河中排著大內的積水。四爺身披油衣,蹬著棠木屐淌著水進門看時,東華門當值侍衛是郭木布,一邊拾級上階,笑道:“原來是郭木布在這裡!”

“是四爺!”郭木布一怔,忙行禮道:“這麼大雨,四爺怎麼來了?”

四爺麵對小舅子親切含笑說:“今天白天聽說弘皙病了,我稟告汗阿瑪派太醫給他看病,不知那太醫出宮了沒有。我不放心,所以來瞧瞧。”

郭木布是老實人,忙笑道:“四爺,您算來巧了,賀太醫迷路了,正好從西華門迷路到這裡那,先正在裡邊換衣服搜查呢。”

兩人說著進了屋,就見一個小太監從裡屋走出來說:“四爺,郭侍衛,賀太醫渾身淋得透濕。我們給他換了身乾衣服,順便搜查了一下,身上什麼夾帶都沒有,隻有這張開藥方的白紙。”

四爺搖頭道:“聽說哥好了,昨兒又不舒服了。怎麼弘皙也病了。”便見賀太醫和兩個太監過來。賀太醫見四爺也在,嚇了一跳,忙行禮道:“給四爺請安!”陪著的太監遞給郭木布一張白紙,說道:“郭頭兒,賀太醫帶出來一張紙條,說是開藥方用的。”郭木布說道:“賀太醫,你家離西華門邊,你卻出東華門,臉又白得像死人,我們守門必須弄清楚。”說著把紙遞給四爺。

“看賀太醫的臉色,也是病了?是不是最近太冷了?”預感到今晚是一定要出事了,四爺一邊問,翻來覆去瞧那張紙,見是一張極常見的素箋,甩手扔了回去,笑道:“連日陰雨天,都注意保暖!”賀太醫聽著四爺好似敲打的話,尋思著怎麼回話,一個沒接著,那張紙飄落到了濕漉漉的地上。

“字!四爺,紙上有字!”

一個老太監扯直了嗓門兒驚呼一聲,眾人仿佛半夜見鬼似的被他嚇得一顫。郭木布生恐賀太醫毀掉那張紙,老鷹拎小雞般一把提起賀太醫摔得老遠,早有小太監揭起那張紙來遞給四爺。四爺看時,果見潮濕之處字跡清晰,水漬印跡,有點像用蘸水毛筆在綿布上寫的樣子,看那文字時,卻是:

普奇族兄:

整整六年。囹圄望天,泣血淚乾。望兄代我設謀,使我能前去西藏,脫此災難。若我能出去,有將伊救出,齊什、查拉克圖皆當為將軍。

胤礽密書

寫得多少有點潦草,字體卻極為熟悉,正是久違了的“太子”親筆!四爺看著,咬著細白的牙微笑道:“爺竟不知道是用什麼藥寫上去的!賀太醫,想必是你的主意?”

“四爺!”賀太醫早已嚇得魂不附體,臉像死人般難看,搗蒜般磕頭一呼隆全說了:“可憐我家裡還有八十老母……求四爺……”說著已是聲淚俱下,鬼嚎似的哀懇哭泣聲聽得人身上一陣陣發森。四爺淡淡說道:“皇上屢次嚴旨,事關國家重務片紙夾帶出宮,殺無赦!今天幸好查了出來,不然,連爺也難逃乾係!你捅這麼大的亂子,叫爺怎麼救你?”賀太醫隻是伏地哀懇。郭木布怒道:“虧得了四爺,不然,真叫這王八蛋滑了出去!”

一語提醒了四爺:沒想到今晚下大雨,賀孟頫走迷路了沒有走西華門。此刻這事兒,見到的人這麼多,瞞是瞞不過去了,硬壓下去,後果更不堪設想。不管是弘皙利用二哥的名義,還是二哥本人做出這事來,都不是自己的身份好管的。最好還是要汗阿瑪決斷。

出了半日神,已有了主意,因歎道:“……對這件事牽扯到鹹安宮,爺唯有歎息。”

說著轉臉對眾人道:“賀太醫素來給人看病十分經心,是一個老實人。我佛慈悲。如今爺想保他一個活命。你們要願意,爺有個主意說出來大家參酌。”說著目視郭木布。郭木布見他一會兒做鐘馗抓鬼,一會兒當佛爺,耿直性格的漢子,再猜不到這個王爺姐夫的彎彎腸子,躬身說道:“求四爺示下。”一個老太監湊趣兒獻殷勤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們都渴望給下輩子積福那。”

“這話明白。”四爺點頭道,“這樣,就算賀太醫自首報狀吧,事情也就結了。賀太醫再拿千兩銀子分給今夜知道的人,算是去財消災。眾人得了好處,你也逃了活命——如何?”

活閻王四爺親自查出這樁巨案,眾人原是不指望賞銀的了。不料這個冷酷無情秉公執法的王爺竟出了這麼個主意,眾人無不眉開眼笑,賀太醫更是感激涕零。有的獻媚頌聖,有的合十念佛,當下就捧得四爺活似觀音現形羅漢再世,好話說了一車又一車。郭木布也道:“這是四爺好生慈悲,聽四爺的吩咐!”

四爺處理了賀孟頫私傳夾帶的事,帶了性音高斌餑餑幾個人,出宮上轎,打道回府。

已經快到熄燈時分,雨也停了,四爺在半路上下了轎子。他想在涼風中清醒一下頭腦。性音緊隨其後,小心地注視著街上的動靜。四爺忽然回過頭來,笑著問性音:

“哎,我說你這和尚,不吃齋,不念佛,你到底是真和尚呢,還是假和尚?”

性音詭秘地一笑說:“嘿嘿……四爺,您說真我就真,說假也算假。”

四爺微笑點頭。又取笑一般地問:“那年我第一次南下,在淮北偷跑到街上遊玩,誤闖賊店。你為什麼要出手相救?是不是認出來爺龍行虎步、天生不凡?”

性音一邊回憶,一邊認真地說:“確實是注意到四爺胖得與眾不同的大氣,所以跟著保護。爺一路逛街頑皮,卻是機靈得緊。要不去幫那個苦命的女孩子,能遭人暗算嗎?不瞞四爺,我娘就是被人拐賣的。我爹是誰我也不知道,從小跟著我娘到處流浪。後來,孔四貞將軍收留了我,又讓我跟著江湖大俠黃道長學藝,最後,又隨著孔四貞將軍去了廣西。孫延齡反叛朝廷時,我就在孔四貞將軍身邊。……”

四爺聽到這裡,突然站住了腳,沉思了一會兒說:“哦,我想起來了。小時候,孔四貞將軍進宮給太皇太後和皇太後請安,說起過你。你,你是不是叫胖猴兒?”

性音笑著回答:“嘿嘿,性音正是當年將軍身邊的胖猴兒。”

四爺萬萬想不到,十多年前,那個平藩戰場上跟著孔四貞的小保鏢、女俠黃道長的弟子,武藝超群的小胖猴,就是性音。高斌餑餑也是嘖嘖稱奇。

性音看一眼街道上陸續出來巡邏的侍衛們,深情地說:“四爺,說實在話,我流浪江湖,聽說將軍病了,我想再見將軍一麵才進京的。想不到晚了一步,正趕上她老人家出殯。她老人家留下書信說,當年先皇的那串佛珠手串,在您的手上,要我跟著您,保護您。我一開始不樂意。可後來我發現,自己這一生,仗劍行義,除暴安良。哪知,賊人越殺越多。後來,我明白了,殺十個貪官,也不如保一個清官。看來看去,覺得隻有四爺您才是大丈夫,於是就死心塌地地跟著您乾了。”

四爺這才明白,原來,鄔先生、文覺、性音,他們因為各種機緣來到自己身邊,歸根結底,卻都是沒有追逐名利之心,而是懷著一腔熱誠來保自己,抱著誠摯的心意,勸自己去爭皇位。

“性音,高斌、餑餑,你們都不知道,我也是知道苦難的人。我不養戲子不養很多幕僚,酒喝得很少,內眷中沒有寵幸,連世人喜歡的鼻煙壺水煙槍,我也不用,更不去青樓楚館尋花問柳。就是因為這樣,才使那些好佞小人們怕我,恨我。你們跟著我這麼多年,跟著我守著清規戒律,嚴於律己寬以待人,咱們的心,算是想到一塊兒了。今後,我還要更多仰仗你們幾位。”

二人邊說邊走,瞅著這四九城變化甚大,夜市裡燈火通明卻生機盎然,不分階層歡聲笑語逛美食熱鬨非凡,被人間煙火熏染著,慢慢恢複心情,正要打道回府,卻聽西便門外一家酒樓裡,傳出一陣歌聲。歌聲伴著叮叮咚咚的琵琶聲,十分動聽。四爺不由得停住了腳步,民間有宮廷式樣的仙樂妙音,真是奇了。再仔細一聽,頓時震驚在原地。

這女子唱的竟然是當年胤礽的詩詞!他沒有說話,領著個人直接進了酒樓。

酒店掌櫃的見這位爺衣服舊款式,但不光人長得好,更難得一身氣度不凡要人不敢細看,他不敢怠慢,連忙上來照應。四爺也不理他,隻顧站在那裡,聽那女子唱曲,一曲終了,滿堂喝彩。有扔賞銀的,有起哄叫好的,也有些不不四的酒徒言語猥褻的。四爺心中有事,見這裡太亂,便隨手扔了一角銀子給酒店掌櫃說:“叫她到樓上雅座唱去。”說完,也不等掌櫃的答應,帶著性音高斌餑餑徑自上樓了。

掌櫃的見這位客官出手闊綽,連忙吩咐夥計給這位爺上茶,上酒,用心地給包廂安頓好。門簾一挑,那個女子低著頭,手抱一把琵琶款款地走了進來,蹲了四個萬福說:“奴婢黃娘給爺請安。請爺示下,要點唱什麼曲子。”

幾人一聽說她姓黃,心中不由得一動,前朝那位大火裡逃生的公主也是改性黃,叫黃道長。

他仔細盯著這個女子上下打量,看得那女子又羞又惱,頭都低到胸口了,可又不敢發作,更不敢抬頭。突然,四爺開口了:

“黃娘,你唱得很好。我有一位朋友,填了一首《水調歌頭》,可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來唱它,不知你能按詞演唱嗎?”

“請爺將這歌詞示下。”

“好,能唱就好。”四爺簡單念了兩句開頭。哪知,這女子不聽還罷,聽了這首詞,卻臉色煞白,手足顫抖,不言不語,也不彈不唱,呆在那裡不動了。

四爺心如明鏡。他剛才念的詞,乃是當年胤礽所填。胤礽所有的詩詞都是寫給康熙的,有心人都記得他的詞風。今天,四爺念了出來,是他剛看這女子的臉隻能認出來一個大概,有意試探。此刻,見疑似靈答應的女子呆在那裡,還是低著頭,四爺手瞧著桌麵,有意地催問一句:“黃娘,你怎麼不唱?”

那女子突然淚流滿麵地跪下了:“爺,奴婢鬥膽問一句,這詞,您老是在哪兒見到的?”

四爺正要答話,門簾一挑,一個打扮好似是幫女子收錢的老漢進來了。他待要說話,看見是四爺,震驚之下撲通跪倒在地:

“四爺,老奴才老疙瘩請四爺金安。”

四爺一聽他張口認出來自己,微微驚訝道:

“你認識爺?”

老疙瘩恭恭敬敬地說:“回四爺,一言難儘啊。四爺,我是二爺安排的人。她本來被爺八爺十四爺安排在通州,奴才奉二爺命令一直跟著。自從二爺被圈禁,在通州就住不下去了。後來有傳言說,順天府要來查抄,家裡還起來大火了,所以老奴帶著……哦,帶著她跑了出來。本想投奔四爺。可是去了幾次,都被人盯著。老奴一想,這事情不能連累四爺。可是兜裡銀子花完了,實在沒法了,隻好隱姓埋名,在這酒樓裡賣唱糊口,等著二爺的命令。隻是我們找不到方法聯係二爺的人,聽說西藏打仗,二爺有希望去西藏出來帶兵?便忍不住唱二爺當年的詩詞試圖引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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