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在一邊聽著,早已經淚流滿臉,癱軟在地。聽到這裡,也“撲通”一下跪倒在地:“罪妾……不,奴婢叩見四爺。”
四爺平靜地看著他們兩個,麵前這位形容憔悴的女子,正式確認,她就是那個和廢太子勾搭被康熙當場抓奸的靈答應。一時間,天家的體麵,皇父的名聲,祖宗的規矩,朝廷的王法,二哥的行為,老老八老十四的算計,靈答應的活該和苦命,全都湧上了四爺的心頭,他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朝廷上下還有人要胤礽“東山再起”,四爺知道這絕對不可能。可是康熙和胤礽的父子情深四爺知道,康熙對弘皙也是重視。今晚,他讓賀孟頫去自首揭發,也是有意要借機試探康熙和胤礽對弘皙的態度,是不是和上輩子一樣一味地保全。今天,看似偶然的機緣,見到了靈答應,無論從哪方麵說,這女子都會成為自己的一個大麻煩。但是這到底是二十四弟的生母,顧著皇家體麵,四爺真不能不管不顧任由她流浪民間。
想到此四爺開口了: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們隨我回府,明天我叫人給黃娘買張度碟,暫且帶發修行。”
靈答應眼睛一亮喜形於色,她就知道四爺會護著她的安全。
她連連磕頭:“謝四爺救命……”哪知道老疙瘩卻說:“四爺,我們不能去您府上。她在這裡唱二爺的曲子,有心人一定都知道了,卻沒有來殺我們,一定有目的。若去了四爺府上,一定給四爺帶來麻煩。”
窩藏已經死了的犯人靈答應,一旦爺八爺十四爺哪一個告到皇上麵前,四爺有八張嘴也說不清。老疙瘩磕頭道:“四爺大義,我們記得,但萬萬不敢去四爺府上。”
四爺皺眉。
性音、高斌、餑餑也不認同地看向四爺。
靈答應一屁股癱軟在地上,膽怯哀求地流淚。
四爺是個謹慎人。既然知道個兄弟要殺害靈答應不成,如今都在找要滅口,一朝有機會栽贓給自己了,怎能保證他們的人此刻不是就在大堂看著?
“爺明白你們的顧慮。但是爺既然遇到了,豈能不管?”再怎麼樣也不能要二十四弟的生母在酒樓唱曲子。更何況,既然他都遇到了,哥八弟十四弟他們,一定會進一步使手段逼著自己收留靈答應。
四爺這個顧慮不是多餘的,其餘人正在沉默,性音趕上一步悄聲說道:“四爺謹慎,有人上樓!”
四爺微微一笑,來的好快。包廂的門被人一腳踢開,他抬頭一看:八個彪形大漢陸續進來,全是雙手卡腰,再往後一看,還有大約十六七個人已經包抄上來。見到這陣勢,四爺俊臉上笑容更大了,秀逸的眉毛揚起來,一副不嫌棄熱鬨鬨大的樣子。那領頭的人用猥褻的目光看著跪著的靈答應,眼裡□□熏心,一仰臉流裡流氣地對四爺高喊:“這位同好,對不住了。我也看中了這個唱曲子的女子。怎麼樣?讓出來吧。”
“放肆!”高斌怒斥一聲,和餑餑已經衝到門口,兩方人登時打在一起。性音微微笑著說了一句:“四爺放心,咱們吃不了虧。”一邊說,一邊大步向前,對上其中一個喊著:“看我鐵沙掌的滋味!”的漢子。
那大漢猛竄上前,運足了勁,向著性音的前胸,“咚”的就是一拳。他心想,老子這一拳非打得你口吐鮮血不可。哪知,一拳下去,竟似打在了鐵梁鋼柱上一般。性音紋絲沒動,那大漢卻甩著手腕,跌跌撞撞地向後倒去。其餘幾人見勢不妙,一齊擁上前來,左拳右掌,乒乒乓乓地對著性音亂打。性音仍然是穩如泰山地站在那裡。另一邊打在一起的高斌和餑餑可急了。可是,眼下弄不清對麵賊人是流氓呢,還是哪個皇阿哥府上的勇士。高斌不敢叫性音的名字,靈機一動,喊了聲:“胖猴兒,你快還手!”
性音:“和尚好久沒練了。手癢癢。”四爺笑道:“速戰速決,回去休息。”性音戲耍幾個大漢,正在興頭上,聽四爺一聲招呼,也喊了一聲:“爺,這幾個一看就是江湖草莽,和尚留他們一命。”一邊說,一邊運力於兩臂,左右同時出擊,兩個大漢被推出五。六尺遠,“咚”、“咚”兩聲,從窗戶朝外扔了出去。另外兩個還沒醒過神兒來呢,性音又是一手一個地擰住了他們,提起來,快步走到窗邊,衝著後邊上來救護的幾個人喊:“喂,不知道哪條道上的兄弟,還不下去救人?”說著,手一揚,兩個大漢被拋向空中,“叭嘰”一下,摔在樓下地麵上哭爹喊娘爬都爬不起來。其他的人早驚傻了,哪裡還顧得上救人?呼哨一聲,全撒丫子跑了。
個人拍拍手,給銀子安撫驚嚇的店掌櫃和店小二、大堂的客人,回來包廂。店小二一臉崇拜地收拾亂掉的桌椅,老疙瘩納悶地說:“大師父,你有這樣高的功夫,為什麼不抓個活口呢?”
性音微微一笑說:“老人家,抓個活口,是送官治罪,還是私設公堂呢,那不給四爺添麻煩嗎?”
老疙瘩感歎道:“之前攔著她不去找四爺,就是怕給四爺添麻煩。如今隻盼著,二爺真能出來領兵了。”
性音微微一笑。
高斌和餑餑對視一眼,俱是警惕——看身形眼力,這老疙瘩也是練家子,怪不得能從大火裡救出來靈答應,還保護至今。二爺派老疙瘩保護靈答應要做什麼?二爺真要出來領兵?
所有人都去看四爺,四爺放下茶杯,微笑道:“還是和爺回去府邸吧。估計你們的住處也不安全了。”
老疙瘩一驚,待要說話,有人慌張上樓的腳步聲,咚咚咚的跑上來推開門,竟然是一個身穿破衣服渾身臟汙的少年郎,臉上烏漆嘛黑的臟汙不堪,一把抓住老疙瘩的胳膊喊:“老爹,你租的房子失火了。好大的火。”
老疙瘩麵色一變,又是失火!
靈答應驚呼一聲:“一定是他們!一定是他們!”說著話,淚水連連地看向四爺。
餑餑因為她勾搭的眼神氣得怒瞪她一眼:“喊什麼?爺知道是他們!”
老疙瘩穩住一直拉著他要走的小乞丐,言道:“你莫要慌。這是我的主子,你來磕個頭,也是你的造化了。”
小乞丐傻乎乎地看向包廂裡的其他人,看到那端坐用茶的貴人主子的時候,目光對上驚得猛地一低頭,鼻子出來,他吸溜一聲鼻涕,意識到自己的動作不雅觀,卻是越著急鼻涕越多,急得他眼淚出來,“撲通”跪了下來。
四爺笑道:“看著挺機靈的小子,怎麼哭了?快起來。”
老疙瘩討情道:“爺莫怪,他常年在街頭乞討為生,沒有見過真正的貴人,嚇得。”
餑餑心生憐惜,看一眼包廂外探頭的店小二:“打盆水,給這小子洗臉。”又看向那乞丐:“你起來,跟著我去洗臉。”性音道:“我去。”說著話,拎起來那小子,跟拎著小雞仔一般出去包廂。
性音拎著小乞丐出去,老疙瘩磕頭道:“四爺慈悲。那住處沒有什麼要緊的東西,燒了就燒了。如今可能有人見四爺遇到我們了,要逼著我們去四爺府上那。我們更不能去。”
靈答應雙手捂著嘴無聲地哭著。
餑餑皺眉。高斌道:“四爺,要不在外頭安置老疙瘩?”
四爺搖頭:“在外頭安置,說不定明天又失火了。……”話還沒說完,包廂的門又開了,以為是性音和小乞丐,卻是十七阿哥胤禮在門外閃身出來,一揖說道:“四哥,辛苦了!”
“十七弟!”四爺笑道,“黑天大雨的,你怎麼在這兒?”胤禮笑道:“聽說四哥在這裡,不光我來了,王剡老師等不及四哥去見,也一定要來。”說著便見王掞咳嗽著從門外進來,四爺一怔,忙道:“王老師,您怎就冒雨來了——”
王掞皓首白須,精神看去還好,隻是越發瘦得皮包骨頭。藍粗布衣衫洗得發白,寒儉得鄉村窮苦老學究似的。聽四爺問話,歎息道:“我一直在找她。聽說有人在酒樓唱二爺的曲子,還叫四爺遇上了,特意過來。”
王剡鞠躬行禮,四爺忙雙手扶起來,扶著他坐在自己對麵。餑餑給倒茶,給十七爺和王剡端到麵前,老疙瘩沉默,靈答應更不敢抬頭。
四爺看著王剡的眼裡帶著歡迎的笑兒。
“四爺,”王掞用了一口茶,看一眼四爺和當年一般的頑皮樣兒,無奈說道:“我聽說了今天商議去西藏人選的事情,我想知道四爺怎麼想這事。”
四爺還以為是說二哥重新做太子,聽他問今天老八要舉薦十四弟去西藏的事情,笑道:“看如今這局麵,這主意最合適的了。我沒有心思要去,什麼也不想。”
胤禮張張口想說四哥不想去,便要十哥去西藏。王掞搖頭,歎道:“四爺,八爺舉薦十四爺,眼裡心裡盯的北京城,並不是前線大事,這一條四爺心裡得有數。”
這是很知心的話了,四爺不由低垂了頭,摸摸鼻子,卻不知道該和王剡說什麼。王掞又是一歎道:“這幾年,我幾次服毒,都沒有死成。我一生心血化到二爺身上,到頭化為一場煙雲……是我,愧對皇上寄托,愧對祖先……”說著眼圈一紅,老淚奪眶而出。四爺忙勸道:“王老師切莫多想,保重身體要緊。”
“如今我想清楚了,”王掞接過來胤禮手裡的手帕擦眼淚道,“二爺是求仁得仁了。但這近億人的一大家子,需要一個繼承人。我隻盼四爺好生的!”四爺猛地抬起頭來,他的臉色蒼白得窗紙一樣。
“……王老師,這不是我們能說的話。”
他卻滿不在乎道:“我還有什麼可怕的。我等不及四爺去見我,今晚特意來此,隻為提醒你,要千萬小心八爺和十四爺聯手!更有一件大事。敢問四爺,跪在地上的女子,是誰?四爺莫要瞞著我,這老疙瘩,我曾經在二爺身邊見過。”
老疙瘩沒想到都過去這麼多年,老眼昏花的老王剡還能認出來自己,苦笑磕頭道:“給王老師請安。”靈答應已經渾身發抖。
王剡不搭理他們,老眼盯著四爺。
四爺瞪大了眼睛試圖裝不知道,被老王剡執著的盯著,隨即苦笑道:“果然瞞不過王老師。我逛街的時候偶然遇到的,見她流落民間賣唱,正要帶回去府裡。”王掞坐正了身子,說道:“既如此,確認了人,四爺不用帶回去了,請四爺將人交給我吧!”
見四爺驚愕得目瞪口呆,胤禮喝口茶,緊張道:“四哥不要驚訝。這件事不但我們早就知道,哥八哥十四哥手裡握著這張牌不打,並非念皇家體麵,是想著什麼時候打出來才能利益最大化,隻是沒想到他們要致四哥於死地!”說著話,胤禮眼裡噴著恨意和怒火。
“她的事情……你們怎麼知道的?”
“十爺告訴我的。”王掞舒了一口氣,他的神情平靜了下來,“十爺離開京城之前,我去看了看他,他什麼都告訴了我,一直在我心裡埋著!十爺說他很不放心四爺,說四爺是佛爺心腸,若遇到了這事一定會顧著,要防止有人利用她算計四爺。我原想二爺被廢,她也沒用了,估計被滅口了。派人去藏匿的地方打聽,家人回報說,家裡失火,那女子跟老疙瘩早就走了,去了哪裡,沒人知道。聽說前些天,她出現在四九城唱二爺的曲子,還來找過四爺府上,爺八爺十四爺都不著急殺人滅口了,我便知道要出事。宮闈秘事曆朝皆有,本不稀奇。可她不應該再牽連進來,妨礙到四爺。四爺,我不知道二爺一定要救她做什麼,但是這件事您一定不能牽扯進來。您還是把人交給我吧。”
四爺咬著牙沉吟,王剡、胤禮、胤祥,都是要顧著他,都要他有點猝不及防。
“‘餓死事極小,失節事大’!”王掞說道,“她早已是死人。如今她乾礙到國家社稷,四爺不可操婦人之仁!”
“我……咳!她到底是……!”
王掞立起身來,冷冷說道:“四爺你不忍!所以我說,還是將她將給我看管。”
“王老師,”四爺也立起身來,說道,“天色不早了,您先回去休息。這事容我思量。我看的不是她,是另有其人。既然我要收留她,就不能這樣將她交出去。”
送走了王剡和胤禮,四爺領著自己的人回去府邸,吩咐管家金常明找一個小院安頓老疙瘩和靈答應。徑自向北書房而來,因見隆科多已守候在書房門口,四爺正眼也不瞧他一眼進了房從容坐下。早有蘇培盛領著幾個小廝侍候著,端了茶點來,四爺因道:“爺今晚實在困得很了,有事情,簡單地說。”說著話,起身朝後殿走去。
隆科多蹭進來,見四爺神色淡淡的,竟對自己視有若無,隻好訕訕地跪了道:“四爺……”
四爺是真的困了,眼睛閉著,伸胳膊要王之鼎和蘇培盛等人脫衣服。
隆科多咽了一口唾沫,四爺沒叫起來他也不敢起來,紫棠的臉越發地紅,勉強解釋:“四爺,不是我想要喝八爺的酒。我……是我糊塗,我就是做了九門提督,……”
隆科多有點難以啟齒。大著膽子抬頭偷瞄一眼四爺困倦的俊臉,恍惚間還是當年在皇貴妃跟前玩積木的白胖娃娃,天不怕地不怕的,爬到皇上的身後隨手揪著皇上的辮子就是一把抓,疼的皇上眼淚都出來,他還開心地咯咯笑。
隆科多吸吸鼻子,真有點後悔了。當年皇上疼的那樣兒,也沒舍得打一下屁股,狠話都沒說一句,皇貴妃要教訓皮孩子不能亂抓,皇上還護著。
能怎麼辦那?胳膊擰不過大腿,他都九門提督了四爺還當他隻是隆科多。隻是他的性格也光棍,意識到自己倔不過四爺的脾氣,情緒一激動,倒竹筒子倒豆子什麼都說了。
“四爺,我就是這兩年被所有人捧著,飄了。四爺回來,我發現四爺對待我和以前一樣的態度,身邊再有其他人一嘀咕嘀咕,我也就覺得,我都做九門提督了,四爺怎麼還當我是以前站班侍衛的隆科多那?不行。我要作一作,要四爺正視我現在的地位,高看我一眼。所以我就,我就……昏了頭了……”
“遇到八爺故意的拉攏,半推半就的沒有拒絕。眉來眼去的,有了正常官場社交以外的交往。那天八爺說慶祝皇孫們旗開得勝,王鴻緒和景煦貝勒等人硬拉著我去府邸裡喝酒,我本來懶得去的,可是,鄂倫岱也在,鄂倫岱當年天天仗著地位高欺負我,我就想要顯擺一二,要他看看他主子如今怎麼拉攏我的,我就腦袋一熱,答應了去喝酒……”
隆科多不光懶得去,康熙給他升官兒時候的警告他記得,他也不敢去和皇子們近乎亂喝酒。他更害怕被四爺抓包,四爺可是眼裡不容沙子的人。可是鄂倫岱當年沒少仗著做內大臣欺負他,如今怎麼樣還不是巴結他?鄂倫岱如今隻是禦前侍衛,連實際站崗的資格都沒有,自己卻是九門提督了,被鄂倫岱的主子八爺拚命拉攏著!
“四爺,都是奴才輕了骨頭,都是奴才該打。可奴才敢賭咒發誓,見彆的爺是實,打心底裡說沒一分自外主子的心。”
四爺隻一笑道:“哦~~爺、五爺、六爺、七爺……都去喝酒了?”言語平靜,隨意地拖著一雙拖鞋,穿著褻衣褻褲走到裡間。
“去了。都去了。”隆科多想到,僅隻為去拜望了幾個皇阿哥,四爺就犯這麼大的醋味,心裡不禁一灰,下著氣回道:“都是正常往來。”又理虧道:“比正常往來親近一點兒。反正,我當侍衛的時候,正常往來不是這樣的。”
四爺沒有答話,蘇培盛給脫了褻衣褻褲,他抬腳試試浴缸的水溫,躺到寬敞的浴缸裡頭,水汽蒸騰一片朦朧,新來的小廝大海動作麻利地給四爺洗頭發,另一個小廝大浪給四爺按腳,四爺不由地閉上眼睛。
隆科多在外間大著膽子抬頭偷瞄一眼,想起身自己去伺候,又不敢。可這樣跪著要他一張紫棠臉憋的從紅變紫,眼淚都飆出來。
四爺洗漱沐浴完畢,披著睡袍,吹乾頭發,換了雙半舊的千層底布鞋回來寢殿,舒坦地踱了兩步,說道:“爺就是這麼個脾性。隆科多舅舅,你知道你無論做什麼事,做好了做壞了,我都替你擔待。善,我可能也不賞你。惡,我必罰你。時易世變人變,爺都明白,今兒這一遭,爺就是告訴你,爺明白你是九門提督了,但爺還是這樣的態度。爺不和你虛著禮賢下士,也不和你客客氣氣。”
“回四爺,奴才明白了——”
“哦~~真明白了?”四爺望著窗外樹影搖曳,目光幽深到冷漠。“隆科多舅舅!爺希望你真的能明白。爺就這個脾氣,你卻要記住,你的主子,隻有一個。”
隆科多聽見這話嚴重,心裡哭泣地喊著“我這是什麼命啊怎麼攤上這麼一個霸道的主子”,口中忙發誓說道:“奴才對天發誓的!佟佳家的人眼紅、爺八爺拉攏,世人的追捧,奴才知道是為了什麼。奴才當年低微地位的時候,有誰看一眼?——奴才這心天知道!昨兒年羹堯還和奴才來信說,他守著西部,奴才守著京城,將來不管四爺要做什麼,奴才都跟著四爺乾。總有一日,叫四爺明白奴才的心!”
“胡說什麼!”四爺睖起眼抬腳給他一腳,斥責道:“是不是看著爺是一個孤臣,都擔心未來那?戴鐸在福建給我寫信,他求謀tai灣的差使,說要給爺在tai灣南海經營一塊退步餘地;年羹堯說四川西藏更好。你呢?你剛說什麼!爺隻要你們忠孝,忠孝,記住了嗎?”
隆科多被踹了一腳好歹鬆口氣,四爺發作出來就好,這可真是要人命的活閻王。隻他細細思量四爺的話,驀地冒出一身汗來,他突然意識到,前幾日冒出那個隱隱約約的念頭,不但荒唐,而且是極其危險的,四爺的意思是,四爺自己也要忠孝?這是四爺的為人不假,忠心於皇上也應該,他也忠心皇上。可若皇上去世,那還忠心於新帝不成?那多窩囊!他不信四爺這樣任性的脾氣將來真能彎腰磕頭做皇叔!隆科多連連叩頭道:“是!奴才不敢胡想!”
“起來吧!”四爺陡然間卻已完全平靜下來,呼吸一口窗外吹進來的春寒料峭的冷空氣,望著窗外的風景,眼裡淡淡地笑。
“皇阿哥們如今這個情勢,你又是熾手可熱的九門提督,你有些彆的想頭並不奇怪。人之常情。但是我教訓你,為的你好。我說這話,你流的什麼淚?你須知,你是人人皆知的爺親近的隆科多舅舅,你事事做好表率,做個一心為朝廷為國家君父的純臣,不但對你有好處,也是為爺爭了臉,爺還能不高興?北京這麼亂,你胡亂喝酒,惹出事來爺保不了你呀,隆科多舅舅,你明白爺的這份心麼?”他拊心痛切而言,諄諄複懇懇,不知哪句話觸了自己情腸,竟也落下淚來。
隆科多哭得稀裡嘩啦的,拭淚起身,撫了撫跪得發疼的膝蓋,哽咽道:“四爺,奴才都明白了。往後,一定做朝廷的忠臣,大清國的純臣!”
“明白了就好,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呢?”四爺含笑說著,口氣變得溫馨宜人,“蘇培盛,給你隆科多大提督倒一杯普洱茶來!”
蘇培盛、大海、大浪等伺候的人儘自聰明伶俐,今晚先是搞得糊裡糊塗,後來又看得眼花繚亂。大清官場都知道有名的“年大提督”四九城最大兵痞子不能沾惹的角色,竟在四爺麵前純良忠誠如孩童一般!正出神間,聽四爺吩咐,忙答應一聲沏了茶捧過來,卻聽四爺又問道:“如今朝堂上的幾件大事,你打算怎麼做?”
“四爺。”隆科多捧著茶欠了欠身,說道,“臣也是主張和沙俄打一仗!打仗了打贏了分出來勝負了,才好簽訂合約。我們大清人都是善良得緊,我們不在嘴巴上占他們便宜,我們憑真本事。”
四爺目中波光一閃,漠然一笑說道:“要打仗,不能今年。儘可能地拖延到明年,等大清和準格爾的戰事基本結束的。”
隆科多小眼睛裡精光一閃,笑道:“奴才也這麼想。沙俄利欲熏心那,不光要擴大通商範圍,還惦記我們北方的幾個島嶼。那海參崴,我們覺得隻是半年港口半年上凍,他們當寶貝得緊,聽黑龍江將軍李榮保說,他們派人去海參崴揚言要租賃一百年!”
四爺猛地想起,康熙包括滿朝文武如今都拿北方邊境當賠錢地方,賺不來稅賦,還年年貼錢。難道朝廷要讓出來海參崴暫時穩住沙俄?想到這裡,四爺已經有點擔心了,陡然又想到西伯利亞這些年也越發不被重視,當年移民過去的一些賤籍之人的後代,有了良家戶籍後大都想著回來關內。心裡又是一陣擔憂,口中卻轉了題目,說道:“這件事,暫且觀望。實在不行就兩條線開戰。還有事情嗎?”
“沒有什麼要緊話。”隆科多搖頭道,“爺決定是十四爺去西藏,奴才便也舉薦十四爺。隻是,兵權方麵,要多注意。四位小主子遠在邊境打仗,不知道明年能回來嗎?爺,弘暉阿哥的婚事該著急了。奴才瞧著,富察家挺好,舒穆祿家也挺好。鈕祜祿家、瓜爾佳家……都有合適的姑娘。隻是,四爺,佟佳家也有好姑娘。”
“我考慮考慮。天不早了,你先回去。”四爺起身踱了兩步,伸欠著說著,“鄂爾泰去四川,滿朝官員反而比四川土司們更著急,你這段時間注意著四九城治安。如果兩線開戰,糧草方麵可能有點緊張,注意著,看誰手裡的不法財產多,去吧!”
待隆科多辭出,自鳴鐘連敲十一響,四爺乏得連連嗬欠,躺到床上,問蘇培盛道:“白天說有事,說吧。”蘇培盛眼一閃,說道:“高斌養的外宅,四爺知道不知道?”“大驚小怪!”四爺笑道,“王之鼎去查過底細,高斌早就回過了。”說著便要閉目睡覺。
“爺,奴才今兒才發現,他弄的這女人,和八爺有瓜葛!”
四爺瞿然開目,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蘇培盛眯眼兒一笑,說道:“爺,奴才本來也不信的,白天剛知道時候,人恍惚著那。高斌一貫精明忠心,不可能被女人欺騙了府裡的消息,更不可能背叛爺。”
“哦……”
“奴才想,這裡頭可能有誤會,傍晚的時候,又派人去重點打探了一番。”
“哦……”
“奴才也警醒著那。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都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英雄難過美人關,奴才是真擔心高斌犯事兒。”
“哦……”
蘇培盛掰著指頭說八卦,四十多歲的人高興的好似小孩子,歡聲道:“高斌起初結識那婆娘,他沒回主子,我們也不在意。王之鼎查的,都是表麵,很是完美。府裡這些年,也沒有重大消息外露的事情發生。奴才也是萬萬沒有想到。上個月高斌說四爺要給他去內務府做官兒,高興,要在外宅小擺幾桌酒慶賀一二,奴才和大海大浪去討酒吃,因為大海大浪來自南海看北京什麼都稀奇,走著走著走岔了路,見那外宅婆娘和磨盤斜街開胭脂鋪的陳婆子在一處鬼鬼祟祟說話。見了我們,那陳婆子大驚失色,支吾了幾句就走了。當時奴才就問那婆娘,陳婆子是她什麼人?她說是她娘家老姨,住在糞坑胡同。因地址不對,奴才起了疑,打聽了一下,糞坑胡同壓根沒陳婆子這個人!叫大浪去磨盤斜街仔細盤底,那陳婆子竟是當年春蘭樓的人!”
四爺頭枕雙手,已是雙眸炯炯,見蘇培盛打了頓兒,便道:“你說,爺聽著呢!”
“事關當年春蘭樓的老劉,奴才更不敢馬虎了,”蘇培盛說道,“專一請了粘竿處一個家丁,叫他悄悄盯著高斌的外宅婆娘,看了半個月,那陳婆子每隔五日去一次,也不多坐就走,卻不回磨盤斜街,每一回都是先去棉花胡同的蘇繡刺繡鋪子才回她家!十爺在京城的時候,有一回說過:‘春蘭樓的一些婆娘在棉花胡同開了一家刺繡鋪子’——四爺,您連著想想,這事蹊蹺不蹊蹺?這些不不四的女人也常去高斌外宅,偶爾還有其他地方戲班子的男女,大都是當年八爺分送彆的皇阿哥爺的使喚人,拐彎抹角的難弄清楚。”
四爺聽得異常專注,已全然沒了睡意,問道:“怎麼不早回?”蘇培盛道:“高斌和爺是什麼情分?和我們也有情分。沒證據奴才怎麼敢胡說?”四爺想想,問道:“聽你口氣,你如今手中有了憑據?”
“也不敢說是憑據。”蘇培盛滿心疑惑的樣子示意大海,大海從懷裡掏出來一張銀票。四爺接過看時,是五十兩一張見票即兌的錢莊票子,也不言聲,滿腹狐疑地盯著大海。
大海忙道:“這張銀票是高斌昨個給奴才的,說瞧著奴才天天穿的樸素是不是家裡窮,可憐見的,我就接了。他又問奴才說,他前段時間不在北京,府邸裡有什麼趣事兒?主子們的,小主子們的。大海納悶,就說趣事兒很多,家裡不窮,不用給銀子。”
四爺忽地坐直了身子,出了半日神,說道:“大海都和他說了?”蘇培盛笑道:“說了幾件無關痛癢的小事,他聽著哈哈哈笑,還認真道謝。奴才後來打聽著,原來高斌經常打聽府裡小主子們的趣事兒,這不是第一回了。”
“四爺,高斌這外室,”大浪沉吟道,“目前看著沒有傷害府裡頭,但高斌對外室婆子感情越來越深,終究是害處。四爺要他去內務府當官兒,萬一被人抓出來彈劾家事不修,是個麻煩。更何況,這婆娘和八爺身邊的人有瓜葛,終究是一個隱患……奴才當時開玩笑地問為什麼問這個,高斌說他的外室婆娘喜歡聽,說崇拜主子教養小主子們的方法。就奇怪,她一個外室,就算有了孩子也是不上台麵的,知道方法也用不上啊。”
四爺趿著鞋起身來,悠悠地閒踱外間,走至案前,提筆略一沉思,在一張紙上寫了幾行字,遞給蘇培盛,說道:“這是五千兩銀子,你去賬房上領了,你們一人一千兩,剩下的發給幫你打聽的小廝們。就說主子賞的!”
“謝四爺!”
四爺端著茶碗一邊踱步一邊沉吟著:“不過你說的這些,爺也認為,不能作為證據。高斌跟著爺這麼多年,你說得對,和你們也有情分。他出身包衣旗中低家庭,代經營不善,到他的時候收入勉強夠柴米油鹽,在八旗學院進學一直備受欺負,雖然有能力才華,但要出人頭地難上加難。我之前一直沒有叫他出去做官,可也沒有拿他當尋常的奴才。他每月的月例銀子比弘暉兄弟還多五十兩,年節賞賜從來都是頭一份,賞他的莊子一年也有萬兩白銀的進項。一個人受恩如此——換了你、王之鼎,大琴大鼓……會做出賣主子的事?所以,你們說的這事,我還有些信不及。”
蘇培盛和大海大浪看著他的賞銀條子,聽著他的話,不禁愣住了。
“那為什麼還要重賞你們呢?”四爺一笑道,“我取的是你們的心。你們這個耳目當得好,確是事事時時處處為主子設身著想,這一條難能。告訴他們,四爺眼裡不揉沙,恩怨分明,賞重罰嚴,虧負不了任何一個忠心的。”說罷吩咐道:“明兒早一點叫我,陪你們小主子們早起打拳。”蘇培盛忙答應著,替四爺鋪好床,往銀瓶裡注了開水備著他半夜漱口,點了安神香,隻留一支蠟燭罩了紅紗籠,悄然退到外間各自拖了一張長榻和衣胡亂躺下。
後半夜雞叫頭遍,四爺迷糊喊著:“茶……”蘇培盛一骨碌爬起來,從茶吊子裡倒了一杯茶捧到四爺跟前,見四爺額頭冒細汗,知道四爺身體陽氣重,被子厚了捂的。絞著毛巾給四爺擦擦汗,等四爺再睡著了,東書房的小主子們都起來了,進來喚醒四爺。
蘇培盛關上窗戶,端一杯漱口茶:“四爺,是被子太厚了,還是這屋裡熱麼?”
“可能是被子太厚了。”四爺喝了一口,在床上盤坐坐直了身子,紅微微的燈影下看不清他的臉色,“到底是開春天了,開始熱了。”蘇培盛笑道:“春天裡天氣忽冷忽熱的,不敢換薄被子,所以奴才還是喜歡冬天那。冬天裡樹木的葉片早已落儘,枝乾也就變得清晰可見。”
四爺笑了笑,說道:“你果真長進了,這一層連我的老師顧八代先生、張謙宜先生,當年都還沒想到呢!你跪下,聽我說!”
蘇培盛沒想到四爺會有吩咐,忙跪了下去,說道:“請四爺訓示。”
“昨兒夜裡你們說的事情,爺不信,但是不得不防備。”四爺目中灼然生光,“你跟著爺這麼多年,從宮裡頭到這府裡,什麼事情都心裡雪亮。”
蘇培盛重重地叩了一下頭。
“你還記得,當年宮裡的趣事兒嗎?你跟著爺在無逸齋讀書識字?”四爺歎道,“如今,我們兄弟們都長大了,你也這般歲數了。行差踏錯一步,我們主仆二人就有可能被圈禁。所以我身邊的事,你能如此留心,真是不枉我疼你一場!”
這些場麵上絕不能講的肺腑之言,都訴給了蘇培盛,蘇培盛感動得五內俱沸,心裡又酸又熱,一句話也回不出來。
“你日常迷糊,心裡清明,這個長處人所難有。”四爺呷著茶道,“你要替我盯緊高斌!”
“嗻!”
“不但他,府裡所有人你都得盯著!”四爺慢吞吞道,“連文覺,性音、鄔先生在內!”
“嗻!”
“寫信給李衛,把年羹堯盯死!見什麼人、去什麼地方甚或和誰一處吃酒看戲,天一封信,用傳驛送府,你來拆閱!”
蘇培盛突然打心底泛上一股寒意,竟自打了個寒顫,忙叩頭道:“嗻!奴才明白!”
“辦好了,你功德無量。”四爺形狀完美的薄唇微微勾起,閃過一絲冷酷的微笑,“跟著爺得道升天——去吧!”
“嗻!”
這一夜,四爺還是好睡。天蒙蒙亮,孩子們收拾妥當都來書房找他,他穿著打拳的衣服開心地領著孩子們讀書練拳腳,管家金常明在後院偏僻的地方收拾出一座小院,安排了靈答應。派了四個丫頭服侍,門上又安排老疙瘩看守,一切起居、飲食、置買、傳話等等事情,全由老疙瘩直接找管家。家人、仆婦任何人不得進入這個小院。靈答應終於又有了一個安全保險的藏身之地了,如果她安生,也算是安度餘生了。
四爺好睡,還有人一夜沒法入睡呢。誰呀,老疙瘩和太醫賀孟頫唄。
老疙瘩是拗不過四爺,被逼著來雍親王府住著,一夜裡琢磨怎麼出去,怎麼聯係二爺。
賀孟頫是因為弘皙的逼迫,幫忙傳遞消息,卻在出宮門時被四爺查了出來。他確實是嚇得心膽俱裂。心想這下完了,碰上這位鐵麵無私的王爺,還能有命呀?可是,他萬萬沒想到,四爺竟然是那樣的仁慈、寬厚、體恤下情。千兩銀子,買回了一條小命!有了這麼刺激的經曆,他賀孟頫能睡著覺嗎?他知道,皇上老人家有起早的習慣。去晚了,大臣們陸續請見,他這個太醫院的六品供奉,今天就彆想見到皇上了。他必須早早到。所以他一晚睡不著乾脆不睡了,爬起來換了衣服,城門一開,摸黑打馬直奔宮裡,要趕早見駕。還算不錯,給了紅包門上小太監通報進去之後,內閣學士高其倬也來請見皇上,看見了他頗為驚訝:“喲,賀太醫呀,你有什麼事要見皇上?”
賀孟頫連忙答話:“回高大人,下官有十萬火急的事。不是事關重大,我怎敢驚動皇上呢?”
高其倬點了點頭,小太監宣皇上召見賀太醫,賀太醫跟著小太監走著長長的大理石甬道,直通大清政治中樞乾清宮的華麗至尊甬道,肚子裡反複琢磨見到了皇上,皇上一定是關心弘皙阿哥病情的,他該怎麼回話。當然,四爺查出來紙條的事情不能說——把這事一說,不但自己這趟進宮成了假的,四爺他們也不得安寧。
今早上,康熙的心情特彆好,因為曹寅派人給皇上送來了一份快信,說他身體好多了,今年回京給皇上慶賀生日。賀太醫一進殿門,就聽到康熙興奮地說:
“賀太醫,你來得正好,快說說,弘皙的病情怎麼樣?”
賀太醫隻顧想事情被門檻拌了一腳,跟鬥踉蹌地進來,悶頭叩頭行禮:“奴才給皇上請安。回皇上問話,二爺是受寒發熱,用了藥發散開來,七天全好。”
興奮異常的康熙開懷暢笑:“好!曹寅的身體好轉,阿靈阿的身體情況到了關外也好多了。朕很高興啊。”
賀太醫侍候皇上已經十幾年了,因為他是太醫,他每次見到康熙,康熙不是詢問皇子皇女的病情一臉擔憂,就是被子女們氣得手足顫抖發病。今兒個,還是頭一次見皇上這樣高興,簡直成了個大孩子。賀太醫不由得滿心喜悅地說:“主子說得好。阿靈阿大人的身體真的好轉了?”
康熙高興地說:“好轉了。太醫都說他的身體要撐不住了,幸虧現在醫術進步大有了方法,送他去冰天雪地的邊境之地,他就好轉了,能用飯了走路了,來信顯擺說,還能處理事務了。你們的六公主來信也是誇他,不愧是朝廷大臣,到了喀爾喀也是能乾。昨兒李煦也來信說,一年兩熟的稻米今年繼續在江南耕種,基本上整個江南都種開了,老百姓家家豐收,都誇朕英明那。”
康熙興奮地、滔滔不絕地說著。魏珠等太監們聽著開心,賀太醫也聽得十分激動,十分動情:“主子,曹寅、阿靈阿、李煦等大臣們忠心事主,不愧是主子一手調理出來的人。奴才們當以這些大臣為楷模,也像他們那樣忠心辦差。”
康熙更高興了:“好好好,說得好。阿爾靈阿,你進來,過幾天你到南京走一趟,向李煦傳朕的旨意。就說朕收到他的信件,高興得一宿沒睡。你還要告訴他,叫他注意身子,多活幾年。他的心事朕知道,不就是欠了國庫幾十萬兩銀子嘛,怕雍親王查賬嗎?就說朕特批的,進口銅、出口茶葉絲綢等等海上大船,都給他和曹寅一份子,一直到還上賬為止。唉,朕也怕朕的雍親王呀。可是朕身邊的老人兒不多了。朕活著,他還不清欠債雍親王還能忍,一旦朕百年了,他和曹寅的日子可怎麼過呀?其他的人家朕管不了了,曹家和李家,朕到底不忍心。”
阿爾靈阿剛進來打千兒行禮,聽到這麼一番話,雖然他也高興父親阿靈阿的病好轉了,可見皇上越說越傷心,連忙勸解:“主子爺說哪兒的話呀。彆說主子龍體康健,就是真有那一天,四爺也不會……”
康熙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頭:“好了,不說這個,一說朕就心裡難過。你下去吧,朕和賀太醫說會兒話。”
新任領侍衛內大臣·阿爾靈阿小心翼翼地說:“主子,奴才有句話,主子的心意是好的,可是曹寅和李煦,真不是做生意的人。再好的生意,他們也賺不來銀子。”
康熙愣了一會兒,一拍腦門,無奈地說:“朕倒是忘記了。曹寅啊真真是,那麼有才華的一個人,偏偏什麼好生意到他手裡,都能賠個精光!”
“皇上,要不臣給幫著直接將生意安排了?如今海上貿易發達,稍稍出海兩趟,就齊活了。”阿爾靈阿說著又湊到跟前,把容若的長子富爾敦利用權利走海洋貿易的事情,簡略地稟明了康熙。
康熙一聽,立時就氣得漲紅了臉,冷笑著說:“好哇,富爾敦好樣的!想當年,容若何等英雄?容若走海洋貿易,那在當時是彆人都不敢走,他拿本錢撒海洋裡,為了大清開辟海路!爹英雄兒子狗熊,曹寅,曹寅都沒有兒子,要過繼侄子曹頫。”說到後麵,康熙又傷感起來了。
要說也奇怪,康熙對容若和曹寅好,對他們的後人,那是兩極分化。康熙看不上容若的兒子們,寵著容若的閨女們。曹宣是康熙乳母的親兒子,曹寅是康熙奶公先頭夫人生的兒子,可康熙偏偏親近曹寅,寧可連帶寵著曹寅的閨女們,也不寵著曹宣的兒子們。
阿爾靈阿心說,皇上您老人家這是怎麼樣的偏心眼啊?四爺寵公主們寵女兒侄女兒,估計就是遺傳您老人家。當然,他臉上是和康熙一樣的義憤填膺——容若和曹寅的兒子們侄子們都不爭氣,有愧於父親名聲,有愧於康熙青眼。
等到阿爾靈阿退出去,康熙拿眼瞅著賀太醫,猶自生氣道:“說吧,一大早的掛著兩個黑眼圈來見朕,到底有什麼事情?”
賀孟頫聽見皇上問話心裡一驚,忙慌把昨天發生的事兒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然後,呈上那張白紙,請康熙當麵打濕驗看。
康熙一看,那臉色刷地黑了下來,咬牙道:“好啊!好啊!魏珠立刻傳旨,把南書房大臣和在京的所有皇子,包括那個混賬的胤礽全都叫來。”聲音冷硬如同冬天雪山山峰陰嗖嗖,看向賀太醫和在場太監們的那一眼,要所有人腳底生寒氣。
明明賀太醫說了是弘皙,沒有胤礽主使,可是康熙要傳喚胤礽。這是什麼意思?魏珠出去傳旨。康熙一邊品著熱茶,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張明礬寫的紙條。他臉色鐵青,目光陰沉的滲人。嚇得賀孟頫趴在地下,心中打鼓,冷汗直流,卻又不敢抬頭。
過了好大一會兒,李德全進來,想問問皇上早膳開始了嗎?也不敢問。
又過了很長時間,嵩祝、蕭永藻、馬齊,同著張廷玉、方苞和四爺先來了。他們進殿行禮之後,一瞧康熙的臉色,也是一個個嚇得不敢言聲,默默地站在那裡。房子裡的空氣緊張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皇子阿哥們分散住在北京,全都叫來且要一會兒功夫!可是,康熙陰沉著臉,就是一言不發。大臣們站著,賀孟頫跪著,也一塊跟著乾耗。
終於,李德全進來了:“主子爺,外邊傳話進來,說除了八阿哥病了,請了假不能來見駕,其餘的皇阿哥和大臣全都來了。”
康熙也終於開口了:“吆!老八又病了?快,去把這幾位還沒病著的皇阿哥爺替朕請進來吧。”
眾人聽康熙開了口,也都舒了一口氣。雖然,康熙的話說得冷嘲熱諷,表現出對兒子們的極大不滿和憤怒,可是,比起剛才那殺機四伏的沉悶,總算是好了一點。
不一會兒,一大群皇子連同大臣們走了進來。他們不知道今日老爺子生的什麼氣,個個心神不寧,灰頭灰臉的。默不作聲地叩頭請安,跪在那裡等著挨訓。
康熙一見他們這樣,氣更是不打一處來:“朕明明吩咐過,不上早朝的時候,要早起讀書打拳,你們是不是自覺開牙建府了,朕管不到了?今兒個朕就親自考考你們。挨著個兒來,說說你們近來讀了什麼書,有什麼進益?”
好嘛,這一大早的考問功課來了。近二十位皇子挨個回答一遍,得多長時間呢!李德全小心地上前提醒皇上:“主子,二阿哥也來了。正在外邊跪著候旨呢。”
康熙眼皮都沒抬地說了句:“讓他先跪著吧,等朕發落了這幾位爺才輪上他呢。”李德全不敢再說話,悄然退下去了。
老父親親自考問讀書進益,自覺長大成人、尤其胤祉這樣年紀都要養老的皇子們,肚子裡再嘀咕,也不敢不仔細回答。康熙沉著臉一個個地聽,一個個地點評考問,不滿意就罵。那罵的話犀利刻薄的,大臣們在一邊聽著都同情這些皇子貴胄們:古往今來,還有比做康熙皇帝的兒子更難為的皇子嗎?
康熙才不管兒子們怎麼難受,大臣們什麼心情。在眾皇子苦哈哈地說完之後,他挨個儘情地罵一遍,突然說:“今兒考問你們就到這裡,下次再考問再回答不上來,朕就打板子,看你們丟人不丟人。李德全,去把胤礽宣進來!”
胤礽進來了。他最近擔心二福晉病情一直沒有休息好,昨天又擔心弘皙的病情,熬夜沒有睡,臉上掛著兩個濃濃的黑眼圈沒有精神。突然被皇上召來,在門外罰跪一個多時辰,那模樣能好看得了嗎?開春的天,他穿著皮襖子夾棉長袍,渾身瑟瑟發抖,進來便跪下叩頭行禮:“戴罪兒臣胤礽給汗阿瑪請安。”
康熙見他模樣淒慘,心裡閃出一絲憐憫之情,但很快就被氣憤壓下去了:“胤礽,知道朕為什麼叫你嗎?”
胤礽再次磕頭:“兒臣不知。”
康熙平靜地說:“嗯,你倒是不知道了。朕告訴你,近來,西邊的事兒越鬨越大,朕派了傅爾丹領兵,沒想到一定能打贏的戰事險勝,還是因為你的侄子們才有的險勝。朕記得,西部守軍的一些官員將軍,不少都是你當年委任的。”
康熙這話說得讓胤礽摸不著頭腦。現在來追究他用人不當?還是打不贏戰事向他谘詢方略?我天沒亮剛收到老疙瘩通過梅玉香送來的傳信,汗阿瑪不會已經知道了吧?想到這兒,他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說:
“汗阿瑪,當初兒臣知人不善,兒臣知罪。如果需要,兒臣願意戴罪立功遠赴邊境打仗。其他的,兒臣有罪,兒臣承認,都如實和汗阿瑪稟告。”
康熙冷冷一笑:“說得倒是好聽,是不是覺得毛遂自薦,勇氣可嘉?可惜呀,你去不成!居然能選那樣一個仇人舉薦你去西藏,胤礽呀,你也是昏了頭了。你昏了頭,朕還沒昏頭!朕豈能受你們的愚弄?!”
胤礽一聽這話心裡發毛了,更迷糊了。可是,他還抱著一線希望:“汗阿瑪,兒臣不明白,兒臣自知身份敏感,從來沒有要誰舉薦兒臣去西藏。若有人舉薦,兒臣並不知情……”
“是嗎、哈哈哈哈!”康熙驀然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打斷了胤礽的話:“哈哈哈,……你不知情……胤礽啊,你又裝鐘馗又裝鬼,一人演兩台戲,這本事可真不小啊!”康熙說著,抓起那張用明礬寫成的白紙,“刷”的扔了下來,“當著南書房大臣和你的兄弟們,念!讓他們都聽聽,這是什麼東西?!”
胤礽一見這張紙,更糊塗。接過來這紙條一看,再看一眼身邊跪著的賀太醫,頓時反應過來弘皙昨天生病的怪異之處,嚇得他魂飛魄散,冷汗直流,趴在地下,渾身顫抖,哪兒還能說一句話來呢?
暴怒中的康熙,直瞪瞪地瞧著跪在地上的兒子們,惡狠狠地說:“用明礬水寫密信,弘皙生病用苦肉計朝外送,這心思,這能耐,你們幾個誰會,誰有,誰又能想得出來?都以為朕老糊塗了?!‘囹圄望天,泣血淚乾’,好一個勾踐臥薪嘗膽!誰是吳王!”
胤礽叩頭出血。抽泣著說:“汗阿瑪,兒臣心裡有話,兒臣有話說……”
“朕不想聽你說了!”康熙哪能容他辯解,“你雖然圈禁了,可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朕全都知道。這不管是你親筆寫的,還是誰寫的,你敢說你沒有責任?就憑你連一個鹹安宮也管不住,朕能把幾十萬大軍交給你嗎?你手中要有了兵,難道不會直接給朕一個玄武門兵變,要了朕的腦袋嗎?”
胤礽哭泣流淚道:“汗阿瑪言重了,兒臣怎敢……”
康熙一拍幾案,怒聲斥責:“你當然敢,你已經這樣做了!朕告訴你,不管你怎麼想的,這是白日做夢!朕老了,精力不濟了。但朕心裡比什麼時候都清楚!”
康熙這一大通發作,把殿內的人全都嚇壞了。四爺暗示一眼方苞,此時大臣中隻有方苞這個不算大臣的布衣還勉強能支持得住。他收到暗示,鼓起勇氣上前勸解:“皇上請息怒。事情不管如何,查實即可。皇上您千萬保重身體。”
蕭永藻、張廷玉、馬齊等人也趁機進言,無非是“保重龍體”之類的話。康熙聽了冷冷一笑:“說得好啊,朕是不應該為了這個逆子氣到身體。阿爾靈阿,把這個不肖兒子與朕拖到外邊,打二十板子,要狠狠地打!”
胤礽被責打,可他有一樣和康熙很是默契,就是保住弘皙。不管弘皙做的多麼愚蠢。
弘皙謀求帶兵不成,算是垂死掙紮。雷霆大怒的康熙即日下詔,命廢太子由鹹安宮移居上駟院圈禁,接著連連批紅,賜普奇、蘇努自儘。自廢太子要複出領兵的消息猶如剛剛要複燃的死灰上狠狠澆了一桶冰雪水,自此,廢太子胤礽複位已成絕望。但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胤礽被當眾打了二十板子,鹹安宮裡頭收到消息,天塌了簡直。
二福晉當時暈了過去。
弘皙病情加重,發燒說胡話。
胤祺進去鹹安宮壓住亂成一團的奴才們,嚎啕大哭的年幼侄子侄女們,正著急二嫂和弘皙的病情,康熙命太醫葉桂前去給二福晉和弘皙診治,命胤祺帶格格昭兒和弘曣來乾清宮。
“給瑪法請安。”
格格和弘曣六年多沒有出來鹹安宮,一朝出來,卻是沒有心情看外頭的一眼。跟著五叔,踉踉蹌蹌地進來乾清宮,撲通跪在瑪法麵前,哭得語不成句。
康熙看著兩個衣著樸素麵容憔悴的兩個孩子,長大了,他有六年多沒有見過的兩個孩子,老淚縱橫。
狠狠心,咬牙道:“起來。坐下來。今天找你們來,是要你們知道一段真相。胤祺,賀太醫,你們說。”
胤祺心裡歎息心疼,卻也知道,格格和弘曣的未來,全都寄托在這次見麵上,思及四哥的囑咐,將他一開始給二福晉送藥,到後來賀太醫給二福晉看病老是不好,他懷疑弘皙弄鬼,告訴四哥,四哥要管,於是他告訴二嫂用“戰爭時候私人不能麻煩朝廷”的理由,拒絕賀太醫進去鹹安宮,娓娓道來。
緊跟著,賀太醫將他之前給廢太子開春~藥方子,被弘皙抓住把柄,不得不聽他的話,幾次幫他傳紙條出來……包括這一次的事情,全部都說了出來。當然,還是除去了被四爺抓包的經過,說成是他自己主動自首的。
晴天霹靂。
格格和弘曣,四隻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瑪法,看著五叔,看著賀太醫,不敢信他們聽到的。
額涅的病情一直沒有好轉,是二哥弘皙害得!
四叔和五叔管了這件事,告訴了額涅。可是弘皙還是不死心,他寧可要用涼水自己生病,也要賀太醫進來鹹安宮幫他傳遞消息!最終害了阿瑪。
康熙見兩個孩子被驚傻了,心疼地哄著:“莫怕,莫怕,你們額涅會好起來的。”
胤祺也哄著:“你們阿瑪也沒事,臨時在上駟院住一陣子,過了風頭就好了。”
“啊————”驀然格格尖叫著嚎出來一嗓子,身體猛然癱軟在地磚上,形狀全無地嚎啕大哭,哭得心肺都要出來,靈魂都給哭出來。
弘曣本來很是傷心,可是格格這一下,要他警醒,額涅暈了,姐姐這樣傷心,他是男子漢,必須振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