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的有話和你說啊!”
她混沌一片的腦子完全不能接受自己的kindle居然被秦渡翻了個底朝天的事實——這件事實在是超出了她的承受範圍, 他到底為什麼突然要翻這個舊賬?
那時的許星洲還不知道答案。
秦渡終於開口道:“你說吧, 你到底想說什麼?”
許星洲臉色通紅,小聲道:“……師兄。”
秦渡嗯了一聲,把許星洲往自己懷裡攬了攬,在她額頭上微微蹭了蹭。
“我覺得……”許星洲抱住他的脖子:“我還是去住院比較合適。”
秦渡:“……”
許星洲那一瞬間,明顯地感到秦渡的肌肉繃緊了。
窗外落雨淅淅瀝瀝,翠綠爬山虎被風撕扯了下來,濕淋淋貼在牆外。
許星洲想了想道:“……師兄,你以前和我提起過, 你不想讓我去住院。但是其實住院也沒有你想的那麼可怕,周圍也不總是尖叫的人……我以前住院的時候也交了很多朋友,雖然後麵複學之後作業太多就失去了聯係, 但是在我康複的那段時間,他們也給了我許多支持。”
秦渡冷淡道:“許星洲, 這個話題我們明天再——”
“——我們現在說嘛。”可是他的小師妹抱住了他, 有點要哭的意思:“師兄, 我們現在說嘛。”
她像是缺乏安全感似的。
秦渡幾乎能感受到她溫暖的呼吸:那氣息穿過遙遠的山嵐與大海,溫柔地抵達他的門前。
“……師兄, 我知道你為什麼不想我去住院。”
她貼著創口貼的手背上有些發青,是輸液速度過快導致的淤血。那一定很痛,秦渡想,因為許星洲的皮肉是那麼生嫩。
“你怕我在那裡難過, 怕我覺得自己被拋棄了,你覺得自己能看好我, 讓我自己不覺得自己太過糟糕。我理解你是在保護……”
許星洲說話時有點語無倫次,秦渡豎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彆說話了。
秦渡道:“你理解,然後呢?”
許星洲微微一怔。
秦渡沙啞道:“許星洲,說實話,從昨天我找不到你開始,我就在考慮這個問題了。”
“我哥也好,你的醫生也好,”秦渡說:“他們反複和我提起讓你住院的事情,隻是我一直沒有當一回事。”
秦渡說:“許星洲。”
許星洲愣著,抬起了頭。
然後他便不再說話,許星洲覺得胃火辣辣的,像是胃黏膜受損一般,也怕秦渡生氣不愛她了,於是紅著鼻尖鑽進了秦渡的懷裡。
秦渡把許星洲攬進懷中,溫暖掌心按在了女孩的腹部,揉了揉。
那小腹摸上去柔柔軟軟,卻涼涼的,像是怎麼都捂不熱一般。
“……師兄最終,沒能照顧好你。”
秦渡說那句話時,幾乎像是在剜去自己心頭的肉-
秦渡應該是有許多事情要做的。
秦渡馬上就要大四了——那些要出國的早就已經考G考T,那些要參加秋招的也已經在人生的關鍵時期,他們急需輝煌的履曆和豐富的工作經曆來讓自己的人生更上一個台階,而許星洲卻用自己的病,把那個天之驕子牢牢捆在了原地。
秦渡默認的那一瞬間,她甚至覺得心裡有種惡意的放鬆。
——你看,他果然覺得你拖累他了。
那個黑糊糊的許星洲縮在淤泥裡,這樣告訴躺在外麵的許星洲。
——他喜歡你沒錯,可是那句話你沒聽過嗎?‘你能喜歡上一隻狗,卻不能愛上它’。許星洲你終究是外人,連你的家人都不愛你,秦渡也隻是把你當成一個普通的交往對象而已。
許星洲窩在床上,肚子一絲絲的疼,秦渡站在暗沉光線中,給自己倒了杯水,一仰脖子,一飲而儘。
秦渡的太陽花隔在他們兩個人中間。
許星洲忍著眼淚想,那就夠了啊。
還要什麼呢?能有一個叫秦渡的青年喜歡許星洲,願意在能力能及的地方給她以支持就夠了。
這就好比一對情侶在高三報誌願時沒有因為‘所謂的愛情’而報同一所大學一般,秦渡也不過是在被拖累時,做出了最理智的選擇——連這種正常的事情都要鬨彆扭嗎?
她高中時,上一級有一個叫丹楊的學姐。那個學姐瘋狂迷戀當紅流量影星何川,為了何川放棄普通高考去學了戲文,那簡直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許星洲當年還勸了半天,最終也沒有勸動,最終隻得以丹楊學姐為反麵教材,教育自己以後絕不能因為男人而放棄自己的未來。
結果到了現在……許星洲忍不住唾棄自己。
秦渡過了一會兒,道:“小師妹,後天就能出院了。”
許星洲埋在被子裡,乖乖地嗯了一聲。
“出院之後……”秦渡想了想又道:“師兄就送你去精神衛生中心,你還是於典海主任主治。他確實是很有經驗,師兄相信他一定能治好你。”
許星洲揉了揉紅紅的眼睛,心想:大道理我都明白,可是我還是好舍不得師兄呀。
秦渡:“……”
秦渡大約意識到了許星洲的沉默,奇怪道:“怎麼了?”
許星洲把臉埋在被子裡,半天悶悶地、帶著哭腔說:“……師兄,我肚子痛。”
許星洲身為一個資深人渣,早就練就一身撒謊不臉紅的功夫,加上她肚子確實也有點不得勁兒,因此此時那一聲‘肚子疼’稱得上石破天驚並真情實感,極度的令人動容……
於是秦渡順理成章地被嚇了一跳,生怕許星洲洗胃留下什麼後遺症,過來用手捂住了許星洲的小肚子。
許星洲演了一會兒肚子疼,有點演不下去,又小聲加碼:“師兄,比來姨媽還要痛。”
秦渡心疼地道:“上次……上次疼哭了不是?師兄記得。”
秦渡揉按的力度恰到好處,手掌溫暖,手指修長,有種男人的堅實。
“嗯……”許小騙子舒服得眯起眼睛:“……師兄,肚子還痛。”
秦渡於是翻身上床,給騙子當人肉暖爐。
“知道疼就行,”秦渡一擰許星洲的臉:“還敢吃藥麼?”
許星洲不回答,有點依賴地靠著秦渡。
上次發病的時候,許星洲想起,似乎是從來不曾有人來探病的。
那時她的奶奶的葬禮已經結束了,從此這世間沒有楊翠蘭這個老人。
許星洲住院的近半年的時間裡,許星洲離開醫院,都是為了給奶奶掃墓。
胡同裡的鄰居曾經來過,連隔壁炸菜丸子很好吃的阿姨都來了,他們給許星洲買了一些水果,儘到了身為鄰居的責任,後來他們便不再來。
許星洲的同班同學——那些和她追逐打鬨過的,一起回家的,在回家路上一起買炸雞柳和烤冷麵吃的同學們,被父母明令禁止去精神病院探病。後來他們課業繁忙,從此忘了班上那個因為抑鬱症休學的許星洲。
唯一固定來的,就是許星洲的父親——他一個周大概會來一次。畢竟他是法定監護人,因此要來醫院交錢,順帶儘一點父親的義務。他會給許星洲買點吃的喝的,有時候給她捎兩本書,也許也會坐著陪她說說話,但是大意就是‘洲洲,我對不起你’之類。
十九歲的許星洲躺在床上,想起那些她十四歲的那年的、夕陽金黃的下午。
她發病時不願說話,床頭掛著防自殺防出走的標簽,隔壁床的學日語的,躁鬱症研究生破碎地唱著中島美嘉的‘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而許星洲的生父坐在雕像一般的頭婚生女的旁邊兒,坐立難安地等待一個瞬間。
——十四歲的許星洲清晰地知道他在等待什麼:他在等待離開許星洲,回到自己的家中的時機。
許星洲無法責怪他。
他隻是不再需要許星洲這個女兒了而已。
她隻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這個中年人,更無法原諒這對把她拋棄在世上的夫妻。
許星洲拽了拽秦渡的衣角,小聲道:“師兄。”
——師兄,我想和你講起那些陽光燦爛的午後,那些支持我一路走來的病友。
睡在37號床的研究生姐姐是W大的高材生,學的是商務日語,她是雙向患者,低落時能一個星期不說話。可是她和我講過日本從衝繩而起的櫻花線,那櫻花線在人間四月時,從衝繩逐漸蔓延過萬裡冰封的北海道,漫山野的櫻吹如雪;她和我講過W大的櫻花和參天的法桐,珞珈山的壯闊和校園傳說——她臨走前鼓勵那個初三的女孩走遠,再遠一點,因為這世上還有百年都走不完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