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渡心中一震-
許星洲在四年前的九月份,那個和夏天無異的秋老虎天裡,隻身一人離開了家鄉。
四年前她去火車站的那天,老家下雨下得一塌糊塗,長江漲水,排水癱瘓,馬路上都淹了。十七歲的許星洲一大清早自己打了車去火車站,出租車上那個司機大叔極其暴躁,一路都在埋怨許星洲為什麼行李這麼多,行李這麼多都不能拚車了——他們那地方規矩就是去火車站得接受路上的拚車要求,非要多收十塊錢。
許星洲覺得有點尷尬。
那個大叔應該也是不喜歡下雨天開車,路上一堵車就暴躁地摁著喇叭——快到站時,許星洲才很臉紅地說,她是去大學報到的。
司機當時楞了一下,問,為什麼不是你父母送你?
——他們忙。許星洲臉色更紅,而且太早了,我不好麻煩他們。
那司機咋舌,最後也死活沒多收那十塊錢,還將車停在路邊,親手幫許星洲將她的行李提到了火車站的檢票口。臨走時他還很欲言又止地提醒這個學生仔,在外麵一切小心,扒手很多,要將書包時時背在胸前。
然後許星洲在那個司機叔叔的幫助下,在那災難一樣的雨天,拖著大箱行李,坐上了向東的列車。
一路都是烏壓壓的雨。
武漢都要淹了,漆黑的、烏雲滾滾,到了合肥雨稍小了些,在南京雨水嘟地停止,天陰了——然後許星洲在走出虹橋火車站時,迎接了蔚藍又燦爛的天空。
火車站外廣場,四年前的許星洲按著新生群的指引,找到了來迎新的學長學姐們。
……
這次非常戲劇化的是,天氣居然是反過來的。
秦渡在許星洲旁邊懶洋洋地玩了會兒遊戲,又把筆電拿出來和許星洲一起看他下好的電影,外頭的天從萬裡無雲變成陰天,過了會兒雨水劈裡啪啦地糊在了窗外。
那電影特彆無聊,一看就是屬於直男的情懷,萌妹許星洲一看到下雨,就準備悄悄遠離——
——接著,就被秦師兄捏著後脖頸揪了回來。
被捏住命運的後頸皮的許星洲:“……”
秦渡眯著眼睛道:“師兄還沒有外頭的雨好看?”
“……”
怎麼突然又開始騷了!許星洲直打哆嗦:“可、可是電影無聊……”
秦渡更危險地道:“就算加上無聊的電影,師兄還沒有外頭的雨好看?”
“……,”許星洲憋悶地屈服於騷雞的淫威:“沒有,你最好看了。”-
…………
……
他們到站的時候,已經快夜裡八點多了。
外麵夜雨傾盆,天地間唰然一片大雨,月台上的鐵穹頂被雨點敲擊,奏出一片音樂。
秦渡一向不讓許星洲拎行李,他一個人拉著行李箱背著書包,許星洲就替他拿著證件檢票出站。
許星洲往閘機裡麵塞票,突然非常正經地道:“師兄,我得坦白一件事。”
秦渡一怔:“嗯?”
——他眯起眼睛。
可是接著許星洲就鄭重其事地說:“對不起,沒人來接,我們得自己打車回去。”
“……”
這有什麼好道歉的?秦渡滿頭霧水。
許星洲立刻解釋道:“我告訴了我爸我回來的時間,但是他不會來接——他就沒來接過,不是因為你不來,這次也不例外。等會我就帶你回我和我奶奶以前住的家。”
秦渡噗嗤笑了,示意許星洲拉住自己的手,從書包裡摸出傘,撐在了他們兩個人的頭上。
“嗯。”他在雨聲中忍笑道:“師兄也沒指望他來接。”
然後秦師兄促狹地咬許星洲的耳朵,問:
“你有師兄爸媽和師兄接,還不滿足嗎?”-
秦渡老早就知道,許星洲是自己住在外麵的。
她的名下在本地有兩所房子。一所是樓房,一所是在瓦屋垣鎮上的老院子,後者恐怕有近四十年曆史了。——哪怕是樓房也不年輕,它的建築時間非常早,還是她爺爺在世時買了他們老兩口住的,說是老了也想享清福。
後來她爺爺過世,她奶奶接了小星洲回家之後,唯恐小星洲住樓房不安全,怕她想不開跳下去,索性搬回了鎮上,住回了住了許多年的塵土飛揚小胡同裡。
——她奶奶過世後,唯恐自己的孫女無依無靠,怕她受欺負,便將那兩所房子全都留給了她。
而許星洲懷念奶奶,就一直住在她從小長大的那所小院子裡麵。
秦渡晚上抱著許星洲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時,有時會聊到童年。每當此時她總會用非常燦爛喜愛的語氣描述那個院子——院子裡的向日葵和綠油油的,石榴樹和酸菜壇後的小菜地,她奶奶在廚房裡燒大鍋,劈裡啪啦地、變戲法般炸出新鮮的蘿卜丸子。
——廊下有靠椅。他的星洲的親奶奶喜歡靠在躺椅上聽收音機,唱戲,還喜歡叫一群夕陽紅老麻將團來陪她一起搓麻將。有時候還會很為老不尊地帶上自己的小孫女幫自己作弊。
許星洲每每描述那個院子和她的奶奶時,都令秦渡想起某種金燦燦的、不容碰觸的寶物。
那一定是個很好的地方吧,秦渡想,一定是個室外樂園,否則怎麼能讓他的星洲念念不忘這麼多年?
……
雨夜濃黑,暴雨傾盆。
秦渡在出租裡坐著,懶洋洋地聽著車裡的深夜廣播。許星洲坐在他旁邊,眼神像小星星,向往地看著她闊彆一年半的家鄉。秦渡看了她一會兒,握住了她的手指。
整個城市都有點破舊,處處泥水四濺,秦渡甚至都覺得從天上下下來的雨水是臟的。
出租車被泥水濺了一屁股,像個大花臉,車裡頭一股濃烈煙味,勉強開了點空調,但是一點也不涼爽。
秦渡這輩子都沒坐過這麼難受的車。
出租在瓦屋垣外的乾道停下,便不肯往裡走了。
司機說是進去了不好轉彎出來,下雨天還容易出事故,死活不肯開進去。許星洲便道了謝,付錢,背上了包。
她家住得,倒是離下車的地方不遠。
周圍的小食店已經關了門,隻剩破破的燈箱在雨夜挨淋,上頭藍底黃字地印著“重慶小麵”和“熱乾麵”幾個字——那是家麵店,兼做炸貨;不遠處還有個是做鹵味的,沒關門,依稀地亮著昏昏的熒光燈。
許星洲家是個鏽跡斑斑的紅色大鐵門,落著重鎖,貼著去年許星洲貼的對子。那對聯殘破不堪,顏色都掉成了白色,一派荒涼之相。
許星洲莞爾道:“以前有人想租,說是門麵房,我怕他們把我奶奶留下的格局改了,就沒同意。”
秦渡撐著傘咋舌:“靠……這也太破了,你跟著師兄吃香喝辣不好嗎?少回來吧,也太遭罪了。”
許星洲就哈哈笑了起來。
她笑得太甜了,接著秦師兄一傾傘,隔絕一切存在的不存在的視線,低下頭示意許星洲快吻他。
許星洲就乖乖踮起腳尖,仰頭親了一小口。
秦渡饜足地說:“——嗯,這麼喜歡師兄啊。”
然後秦渡還趁著天黑,在許星洲鏽跡斑斑的家門前,拍了拍她的小屁屁。
許星洲炸了:“乾嘛!”
秦渡忽然想起一茬:小許星洲會知道二十一歲的自己——會在家門前被自己師兄揩油麼?
——媽的,秦渡眯起眼睛,過激背德-
許星洲天生缺乏對危險的感知能力,此時也渾然不覺自己師兄突然冒出的著一大股壞水,還傻不拉幾地覺得師兄是又在表演自己渾身上下所有的性格缺陷……
她終於找到了家門鑰匙,用手機照著光,將鑰匙塞進了塵封了近一年半的,她從小在這裡長大的家門。
在這風疏雨驟的深夜裡,那把大鎖哢噠一響,接著許星洲用力一推。
那生鏽的大門吱嘎一聲,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