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麥河溝生產大隊所處的地理位置,是恰好位於麥稈公社六個大隊最中心的地方,而它之所以被稱為“麥河溝”就是因為它所擁有的耕地種植的是小麥,而整個大隊的南北兩側都被自西向東的兩條分支河流夾擊,並在於家堡彙集。
這樣的地理位置造成了麥河溝由於出入需要繞開河流,而相比較其他幾個生產大隊而顯得有些閉塞,這也造成了麥河溝生產大隊內部過於守舊,仍受封建思想影響的原因。
但也是因為這樣的整體風氣,使得麥河溝生產大隊的社員們在封閉閉塞的同時,也同樣對政治權利具有相當高的忠誠度,和一定程度上的的畏懼。
所以,在知道崔福、崔立春和崔田氏三人,因為打老婆孩子、折磨兒媳而被公安同誌帶走接受勞動改造,還要在麥河溝生產大隊進行一場麵對整個公社,公社書記和其他幾個生產大隊的大隊長以及婦女主任和社員都要過來參加的批/鬥大會這個消息的時候,整個麥河溝生產大隊的社員們都陷入到了不可控製的恐懼與不安中。
從自己的父親、爺爺那一輩就知道,也習慣了“打女人撒氣,生兒子享福”這一行為概念的麥河溝大隊社員們不明白,為啥崔福他們幾個就隻是跟自家婆娘、孩子動個手,崔田氏也不過是像隊裡頭大部分的老太太那樣,對待像李梅花這種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的女人多乾點活而已,就都被抓走了。
這,這在大隊裡幾乎是家家戶戶都覺得十分尋常的家務事,竟成了一種犯罪?!不光要被公安同誌帶走,還要接受勞動改造,更要被當著這麼多人的麵兒進行批/鬥大會……
想起那天被公安同誌毫不留情帶走的崔福三人,麥河溝生產大隊的人哪怕心裡頭是有些不服氣公社和公安憑啥要管他們在家打媳婦這種家務事,也都還是不敢說啥,反而都不約而同地在批/鬥大會還沒開始這幾天都下意識收斂了平日裡想打媳婦兒就打的行為,開始夾起尾巴做人。
不過,麥河溝社員們此刻的偽裝隻是暫時的害怕,怕自己也被“殺雞儆猴”的這把火給燒著罷了,等到事情告一段落以後,他們必然還會故態複萌,甚至還會將這段時間擠壓的火氣一並發出來。
像是此刻。
在他們如往常一樣,為春耕而忙碌的此刻,不少人就湊到了一起小聲議論著這件事。
“你說這秦招娣可也是真慫,咋就讓崔口子的大隊長給她擼下來了呢?也就是現在麥隊長不知道,等……開始的時候,咱麥隊長也肯定得過來,到時候看吧,秦招娣且得鬨呢!”
“鬨啥鬨啊,現在暫時頂替她當婦女主任的那個小娘……咳,那個女同誌可是公社的婦聯主任,崔福他們幾個就是她領公安過來給抓走的,批/鬥大會也是她說辦就得辦的!你自己說,這位蘇主任才過來幾天,就已經在隊裡挨家挨戶做調查,把咱們的底細和情況都查清楚了,這保不準,哪天咱隊裡頭又該有誰讓公安抓走了!”
“真明白為啥公社書記要同意讓這麼一個黃毛丫頭當婦聯主任,這兩口子之間的家務事,咋就得讓一個外人瞎叨叨呢!”
“你可快彆瞎說花了,讓蘇主任聽加了,再讓公安給你抓走去吃牢飯!”
大夥兒紛紛議論著,頗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為他們今後都不能再隨便打女人而不免惆悵。
這男人不打女人,女人不得翻天!
可男人打了女人,男人可就沒好果子吃了。
哎,真是讓人……
讓人心裡頭憋屈!
結束了對話,男人們紛紛散去,繼續埋頭於春耕的工作中。
隻是,在剛剛高談闊論著對於女人如何如何不屑與貶低,而毫不顧忌周圍同樣在忙於農活的女同誌的他們,沒能注意到的,是那些已經被麥河溝那封建思想桎梏的女同誌們因為蘇曼的存在而不用再天天被挨打的輕鬆與感激,和對他們這些“窩裡橫”男人們言談舉止中,都充滿了對宛如救世主一般的蘇曼的嘲諷與下流的對話,所產生的不滿和憤恨目光。
隨著蘇曼這幾天的走訪調查所擺明的態度,以及由崔福、崔立春等人的行為造成的令大隊男同誌都有所收斂的影響,麥河溝生產大隊裡,這些原本還像李梅花和崔秀菊一樣,覺得被打幾下罵幾句,忍忍也就一輩子的婦女同誌們,在察覺男同誌的轉變後,心裡都像是埋下了一顆勇敢的種子,減弱了不少對家裡男人的恐懼與不安,並開始為自己要過這樣的生活心生反抗。
她們想,連大隊裡最沒有底氣也被打得最慘的李梅花和崔秀菊都能有破釜沉舟的勇氣,自己又為什麼不可以呢?
尤其是在已經有了這兩個人作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的經驗,和蘇曼這位真的敢想敢做,大刀闊斧想要改變婦女地位的人在,她們這群同樣兩手空空,隻帶著滿身傷痕的人,又有什麼可害怕的呢?
想到明天就要開始的批/鬥大會,和會一起過來麥河溝大隊的公社書記、乾部,其他大隊的大隊長、婦女主任、社員們的到來,這些婦女同誌們的眼神就變得堅定了起來。
就像蘇主任說得那樣。
人,要懂得自己爭取!
……
在麥河溝生產大隊的婦女們因蘇曼的出現,和李梅花、崔秀菊勇敢的表現,而嘗試著齊心合力,擰成一股可以徹底壓製住那些動不動就打人的男同誌的力量,以此來獲取更多的生存空間與話語權的時候。
還不知道自己的出現和表明的態度,已經開始展現其作用,甚至會在關鍵時刻達到出其不意效果的蘇曼,還在忙著即將開始的批/鬥大會的的相關安排。
其實所謂的批/鬥大會,倒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可怕。
仍舊擁有未來時代思想的蘇曼對於這樣幾乎可以說是將人的尊嚴碾在腳底下踩,並還要在踩爛以後要這個人撿起來示意給所有人看的事情,是抱有一定抵觸心態的。
儘管因為在66年到68年她還不能畢業的那兩年時間裡,蘇曼曾在學校裡見過太多這樣的事情,內心的感受已經從抵觸變成了疲憊與麻木。
但麻木也隻能是麻木,不代表接受,甚至是支持。
如果不是崔福這三個人行為太過過分,自己又的確需要在這個已經爛了根子的大隊裡立威的話,蘇曼也不會采取這樣的方式。
開始以前,蘇曼當著負責押著崔福、崔立春和崔田氏的同誌,對其了內訌而互毆得臉上幾乎都掛了彩的三個人說道:
“你們需要做的就是上台去說明自己做過的事情,並對自己的行為進行懺悔。我不需要你們跪下不需要掛牌子也不需要群眾進行吐口水辱罵等環節,隻要你們站到上麵,最好是能夠痛哭流涕地號召前來參加大會的群眾不要學習你們所做的事情。
“崔福你,是毆打家暴婦女、買賣人口、限製人身自由;崔立春和你母親崔田氏在家暴以外,還有嚴重的重男輕女思想,和為此造成三個女兒被餓死的行為……
“所以,上台以後,請你們要記住自己,舊社會舊思想的餘孽,是影響新社會發展,阻礙人們思想進步敗類的身份,好好懺悔,不要逼我出手親自幫你們。”
蘇曼的話幾乎是帶著幾分威脅的意味。
但這話對崔福、崔立春和崔田氏這三個在這幾天了解了不少關於批/鬥大會流程,和被批/鬥對象會遭遇怎樣事情的人而言,已經無異於是法外開恩了。
這大概是有點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的表現,三個人在經曆了被關禁閉後又因為內訌打架而被單獨關起來整整一天,感受到了何為黑暗、恐懼、孤獨的滋味以後。
崔福等人在再回到熟悉的麥河溝生產大隊,哪怕麵對的是把他們抓起來的蘇曼,以及接下來要接受批/鬥的處境,他們也無可避免地感到了內心的踏實與平靜,和可能僅存於此刻的,慚愧與悔意。
“我們,我們一定會好好表現,絕對坦白從寬,有啥說啥的……”
“沒錯,我也保證,以後絕對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誓死不做人民的敵人!”
“梅花要是在這兒,我肯定給她跪下磕頭認錯,以後當個好婆婆嗚嗚嗚……”
三個人一邊跟蘇曼保證自己等會兒一定好好表現,爭取能夠得到寬大處理,一邊不是捶胸頓足,就是老淚縱橫地開始悔恨起自己為啥好好的日子不過,以至於淪落到如今要當著幾乎整個公社群眾被批/鬥的下場。
蘇曼沒有同情施暴者的好心,隻雙手抱著手臂,冷心冷眼地看著這三個人“不見棺材不掉淚”的表現,像是在驗證什麼似的。
崔福仨人被蘇曼的眼神看得有些發毛,沒等彆人開口,自己就先止住了情緒,怯生生地看向都可以當他們閨女、孫女輩,卻比誰都心狠、厲害又有能力的蘇曼,像是在等著她發話。
“你們剛剛表現的那樣就不錯,但還不夠。所以等一會兒上台以後,我要你們比剛剛還要再痛苦再悔悟,並且還要表現得更狼狽淒慘些。”
蘇曼在三個人略顯驚恐的目光中,緩緩說道:“因為隻有這樣,才能讓這場批/鬥大會達到我想要的目的。不然的話……我想你們是不會想要被送去縣裡,去那裡體會一番真正的批/鬥大會的感受。”
這話是真的崔福三人讓被嚇到了,連忙保證:“我……我們一定不會讓你,讓蘇主任您,失望的!”
麵對這三個人的反應,蘇曼沒有立刻回應,反而在心裡重新複盤了一遍今天大會的流程。
雖說讓這仨人痛哭流涕的要求是有些演繹性質的存在,但如果真要她為了達成目的,而做一個向彆人吐口水的人……蘇曼想,如果自己這樣做,那麼她積極奮鬥婦女事業,爭取解放麥河溝深受家暴痛苦的婦女的行為又算什麼呢?
就算是以暴製暴,也不該是以這樣……的方式。
恍惚了片刻,蘇曼看了一眼天色,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頭發,準備等會兒上台,開始屬於她作為主導者,和那三個倒黴“崔”的表演了。
這樣想著,蘇曼睜開眼在直勾勾盯著因自己剛剛閉目養神而越發緊張的崔福三個人看了一會兒後,她才慢吞吞地開口說道:
“但願如此。”
——
被暫時用來開批/鬥大會的地方,是麥河溝大隊的打穀場,是平時大隊社員上工時統一過來這裡領農具、算工分、分糧食的,也是用來給新收下來的麥子進行脫殼、晾曬的地方。
現在正值春耕時節,沒有麥子可曬,蘇曼便安排人在這裡現搭了一個台子,好方便崔福三個人站在台子上麵,以免引起暴/亂。
這台子大概有半米來高,正好方便群眾自帶小板凳過來抬頭看台上的人。
隻是這樣的設計,在彆人看來是正正好的,在即將登台的崔福、崔立春和崔田氏看來,卻像是洪水猛獸一般,為等會兒自己就要站在台子上麵,被下麵那麼多人看著也唾棄著的事情,而再一次後悔起來。
而此時,台下已經坐滿了人。
田慶豐和幾個公社一起過來的乾部坐在最前頭。在他們旁邊坐著的,是身體已經恢複了許多,等會兒還要上台的苦主,崔秀菊和李梅花兩個人,和等會兒還要上台的趙英姿大夫。
而不同於田慶豐處變不驚,看不出是對接下來要發生的批/鬥活動有啥情緒變化的神情,坐在第二排的幾個被請過來的生產大隊長和婦女主任的臉色卻都十分難看。
尤其是被迫在郭屯生產大隊帶頭開了小一禮拜荒地,累得整個人都瘦了一圈,腰也都快直不起來的麥隊長。
在得知自己大隊是頭一個被揪住小辮子,出了崔福這幾個丟人現眼的東西還要上台挨批/鬥的事情以後,麥隊長的臉色那叫一個烏黑鐵青。
更彆說,他還知道了自己留在隊裡頭的相好的,秦招娣被罷免的事情,和如今崔隊長嘛事不管,任由蘇曼這個多事的小娘皮在隊裡頭“橫行霸道”事兒,想到自己經營了這麼多年的大隊,馬上就要成為蘇曼說一不二的地方,麥隊長就徹底明白當初公社那邊為啥要提出“輪崗”製度的目的了。
那就是為了奪權!
但現在想明白是早就晚了。
麥隊長看著站在台子上麵臊眉耷眼的那三個廢物點心,心裡是真恨不得衝上去先給他們幾巴掌,讓他們本就掛彩的臉徹底破相了才好!
但在看到站在台子旁邊的蘇曼,和坐在自己頭麵的田慶豐以後,麥隊長也知道,他們這幾個大隊長真是大勢已去了。要是沒啥錯處的話,估計還能繼續當下去,隻是權利不如從前那麼大,可要是出了錯……
認清現實的麥隊長歎息道:“回去以後還是給郭屯再開三畝地的荒吧。”
……
在台下的大隊長心思浮動,身邊的婦女主任也都忐忑不安的情況中,批/鬥大會正式開始了。
對於要麵對台下那麼老些鄉親們,上台懺悔的事情,崔福、崔立春和崔田氏在極度抵觸的同時,又不得不在身後公安同誌的推搡下,和蘇曼那好像能殺人的眼神中,不得不往上走。
一步,兩步,三步……
在才走上台的時候,坐在太下邊的麥河溝生產大隊的婦女們就異口同聲地喊道:“打倒崔福崔立春!打倒舊社會餘孽!讓毆打婦女的男人都滾出麥河溝,拒絕重男輕女、迫害婦女的行為!!!”
崔福&崔立春&崔田氏:“……”
是誰?!是誰組織這群婦女喊口號?這是要害死我們啊!!
不同於知道這仨人乾了啥事,清楚這場大會不是玩虛的,而是來真的的麥河溝大隊社員。被臨時招呼過來,心裡頭還惦記著地裡活的,除了於家堡過來的懶胚子以外的,他大隊社員們都沒把所謂的批/鬥當回事,隻一心想著趕緊結束,他們好回去繼續為今年的收成忙活。
然而,在看到崔福、崔立春和崔田氏三個人被穿著製服的公安同誌押上來,聽到他們本隊婦女喊著口號說要打到他們的話,看著她們毫不作假的憤怒表情時,大夥兒原本不以為然的態度,是都徹底消失了。
緊接著冒出來的,是幾乎沒有人能夠克製住的,吃瓜的好奇!
原本安靜的觀眾席一瞬間躁動了起來,大家無一不是議論紛紛,猜測著他們仨到底是咋回事,又為啥會有公安同誌過來,又為啥會遭受他們大隊的婦女如此排斥的行為。
聽著麥河溝婦女們撕心裂肺喊著口號,卻十分整齊的聲音,蘇曼雖意外她們會敢在這個檔口喊出這樣口號的行為,但對於她們團結一心,勇敢邁出第一步的行為,蘇曼是真的有感到十分欣慰與看好的。
——這說明,自己的工作沒有白乾,努力沒有白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