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當即小心翼翼觀察起魏嚴神色。
他沉聲說了句:“取來。”
侍者這才去書房門口將那一方錦盒捧到了書案前。
魏嚴一雙蒼老卻淩厲依舊的鳳眸端詳著跟前的錦盒,這盒子顯然有些年份了,粘合在盒身上的那層錦布已泛黃。
他叩開鎖眼,打開盒子,瞧見放在裡邊的東西後,眸色瞬間染上一層陰霾。
侍者見他變了臉色,忙也看了一眼盒中物件,隨即大驚失色道:“賀……賀敬元看過這信了?”
錦盒中所放的,是一封信和一枚玄鐵令牌。
魏嚴抬手拿起那信,見信封陳舊,但封口完好,且上邊並無任何落款,瞧著像是很久以前就有人用一個新的信封把裡邊的東西裝了起來。
他沉聲道:“他沒敢拆開。”
他抬手撕開信封,裡邊裝的果然是另一封被拆開後的信,那封信的信紙和封皮都已泛黃,還沾著乾涸氧化後呈淡黃色的血跡。
封皮上寫著“孟叔遠親啟”幾個蒼勁有力的大字。
魏嚴挾天子以令諸侯多年,在朝堂上雖為人所詬病,可那一筆字,卻也是在當代書法大家中排的上名號的。
但凡見過他墨跡的人,都能辨得出那信封上的字是他所題。
看到裡邊的信件時,魏嚴一直冷凝的神色這才緩和了些許,隻不過一雙眼依舊銳如鷹隼:“我讓玄字號死士去取的東西,為何會落到賀敬元手上?”
侍者垂首,冷汗涔涔:“老奴這就命人去查。”
魏嚴卻揚了揚手,示意不必,他見和著錦盒一起送來的,還有一封薊州來的折子,打開看完後,將折子扔到了案上,道:“他在求我放過那叛主之徒的兩個女兒。”
侍者能在魏嚴身邊伺候多年,自然是個會揣摩人心的,瞥了一眼賀敬元那折子上寫的山匪襲清平縣,殺害多戶良民,匪徒現已伏誅,便也明白了魏嚴話中的意思。
賀敬元替魏嚴找回了他想要的東西,希望魏嚴就此收手,放過那人的兩個女兒。
侍者眼神微動,道:“賀將軍大抵也是念在昔日同袍的情分上,您先前為試探賀將軍忠心與否,讓他去殺那二人,他不也照做了麼?想來賀將軍對您一直是忠心的,不過婦人之仁罷了。”
魏嚴冷笑:“你說他是一早就拿到了這東西,還是真如他在折子中所說的,誤以為是清平縣匪患,出兵剿匪誤抓了玄字號死士,才得知老夫在尋此物?”
侍者斟酌道:“您讓他去殺了那二人後,不已派了人過去盯著麼,賀敬元看樣子並不知道這東西,想來是後者。”
威嚴冷聲道:“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人。他雖未啟這信件,但能想到以這信來求我放過那那叛主之徒的女兒,當已猜到這是何物了。”
侍者小心道:“您的意思是,要像對侯爺那樣……”
他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
魏嚴盯著案上那份折子,沉吟許久,終是搖頭:“錦州之戰過去了十六載有餘,數月前關於承德太子和謝臨山的死才突然在民間被重提,征兒會去徹查關於此戰的卷宗,想來也是被有心之人指引的。那幕後人尚未現身,便已逼老夫折了手上這最好的一把刀。”
魏嚴說到此處,語氣陡然淩厲:“眼下崇州戰局僵持不下,興許也有那幕後人暗中動了手腳,再折賀敬元這柄刀,西南之地便可拱手送人了。那叛主之徒倒也心中有數,未告知兩個女兒半點當年之事,兩黃毛丫頭不足為懼,姑且留她們性命罷。”
侍者讚道:“丞相英名。”
心中卻也明白,他妥協留賀敬元的性命,不過是因為賀敬元知曉錦州一戰的真相後,依舊能為他所用,背叛了他的那人,膝下也隻有兩個女兒,女子談何複仇?不用擔心什麼隱患。
但謝征不一樣,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所以眼前人才先下手為強,在崇州戰局上設套,讓大胤這位弱冠之年憑軍功封侯的戰神折在那裡。
魏嚴並未理會侍者的奉承,最後瞥了一眼那曆經十六年光陰泛黃的信紙,揚手扔進了案邊的炭盆裡。
燒得火紅的銀骨炭瞬間將信紙灼出一個大洞,隨著那信紙上暗棕色的洞變大,整張信紙逐漸被火光吞噬,十六年前的兵戈與血色似乎也在這火光裡化作了煙塵,再無人知曉當年的真相。
魏嚴眼底映著火光,沉聲道:“崇州戰局且先交與賀敬元吧,一心想把十六年前的錦州之戰搬到台麵上來的人不會罷休的,讓地字號的死士去盯緊些,再有異動,老夫必要見到那躲在暗處攪弄風雲的老鼠!”
侍者問:“會不會是李太傅一黨……”
魏嚴搖頭,蒼老的臉上自有一股臨淵峙嶽的從容:“那老東西若察覺到了當年錦州一戰的蛛絲馬跡,不會等了十六年才舊事重提。”
他緩緩道:“當年承德太子戰死後,東宮失火,太子妃和皇孫都命喪大火中,太子妃尚有半張臉可辨認,皇孫卻被燒成了一具乾屍,且盼當年死的,當真是皇孫吧。”
侍者聽出他言外之意,冷汗都浸出來了,道:“能和太子妃死在一起的,必然是皇孫無疑,東宮裡除了皇孫,又哪來那稚年男童呢?”
魏嚴隻道:“但願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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薊州。
本是除夕夜,但朝廷軍隊在崇州戰敗,薊州毗鄰崇州,整個薊州府七品以上的官員全都沒能安穩過個好年,被叫去薊州府衙商議對策。
一封信報被送於賀敬元書案上,賀敬元展開看後,隻歎道:“丞相這長子,是嫌崇州戰場的火燒得還不夠大啊!”
立於下方的鄭文常問:“大人何出此言?”
賀敬元將蓋有西北節度使大印的公文遞與下屬,書房內眾官員傳看後,議論紛紛。
鄭文常怒道:“整個大胤朝一京十七府,西北占四府,崇州已反,隻徽州、薊州、泰州三府,徽州乃屯兵之地,朝廷為了削弱節度使兵權,曆來又嚴令禁止屯兵之地囤糧種地,現整個西北隻餘薊州、泰州兩府可供糧,他魏宣要我們兩府各自在三日內征出十萬石糧來,這不是強人所難麼!”
另一官員道:“聽聞泰州征不上糧來,昨日節度使才派了軍隊前去強行征糧,農人留的穀種都叫官兵奪了去!百姓彆說明年春種,這個嚴冬不餓死便算好的!”
“魏宣手底下那些兵將,哪將百姓當人,聽說還打死了好些個不願交糧的莊稼漢,此事還沒傳開罷,一旦傳開了,魏家的惡名便又多一條!”
賀敬元聽著底下的府臣們吵吵嚷嚷,並未做聲,在他們愈吵愈烈時,才問了句:“今年西北何故征不上糧來?”
徽州大營十萬軍士的糧草,一向是由朝廷撥給,隻不過因崇州戰亂,阻斷了糧道,糧草這才遲遲到不了。
若是崇州之戰早些結束,也不至於落到此地步,可偏偏大胤戰神武安侯已折在了那裡,對三軍士氣的影響不可畏不大。
新來的節度使魏宣又是個好大喜功之徒,為了儘快將徽州十萬兵權握到手中,將武安侯麾下重將貶的貶,遠調的遠調。
他自己帶去的那一班子人馬,根本不熟悉西北的戰局,接連吃了好幾回敗仗,士氣再三受損,硬生生將戰線拉長,耗完了徽州大營現存的糧草。
徽州告急,按理說,西州其他三府是能先補給上的,便是如今隻剩兩府,也不至於一點糧草都征不上來。
一直跟個炮仗似的鄭文常抱拳道:“屬下命人查過了,前不久一名姓趙的商人在薊、泰兩州高價收購了不少糧食,百姓隻留了春種的穀種和自家吃的粗糧,其餘糧食全賣了換成銀錢過年。”
賀敬元道:“查查那姓趙的商賈。”
鄭文常應是。
賀敬元說:“今日除夕,便不再議事了,都早些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