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做完這一切後,才蹲在他跟前對他道:“多謝提醒,我不認得你,也不可能帶著你一起逃,未免你告密,我還是先把你綁起來吧,這樣你明日被人發現了,也好脫身,省得被冤枉成我的同夥。”
他被塞住了嘴,眼睛冷得像冰,又似淬了火,發出兩聲唔語。
女子伸手指了指自己:“我啊?這你就不用操心啦,等明天府上的人發現我不見時,我應該已經出崇州城門了!”
她重新挎起自己的包袱,往紫竹林深處走去,背朝他格外瀟灑地揮了揮手。
齊旻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生平頭一回被這般對待,他本該是要生氣的,但不知何故,突然又一點也氣不起來。
那女子對他沒有半點惡意,身上還有種莫名的東西在吸引著他。
她自然也是沒能成功逃出王府的。
她走後不久,發現石室那邊變故的影衛便尋著痕跡找了過來,大驚失色給他鬆了綁。
齊旻罕見地沒有大發脾氣,而是讓他們帶著府上的侍衛去將一從後山逃走的婢女毫發無傷地帶回來。
影衛們辦事效率很高,他回房剛更衣完,那女子就被抓回來了。
並且還帶回了另一個消息:她不是什麼粗使婢子,而是孕育了他血脈的那個女人。
這個答案讓齊旻怔愣了很久。
第一想法竟然是,那個女人竟也不認得他?
這個認知讓他不太高興。
他是惡心下藥後同他成事的那女人的,還極度厭惡她腹中那個尚未出世的孩子——儘管那是他的骨血。
沒誰會喜歡一個隨時會威脅到自己性命和地位的人。
幼虎長大後,在有同虎王一較高下的實力前,也會被趕出領地。
在這一晚之前,他隻想著什麼時候弄死那女人和腹中的孩子。
這夜之後,他突然對那個女人有了幾分興趣。
她都懷上身孕了,還敢跑,她似乎也不願被圈禁在這裡?
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也渴慕的東西:自由。
(七)
齊旻沒有急著去見那女人,也沒讓人罰她。
準確來說,他是還沒想好要怎麼處置她。
蘭氏也摸不清他對那女人的心思,但見他似乎沒有之前那般厭惡那女子了,還是主動告訴了他不少信息,比如那女人姓俞,沒有名字,家中貧苦,是被爹娘賣了的。
齊旻對這些並不上心,他在有條不紊地慢慢加劇魏嚴和長信王之間的摩擦。
隻偶爾夜深人靜,獨自練武後在寒潭邊上泡澡緩解那一身練武磕碰到的疼痛時,莫名地會想起那女人的吻。
那是他的第一個女人,他似乎也沒那麼惡心她?
時隔一月,齊旻終於問起那女人的近況。
底下的人神色有些微妙,隻說她一切都好。
齊旻不懂“一切都好”是何意,親自去那女人住過的院子裡看了一遭,終於明白了。
她總是安靜又悠閒地做著自己的事,嫌廚房做出的滋補膳食不好吃,自己在孕中又不願沾油煙,還會指導起灶上的廚娘怎麼做菜。
仿佛跟當初那個半夜挎著包袱要偷跑的不是同一個人。
嗯,她變乖了。
亦或者說,她總是在儘量讓自己過得舒服。
她知道他就是傳說中那個“大公子”後,確實也驚訝了許久,但很快就平靜了下來,該認的錯她立馬就認,該吃的飯也是一口不落。
齊旻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錯覺。
不過,也挺有意思的。
她是這府上唯一一個真正不怕他的人,哪怕他就坐在她對麵,她依舊能敞開肚子吃吃喝喝,半點不把他當回事。
就是這份隨意,反而讓齊旻愈發喜歡同她待在一起。
她對他恭敬,卻又沒那麼恭敬。
像是一隻時刻都想炸毛,但又不得已要按捺住自己脾氣,任人搓揉扁圓的貓兒。
有時候,他甚至會覺得,自己的長子是這樣一個女人生的,似乎也沒那麼難以接受了。
因為從她這裡得到的那份寧靜與平和,他連當初被下藥後的那份屈辱和憎惡都在慢慢淡去。
隻是他很快便嘗到了背叛的滋味。
那女人逃了。
卷了他賞賜下去的所有金銀首飾,帶著貼身伺候的人和長信王府上一個經常幫她跑腿的侍衛,遁得無影無蹤。
他派了影衛去找,也隻查到她們跟著商隊出了關外,去了西域。
齊旻恨得咬牙切齒。
足足五年,他一直在利用趙家的人脈,往關外找人。
這期間,蘭氏倒也不是沒有催他另選幾個合眼緣的侍妾。
隻是他到底已培養起了自己的勢力,不再如從前一般,處處都隻能聽任蘭氏安排了。
他怎麼可能再容忍自己被當做一個傀儡。
蘭氏碰了硬釘子,也察覺出他對趙家和自己已多有不滿,到底是不敢再強求。
(八)
再次有那女人的消息,是在清平縣。
齊旻收到趙詢的傳書時,幾乎氣笑了,他一直以為,她躲去了關外,沒想到當年她故意留下的行蹤才是障眼法,這麼多年,竟是一直躲在薊州。
那女人還給他生了個兒子。
蘭氏母子極為高興,齊旻在動身前往薊州時,卻隻是意興闌珊想著,那個小賤種,到底是殺還是留?
彼時隨元青假扮了朝廷征糧的官兵,正在試圖把薊州的水越攪越渾,激起民憤後,讓暴民裡應外合,助力長信王奪下薊州。
得知他那逃跑的侍妾在清平縣開起了酒樓,隨元青直接控製了當地的縣令,將酒樓裡的人全都押進了大獄,再傳信與他。
他再次見到那個女人,是在清平縣民眾暴動的那天夜裡。
她被他的人秘密帶到了莊子上。
他才知道原來她有了自己的名字,叫俞淺淺。
他問她兒子的下落,她不肯說。
時隔五年,他第二次碰她,帶著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怒意和失而複得的喜悅。
他突然發現,其實他也並沒有那麼厭惡男女之事的,前提是和她。
她在他床榻上被綁了一夜,第二日隨元青落敗生死不明的消息便傳回了彆院裡。
他雖已派了趙詢明朝暗訪了她許久,但她曾完美地瞞過自己的眼睛逃跑過,所以這次他也不打算直接帶她回去。
一是她給他生的兒子還沒找到,二是他想知道她這些年裡,還藏了哪些勢力。
於是他故意露出破綻,做出一副是隨元青落敗之後,他們也必須儘快撤離薊州的假象,讓她有機會逃跑。
他的人一直暗中跟著她,看著她匆匆折價賣掉了自己的酒樓,遣散了樓裡的人,隻帶著幾個忠心的婢子和護衛逃。
她把兒子果然藏得隱秘,竟是托付給了鎮上一戶殺豬的孤女。
確定了俞淺淺再沒有任何底牌後,他才帶著軍隊在她前往江南的必經要道處截下了她。
看著她眼底從滿是希翼到認命的灰敗,其實也很有意思。
他想,他得罰罰她,她才能長記性,打消繼續逃跑的念頭。
知道她對那孩子看中,他便讓底下人將她們分開關著。
初時他覺著她順眼,是因為她對自己無所求,她從來沒想過要從他這兒拿走什麼。
跟她在一起,他覺得自己才是放鬆、安全的。
可如今,她還是對他無所求,他反倒躁鬱一日勝過一日。
——對他無所求,就意味著他身上沒有什麼能讓她為他留下。
除了孩子,也隻有那個孩子。
齊旻是憎惡俞寶兒的,不僅因為他曾是他被當做牲口一樣下藥屈辱的產物,還因為他健康、活潑,有母親的疼愛。
最重要的是,他似乎一個人占據了俞淺淺所有的愛。
他就是在陰暗地嫉妒自己的孩子。
(九)
很快他便嘗到了甜頭。
他在崇州留了一座空城,發兵盧城時,俞淺淺第一次對他服軟。
孟叔遠的外孫女在城外血戰死守,他知道她是在拖延時間,一開始還想讓底下的影衛活捉了她,好歹也能成為一個同武安侯對上時的籌碼,但眼見時間越拖越久,盧城還沒被攻下,他便也真起了殺心。
是她故意弄出了動靜,引他前去。
她求他留那孟氏女的性命。
天知道他當時心中有多愉悅,但又被一股不知名的怒火裹挾著,心口燒得慌。
在她那裡,果真是誰都比他重要的。
他突然就想知道,被她放在心尖上,究竟是個什麼滋味。
光是想想,他便覺著心口發燙,整個人都愉悅了起來。
隻可惜他後來也一直沒機會。
奪盧城的計劃還是失敗了,誰也沒料到,一直在康城的謝征,為何會突然出現在盧城。
一如十七年前母妃為了讓他活下去,讓他成為了隨元淮。
他一招金蟬脫殼,便也結束了這反賊之子的身份。
他帶著她躲進了李家一早就安排好的地方,成功避開了武安侯那邊一次又一次的搜查。
期間還發生了一件讓齊旻極為生氣的事——趙詢叛變了。
他想,他早就該對蘭氏母子下手的,不然也不至於在趙詢找到武安侯這個靠山後,他一時拿趙家無法。
早些年他為了瓦解傀儡皇帝和李家的結盟做的那些事,終究也是替武安侯做了嫁衣。
趙家雖是商賈之流,但也委實有些本事,連傀儡皇帝身邊總管太監的線都能搭上。
皇權衰落,在宮裡當差的那些太監,便也都替自己多謀著一條生路。
早些年趙家便打探到了一些消息,比如李家送進宮的姑娘,數載都還沒有身孕,顯然傀儡皇帝在魏嚴架空他的權勢後,便麵上雖依附李家,背地裡卻也提防著李家的。
傀儡皇帝也怕李家將來成為第二個魏家。
齊旻還曾自嘲,龍椅那位傀儡皇帝的處境,同他還真是像。
他們都不敢有自己的子嗣,怕自己輕易便被取代掉。
能徹底擊垮傀儡皇帝和李家結盟的,便是總管太監手上的那十餘封關於關中和江南大旱大澇的急報。
負責前去賑災的是魏嚴手底下的人,李黨派了監察同往。底層官員貪墨,李黨的監察毫無作為,甚至幫著瞞報災情。
那是傀儡皇帝和李家一開始就謀劃好的,借此大災多死些人,屆時問罪魏嚴,便能又斷魏嚴一臂。
隻是李太傅行事謹慎,怕將來傀儡皇帝得勢時,反扣李家一項監察不力的大罪,寫了十幾封急報送往京城。
總管太監是個人精,當然知道皇帝是不願看到那些急報的,若是看到了,要麼原定的計劃沒法繼續了,要麼,皇帝吃了李家這個啞巴虧,將這份帝德有虧的汙點背了,隻是他這個總管太監便也做到頭了。
所以總管太監隻能把腦袋彆在褲腰帶上,暫且當這個中間人,扣下了所有的急報。
拿到那些急報,便是拿到了帝德有虧的證據,也是拿到了李家的一處命脈。
齊旻一直想要總管太監手中的這份罪證,最後卻被趙詢捧給了謝征。
以至於後來蘭氏為了保護他,死在血衣騎劍下時,他心底升不起一絲一毫的波瀾。
——她忠心的不是自己,隻是承德太子的這股血脈。
齊旻甚至自嘲地想,若不是俞寶兒還在謝征手中,蘭氏隻怕是不會豁出性命來保自己周全的。
破廟那場刺殺裡,他還殺了隨元青。
隨元青到死都恨極了他,他可以把當年的真相和盤托出的,可以同他說長信王隨拓和魏嚴一起乾了什麼豬狗不如的事的,也可以同他說,他的母親,為了他能活下來,將自己燒死在東宮,所受的痛苦,一點也不比真正死去的長信王妃母子少。
但他什麼都沒說,他吝嗇給出這個答案。
說了真相,他似乎就是條為了報仇在長信王府蟄伏這麼久的可憐蟲。
就是要隨元青帶著一腔恨意和委屈死去,才快意不是麼?
(十)
同血衣騎交鋒後,齊旻設計,終於把俞淺淺搶了回來,可惜沒能成功殺死落在謝征手上的俞寶兒。
俞淺淺受了很重的傷,他發了一通脾氣,讓傷了俞淺淺的影衛下去領了罰。
俞淺淺對他前所未有的冷漠,她還是不能理解他為什麼一定要殺她的孩子。
她使性子,不肯喝藥,也不肯治傷,似乎知道他手上已沒有了俞寶兒,奈何不了她了。
也是那時,齊旻突然發現,俞淺淺對這個世界其實是沒有留戀的。
除卻她在乎的人,她憎惡這裡的一切。
她不配合治傷,他便碰她。
兩人間,其實她才是真正厭惡房事的那個。
在他這樣的逼迫下,她終於肯吃藥治傷,那時她總是很平靜地告訴他:“你不讓我死,終有一天,我會殺了你的。”
齊旻記得那天的日頭很好,他端著藥碗坐在榻邊,常年冷白的指尖被太陽光照著,竟也感受到了幾分暖意。
他笑著回答:“人總有一死的,比起死在旁人手上,死在你手上似乎還不錯。”
他攪了攪湯匙,同她閒聊一般道:“到時候給我煲個湯,在湯裡下毒吧。”
當時俞淺淺隻是用看瘋子的眼神看著他。
後來,她真的帶著她煲的湯來送他最後一程了。
(十一)
逼宮失敗這件事,對齊旻的打擊倒也沒多大。
真正塵埃落定的那一刻,他心底反倒有幾分解脫的快意。
他這一生太累了,幼年靠燒毀整張臉和半身的皮肉,親眼看著母妃葬身火海,才偷來幾十載光陰苟延殘喘。
這十幾年裡,他忍受著火燒的幻痛,日日如履薄冰……他常覺著這和死了有什麼區彆?
可是他不敢提死,甚至不能在任何人麵前表現出半點脆弱。
他是承德太子的後人,將來是要重新奪回皇位的,儲君要有儲君之威,豈可在人前示弱?
他也不能死,母妃賠上了自己的性命才為他換來的一線生機,他得把他的仇家一個個地拖進地獄裡,把京城那把龍椅搶回來才行。
如今,倒是徹底解脫了。
胸口的箭傷折磨著他,明知謝征是故意吊著他一口氣,他也沒想過自我了結,他想見俞淺淺最後一麵。
他們約好了的,他得喝她煲的湯走才行。
她來時,她想替旁人問的陳年舊事,他答了,她煲的湯,他也喝了。
他想問她究竟是誰,她卻避而不答。
明白過來她待自己從未有過半分真心後,他也不懂自己為何就生出了一股滔天的委屈和憤怒。
他就要死了啊,她竟是連做做樣子騙騙她都不肯!
恨到了極致的時候,他甚至想,帶她一起走好了。
這是她欠他的!
隻是他終究太虛弱了,他根本傷不了她。
後來她蹲在他身前,平靜地同他說他不配被人喜歡的時候,他恍惚間也是覺著難過的。
他想說,他母妃去得太早了,他的整個童年到少年時期都是在疼痛中度過的,身邊的人敬他、懼他,同他說得最多的便是複仇,沒人怎麼教他什麼是喜歡,也沒人教他要體諒下人。
一個要同他爭位乃至威脅到他性命的孩子,他自然也是留不得的。
他像陰溝裡的老鼠一般提心吊膽才度過了這麼多年,他成不了她口中那類光明磊落的人。
這世間,除了母妃,的確也沒誰真心實意地對他好過。
她看到他眼中的淚,似乎怔了一下,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齊旻獨自一人躺在空曠的大殿裡,感受著五臟六腑慢慢被毒素侵蝕,嘴角溢出了大股大股的鮮血。
許是幼年便經受過火燒之痛,這些年裡又一直被幻痛折磨,毒藥遊走在四肢百骸,一點點吞噬他生命時,他反倒沒覺著多難受。
意識在昏沉,身體像是在無邊的黑暗裡墜落,拖著他墜入一個再也不可能醒來的夢裡。
一如當初他險些溺死在寒潭中那般。
隻這次再也沒有一隻溫暖的手將他拉起來了。
眼角澀疼,心口的地方空得厲害。
恍惚間,他聽到殿外傳來了她的聲音。
“長玉,我有個秘密。”
“我從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來到了這裡,再也回不去了。”
她聲音很沉,不知是在說給外邊的人聽,還是在借機說給他聽:“從現在開始走,走上千百年,才能回到那裡去。”
空得發慌的心口,似乎沒那麼難受了。
齊旻染著鮮血的嘴角艱難地牽了牽,那已開始渙散的眸子緩緩合上。
他要的答案,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