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八年年初,李、魏兩黨謀逆不成,皆已伏法。
族中被判了斬立決的,暫押於天牢秋後問斬,流放的,則於三月初便由官差押送往流放之地。
李家犯的乃謀逆大罪,九族算下來,牽連甚廣,其中不乏各種盤根錯雜的姻親關係,當真是把半個朝堂和許多致仕的大儒都含括了進去。
新帝繼位,為表仁德,大赦天下,最終謀逆的李、魏兩家,都隻誅了三族,即血親和姻親一脈,姥族一脈,爺族一脈。
三族開外,九族以內的,全都流放三千裡。
李懷安作為李太傅之孫,在五族之內。
他於薊州落於謝征之手後,便一直被關押了起來,期間也受過刑,瞧著不過一文弱仕子,嘴倒是極硬,公孫鄞親自去套過他的話,都沒問出什麼來。
彼時,他渾身是傷躺在牢房的草垛裡,因為冬日嚴寒,吐息間都是一團白霧。
對著前來勸說他的公孫鄞,隻是苦笑:“先生盛名在外,懷安早有耳聞,隻未曾想,初見先生竟是如此境地。”
“李家所犯,是十惡不赦之大罪,天底下誰都能唾罵李家,誰都可以推李家這堵搖搖欲墜的危牆一把,但懷安不可以。懷安受族中恩澤庇佑二十餘載,李家大廈將傾,懷安可碎骨於覆巢之下,卻不能做那覆巢之力。懷安自知是罪人,死後也願下阿鼻地獄,望先生……成全。”
公孫鄞看著青袍上布著淩亂血痕的人,緩緩道:“李家已棄了你,這般,值得嗎?”
李懷安淺笑著答:“二十載養育之恩,夠了。”
他一心求死,身子骨又不如習武之人結實,終是沒法再用刑逼問。
李家定罪後,他才一並被轉到了大理寺牢房裡。
這年春,天子繼位後不久,李懷安便和李家三族開外的族人一起踏上了流放之路。
一群生來便錦衣玉食的人,在被抄家收押天牢時,便以為天都塌了,等真正踏上流放之路,才知曉這世間的苦難多了去了,他們曾經所經受的,壓根不算什麼。
官差嚴苛,每日走多少裡路都有嚴格的規劃,走慢了會挨鞭子,那不知什麼皮革做成的鞭子,因為常年使用,甚至油光發亮,挨上一鞭,半個肩背都能浮起一條腫痕,幾日才消。
在大牢裡時,給獄卒使些銀錢,還能吃一頓像樣的飯,流放路上條件有限,他們私藏的體己錢基本上也在牢裡時就被獄卒們榨乾了,拿不出多少來孝敬官差,每日吃的食物,也都是硬得幾乎咬不動的黑麵窩頭,大多數時候還吃不飽。
不過幾日下來,被流放的李氏族人們個個都瘦了一圈,神色憔悴,形容枯槁,再無了從前金尊玉貴的模樣。
稚兒年幼,走不了太多路,一路上都是大人們輪換著背。
腳上的鞋子磨破了沒有新的,連日的趕路下來,李懷安腳上都磨出了幾個血泡,更何況同被流放的女眷。
他親眼看著幾個年幼的侄兒相繼病倒,卻無能為力。
他身上已拿不出一個銅板,想說動族中還藏有體己錢的族人給孩子們湊一副藥錢,收到的卻也隻是一片買慘聲和咒罵聲。
李太傅的兒女們都被判了秋後斬首,李懷安這個李家長孫,成了李家唯一的嫡係,所有被牽連的旁支和五族開外的親戚,曾經依附李家這課大樹,如今樹已被連根拔起,麵對抄家流放的結局,無一不是咒罵怨恨李家。
李懷安跪在地上磕頭,祈求族親們湊體己錢救幾個高熱不退的侄兒時,被啐過,也被對李家主家一脈心懷怨恨的族親拳打腳踢過。
若不是官差及時製止,怕是李懷安也得傷得幾天走不了路。
那個春寒料峭的夜裡,他把身上唯一禦寒的破襖給高熱燒到迷糊的侄兒裹上禦寒,自己抱著侄兒靠著驛站破舊的門板,望著門縫外漆黑一片的夜空出神。
小侄兒縮在他懷中,明明已雙頰燒到通紅,卻還是一個勁兒地說冷。
李懷安徒勞地將侄兒身上的破襖裹緊了些,自己嘴臉都已凍得青白,單衣下甚至能看到凸起的肩胛骨,嶙峋得像是一株快枯死的竹,他輕拍著侄兒的後背,低聲安撫。
小孩虛弱地掀開眼皮,問他:“小叔在看什麼?”
李懷安聲線沙啞:“在看李家的罪孽。”
小孩聲音弱的跟快夭折的幼貓一樣,眼皮也在慢慢合上:“那是什麼?”
李懷安心口艱澀,喉間發苦,望著夜幕愴然道:“李家曾做錯了很多事,害死了很多無辜的人,小叔在想,那些因李家遭難的尋常百姓,在曆經生離死彆時,是不是也是這般淒惶無助……”
他有些說不下去了,低頭時,發現懷中的侄兒已咽了氣,終是再也抑製不住心中的悲意,埋首在侄兒身前,“嗬”地哭出聲來。
“該死的人是我……該遭報應的是我啊……”
那一夜驛站柴房裡,一直傳出斷斷續續壓抑到了極點的哭聲。
小侄兒死後,李懷安也大病了一場。
當真是形銷骨瘦,雙目無神,再也看不到半點曾經那個清貴端雅的李家公子的影子。
押送這批流放犯人的官差都以為他要挺不過來了,可李懷安偏偏又活了下來,還一路走到了肅州。
他變得寡言少語,通常一天也不見他同誰說一句話。
但他又默默做了很多事,流放的犯人自己吃食尚且不夠,大家為了避免挨餓,一個窩頭都得扮成兩半,留一半揣懷裡餓到不行的時候再吃。
他流放路上遇上乞兒,常把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半個窩頭都施舍給乞兒。
偶爾遇上膽大敢同他說兩句話的,他還會教對方幾個字,甚至也幫幾個乞兒取過名字。
隨行的官差和流放的犯人都隻把他當個笑話看,覺著他這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都難保,還有閒心去同情那些乞兒。
李懷安從不解釋什麼,隻依舊固執地做著這些。
有族親看到他總是剩半個窩頭,留著施舍給去下一個地方遇到的乞兒,乾脆直接搶了他的。
他挨了一頓打,去河邊洗臉上的血跡時,看守他的官差瞧不慣他這副平靜泰然的樣子,出言挖苦:“李大公子,您自個兒都落魄到這份上了,還假仁假善給誰看呢?合著當年關中大旱,江南水患的貪墨案,同反賊勾結的盧城血案,都不是你們李家一手促成的?”
水聲潺潺,李懷安看著自己在流水中模糊不清的倒影,垂下的臟發遮住了臉上微苦的神情:“官爺說得不錯,李家的罪,關係著成千上萬百姓的性命,贖不完的。但罪民心中愧疚,比起死了一了百了,還是想替被李家辜負過的百姓,做些事,償還罪孽。”
官差聽得他這番言辭,先是一愣,隨即便譏諷笑了聲。
但李懷安對這些譏嘲聲一直都無動於衷,隻默默做自己的事,一開始官差和隨行的犯人還拿他當個樂子,後來不知是不是覺著他的反應無趣,便也懶得再拿這些話去刺他了。
流放之徒艱苦,李懷安腳上的布鞋在離京不到兩月,破得徹底不能穿後,他跟著驛站裡打雜的老翁學會了編草鞋,那雙曾經踩慣了錦靴的腳,在磨出血泡和一層又一層厚繭後,如今穿草鞋也不覺紮腳了。
那曾經執筆作畫的手,也早粗糙皸裂得不成樣。
這一路,他替隨行的不少族人也編過草鞋。
可在這年十二月,李氏族人終於抵達肅州時,來時的百餘口人,活下來的依舊寥寥無幾。
這便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的流放。
肅州地處西北西境,荒涼苦寒,放眼望去四處都是荒漠,隻在有水源的地方築黃土為城,聚居起了人口。
城內大多都是戍邊的兵卒和流放過來的犯人,聚留在這苦寒之地的本地人極少。
新帝繼位,鎮守關外的武安侯回京輔佐幼帝當了攝政王,關外蠻族又蠢蠢欲動。
肅州邊城在幾番被蠻族騷擾後,守將下令先加固城防,李懷安這一批剛至肅州的流放犯人,便被趕去修城牆。
李懷安一文弱書生,手不能提肩部能抗,去的頭一天便狠吃了一頓鞭子,滿背鞭痕,第二日依舊要被趕起來去修城防。
單薄的背脊扛不起那些沉甸甸的厚重磚石,不慎摔到在地,磕壞了一塊磚石,監工的官兵便恨不得要吃人,鞭子劈頭蓋臉地落下來,被打到的地方似被毒蠍蟄過,火辣辣的疼。
好多次李懷安都懷疑自己會被打死在這裡,但他心裡升不起一絲一毫的怨恨。
侄兒病死的那個寒夜,他突然就明白了那些因李家的計謀家破人亡的普通百姓,當年有多無助。
這世間的許多苦,終是切身嘗過了,才明白是何滋味的。
修城牆的苦和累,比起城破時死於亂刀和馬蹄下,又算不了什麼了。
可就是戰爭這樣的人間煉獄,李家甚至親手操縱過一場。
昔年李懷安作為監軍去前線督過戰,他見過那等殘像,心中也憐憫動搖過,可想起祖父說的,扳倒魏嚴,是為了讓天下更多百姓過上好日子,他又冷眼旁觀了。
如今砌這一磚一石的成了自己,他終體會到了那些被李家冷漠犧牲的百姓和將士,經曆過怎樣的磨難和掙紮。
也懂了當初樊長玉和謝征在得知一切都是李家操盤時的憤怒。
他們一個來自民間最底層,一個少年時便去了軍中,沒人比他們更清楚,底層的百姓和兵卒,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李家的計謀,又輕而易舉就摧毀多少個苦苦支撐的家庭。
越是明白這些,身上那座罪孽的大山便壓得李懷安愈沉。
終是他醒悟得太晚。
死在這裡,緩解不了他心中萬分之一的罪孽,卻是他最好的歸宿。
但他終究是沒死成。
守城的小將聽說他是李太傅之孫,雖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但鑒於整個邊城識字的,一隻手都能數過來,他在修築城防之餘,也被叫去整理流放犯人和底下兵卒的名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