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習習,滿院丹桂飄香。
年方四歲的謝征拿著一柄小木劍在院中練習戳刺的動作,不斷地揮劍,手臂都已發酸,他還是不曾停下。
日頭正曬,他帶著嬰兒肥的臉上一片緋紅,腦門子上也布了一層細汗,眼神中滿是與他年齡不符的執拗和認真。
魏綰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手持一柄墜著青玉流蘇的花鳥團扇徐徐扇著,有些無奈地同坐在她身側的孟麗華道:“前兩日被他父親指出劍招練得不紮實,這些天除了吃飯、念書、睡覺,一得空便抱著他的木劍練,打小性子就執拗成這般,當真是一點不像我,也不像他爹,倒是像他舅舅。”
魏祁林是魏嚴撥給魏綰的,算是她娘家的人,在謝臨山手底下頗得重用,又同謝臨山麾下老將孟叔遠成了翁婿,謝、孟兩家的關係可以說是極為親近了。
魏祁林要隨謝臨山去巡視邊防,幾月不著家,魏綰得孟麗華身子重了,怕她一人在家悶得慌,便邀她來府上做客,同她說話解乏,念念育兒經。
一來一去的,一人倒也成了閨中密友。
孟麗華聽了魏綰的話便笑:“外甥像舅這話可不是白說的。”
她摸了摸自己圓滾的腹部,“我肚子裡這個疲懶得很,都到這月份了也鮮少有動靜,我想著應是個不愛鬨騰的閨女。它爹逗它時,它弄出的動靜又頗大,嚇得它爹一宿沒睡著,第一日愁眉苦臉問我要是個小子怎麼辦。”
魏綰不由也跟著笑開:“魏將軍想要個閨女?”
孟麗華眼裡帶了幾分無奈:“從剛診出喜脈他便開始想名字了,大字不識幾個的人,抓著他底下一眾主簿幫著翻了好幾天書後,一臉嘚瑟地同我說,要是個閨女,就叫長玉。從孩子滿月到周歲的衣物,他也斷斷續續搜羅了好幾箱。”
魏綰笑問:“若是個小子呢?”
孟麗華神色變得有點一言難儘,“他說小子皮實,生了就先鐵蛋、鐵牛地叫著吧,等大了再讓孩子外公給取名。”
魏綰沒料到平日裡看著穩重踏實的魏祁林,私底下竟是這麼個人,倚著美人靠,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她道:“看來魏將軍是真喜歡閨女。”
美目一轉,看向了廊外練劍的幼子,又說:“我聽聞民間有個土法子,未滿五歲的孩童能辨出懷胎婦人腹中是閨女還是小子。”
孟麗華驚疑道:“還有此等奇事?”
魏綰笑言:“要不試試?”
她說著喚起了幼子:“征兒,到娘親這裡來。”
謝征聞聲回過頭,見母親在廊下衝自己招手,便收了木劍往廊下去:“娘親找我?”
魏綰用帕子擦去他臉上的汗,溫聲道:“日頭這般大,不怕曬?瞧瞧這一頭汗。”
謝征自己抬起胳膊胡亂抹了一把臉,說:“不曬。”
魏綰讓下人倒了杯蜂蜜花茶水給他喝,又問:“征兒想不想要個弟弟或妹妹?”
謝征很乾脆地道:“不想。”
魏綰問:“為何?”
稚童小眉頭皺了皺,說:“哭,煩人。”
謝臨山麾下的重將這些年都陸陸續續成了家,因著他們時不時便要征戰,這塞外又沒個像樣的學府,為了讓底下將軍們沒後顧之憂,謝臨山便做主讓他們家中適年的孩童都到謝府私塾開蒙讀書。
謝征在學堂裡,聽得最多的便是那些小毛頭的哭嚷聲,一哭就是半日,沒完沒了。
他一點也不想要個弟弟或妹妹,要是家裡也有個天天扯著嗓子嚎的小東西了,他怕是睡覺都不安生。
魏綰也就隨口一問,怎料孩子卻給了她這麼個答複,頓時失笑不已。
她哄著幼子道:“那孟姨家以後有個弟弟或妹妹陪你玩好不好?你覺得孟姨肚子裡的是弟弟還是妹妹?”
謝征側頭望著孟麗華襦裙下隆起的滾圓腹部,繃著小臉答了聲:“妹妹。”
他也不知道這肚子裡的娃娃是男是女,隻覺著是個妹妹應該就沒那麼煩人了,不然像劉參將家的小子,老是惹他,被他揍了,又嚎得跟殺豬一樣回家告狀,傳到他爹耳朵裡了,他又得挨揍。
孟麗華輕撫著腹部,笑容溫婉:“我也盼著是個閨女。”
魏綰打趣兒子:“要真是個妹妹,以後你把人娶回來,給娘親當兒媳好不好?”
小小的孩子還不知何謂嫁娶,隻皺起小眉頭:“為什麼要給娘親當兒媳?”
魏綰和孟麗華都被他這無忌童言逗笑。
魏綰捏捏兒子微嘟的臉頰說:“因為娘親喜歡她啊。”
謝征似乎認真考慮了一下,然後說聲了:“好。”
此言一出,魏綰和孟麗華更是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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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後,孟麗華果真生下一女。
消息傳到謝府時,魏綰還有些詫異,隨即極為歡喜地備了不少禮物命人送去孟府賀喜。
坐在窗前溫書的謝征見母親忙前忙後,突然問了句:“娘親,是孟姨生了嗎?”
“是啊,征兒惦記著小媳婦呢?”魏綰壞心眼地繼續逗兒子。
謝征抿著唇,小手握著書卷默不吭聲。
這晚回房,他卻從自己小書案裡的抽屜裡,翻了一本空白的冊子出來,研了墨,在第一頁寫上一行小字:生辰,慶和五年正月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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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百日宴,謝征才正式見到了那個在孟姨肚子裡呆了足足十月的妹妹。
喧嚷的前廳裡,一群婦人都圍著那個在繈褓裡的小不點說笑,謝征跟在母親身邊,覺得無聊透了,抬眼打量那小不點,卻發現她也是個疲懶的,雖生得玉雪可愛,但眼皮總是半耷拉著,一副馬上就要睡過去的模樣,任誰抱她她也不哭。
婦人們都誇這孩子是個省心的,隨即又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自家孩子有多磨人。
孟麗華含笑應著,見女兒沒什麼精神頭,以為孩子是犯困了,她得招呼女客們走不開,便把女兒交給了帶孩子的嬤嬤,讓嬤嬤帶去廂房睡。
謝征覺得那小人兒是懶,不是困。
眼見小人兒被抱走,他也跟著走出了前廳,想去外邊轉轉。
嬤嬤發現了他,笑嗬嗬問:“小公子跟來看小妹妹的嗎?外邊風雪大,到屋子裡來看吧。”
謝征覺得回絕了倒顯得自己口是心非似的,稍作考慮,便邁著小腿進了那間廂房。
小人兒被放進了搖床裡,發現有生人進來,隻睜著那雙懶困的眼靜靜看著他。
嬤嬤給她蓋上了綢被,又把搖床裡虎頭布囊,撥浪鼓之類的小玩意撿做一邊。
見謝征站在床邊,遞給他一個撥浪鼓笑著道:“小公子可拿著逗逗我們姑娘。”
謝征記得自己三歲時,母親還拿這東西逗自己玩,他隻覺這東西咚咚咚的響起來,吵得厲害,伸手去抓,想讓母親彆搖了。
偏生大人們看他一聽這東西響便去抓,卻以為他是喜歡,愈發起勁兒地搖鼓逗他。
那實在不是什麼愉快的經曆。
謝征沒接那撥浪鼓,說:“我就看看。”
他盯著小人兒,小人兒也盯著他。
嬤嬤道:“我們姑娘是個好性子的,極少哭鬨,隻貪睡了些。一會兒姑娘睡著了,小公子可不能去吵姑娘了。”
謝征說:“她不困。”
他伸手在小人兒跟前晃了晃,大抵是出生到現在,見到的都是大人,突然來了個小好幾號的人逗自己,搖床裡的女娃娃突然伸手抓住了那在自己跟前晃動的手指。
謝征試著掙脫了下,沒掙脫。
怕弄哭這軟乎乎一團的小家夥,也不敢太用力。
不過抓著他手指的那隻小胖手,軟得跟奶豆腐似的,勁兒卻挺足,抓得也穩。
謝征隻覺新奇,便也沒抽出來,還捏了捏她胖嘟嘟的手背。
小人兒似乎也極歡喜,蹬蹬腿兒,又伸了伸另一隻胳膊,還咧嘴笑了起來。
一旁的嬤嬤笑道:“咱們姑娘喜歡小公子呢!”
下一瞬,卻見那搖床裡的小不點直接抓著謝征的手指塞進了自己嘴裡。
謝征臉色當即就變了,用力把手抽了出來,瞧著指尖的涎水,沉著臉直接去臉盆旁洗手。
搖床裡的小人兒不知是被嚇到了還是因為沒了玩具,突然嚎啕大哭了起來,那哭聲也不似一般嬰孩尖細,而是運勁兒十足,以至哭聲也十分嘹亮。
嬤嬤用撥浪鼓和虎頭布囊也哄不好她,把人抱起來,在屋內轉著哄了一圈,還是無果。
剛洗乾淨了手指的謝征沉著臉望著那小人兒,最後認命般走過去,把那根手指又塞進小人兒嘴裡了。
小人兒果真就不哭了,長睫上還掛著淚珠子,開始使勁兒吮他手指。
謝征先是一愣,隨即看向嬤嬤:“她餓了。”
嬤嬤也愣了愣,“夫人小半個時辰前才喂過姑娘呢,應該沒這麼快餓才是。”
雖這般說著,卻還是差人去去廚房熱了一碗羊奶來。
孟麗華偶爾身子不爽利,不能給孩子喂乳,便是用溫羊奶暫喂孩子。
今日賓客眾多,嬤嬤知道孟麗華怕是抽不開身,這才先用羊奶哄小娃娃。
丫鬟很快便端著一碗溫好的羊奶過來,嬤嬤用湯匙沾了一點往孩子嘴邊送去,她果真就吐了手指,去追那湯匙。
嬤嬤驚愕道:“姑娘還真是餓了。”
她用湯匙舀著羊奶給孩子喂了大半碗,小人兒才躲著湯匙不願意喝了。
嬤嬤用絹帕給小人擦了嘴,笑嗬嗬道:“飯量大才好,身子骨長得結實,姑娘這小手小腳的,可有勁兒了。”
搖床裡的奶娃娃不知是不是知道大人在逗她,很給麵子地又蹬了蹬蓋在身上的綢被,還舞了下胖乎乎的小手。
謝征覺著這次小孩應該是真困了,那胖爪子舞著舞著就沒勁兒了,眼皮也在慢慢合上。
吃飽了就睡,他覺著這小娃娃還真是懶。
不過她哭起來,似乎也沒那麼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