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回去,謝征又在自己的小冊子上寫了一頁:貪吃,貪睡,懶。
頓了頓,又添上一句:挺好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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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飛逝,轉眼謝征便也十一了。
尋常官員家中的孩子,在他這年紀,得被催著考生員,考個幾年得了生員的資格,便繼續往上考。
秀才、舉人、進士,每一步的大坎兒都明明白白地擺在了眼前。
謝征往後要從軍,用不著考科舉,但謝臨山在讀書這塊兒,還是對他頗嚴。
好在他自小好學,書院的夫子,一向都隻有誇他的。
塞外沒有大儒,謝臨山還同魏綰商量著,再過兩年,要麼送他去麓原書院,要麼就讓他回京去國子監繼續念書。
謝征對此並沒放在心上,去哪兒對他來說都一樣。
他十歲那年,就帶著幾個親衛,駕馬風餐露宿幾個月沿著大胤北境邊防線跑了一圈,急得他母親都哭了。後邊等他成了個泥猴兒跑回去,飯還沒吃上一口,就被他爹給罰去跪祠堂。
這些年裡,他因為闖的大大小小禍事,沒少被他爹教訓。
他爹常同她娘說,他是個主意大的,性情野,拘不住的,等他高過馬背了,就把他扔軍營裡去曆練。
謝征其實挺想現在就去軍營的,軍中艱苦,卻又有一份廣袤的自在。
隻是他如今到底是年少了些,去了軍中,底下人也都隻拿他當謝臨山的兒子看待。
謝征不想占這層身份的便利,想獨自闖出一番天地來,也隻能等再過兩年,他瞧著跟普通小卒也一樣高了,才好隱瞞身份,去從一馬前卒做起。
他如今在書院念書,倒隻是打發時間了。
這日下學,他被人叫住:“謝哥,你幫我個忙。”
謝征散漫一抬眼皮,覷著那光長個頭不長腦子的家夥。
叫住他的人正是劉參將的兒子劉宣。
說起來,劉參將原本也是他舅舅手底下的人,隻是後來他舅舅留在京城當起了文官,便也將他撥到謝家軍中了。
劉宣打小就愛惹是生非,混成了書院裡的小霸王,早些年見謝征不似旁人那般懼他,找過謝征幾次麻煩,但每次都被謝征揍得鼻青臉腫,鼻涕眼淚亂淌地被自個兒爹娘領回家去。
他渾歸渾,卻極好麵子,挨的打多了,便一廂情願地給謝征當起了狗腿子。
謝征知道他肯定是又惹事了,淡淡撂下兩字:“沒空。”
劉宣急了,快步跟上他道:“謝哥,我是真沒轍兒了才來找你的,我一弟叫人給打了,那兩眼烏青的啊,幾天都沒消。我娘教訓我不準惹事。但方才我一弟又哭著來找我,說他又被打了,那鼻血都淌了一手帕,哪有這麼欺負人的?”
“我問他是誰打的,他支支吾吾說對方跟謝家有關係,不肯告訴我實情,我料想定是那不知死活的小子借著謝家的名頭在書院作威作福!”
謝征本是不想搭理他這攤子事的,一個不好鬨到謝臨山那裡,他又得挨罰。
聽到此處,他才懶懶一挑眉,說:“去看看。”
他不喜歡主動招惹麻煩,但若是有人打著謝家的旗號在書院欺壓學子,他無論如何都得管。
一人尋到劉宣那八歲的弟弟,讓他帶路去指認打他的人,小孩卻捏著衣角死活不肯,一會兒說對方是謝家人,怕被報複,被劉宣指著謝征說謝家人就在這裡後,又說都這個時間點了,對方早走了。
劉宣氣得踹了胞弟屁股一腳:“老子怎麼就有個你這麼孬的弟弟?”
他索性去了胞弟所在的課舍,惡霸似的踢開大門問:“老子問你們,誰自稱是謝家親戚,打了我弟弟?”
被他拽過去的胞弟一聽他嚷嚷這話,腦袋都快垂地上了,兩管鼻血還在往外冒,但他已顧不上擦了,麵皮躁得通紅。
在這間課舍裡的,都是七八歲的孩童。
聽到這話先是麵麵相覷,眼見劉宣氣勢洶洶,膽小的便指了指靠窗的幾案旁,捏著根毛筆正認認真真抄書、又同什麼較勁兒般微擰著眉頭的一小姑娘。
長玉被手上那根毛筆寫出了脾氣。
山兔毛做成的筆頭太軟,她手上力道輕了,夫子說她寫的字沒有筋骨,常罰她重抄,她手勁兒重了,那筆毛又直接叉開,一頁紙隻夠寫幾個大粗字。
劉宣踢門時的那一吼,嚇得她前麵的孩童一抖,撞到了她的書案,她艱難寫完的一頁大字,就這麼落下了一道猙獰墨痕。
長玉盯著那道墨痕看了許久,才小臉發沉地看向踢門叫嚷的那人。
在那人身後的回廊木欄處,還倚著一穿赭紅色箭袍的少年,約莫十一三歲的年紀,眉目清俊,通身貴氣。
謝征身量在同齡人中都算得上拔尖的,此刻在一群蘿卜頭裡,更是鶴立雞群。
他在被劉宣帶著來這群小毛頭的課舍時,就已經有種不妙感了,此刻瞧見孟家女兒時,眼皮更是狠狠一跳。
任他如何也沒想到,打了劉宣弟弟的,竟是那丫頭。
劉宣顯然也愣住了,那小姑娘瞧著嬌憨可人,還比自個兒弟弟矮了半個頭,如何能把劉成打得鼻青臉腫?
他當即就吼那指認的小孩:“你瞎指認什麼?信不信老子……”
那乖得跟尊瓷娃娃的小姑娘卻突然出聲:“是我打的。”
劉宣半截話直接卡喉嚨裡了。
他看著那足足比自己弟弟矮了半頭的女娃娃,當即就狠狠賞了胞弟一個暴栗,凶道:“你不是說打你的是個比你高壯的渾小子嗎?撒謊讓老子跟你一起丟人是吧?”
小孩捂著腦袋,掛著兩管鼻血,汪地一聲大哭起來:“我打不過她,哥你又一直追問我,我才說謊的……”
劉宣又是一記暴栗:“打不過人家一小姑娘,你知道丟人,說謊就不丟人了?”
他弟弟隻捂著腦袋哭,不說話了。
站在外邊的謝征問:“她為什麼打你?”
小孩支支吾吾不肯說。
長玉虎著臉盯著謝征,似明白他剛才過來是要給劉宣和他那弟弟撐腰的,道:“他揪我頭發,給我書上塗墨,我見一次打一次。”
劉宣變了臉色,又給了胞弟一巴掌:“你個沒出息的,欺負姑娘你還敢回來撒謊?”
謝征看到長玉頭頂那明顯被扯亂了的一個花苞髻,眉頭不自覺皺起,他垂眸盯著那小孩:“這是我妹妹。”
小孩已被嚇傻了,包著兩泡眼淚呆呆看著謝征。
劉宣怒氣也一滯,僵硬問謝征:“謝夫人何時給你添了個妹妹?”
謝征卻不答,隻看著那小孩:“道歉。”
小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衝長玉道:“對不起……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謝征走過去,半蹲在長玉書案旁問她:“接受他道歉嗎?”
長玉抿唇盯著他,帶著嬰兒肥的一張小臉寫滿了的不高興:“你是不是幫著他們來教訓我的?”
謝征現在隻想把劉宣那蠢貨扔馬蹄底下去踏一頓,他給了劉宣一個眼神,劉宣很識相地帶著課舍裡的一群小毛孩都出去了,他才道:“我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你……”
長玉繃著小臉打斷他的話:“你跟他們一起在書院欺男霸女!我要告訴謝伯伯!”
謝征扶額:“欺男霸女不是這麼用的。”
長玉氣咻咻瞪他。
謝征沒轍兒,繼續好聲好氣道:“真不是你想的那樣,今天這事彆告訴我爹。”
長玉說:“你這是做賊心虛!”
謝征頭都快大了,聽到她這話不知是氣的還是樂的:“念書了倒是學會不少詞,今天的事,真是個誤會。一會兒帶你去徐記買醬肘子成不成?”
長玉哼了一聲,彆過臉不看他。
謝征再做讓步:“唐記的芙蓉糕也給你買。”
一團雪粉的女娃娃終於伸手指向桌上被弄了墨痕的宣紙,一雙烏黑大眼望著他:“我還得重寫先生布置的課業……”
謝征就知道還有這個,他歎了口氣:“我幫你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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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一小離開書院後,芙蓉糕、冰糖葫蘆串、桂花糖買了一堆,才前往徐記酒樓。
長玉抱著新鮮出鍋的醬肘子啃得一嘴油,謝征在一旁認命地幫她抄書。
臨走前,瞧著她頭頂散了一側的花苞髻,怕孟麗華問她頭發的事,又扯出他被劉宣那廝坑的這茬來,還搗鼓了她頭發半天,試圖紮回一個花苞髻。
奈何手生,最終隻紮出一個不倫不類的醜揪揪。
長玉伸手摸了摸,說:“醜。”
謝征已經快被氣到沒脾氣了,捏著她臉說:“我第一回給人紮頭發,紮成這樣算不錯了,你見過哪家男兒會紮頭發的?”
長玉不服氣道:“我爹爹就紮得很好看。”
謝征輕嗤:“你爹有女兒,我又沒女兒,練什麼紮頭發?”
長玉想了想,好像是這個理。
謝征送她回去時,快到家門口了,還不忘交代:“今天的事,記得保密,不然再也不給你買醬肘子。”
長玉朝他揮揮手,“記住啦記住啦。”
他沉默了一息,又說:“以後書院裡誰再敢欺負你,要告訴我。”
長玉困惑道:“跟你說乾嘛?”
謝征胡亂揉了揉她發頂:“幫你出氣。”
長玉很誠懇地道:“我已經把人打了啊。”
“……”
半大少年捏了捏她兩頰:“打了也要同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