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謝征下學後百無聊賴地往外走,劉宣跟條蠢狗似的跟在他身後,就差對著他繞圈搖尾巴了。
“謝哥,上回你投壺露的那一手,贏走了錦繡樓開業的彩頭,可把胡參將家那小子看呆了,這回遊獵你去不去?”
春光明媚,日煦透過樹影碎在少年精致的眉眼間,那鴉羽似的眼睫似乎都沾上了一層浮光,烏黑的眼仁兒在日光下瞧著淺淡了幾分,隻裡邊透出的神色依舊是懶洋洋的。
他淡淡撂下兩字:“不去。”
一群公子哥兒的遊獵,大多隻在獵場外圍,獵些山雞野兔充數,這是玩過家家呢?
謝征懶得去湊這個熱鬨。
劉宣摸著後腦勺,有些為難地道:“可我已經跟胡家那小子立下賭約了,謝哥你不去,我在獵場上輸了,我攢的那二十兩私房錢就全沒了……”
謝征眼神都沒給他一個:“那是你自己的事。”
“哎,謝哥,你……”
劉宣正要繼續軟磨硬泡,卻見謝征瞧著一個方向,忽地眯了下眼,隨即便長腿一邁,往對麵去了。
劉宣循著那方向望去,就見先前見過的那小姑娘挎著裝書冊的小布包等在上院門口的樹蔭下,烏黑大眼外嵌著一圈濃長卷翹的黑睫,微嘟的兩頰白裡透粉,雪糯軟乎的就跟個年糕娃娃似的。
隻是這次她頭上的兩個包子髻幾乎是全散了,眼角還有一道細長的刮傷,似被人用指甲撓的。
劉宣瞧著心裡就是一個咯噔,暗道莫不又是被他那不成器的弟弟弄的?
他在拔腿就跑和跟過去問問情況之間艱難地衡量了一下,最後還是選擇硬著頭皮跟了過去。
剛一走近,便聽見謝征問:“怎麼弄的?”
他這語氣實在是有些冷淡。
劉宣抬起眼小心地打量謝征的神色,便見他半垂著眸子望著那比他能矮了一大截兒的小姑娘,麵上說不上是耐煩,還是不耐煩,但瞧著情緒是不太好。
劉宣心中都忐忑得緊,小姑娘倒是半點不怕他,道:“跟學堂裡新來的家夥打了一架。”
謝征一皺眉,問:“誰?”
長玉半低下了頭去,用鞋尖在地上畫圈,說:“好像姓齊,我聽見他的小廝管他叫世子。”
謝征眉頭皺得更緊了些。
姓齊的?最近隻有恭親王作為欽差來訪西北,送來了謝臨山封關山侯的聖旨。
他半蹲了下去,問:“跟你動手的是恭親王世子?”
長玉兩手攥著衣角,低著頭乾巴巴道:“不知道,可能是。”
劉宣一聽不是自己那蠢弟弟乾的,當即一擼袖子:“管他什麼皇親國戚,欺負你一小姑娘就是不對,走,謝哥,咱給咱長玉妹妹討說法去!”
長玉站在原地沒動。
對她頗為了解的謝征眼皮跳了跳,問:“你把人打成啥樣了?”
長玉這才小聲道:“出血了,掉了一顆牙。”
謝征便抬手按了按眉心。
劉宣也沒料到這看著軟乎好欺負的小姑娘,下手竟然這麼狠,他呐呐看向謝征:“咋辦,謝哥,恭親王是皇上的親叔叔,你妹妹這打的,是皇上的表弟啊……”
謝征正思索著應對之法,聽劉宣嘰嘰喳喳個不停,隻覺心中煩躁,抬眸喝道:“你先閉嘴!”
劉宣立馬禁聲,還做了個給嘴巴貼封條的動作。
謝征沒功夫理他,繼續問長玉:“你同恭親王世子如何起的爭執?”
長玉抿著唇沒說話,因為低頭的姿勢,長睫也半覆在眼前,日光灑在她眼睫上,甚至在眼瞼處落下了一層扇形的陰影。
謝征皺眉問:“總不能是你先動的手?”
長玉便搖了搖頭。
謝征耐著脾性道:“闖禍了你總得給我個你動手的理由,我才好幫你善後。這事弄不好,你爹娘帶著你去給恭親王世子賠罪道歉都了結不了。”
小姑娘還是倔強地抿著唇,隻是眼眶隱約已能見一圈微紅。
好一會兒,她才道:“隻能告訴你一個人。”
謝征便給了劉宣一個眼神,劉宣自覺地走遠了些。
謝征看了一眼不知為何鬨彆扭的小孩,道:“說吧。”
長玉握著衣角的兩手又緊了幾分,終於開口:“他扒我褲子。”
謝征隻覺頭皮都是狠狠一炸,喝問:“什麼?”
他一時沒壓住聲量,引得道旁路過的學子和躲遠的劉宣都往這邊張望來。
謝征按捺住心底的火氣,垂眼打量起小孩這一身胡服,儘量放緩了語氣問:“怎麼回事?”
小姑娘眼底的紅意更重,隻是倔強地依舊沒哭:“我跟著爹爹習武,穿了胡服,他笑我穿男兒的衣裳,肯定也是個男的,我去東司更衣,他帶人堵著我要扒我褲子看究竟是不是男的……”
小姑娘聲音裡終於帶上一絲哽意:“我害怕,才沒控住手勁兒往狠了打。”
謝征用拇指拂去小姑娘強忍在眼角的淚花花,溫聲說:“打得好。”
小姑娘抬起眼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少年。
清風和煦,吹動少年的墨發和衣袍,他問:“有多少人知道這事?”
小姑娘答:“我是射藝課中途去更衣的,隻有他和他的兩個小狗腿子。”
謝征嗓音溫和依舊,卻帶上了幾分令人膽寒的意味:“他扒下來了?”
小姑娘搖頭:“他們推搡我去角落時,就被我錘哭了。”
謝征幫她把碎發彆到耳後,隻說:“這便好,他要是真扒了,我把他眼珠子挖出來。”
又輕輕拍了拍她肩頭,說:“彆怕,沒事了。”
大概是一直強忍著害怕,眼下被安慰了,長玉才敢讓自己哭出來:“可是……他爹是王爺,我是不是闖禍了?”
謝征繼續給小孩擦淚,冷聲道:“他老子就是皇帝,他也不能乾這等混賬事。”
他心中怒意沒消,隻叮囑道:“這件事你不能再告訴旁人,要是彆人知道他試圖扒你褲子,不管他扒沒扒下來,你將來都隻能嫁那混賬東西了。”
小姑娘似被嚇到了,唇抿得更緊了些,淚花花也在眼眶打轉。
謝征心口軟了軟,放柔了語氣:“彆怕,這事交給我去處理。”
他說著叫過劉宣,“你替我看著些我妹妹,先帶她去徐記酒樓,我有些事要去辦。”
劉宣撓頭道:“謝哥,都這時候了,你要去乾啥?”
謝征隻道:“你彆管。”
最終劉宣先帶著長玉去了徐記酒樓,他那二十兩銀子,還沒在遊獵中輸出去,就先花在了酒樓的醬肘子上。
但他點了一堆酒樓裡的招牌菜,也沒見小孩吃一口,反而是趴在窗口,眼巴巴地看著書院的方向。
劉宣安慰她:“你彆擔心謝哥,就算對方是恭親王世子,但眼下謝大將軍和魏大人才是陛下身邊的重臣,謝大將軍又被封了關山侯,隻要謝哥說你是他妹妹,恭親王要是識相,就不會把這事鬨大的。”
小姑娘不做聲,還是隻扒著窗沿往下看。
劉宣倒是好奇問了句:“你是推了恭親王世子一把,害他摔掉了一顆牙?”
小姑娘終於搖了下頭。
劉宣困惑道:“那是撞的?”
小姑娘舉起不大的拳頭,如實道:“打的。”
劉宣:“……???”
好一會兒,他突然道:“那個……長玉妹子,你打哥哥一拳試試。”
長玉搖頭。
劉宣死活不信邪,繼續規勸:“沒事,哥受得住,你儘管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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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謝征來到徐記酒樓時,就見長玉乖巧坐在凳子上,劉宣半張臉已腫成個豬頭,正在用帕子浸了冷水敷臉。
見了謝征,才大著舌頭道:“謝哥,你來了啊……”
謝征皺眉看著劉宣高高腫起的半張臉,皺眉問:“你這是路上又跟人打架了?”
劉宣訕笑:“沒,我聽長玉妹子說她一拳打落了恭親王世子一顆牙,讓長玉妹子打在我臉上試了試。”
謝征頓時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了劉宣一眼。
劉宣痛得齜牙咧嘴,用濕帕子捂著半邊臉,小聲地吸著氣:“我也沒料到,長玉妹子這手勁兒,竟這般大,都快趕上謝哥你了……”
謝征拉開凳子在長玉邊上坐下時,她攪著手指有些無措地說了聲:“我不是故意的……”
對方一直讓她打,她才打的。
謝征嗤了聲,看著劉宣說:“不用內疚,他這也是活該。”
劉宣也怕長玉過意不去,吸著氣道:“對,其實也沒那麼疼,明早就消腫了……”
大概實在是疼得厲害,他嘴都有點歪了,對謝征道:“謝哥你來了,我就先回去了啊……”
他得趕回去上點藥,疼死他了。
謝征看了那一桌子的菜,解下腰間的荷包扔給劉宣,說:“去醫館看看。”
劉宣抬手接住,感受到荷包裡沉甸甸的分量,頓時眉開眼笑,隻是半張臉腫了,一隻眼眯成了條縫,顯得有些滑稽:“謝謝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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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劉宣走了,謝征才問長玉:“這一桌子菜怎麼都沒吃?不想吃?”
長玉點了下頭。
謝征便起身,“那我帶你去西市逛逛。”
長玉捏著裝書冊的布包係帶,坐在凳子上沒動。
謝征俯下身捏了捏她臉:“鬨脾氣呢?”
長玉搖頭,抿了抿唇道:“恭親王世子……”
謝征捏在她頰邊的手便順勢落到了她發頂,將她本就散開的發髻一通亂揉:“放心,我都處理好了。”
長玉半信半疑地瞅著他。
謝征好笑道:“不信我?”
長玉又搖頭,散開的發髻因為這搖頭的動作,細軟的發輕輕拂過謝征手背。
謝征微愣了下,隻說:“忘了給你把頭發紮回去……”
在她頭頂紮了兩個醜揪揪後,少年朝著她伸出手:“走吧。”
長玉搭著他的手跳下了凳子,頭頂的醜揪揪隨著她走路一晃一晃的,倒是又有了幾分憨萌。
西市多是牛馬之類的活口販賣市場,其中也有馬鞍、馬鞭、刀劍、彈弓這些玩意兒,長玉從前逛集市,逛的多是東市的花鳥零嘴鋪子,這還是頭一回來西市。
有射箭投壺的,謝征都帶她玩上一遍。
一開始長玉還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裡悶悶不樂,後麵便被帶著徹底玩瘋了,風箏、瓷俑、小鼓贏了一堆,還被謝征騎馬帶著在馬場跑了幾圈。
回去時,已是日薄西天。
她玩得太累了,困意上來腳又酸,走了一段路就坐在街邊的石墩上不肯走了:“我歇會兒再走。”
謝征看著她那顆困得小雞啄米一樣的腦袋,摸了摸懷中,無奈道:“我是一個銅板兒沒有了,租不了馬車送你回去。”
長玉困得眼都睜不開了,還在說:“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謝征又好笑又心疼,想到她今天經曆的事,摸了摸她發頂,在她跟前蹲下說:“上來,我背你回去。”
長玉看著於她而言已足夠寬厚的少年人的背脊,在困意間掙紮了一小會兒,最後還是選擇趴了上去。
謝征背著她,沿著一地落日的餘暉往回走,聽著身後傳來的均勻呼吸聲,似乎淺淺歎了口氣:“以後我去軍營了,你這個小麻煩精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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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玉這一覺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上,用飯時娘親還是一如既往地溫聲細語,爹爹也隻同娘親說了幾句軍營裡的事,全都沒提到恭親王世子的事。
長玉小小地鬆了一口氣。
看來爹娘都不知道自己打掉了恭親王世子一顆牙的事,也不知謝征是怎麼讓這事瞞下來的。
到了書院,她上早課時都不太專心,隻想著早課後去上院找謝征,問問他昨天做了什麼。
早課一下,她正要往上院去,卻被同桌的女童叫住問:“長玉長玉,你知道嗎,昨天那個囂張得不行的恭親王世子,被小侯爺打了一頓,還剝光了他和他身邊那兩個小狗腿子的衣裳,把人丟大街上去了,真是丟死個人,那恭親王世子怕是再也不敢來書院了吧?”
長玉愣了下,話都沒來得及回一句,攥起小拳頭就直往上院跑去。
上院的檻窗高,她墊著腳才能瞧見裡麵。
裡麵年紀大些的學子瞧見窗外有人影晃動,覷一眼發現不是巡邏早課的夫子便鬆了口氣,喊了聲:“誰家的妹妹在外邊?”
謝家蓋起來的這書院,軍中將領的兒女都送到這邊來開蒙讀書,上院和下院的學子裡,不少都是手足。
謝征的位置空著的,劉宣看到長玉,走出去問:“找謝哥啊?”
長玉點頭。
劉宣臉上的腫今天消了些,但還是青了一塊,他道:“謝哥今天沒來書院,恭親王世子的事,我也聽說了。”
他困惑地看長玉一眼:“他怎麼欺負你了?你都把人打掉一顆牙了,謝哥還把人揍得鼻青臉腫再扒光了丟大街上,據說昨日下午恭親王妃就哭著上謝家要說法去了,我估摸著,謝哥少不了得挨一頓罰。”
長玉聽完這些,轉步就要往回跑。
劉宣在她身後喊:“你上哪兒去?”
長玉答:“回去!”
她趕回下院時,夫子已在課舍內了,手捧一冊《論語》:“今日我們上《學而》篇。”
轉頭瞧見長玉杵在門口,和藹道:“快些歸座。”
她在書院裡素來聽話,除了一筆字寫得不怎麼好,但從未落下過功課或是逃學,夫子們都很喜歡這個嬌憨踏實的小姑娘。
長玉兩手捧著自己肚子,儘量讓自己表情看起來痛苦些:“夫子,我肚子疼。”
她很少撒謊,但夫子瞧著她一玉雪可愛的小姑娘,加上她素日裡表現尚佳,壓根沒懷疑她說謊,當即就道:“那我讓人送你回府去。”
長玉點了頭,拎起自己的小挎包跟著教習夫子出了書院。
坐上回府的馬車路經謝府時,長玉讓車夫在這裡放她下去就行。
車夫有些為難地道:“這……小人得把您送回府上才行。”
長玉一板一眼地道:“我娘在謝伯伯家做客,我要去找我娘。”
車夫這才放心了,看著她進了謝家的大門才離去。
長玉和她娘是謝府常客,門房都已認得她,瞧見長玉挎著小挎包進來,笑問:“孟姑娘怎來了?”
長玉捏著挎包係帶道:“我來找大哥哥。”
門房陪著笑道:“小侯爺闖了禍,被侯爺罰了鞭子正跪祠堂呢,您改日再來如何?”
長玉一聽,唇不自覺抿得緊緊的,說:“我要去看看他。”
門房麵露難色:“侯爺下令了,說都不許去祠堂那邊,孟姑娘彆讓小的難做。”
長玉很快改口:“那我要見謝伯母。”
這次門房沒做阻攔,殷切道:“那小的讓人給您帶路?”
長玉已挎著小挎包往前走:“不要,我記得路。”
過了垂花門,有兩條小徑,一條是去內院的,一條則是通向西廂的,但繞個彎,就能去謝家祠堂。
長玉來過謝府多次,已記得這些路了。
她直接繞路去了祠堂,祠堂大門外有守衛守著,她繞到後牆跟處,取下自己的小挎包,先把小挎包從狗洞裡推了進去,隨即自己再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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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謝征昨晚歸來,被謝臨山賞了十鞭,滴水未進,又隻著單衣在祠堂裡跪了一夜,竟發起了高熱。
頭昏昏沉沉的,跪了太久,膝蓋上也傳來綿密的刺痛。
恍惚間,他似聽到了身後的門板發出了細微的“吱嘎”聲。
謝臨山下了令,不準任何人探望,也不許給他送飯這水,母親因為他打了恭親王世子一事太過惡劣,也沒替他求情,還有誰會來祠堂看他?
謝征在昏沉中自嘲扯了下唇角,連眼皮都沒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