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雪霽停在門外。
喘不過氣,腿軟得隻想倒下,又不能倒下,咬著嘴唇拚命支撐住。
幾步之外,元貞在門內等著她。
初六的月光不甚明亮,但燈光是亮的,他站在月光與燈光之間,麵容藏在灰暗裡,背後大片的光亮托出高大挺拔的身軀,像廟裡的韋陀,讓人仰望,又讓人恐懼。
向前,還是退縮?明雪霽做不出決斷。
元貞一言不發看著她。
她停在不遠不近的距離,黯淡的月光給她披上灰白的影,她搖搖欲墜似乎隨時都會倒下,讓他想起漱玉堂外,那朵即將凋零的杜若。
她在猶豫,人都來了,卻還是沒能下定決心。元貞耐著性子等著。她猶豫了太久,死死咬著嘴唇,咬得紅嘴唇上都起了深白的印子,都要出血了,還是沒能邁出那一步。
元貞開始覺得不耐煩。他的耐心一向都不很好,對她已經是格外破例。飛揚的劍眉抬起一點,笑意收斂了,她的身子卻在這時,突然一晃。
顫巍巍的,杜若的每片花瓣都在掙紮,然而一點一點,向他走來。
終於走到了近前,那麼近,能看見她長長卷翹的睫毛上,不知不覺沾上的濕意,元貞薄薄的唇勾起一點:“來找我?”
依舊是低低的聲音,像帶著鉤子,勾著她向前,再向前。明雪霽發著抖,餘光裡瞥見他垂在身側的手,很大,骨節分明,隨意地垂著,卻像蓄積著無數力量,輕輕一動,就能將她撕得粉碎。
怕得厲害,然而走到了這一步,也就不能再退,明雪霽喑啞著嗓子:“是。”
聽見元貞的笑聲,極輕極快,瞬間消失:“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麼?明雪霽不知道,但她知道,她已經無路可走。哪怕要付出付不起的代價,哪怕眼前的隻是根救命稻草,抓住了,早晚也得沉到水裡淹死,但她沒什麼可選的,她隻能抓住。
她總得試試,給自己找條出路。“想明白了。”
元貞勾唇:“進來。”
他讓開位置,明雪霽默默走進去,身後有極輕的風聲,元貞掩上了門。
西邊隱隱的鼓樂聲一下子聽不見了,屋裡安靜得很,枝形燭台上插著很多蠟燭,照得四處一片光亮,明雪霽躲沒處躲,瑟縮著站在門邊,一步也不敢往前。
元貞徑自走去屏風前坐下。紫檀的椅子高而寬闊,是按著他的身量定做的,向椅背上一靠,伸出兩條長腿,抬眼看她。
燈光給她披上了一層半透明的薄紗,她整個人窘迫無措,縮成一團躲在門邊,讓人覺得無用,又覺得憐惜。元貞瞧著她,不動聲色:“想讓我幫你做什麼?”
距離足夠遠,強烈的壓迫感稍稍放鬆一些,明雪霽囁嚅著開口:“我,我要和離。”
遲遲不得他的答複,大著膽子看過去,他也在看她,唇邊又露出了那種嘲諷的笑。明雪霽一個激靈,連忙轉開眼,聽見他涼涼的聲音:“就這?”
明雪霽茫然地抬頭,他唇邊的酒窩很深,笑得嘲諷又輕蔑:“你死過一次再求到我麵前,就隻為這個?”
那樣蔑視,那樣譏諷,讓她死死壓在心底的憤怒忽一下躥了出來。不,不止這個。她還想報複,想把他們欠她的都討回來,想讓他們跪在母親墳前懺悔,甚至還想,殺了他們。明雪霽緊緊咬著嘴唇,不,她所求的,遠遠不止和離。
元貞默默看著。她嘴唇咬破了,有細碎的血痕,沿著唇縫洇出一線紅,像塗了極濃烈的胭脂。她的手攥得很緊,骨節發著白,皮膚也很白,指縫間、手背上有許多傷痕斑點,是過去辛苦勞作留下的傷。
這樣一個老實到無用的女人,就算怒,也隻懂得傷害自己。真讓人,生氣。
耳邊隱約聽見西邊的鼓樂,元貞想起跟燕國公府徹夜不停的歌舞,想起皇宮中唱徹的笙歌,眼前明雪霽蒼白憔悴的臉,漸漸與母親,與鐘吟秋的臉重疊在一起,分辨不清。元貞起身。
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前,她如夢初醒似的,畏懼著往後挪,身後就是冰冷的牆壁,元貞伸手撐住,擋住她的退路:“躲什麼?”
男人堅硬的臂膀,與身後冰冷的牆,圈成一個牢籠,牢牢鎖住她。明雪霽動彈不得,聞到雪後灌木凜冽的氣味,夾雜著宮裡染上的龍涎香氣,他的頭低下來,微涼的呼吸拂在她額頭上,巨大的陰影籠罩住她。
“真是沒用。”他垂著眼皮看著她,銳利的容顏越壓越低,像一把刀,毫不留情地將她劈開,“整整三年,你做牛做馬伺候他們,你搭上所有供養他們,他們吃你的肉喝你的血,踩著你的脊梁往上爬,現在,他們逼你去死,他們連你的母親都不肯放過,你所求的,就隻是和離?”
不,不止是和離!腦子裡嗡嗡直響,明雪霽哽咽著,仰頭看他。
他亮得驚人的眼睛裡映著她的倒影,那麼小,畏縮蒼白,但她眼裡,有火。是怒火嗎?她這個沒用的人,也會發怒嗎?
陰影越來越低,元貞伸手,忽地捏住她頭上的簪子。
明雪霽下意識地去擋,手指碰到他的手,有薄薄的繭子劃過,帶起不自覺的顫栗,急急縮手。
他便慢慢的,抽出了她的簪子。
發絲披散下來,明雪霽在恍惚中,怔怔地看他。
元貞也看著她。烏黑的頭發落了一肩,她尖尖瘦瘦一張臉藏在發絲裡,讓他想起烏雲遮住月亮,縫隙裡透出淡淡的柔光。手上還殘留著她肌膚的觸感,心底突地一蕩,捏緊了簪子。
透明的琉璃簪子,廉價,簡陋,像她從前的人生。元貞拿在手中:“你嫁給計延宗時,戴的也是這個嗎?”
不是的。眼淚掉下來,明雪霽仰望著他。那時候,她戴的是母親留下的簪子,簪頭上一顆拇指大的珍珠,柔和的光。後來賣了,給計延宗買墨卷,他說文章亦有流行,要買最時新的墨卷來揣摩,才能寫出考官中意的式樣。
耳垂上一涼,元貞捏住了她的耳墜。手指上有繭子,摩擦著幼嫩的皮膚,明雪霽顫抖著,想躲,又像被什麼壓住了,動彈不得,看著他不甚熟練的,將那兩隻小小的琉璃墜子從耳洞裡摘下來:“你那時候,戴的是這墜子?”
不是的,是母親的珍珠墜子,後來也賣了,換了家裡的米糧。
“你手上這些傷,也是一開始,就有的?”元貞握住了她的手。
微涼的手,卻像火突然燙上來,明雪霽掙紮著想逃,又被他牢牢攥住。帶著薄繭的手指慢慢劃過,澀澀的觸感從皮膚到心底,手指停在腕上,那塊疤,紅色的,扣子般大小,做飯時熱油燙的。手指撫過手背,那條疤,上山砍柴時被斧頭劃的。明雪霽抖得厲害,眼淚怎麼也止不住,看著他骨節分明的手,捏住她細細的無名指。
那塊疤,在指根,指甲蓋大小,黑色醜陋,凹凸不平。從前戴著母親的戒指,後來戒指沒了,她的孩子沒了,唯一留下的,就隻有這個醜陋的傷疤。
反反複複,一個沒好,又新添一個,像她千瘡百孔,任人宰割的前半生。
明雪霽說不出話,淚眼模糊中,看見元貞揚手,重重一摔。
啪!琉璃碎片四處飛濺,簪子墜子化成齏粉,元貞低頭,他越來越近,現在不是他的陰影,而是他整個人,牢牢地罩住她:“想不想把你所受的恥辱,一一報複回來?”
想。太想了。顫抖著,哭泣著,聲音含糊不清:“想,想。”
看見他突然放大的臉,刀鋒般的唇停在她的上方,像漩渦,誘著她不斷下墜,他聲音低低:“那麼,聽我的,我幫你。”
他的氣息突然變得很熱,很燙,他靠得那麼近,隻要稍稍一動,就會撞進他的胸膛,絳紗袍的領口露出玄色中衣的邊,壓著銀線,讓人暈眩,混亂。明雪霽癱軟著,在牆和他圍成的囚籠裡,他薄薄的唇一動,氣息壓在她唇上:“衣服脫了。”
手拂過肩劃過腰,停在裙襟,勾住衣帶。明雪霽大口喘著氣,不敢動,眼前泛著白光,漩渦越來越深,他帶著薄繭的手探進去,隔著裡衣,像在皮膚上烙下深刻的印。聽他的,他幫她。但她需要,付出代價。是這種代價嗎?
“彆,求你,彆,”抵抗著,用僅剩的勇氣,“你要我做什麼都行,彆。”
“彆?”他越來越低,唇幾乎要蹭上她的,“為什麼彆?”
明雪霽又看見那個深深的酒窩,近得很,旋轉著吸引著,也像漩渦:“害怕?羞恥?愧疚?”
害怕,羞恥,還有不知道對誰,不知道因為什麼的愧疚,明雪霽想哭,哭不出來,看見酒窩忽地一旋,他冷冷吐出兩個字:“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