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消息太過衝擊, 賈母勉強撐住了沒暈過去。
甄家是賈家的老親,兩家從開國時便是親家,到如今有六七十年,姻親、來往一直沒斷過。賈母和賈代善便有一個庶女賈玫嫁到了甄家, 嫁的是甄家當下主事人甄應嘉的親兄長。隻可惜賈玫和丈夫都早逝, 也沒留下個兒女。不過兩家關係並沒因此淡了。
可以說, 先後嫁了兩個女兒到賈家的王家,在賈母心中,也就和甄家這一門親差不多重, 甚至,甄家比她嫁去了親生女兒的林家還重——林家畢竟人丁稀薄,不似甄氏一門族大。
可今日她聽到了什麼?
她千方百計不願意放手的親女婿林如海,帶人查抄了甄家?
“甄家——”賈母死死攥住賈璉的手腕, “是什麼罪名?”
可千萬彆是——
“還沒打聽太真,但聽說是……”賈璉跪下了, 知曉事關重大,有些不敢看賈母的眼睛, “兩淮私鹽案的事, 還有, 似乎和太……先義忠千歲有關……”
賈母聽到了最不想聽的話。
“原來如此……”她眼裡幾乎沒了神采, 似乎一瞬蒼老了五歲,喃喃道, “原來如此——”
賈璉本不敢問。但見了老太太這般, 他又不敢不攙扶著, 細問:“老太太說,‘原來如此’什麼?”
“你林姑父啊——”
賈母念完林如海,便刹住不再往下說。
她鬆開賈璉, 眼神銳利起來,掃過賈璉、丫頭婆子,還有聽到消息急忙趕過來,正聚在門邊的其他兒孫。
“甄家被抄必是陛下的旨意在先!”
她拄著拐棍,顫巍巍站起來,狠狠叱道:“不論結果如何,都是甄家應得的!家裡誰也不許混說混傳,更不許議論林家!有不聽這話的,不必宮中下旨,我先把人捆了,大家去請罪!”
賈璉忙抱住老祖母的腿,察覺到老祖母渾身都在顫,嚇得忙道:“老太太千萬保重身子!”
賈母不理這話,隻費力提起拐棍指著他:“你去!去把這話告訴你父親!再告訴東府裡,快去!”
這時,王熙鳳已緩過神了,連忙擠過來攙住賈母:“二爺快去罷!”
賈璉這方放心,一甩袍子去了。
王熙鳳便同王夫人、李紈扶賈母躺下。見賈母麵色著實極差,幾人又忙命去切參來。
賈母奄奄地躺著。
自嫁到賈家五十年來,她第一次有了想撒手不管的心。
婆婆把長子寵壞了,一心酒色享樂不問正事,還氣得媳婦難產而死,讓張家恨上了賈家不願再來往。
她和國公爺說,好歹還有老二。
哪知國公爺四十來歲便沒了,老二一時也難當大任,看遍兩府上下,竟數不出兩個有出息的男子。敏兒成婚三年終於有了喜信,偏傷心過度一時不察,竟小產失了孩子,親家太太傷心走了。她對敏兒說,她和女婿還年輕,早晚還會有,不必太過心急……
是啊,不必心急,還有再小一輩的沒長起來。
珠兒十四歲就進了學,娶到時任國子監祭酒家的女孩兒,眼看前程似錦,卻不到二十,一病沒了。
送元春入宮至今七年,孩子一直做著女官服侍主子,沒有結果……
皇子們謀反幾乎死儘了,還不知妃妾如何論罪,也幸好元春還沒有結果。
東府裡賈敬,因怕與太子牽扯太深,辭官推爵,出家修道。留下一個珍兒在家,不過是成日胡鬨。
上月她還想,幸好家裡多年來無人成材,竟穩穩避過了這一劫,隻還憂心元春,哪知今日便來個晴天霹靂!
她這才明白林如海的“自有主意”究竟是什麼意思!
這等生死大事,她豈會怪林如海?現在要緊的是不能讓林家借此事真和賈家遠了——
賈母顫顫睜開眼睛,先看孫媳婦王熙鳳,又看二兒媳婦王夫人,歎道:“我沒怎麼。終歸是人家的事,你們也不必想太多了,該怎麼過就怎麼過。鳳丫頭,你去告訴寶玉他們姊妹,他們還是小孩子,可不許為了這事就怎麼樣!告訴家裡,誰都彆再給我添亂了!”
王熙鳳稍一尋思,老太太這話明說寶兄弟,其實應是指林妹妹。她心想王家和甄家又多少沒情分,林妹妹的爹抄了誰家,與她什麼相乾,隻要王家和賈家沒事就行了。
隻是……寶兄弟在這,林妹妹人在哪呢?
王熙鳳出去尋人。
王夫人拽住兒子,讓他守住老太太,不許跟了去。
……
林黛玉在自己臥房床上坐著發怔。
她沒有哭。雖然明白事情應該很嚴重,但她並不覺得害怕,更不是傷心。
她在高興。
或許不該如此……但她的確高興。
甄家與賈家如何,在這裡十個月,她已大概知道了。出了這樣的事,即便外祖母再疼她,難道這裡的人還能個個都如以前一樣待她?她在這裡住著兩不便宜,不是就能——
“璉二奶奶來了。”紫鵑在外說。
“林妹妹,老太太讓我來看看你,還有句話告訴你。”王熙鳳笑吟吟說。
黛玉隻得示意雪雁去開門,自己也從床上下來,又照照鏡子,揉了一把眼睛。
她若全無傷心為難,璉二嫂子會怎麼想?
自從來到這,她好像說了很多謊話。對二舅母,對鳳嫂子,對姊妹們,對寶玉,還有對外祖母。
王熙鳳進來,先看林妹妹的麵色。
見林妹妹隻是眼圈兒紅了,彆的看不出什麼,她便笑道:“老太太才說的,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誰犯了法落罪不服,那也得找皇上伸冤,下麵人說了不算,更和你們這些小孩子不相乾了。又是人家的事,誰都不許亂說亂傳,不然就家法伺候呢!妹妹你就放心吧。”
璉二嫂子說得字字真切,貼心極了,黛玉卻沒能放心,反而變得不安。
外祖母不想讓她回家嗎……
但隻過了片刻,她便勸說自己安定:
即便外祖母舍不得她,可爹爹完了這樁大事,必然不會放她在這裡為難太久。
爹爹一定會接她回家!
-
江宅。
江洛終於把回信寫完了。
哪怕已經過去了整整六天,再想到林如海的信,她還是會心裡呸他,不知羞、不要臉!
信雖然是林家人送過來,但要到她手上必然要經過江子麟和嫂子,江洛認為林如海應當不會寫什麼過分的話。麵對麵能做能說的是一回事,寫到紙上,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再說,他給自己女兒寫信都半天憋不出來兩頁呢。
是以回到房中,江洛便沒在意丫鬟們,隨意拆開來看。
……林如海的確沒寫什麼過分的。
他隻寫了一行字。
“我一切安好,不知姑娘可平安否?”
可江洛看完還是立刻就把信折起來了!
他竟然在信紙的大片空白上畫了一朵芍藥。
那芍藥的形態、顏色,都和她被子上繡的一樣。
他甚至還細細勾出了絲線的紋理。
但還是有一處不同。
他在芍藥的花瓣花心上點了幾滴露水——
他這人怎麼——
雖然她早就不是不知人事的小姑娘了,上輩子做過的比這大膽的事數也數不清,可麵對麵或隔著屏幕,與在信紙上看到的感覺,真的太不一樣。
更彆提是和丫頭們在一起。
江洛是很願意和朋友分享床·事經曆,但……經過這幾年,她已經明白,她和丫頭們做不成真正的朋友。
除非她們都離開林家,沒有了從屬關係,那時她們就可以平等做朋友了。但現在看來這已經不太可能。
江洛想到了夏萍。
從前她是姨娘,夏萍是“姑娘”,名分和分例雖然不同,身份其實不差太多,都是林如海的姬妾。可即便如此,她們做朋友的這些年,其實回想起來,還是夏萍遷就她更多。
若不出意外……妻與妾的身份差彆比妾與丫頭還要大。
等她回到林家,她與和夏萍之間門,還能與從前一樣嗎?
這要看夏萍。
更要看她。
江洛把她寫好的回信放在林如海寄來的信上,上麵壓著一塊鏤空竹節白玉佩,讓兩個信封疊在一起,緊緊貼合。
她終於開始思考那個她一直隱隱有些逃避的問題:
和林如海成婚後,她還能坦然接受他和夏萍過夜嗎?
——當然、當然,她從沒把她和林如海的這樁婚事當成現代社會下情投意合、許下一生一世的,承諾要相互保持忠貞(雖然很多人也沒做到)的婚姻。她早就知道林如海有姬妾,她自己就做了四年妾。她也清楚,在林如海的角度,沒有任何向她保持忠貞的必要。
他不找彆人,是他不喜歡。如果有他喜歡的,——就像當年的她,他應該也不會吝嗇溫柔疼愛。
但夏萍和彆人還是不太一樣……
不。
江洛要求自己改變思維方式。
除了和她關係更好這點以外,夏萍和其他人有什麼不一樣?
憑什麼因為和她關係好,夏萍就要失去——在這個時代,對一個侍妾來說非常重要的——“受寵”的權利?
她並不介意林如海在彆人房裡過夜,對彆人和對她一樣柔情蜜意,——她自己就做過“彆人”這個角色。她當然對林如海心動,可也就僅限在“喜歡”的範圍內了。
愛上一個封建時代的男人隻會折磨到她自己。而且,她還沒有那麼不挑“愛”的對象。
所以,既然都不介意彆人,為什麼要介意夏萍。
一個她不會愛上的男人,就能影響到她和夏萍的感情嗎?
隻要夏萍不變,她也不變。
想通的速度比自己預料中快,江洛大感輕鬆,便準備把回信拿給嫂子,等江家一起送去。
她下床穿鞋,甘梨冬萱忙過來幫她穿,給她整理衣服。
江洛注意到,冬萱的眼神向床邊放著的信上瞟了兩次。
冬萱啊……
江洛又有點心煩,不過比方才想到夏萍時輕多了。
……
送江洛上京的其餘林家人和八個暗探到了京中便折返回去,留下的隻有甘梨、冬萱和曉風、疏桐四人,算她帶來的貼身丫鬟使喚。
——曉風疏桐也算。
她二人說,她們得到的命令就是保護江洛,所以即便有皇子謀反這樣的大事,她們也不能擅動擅離。而到江家之前,她們便說過,她們的暗探身份請江洛儘量不要暴露。
所以江洛真的把她們當丫鬟使喚了一個多月。
不是再學怎麼用短刀短劍袖箭保命殺人,而是真的讓她們服侍洗臉梳頭,沐浴更衣。
但她們的個人素養,或者說業務能力,的確很強,做丫鬟竟然能做到沒有一絲破綻。她們甚至會在沒差事的時候主動和甘梨冬萱一起做女紅,給她做裡衣鞋襪什麼的……
甚至月事帶。
天。
她和曉風疏桐才認識多久啊!
江洛覺得自從穿越到這個時代,她真是越來越“開放”了。對比之下,以前的她在某些方麵竟然像個老古董。
才上午八點,還不算太熱。
江洛走出穿堂,看見楊姨娘穿著粉紅裹胸,係著柳綠汗巾子,正在廊下乘涼。
她視力很好,能看清楊姨娘臉上的表情變化——
沒看到她時,楊姨娘正搖著扇子往正房看。她小兒子江以仁的讀書聲十分清朗,聽得人在這燥熱的季節裡也覺得清涼。作為生母,楊姨娘自然是滿麵笑容。
看到她來了,楊姨娘臉色變得比戲台上變臉還快些。
江洛能想到的負麵情緒:仇恨、嫉妒、厭惡……在她臉上幾乎都有。
但很快,也就一兩秒,楊姨娘就調整好了表情,朝她微笑彎身,嬌嬌柔柔行禮,低著頭看不見臉了。
楊姨娘這套動作,江洛已經看了幾十遍,都有點看膩了,楊姨娘竟然還沒做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