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那夢,他不自在的撓了撓後腦勺。
他夢見第二天,和往常一樣,他和大漁鄉的林友貴、楊寶柱一起下井,在門口還見到保安對他笑了笑,那兩隻半人高的大狼狗也破天荒的衝他搖了搖尾巴。然後,在井裡,他聽見後方有石塊掉落的聲音,出於求生的本能,他讓他們快跑。
但林友貴和楊寶柱都不當一回事,在夢裡他著急也沒用,可能是知道在夢裡,所以他也隨他們去,僥幸的以為這隻是上頭土鬆了。
他們又在裡頭挖了許久,沒帶手表,他也不知道挖了多久,可能是半個小時,也可能是四十分鐘,甚至一個小時……總之,那黑漆漆的不見天日的礦井在“轟”一聲巨響中,塌了。
平時能夠容得下十幾人的空間,突然就變得一絲空氣都留不住了,巨大的煤塊壓在他胸間,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很想喊人,很想拉鈴,上頭的工友聽見鈴聲肯定會來救他們……但他連一個手指頭都動不了。
在夢裡,他能聽見自己骨頭被壓斷的脆響,能聽見自己僅剩的幾口粗重的呼吸,那是一種不甘的呐喊,生命最後的掙紮。
是啊,他不甘。
他爹媽還沒享過一天福,他怎麼就能死了呢?
他才結婚兩年不到,不,準確的說是六百八十五天,但在家的時間卻又隻有三十二天,連個零頭都沒到。這三十二天裡,雖然也在家,但基本上都是他做他的活,她在房裡睡她的覺,沒幾句語言交流。
他不甘啊,他還沒跟小妻子好好說過話,本來想的是再乾兩年就回去,和她好好生個孩子,過小日子。
是啊,他的小妻子……
想著,好像靈魂出竅了一樣,果然人之將死,見到的會是最掛念的人,他居然看到了自己的小妻子。隻是,她怎麼跟著個男人走了?他看不見男人長相,隻從背影看見他們牽著手,慢慢的出了大平地,去了省城。
她為什麼要和他去省城呢?她連跟自己進縣城都不願意。
她為什麼會對著那人笑靨如花,還發出銀鈴樣的笑聲呢?她對自己就從來沒笑過。
這種冰火兩重天的對比讓他心灰意冷。
小妻子真不願意嫁給他——這個曾被他刻意回避的事實,又重新以一種諷刺的、囂張的姿勢出現在眼前。
他很憤怒。
不過這隻是在夢裡,醒來一摸還在宿舍的鋼絲床上,瞬間鬆了口氣,這才發現後背已經濕透了……真是個嚇人的噩夢!他的小妻子那麼乖巧柔順,怎麼會是那種人呢?
這作死的鬼夢!
隻不過,這還不是最作死的,等十六號早上,他跟林友貴和楊寶柱在井口彙合時,他愣了愣,兩個“死”在自己麵前的人,又活生生有說有笑的出現了……
然而更離奇的是,門口的保安真的對他笑了笑,那兩條除了季老板的話誰都不聽的狼狗居然也衝著他搖尾巴,還破天荒的乖順的“嗚嗚”了兩聲……一切都在朝著夢裡的方向發展。
他害怕了。
“要不今天咱們還是彆下井了。”
“嗨,豐年咋啦,想你婆娘啦?要想回被窩裡想去,你不去咱們要去呢,聽說設備出了問題,不許咱們加班了,趁現在還沒封井,再下去兩個小時,也能得十塊錢呢!”
唐豐年想到抽屜裡那三十多塊錢……要買真正的珍珠項鏈,確實還差得遠呢。於是,咬咬牙也跟著下去了。
不過他留了個心眼,升降機下去後沒有搖鈴讓上麵的人拉上去。
他提心吊膽,心不在焉的挖著煤,頭頂上的燈忽明忽暗,估計是電池要乾了,將不大的井底也照得慘白慘白的,仿佛在預示著今天是個不祥的日子。
突然,“嘭”一聲,後方有石塊掉落……又是和夢裡一樣!
他嚇得聲音都變了:“寶柱哥,友貴,咱們趕緊出去!井要塌了!”
他二人“噗嗤”一聲就笑了:“你小子今天怎麼這個古怪,塌什麼塌,這麼大個礦井怎麼可能塌,季老板可是花了大價錢的……誒,不過,話說回來,塌了也不怕,他還得賠咱們錢呢!我他媽倒還巴不得它塌呢,好給我兒子留份老婆本!”
說著二人咧嘴一笑。
唐豐年想到與夢境越來越接近,接近到一模一樣的情景,也顧不上解釋了,硬是生拉活拽把他們推上升降機……直到來到地麵上,終於覺得逃出生天了。
但他二人實在不信,還要犟著下去,唐豐年無法,說自己夢見他們仨都死了,他們肯定不信,隻能東拉西扯的絆住他們,企圖拖延時間,如果沒記錯的話,不超過一個小時,世故就要發生了。
“你們實在不信的話,咱們就去附近樹林裡等著,不出一個小時,這礦絕對會塌,如果不塌……這兩個小時的加班費我賠你們,怎麼樣?”
他曆來話不多,但隻要一說出來,那都是一口唾沫一個釘的。
二人不信會有礦.難,但他們信他會給錢。所以還真就不下去了,三人找了個隱蔽的地方,躺著睡了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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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覺是被“轟隆隆”一聲嚇醒的,下頭礦場裡有人喊“塌了塌了”,有人大聲問“下頭有人嗎”。他們嚇得一身冷汗,動不敢動一下,屏住呼吸聽著下頭的動靜。
“快,告訴老板去!”
“快,召集每一個小隊,所有人來場上集合,清點人數!”
“到底有沒有人下去?”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確定。
最後還是門口保安出來說:“怕是有三個呢,剛才我還看見下去了,唐豐年和大漁鄉那兩個,常在一處上工的……”
於是,礦上的負責人找來他們組的小組長,一問就知道是他們仨,又讓人去宿舍裡找過,確實沒人,又在廣播裡播報喊他們名字,遍尋不著。
可以確定,他們仨就是被埋在下頭了。頓時,整個礦場亂成一團,雲喜煤礦死人,這還是第一次!
礦井塌了——季雲喜和負責人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二三百米的深度,挖?怎麼挖?成本得多少?值不值?
礦井塌了——唐、林、楊三人險些嚇尿了褲子。
“豐年兄弟,要不是你,咱們今天……就要交代在底下了。豐年兄弟可真是咱們的救命恩人哪!”
唐豐年後背的汗卻沒乾。
狗不吠了,保安對他笑了,石頭掉了,都可以說是偶然,但這麼大這麼深個礦井說塌就塌了,他不相信還是偶然!那麼,接下來的……會成真嗎?
他腦海裡不由自主就出現小妻子牽著那個男人的手的畫麵,他們……真的會去省城嗎?
他又憤怒又害怕。憤怒她居然敢背著他……害怕她真敢。
不過,害怕歸害怕,既然逃出生天了,還是回去吧。
“啥?還回去?回去乾嘛?!豐年你是不是傻啊,這麼好個機會,送上門的錢哪有再推出去的道理。老板賠償金肯定不少,那麼大筆錢咱們就是乾一輩子也不一定掙得到,再乾幾年,我們的肺可就不行了……”大家都知道煤礦上乾久了肺就得廢了,沒錢醫就隻能等死。
唐豐年了然,知道他們是想將計就計,金蟬脫殼,好借機幫家裡拿一筆賠償金。
可他不想。
他隻想知道她會不會還跟那個男人去省城。
於是,三人一拍即合(雖然目的並不相同),都決定不出去了,就在山上躲了一夜。
第二天,四月十七號,唐豐年在山上樹叢裡,看見他爸媽大姐大姐夫……和小妻子來礦上找他。他聽見媽和大姐的痛哭聲,她卻紋絲不動,全程一滴眼淚都沒掉。
他又失望,又憤怒。
她是他的妻子啊,她怎麼可以這樣?
四月十八號,他跟著他們去了縣城,知道他的賠償金都打在爸爸戶頭上,知道她還安慰爸媽,說要好好孝順他們,知道大姐夫給她端了一碗蛋炒飯……他都知道。
至少她待老人不像以前那麼冷淡了,至少她會幫忙多要賠償金了。他又有些欣慰,還好,她果然心地不壞。
隻是,她居然一點兒也不難過,這個事情讓他耿耿於懷,人心都是肉長的,他對她掏心掏肺,憑什麼永遠隻能貼她的冷屁股?這小白眼狼!不識好歹!這種憤怒與不甘就成了一股意氣。
於是,當他們在礦山上躲了三天後,他終於抵不住林友貴和楊寶柱的勸說,跟著他們南下深市去了。
賠償金他受之有愧,他要去掙錢,要給爸媽養老,當然,更重要的是,他要看看,他的小妻子在他不在的時候到底會不會跟人跑了。他媽的他還要揪出那野男人來!到底是哪個狗.日的居然敢拐了他媳婦,揪出來非宰了他不可!
所以,剛到深市,他就給鄉裡郵局打了電話。
就當是聽聽他們的聲音吧。聽聽她有沒有哭鼻子。
然而……他又失望了,她居然還能有心情講那怪模怪樣的普通話?丈夫死了,她不是應該痛哭流涕,悲痛欲絕嗎?不是應該了無生趣嗎?
不過,好在聽她的意思是,她沒跑,還好好的跟爹媽在一處呢。
這也算老懷甚慰了。
所以,第二個星期,他又打回去了,他還想再聽聽她的聲音。
不過她沒去接,是他爸媽接到的。聽著老人的哭聲,他再忍不住說了實話,他沒死,他跑出來了,他還坐火車去了深市,還在工地上給人蓋房子,因為吃苦耐勞,工人都聽他的話,以後有條件了可能還會自己組建施工隊包活乾……
到時候他能掙到錢了,會把賠償金還回去的。還讓他們在家千萬彆省,該吃就吃,該花就花,他以後會掙到錢的。
果然,這個電話就是兩老的定心丸,一吃下去,那股精神頭就回來了。
隻是,他也告訴爸媽,千萬彆跟曼青說實話,怕她生氣,等他過幾個月回家去了再同她當麵解釋。當然,真實目的肯定是不可能說的。
於是,接下來兩個月,每接一回電話,唐家老兩口就精神煥發兩分,能聽見活生生的兒子的聲音,能聽見他對未來的計劃和安排,一切都是欣欣向榮的……他們此生彆無他求。
當然,唐豐年也從電話裡得知,他的小妻子在家都很乖,沒有見什麼野男人,更沒有私奔,還幫著爸媽乾活……嗯,至於乾活這一塊,他不忘提醒爸媽,彆讓她出去曬太陽,她前幾年在學校讀書沒吃過苦,山裡的太陽一曬就得病。
也彆把她曬黑了。
他喜歡她白白的,亮亮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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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還在聽嗎?”曼青的聲音將唐豐年的神思喚回來。
不知道為什麼,雖然他不出聲,但曼青就是覺著他正在聽,一定在聽。
“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不好跟我說?”不然怎麼跟公婆都是好好的,她一來接就不出聲了……要麼就是她有毒!
“沒事兒,我是豐年的老婆,你把我當他就行,有什麼話都能說的。”
那頭還是沒聲音,但可能是月份漸漸大了,李曼青的脾氣也開始溫和下來,居然前所未有的耐心起來,他不出聲,她也不動氣。
想到孩子,她下意識的摸摸高突的肚子,剛才中午隻吃了一碗麵,也不知道他們餓了沒。突然,裡頭有什麼就輕輕動了一下,剛好就在她手掌下,像什麼小動物的軟爪子,有一層厚厚的肉墊,隔著衣服撓到了皮膚……她“呀”一聲叫出來。
寶寶會動了!
他們會動了!也不知道是哪個在動,上次也沒問大夫到底是兩兄弟還是兩姐妹,亦或是兄妹倆,公婆顧忌著她的麵,也沒問過。她總覺得已成定局的事就沒必要提前知道了,生下來自然會知道。
不過看這調皮樣,無論兒子還是閨女,鐵定淘氣!
一個星期前都隻會“咕嚕嚕”響的,像腸道脹氣引起胃腸蠕動一樣,還有點像小魚兒在水裡遊……現在突然就會動了,是真的在動,小手小腳伸展的動!
唐豐年在電話那頭也被她嚇到,緊張道:“怎麼了?”情急之下已經忘了不能出聲這茬,好不容易堅定下來的要靜觀其變的決心,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自夢醒來的憤怒與不甘,又有土崩瓦解的趨勢。
不過,他又想多了。
李曼青壓根沒注意到電話那頭的人說話了,她隻顧用手在肚子上輕輕滑動,像做遊戲一樣,想要引著他們再動一次。果然,又有個小家夥動了一下,她隻覺著肚皮一緊,仿佛被震動到一樣……那感覺,幸福得她眼眶發熱。
仿佛全世界最大的寶藏就在她懷裡揣著。
“呀!他們會動了,肯定是知道我在打電話,知道他們爸爸的朋友來關心他們了!”激動得連聲音都是顫抖的。
唐豐年不知道什麼“他們”,什麼“爸爸”,隻當她是語無倫次,剛想再問一聲怎麼了,就聽小妻子給他丟過來一個炸.彈。
“豐年雖然沒了,但我們有孩子了,五個多月,剛好二十一周了。你們不用擔心,老唐家有後了。”
什麼叫“有孩子了”?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嗎?
“已經去醫院檢查過了,醫生說還是雙胞胎呢,我每個月都在按時檢查……醫生說挺好的……你也不用擔心了,謝謝你這麼長時間以來的關心,如果工作忙的話就不用趕回來了,以後……嘟嘟嘟……”
電話斷了。
曼青滿肚子感謝的話,就被這麼掐斷了,她看了看手表,還不到十五分鐘呢。心道這個同學也是奇怪,要麼就不說話,要麼就不聲不響的掛電話。
卻不知,那頭的唐豐年已經被這炸.彈驚得說不出話來,一聽“雙胞胎”“五個多月了”,驚得手都發起抖來,激動之下使勁拍了一把桌子,不小心扯脫了電話線……
這真是一個甜蜜的,幸福的炸.彈,炸得他腦袋發昏,天旋地轉。
“喂,你怎麼回事啊,電話線被扯斷了,彆人還怎麼打?”電話超市的老板娘不樂意了,這些外地人就是笨手笨腳,沒個輕重。不過啊,他們在工地上確實能掙到錢,這年頭出門打工的人還不多,深市又正一天一個樣的蓋房子,像這種青壯年勞動力是極缺的。
雖然辛苦,但一天也能掙十塊錢,尤其這年輕人,每個星期都來打十五分鐘的電話,她能掙他不少錢呢!
“我有孩子了!”他操著口她聽不懂的方言口音激動道。
“啊?你說什麼?”她的普通話也不標準,隻能勉強讓外省人聽得懂。
“我有孩子了!雙胞胎!五個月了!”他終於說了普通話。
老板娘眉頭一挑,生意人的慣性,下意識的就笑著道:“那恭喜啦,要當爸爸啦!”心內卻奇怪,他看樣子都三十出頭了,肯定不是第一次當爹了,怎麼還這麼激動。
是啊,要當爸爸了,他要當爸爸了,他們有兩個孩子了!這時候的唐豐年,哪裡還想的起來自己堅持的要“靜觀其變”,要等著看她會不會跟野男人跑,他媽的還跑什麼跑啊,她都是他娃兒的娘了!
他光顧著傻樂,等反應過來電話斷了,插上線再打過去的時候,那頭就已經占線了……估計是輪到下一個接電話了。
不行,多等一分鐘都不行,他今天,現在,馬上就必須回去,他媳婦和孩子在等著他。